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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2期|温新阶:马脚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2期 | 温新阶  2019年03月14日22:05

1

这几天,谢家大屋被一种神秘色彩笼罩着,草纸和香的气味在整个屋场飘散,袅袅青烟弥漫过了门口那株几丈高的香椿树,竹园里的鸡们不习惯太过浓烈的香纸气味和叮叮当当的钹镲的响动,竟然没有回到鸡舍里去,就在竹园里刨了大小不一的土坑,蹲在土坑里过夜,主人竟没有发现,他们本来就注意力过于集中,这两天又被端公邹发祥营造出来的环境把他们的注意力再一次紧锁成为密度极大的心理铁球。

老太太的一盒首饰不见了,这个檀木首饰盒分上下两格,上面一格放着她老人家的各种首饰,有几件是她从马家庄嫁过来时的陪嫁,马家也不是等闲人家,庄田也有两百多亩,还在虎羊滩街上开有一家栈房一家杂货铺,老太太的父亲还花银子捐了个七品知县,虽然一直没有候补上,在马家庄毕竟还是很有威风的。老太太嫁过来时像样的陪嫁首饰自然不少,且还有几样珍贵的。盒子的下面一格放了二百大洋,都是小辈们逢年过节孝敬的,三块五块的她自己积攒起来,除了给重孙子们打发一块压岁钱,也没地方花,积积攒攒就有了二百块。

前几天给老太太过八十大寿,热闹了一天一夜,老太太特高兴,直到送完最后一拨客人,老太太来放晚辈们祝寿时孝敬的银洋,才发觉首饰盒竟然不翼而飞了。

这还了得?老太太把儿子谢家骥好好地骂了一顿,要他一定要找回来,不然就死给他看。这是富人家的老女人常用的手段,动不动就要死给人看。谢家骥是个出名的孝子,准备差人到县上给警察局报案,被老太太拦下了,“又去请那拿钱不办事的郝局长?上次的一头黄牛丢了,郝局长带了五个人模狗样的痞子,前后四五天,吃的喝的不说,还拿了三十大洋,牛毛都没找回一根,这回就不麻烦你那局长朋友了。”

“您说咋办?”

“请端公邹发祥来打马脚。”

“这能行吗?”谢家骥有些将信将疑。

“怎么不行,王家田王有福家的五十斤漆油不见了,不是邹发祥打马脚找到的?再说,给邹发祥当马脚的那个叫史莽子的娃子不是我们家的短工吗,东西找到了,给他十个大洋。嘴边头的水不晓得喝,还要跑到清江河开沟引水?”老太太说得斩钉截铁,谢家骥没有办法,只能依着老太太。

邹发祥来了,带来一背篓家伙什。

史莽子也来了,邹发祥去叫他时,他正准备出门的。邹发祥说的事他不能不办,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邹发祥在谢家骥砍来的桃杈上缠了红布,又在老太太的房门上挂了红布,宰了一只公鸡,把鸡血涂在了桃杈上,门槛上,在门口的香椿树上绑上了旗杆,上面挂了画了符咒的旌旗,在风中猎猎飘扬。

邹发祥在堂屋里设了香案,点了香,香案下的土钵里草纸已经烧了许多,大半钵子纸灰,一屋子都是香纸燃过的气味。

史莽子头上眼睛上都缠了红布,脸上画满了桃符,身穿一套火红的衣衫,脚上一双簇新的满耳子草鞋,一双粗布袜格外厚实,这马脚一旦请活,会直奔被盗的赃物或者行窃的人而去,遇坎飞坎,遇河涉河,没有一双扎实的鞋袜断然不行。

史莽子不是头一次当马脚,前荒后河还有些名气。这些年,民不聊生,偷盗渐多,小东小西的不见了,也就忍气吞声,但丢的东西大了,还是想寻一寻。到县上找官府报案,警察局来几个人,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还要给局长探长塞银洋,多半最后还是个不了了之,碰上大的金银财宝被盗,警察局长还两边收钱,行了方便让盗贼跑了。所以,打马脚就盛行起来。打马脚又叫打桃杈,东西不见了,请马脚可以打到赃物,捉到盗贼。端公在被盗人家中手执令牌和法刀,烧香念咒,将双眼蒙住的马脚请活,马脚就会直奔赃物或者盗贼所藏之地,取回赃物,捉拿盗贼,一般与被盗者签有“先打赃,后打贼,交出赃物不打贼”的盟约。

已经是第三天了,马脚就要请活了,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身穿法袍的邹发祥更是来了劲儿,一会儿围着香案又蹦又跳,一会儿又手执令牌和法刀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再过一会儿又把香案上的钹镲敲得叮当作响。

“老太太,你这丢的物件可不少呀?”邹发祥在手指上掐算了一阵发话了。

“先生的法眼洞穿了?”

打马脚时被盗之人只说不见了什么东西,并不说数量的,以打回的赃物跟不见东西的数量是否吻合,来判断端公和马脚的法力高低,完全吻合的除了事先讲好的酬劳以外,还会有赏钱。

“不说洞穿,十之八九吧。您看我这法刀都快生锈了,还要老太太施些油水擦拭擦拭。”

“若寻回来的东西斧口不差,我赏你二十大洋。”

“好了,走了。”

邹发祥点燃一张画了许多符的白纸,在空中晃了几下,丢进一个装了凉水的土碗里,灰烬浮在水面上,他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然后用力喷在史莽子头上缠着的红布上,史莽子的头摆了摆,慢慢站起来,拿起了香案上的桃杈……

“大家注意了,马脚请活了,有手脚不干净的往后退一退,不然桃杈打到你的头上不要怪我们。”

马脚一旦请活,就会挥舞桃杈打那些有小偷小摸习惯的人。

史莽子手执桃杈,左右挥舞,人们连忙躲闪,生怕桃杈打到自己身上。

史莽子出了堂屋,在稻场里转了两圈,然后飞下稻场坎,趟过门口那一坝水田,向毛家老崖奔去。

人们从堂屋涌到稻场,看着史莽子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下一步等待他们的是捉到赃物捉到盗贼还是流马(打马脚失败),他们的希冀似乎更胜过谢家老太太。

2

农历十月的鄂西,秋色已浓,满山色彩斑斓,河水清澈如镜。庄稼已经收割,裸露的田野上,散放着牛羊,收拾着还没有枯黄的杂草。或许是因为苞谷秆被收割干净,天地突然变得敞亮,狗们欣喜若狂,在田野里追逐捡拾豆荚的羊群。鸡也特别忙碌,稻田里有撒下的稻谷,啄一粒,头一扬,伸长脖子,就把稻子吞下去了,连忙再低下头去啄另一粒,好久没有这样饱餐过了。也难怪,许多人家连人都吃不饱,米汤菜糊糊几乎能照见人影,哪有粮食来喂鸡呀狗呀。鸡们狗们只能自食其力,鸡在田里啄虫子,吃草叶子,骨瘦如柴,那时的鸡就特别能飞,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犹如野鸡一般。狗的主要食物是人的粪便,小孩拉了屎,只要“喔”的一声唤,狗就飞奔而至,非但把拉在地上的吃得干干净净,小孩的屁股也舔得干干净净,甚至于不需要再用纸或者屎片子去擦。

毛家老崖里有很多栗树,树叶黄了,橡子开始成熟,一粒一粒从橡碗里脱落出来,一群一群的松鼠在厚厚的树叶中扒拉橡子,咬破硬壳,乐滋滋地吃那新鲜可口的橡米。小松鼠不大喜欢在树叶里扒拉橡子,它们爬上树,从橡碗里咬出即将脱落的橡子,三下两下吃到肚里,然后去咬另一颗,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像皮影里的动物一样,倏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谢如烟拖着一条伤腿爬到了毛家老崖,要是在薄刀岭上不跳崖她也许还甩不掉那些追兵,这是刚调到佷阳来换防的川军,他们刚来佷阳,就听说有个从武昌中山大学跑回来的女共产党到了佷阳,可能负有重要使命,他们不得不去捉拿。

三营长带了一个排来追,追了一天,没想到这女的这么能跑,硬是没有追到,三营长就想打道回府。他来佷阳的第一天,就在龙门春水的秋波楼嫖上一个姑娘,头牌,名叫芳菌,绰号刷帚菌儿,三营长丢给鸨母一把银圆,把她包了。他才不想继续在这深山老林里浪费时间,团长克扣了弟兄们的军饷吃香的喝辣的不说,刚来就把全县的盐税拿了一半在自己手上,此时说不定酒足饭饱后正在和警察局的郝局长打麻将呢!所以自己犯不上带着弟兄们在这深山老林卖命,回县城随便找几个酒店饭馆敲几笔保护费,再去秋波楼找刷帚菌儿,那份快活,那份舒坦,他只要一想起就恨不得立马飞回清江岸边。

他们在薄刀岭放了一排枪就回县城去了。

谢如烟毕竟不是军人,也没打过仗,这一放枪,把她吓得不轻,就跳了崖,摔断了一条腿,一阵钻心的疼痛,她额头上沁出了黄豆大的汗珠。

谢如烟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谢家的四小姐,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特别是祖母最心疼这个小孙女。她三岁那年,娘得哽食病死了,是祖母带着她,三顿饭跟祖母吃,晚上跟祖母睡,祖母轻微的鼾声,祖母身体特殊的气味,都成为她进入梦乡的必要条件。

她的眼泪并不完全是因为她眼前的处境和她富家小姐的身份产生的落差,更重要的是她的腿断了,怎样赶到乌鞘岭把那个重要的消息告诉冯大刀,让他们推迟暴动的时间,并且及时转移。已经只有两天的时间了,更何况卫彪全说不定也会赶到,让他赶在前面就麻烦了。

她从武昌跑回长阳,本来是去县立小学找佷阳县委的龚书记的,希望他们派人去通知乌鞘岭冯大刀他们,可是龚书记和其他几位同志都不在,她估计县委的同志也去了乌鞘岭和冯大刀一起准备暴动去了,她想,她只有亲自去一趟乌鞘岭。

正是因为她去找龚书记被人看见,告诉了川军辜团长,辜团长才派了三营长来追,辜团长的副官找了好一会儿才在秋波楼刷帚菌儿那儿找到三营长,他们的行动就比谢如烟迟了近两个小时,一直追到薄刀岭,快要追到时,三营长撤了兵,谢如烟摔断了腿。

谢如烟从宜昌三师(湖北省第三师范学校)考入武昌中山大学时,就认识了仪表堂堂、能说会道的卫彪全,特别是听了他几次演讲,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说,我们现在这个国家已经满目疮痍,我们必须起来革命,砸烂旧的枷锁,让工人在自己的工厂生产,让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让知识分子在自己的实验室研究科学,发明技术,每个人都自由平等地生活!而要实现这一切,就要革命,就要斗争,就会流血,就会牺牲,我不害怕,如果需要,我愿意把我自己的鲜血,把自己的头颅献给这场伟大的革命!

卫彪全的演讲立刻迎来了雷鸣般的掌声!有八个人立马跳上台高呼口号,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出名的“中大九虎”。

谢如烟混在人群里,机械般地跟着别人举起了拳头呼着口号。

后来,谢如烟找同学们打听:这个卫彪全是不是穷人出身?别人告诉他:他的父亲是鄂东有名的商人,在英山有几千亩茶园,在应城有两个石膏矿。

一个晚风习习的傍晚,听完卫彪全的演讲,谢如烟心潮澎湃,她抛却了少女的羞涩,邀卫彪全到长江边散步。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谢如烟歪着头,扑闪着大眼睛。

“当然可以。”卫彪全略微低下了头,看着这个漂亮的小妹妹。

“听说你父亲是有名的商人,你却在这儿鼓动革命,鼓动暴动,那不是要推翻你现有的生活?不是要革你自己的命?”

“问得好!说明你在思考。是的,我家里很富有,但是这种少数人的富有却是用大多数人的贫穷换来的,它妨碍了社会的发展,妨碍了国家的进步,让我们跟西方发达国家的差距越来越大,这种富有就是罪过!我们不能站在一己私利的角度,要站在民族的角度、国家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我们必须义无反顾地推翻它,建立一个民主、文明、富强的国家,这个目标是多么鼓舞人心!试想,如果在建立这样的一个美好国家的过程中,有我们自己的参与,有我们的一滴汗珠,一份微薄的力量,那会是多么荣耀!”

谢如烟完全被他征服了,她不自觉地依偎在他怀里,她真想抚摸他那茂密的络腮胡,但她还是把手缩回来了。

此后,她经常去参加他们的活动,她心中的激情已经被卫彪全点燃,同时点燃的还有他俩爱情的烈火!

不久,她在一面红旗前宣了誓,领誓人就是卫彪全。

当她听说家乡佷阳即将举行一次神兵暴动的消息时,她立马告诉了卫彪全,卫彪全高兴得跳了起来。

“中央不久前在武昌召开了八七会议,会议确定了党在农村领导武装暴动,开展武装革命斗争方针,在这个时候,有这样一次暴动,真是太好了!”

一种美好的情绪充溢了他们的胸腔,这一晚,他俩住在了一起,分享着激动人心的消息。

分歧很快产生了,而且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

谢如烟在县城的同学给她来信说,冯大刀的神兵营准备到虎羊滩暴动的事被刚换防到佷阳的辜祖煌团长知道了,他们准备将计就计,一举剿灭他们,宜昌府的羌朝淦旅长不想让辜团长独得大功,也准备派兵参与,目前正在秘密部署。

这件事是一个算命先生给辜团长报的信,冯大刀找他掐算起事的时间,算命先生问他是起屋还是开市,明确了事体才好算,冯大刀恶狠狠地说:“杀一批牲口。”算命先生觉得有些不对,来告诉了辜团长,还领了三块大洋的赏钱。

谢如烟这个同学是冯大刀的亲戚,当她听刷帚菌儿说了这事,知道冯大刀有个叔叔在汉口开筷子厂,想请谢如烟给冯大刀的叔叔递个消息,叫他回来劝一劝冯大刀。

谢如烟觉得事态严重,就来找了卫彪全,她想回佷阳乌鞘岭通知冯大刀推迟暴动,并迅速转移,但是受到了卫彪全的严厉批评:“暴动时间绝对不能推迟,我已经向省委做了汇报,党的工作是儿戏吗,说变就能变?”

“敌人将在虎羊滩部署三千兵力,如不推迟,必将全军覆没,那可是三百多条活生生的人命呀。”

“我不止一次讲过,要敢于奋斗,敢于牺牲,我们太需要这样的一场暴动来宣示八七会议的伟大精神,我们需要用鲜血来唤醒沉睡的人们,来昭示我们共产党人的存在,来敲击反动派的神经!”

“我们不怕牺牲,但要牺牲得有意义。我不相信党会支持这种无谓的牺牲,我要见省委领导。”

“谢如烟同志,你以为你是谁?省委领导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不论怎么说,我一定要阻止这种鸡蛋碰石头的蛮干和盲动。”

“暴动那天,即使你们都不去,我们中大九虎一定会到场,即使拼个鱼死网破,我们也要用我们的鲜血映红初升的太阳。”

这天晚上,谢如烟给卫彪全留了一个条子:我回老家给奶奶祝寿。然后乘坐一辆马车出了武昌城。

现在,她的一条腿断了,怎么才能把消息传到乌鞘岭?

太阳已经落山了,“箍扁扁桶”的雀子在叫,已经看得见袅袅的炊烟了。谢如烟知道毛家老崖有一个和尚洞,她想扯些草药到洞里去敷一敷,看明天能不能走。

她摸了摸腰间的手电还在,贴身的口袋里还有一盒洋火,这些都是她出城之前准备的。她准备的还有一样她从来没有用过的东西,那是卫彪全的一支手枪,他们争论的头一天给她讲过怎样打开保险,怎样扣动扳机。分别的时候,他把手枪留给她,让她熟悉手枪的构造,练习瞄准,他说,这也是斗争的需要。

谢如烟又在树叶里扒拉了好些橡子和野板栗,那是她今天的晚餐了。

此时,她想起了祖母温暖的怀抱,眼泪就要流淌出来。前几天,祖母八十大寿,她都没能回来给她祝寿,她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鼓动,跟着卫彪全学习、宣传,到工人中演讲,她要为了建设新中国牺牲小我的快乐,她放弃了为祖母祝寿的想法。

此时,她的泪水潸然而下。

3

孙桂花这几天真是度日如年。

本来说好得手第二天史莽子就来找她一起投奔乌鞘岭的远房舅舅的,在那儿买两亩薄田,苫个草棚过日子,总比现在要强。可是,时间过去了两天,还没有看见史莽子的影子。

孙桂花五岁时父母双亡,她跟着家住上河里的一个叔叔过到十七岁。谁家的日子都紧巴,突然多出一张嘴来,婶婶话里话外都是嫌弃。叔叔不多说话,总是卷一袋山烟猛吸,一屋都是浓浓的山烟气味。

“不说你这宝贝侄姑娘行了吧,想把我们熏死呀。”

婶婶就不再说话,叔叔特殊的抗争方式算是暂时取胜。

孙桂花毕竟五岁了,好赖话还是听得出来,每每此时,总是连忙找点事做,刚扫过的地,拿起笤帚又扫二道,一边扫,一边泪水涟涟,想自己的父母,想以后还长的日子。

十七岁那年,叔叔撒手人寰,这家里再也待不下去了,她请人搭了个窝棚,婶婶扔给她两床破棉被、半边铁锅、两个破碗,她就算立了门户。

孙桂花开了两亩田的荒地,收下的粮食勉强可以糊口。就是没钱,有时盐都买不起,隔三岔五吃淡的,更不说买一件新衣服了。

农闲时,孙桂花就到双满桥的瓦厂帮忙挖土背土,多少挣点盐钱。在这里,她遇到了史莽子,他在瓦厂干了好几年了,谢家有事时去谢家干活,不在谢家干的时候只要不打马脚都会在这里踩泥做瓦,因为邹发祥在瓦厂有股份,他就照顾着史莽子。史莽子已经是熟练工,挣的钱比其他人都多。

孙桂花第一次去就引起了史莽子的注意,这个人长得虽不秀气,但是耐看,尤其是一头乌黑的头发,一把长辫子更是多了几分诱人。

史莽子就时常帮她,自己歇晌时或是吃饭过后,就帮她背几篓土,他背一篓两百多斤,孙桂花要背四次,瓦厂是按斤两计酬,一天一结账,孙桂花就比别人挣得多了一些。

一来二往,两个人就有了感情,两人交往了一段时间,都觉得对方合适,私下就定了终身。

偏偏吴保长的大儿子也看上了孙桂花,要娶她做妾。他的老婆进门十多年了,一直没有生养,看到孙桂花肌肉发达,走起路来肥嘟嘟的屁股抖动得叫人眼花缭乱,那肯定是造娃的胚子,再说,睡在那细嫩丰满的肉团上,该是何等的享受!不像现在的老婆,几根骨头翘起,硌人。

九月初的一个晚上,孙桂花在瓦厂背了一天土,回家洗了澡就上了床,溪边已经吹起了微微的凉风,孙桂花觉得特别好睡,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啥时候,她朦朦胧胧感觉有什么东西擦过她的脸庞,紧接着似乎有人在抚摸她的乳房,她惊慌地坐了起来,借着淡淡的月光,她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吴保长的大儿子,她顺手摸到床边的一个桐油灯盏,拼命地砸向保长儿子,桐油洒进了他的眼睛,他逃出了她的窝棚,一边跑一边怒吼:“你这个臭娘们儿,早晚是我的人,我看谁敢娶你,史莽子那个监利的龟儿子,敢跟我抢女人,老子要把他赶出薄刀岭……”

孙桂花吓得不轻,连忙起来点了一把杉树皮火把,去找史莽子。

从此,孙桂花不敢独自回家,在瓦厂背完土,史莽子送她回来,她不让他走,史莽子只好用苞谷杆子在她的窝棚外面搭了一个草棚,用几块木板临时搭起一个床铺过夜。闲言碎语还是很快就传开了,孙桂花的婶婶还过来把他俩教训了一顿,婶婶说,作为孙桂花唯一的长辈,吴保长大儿子已经捎过话来,不日将上门提亲,提亲的礼单已经口头传达给婶婶:缎子两匹,细布四匹,猪蹄四只,烧酒十斤,现洋二十……婶婶听得心花怒放,末了对史莽子说:我也不是偏心,你若拿得出这些聘礼,我还是先应了你,毕竟你俩相好在先。

这俩人实在想不出办法,本来史莽子勤扒苦挣,已经存下了一点小钱,打算再攒一点,借一点,修个房子,就把孙桂花娶过来,现在这局势,哪容得他铺排筹措?他俩真有些走投无路,史莽子的老家监利肯定回不去了,那年水灾房屋田产都淹在了一片汪洋之中,大水是夜间来的,静卧在江边的几百户人家突然被吞噬进了永久的黑幕,史莽子本能地在水中浮游,他不知道方向,天亮时发觉自己躺在一片稻田里,他的房子,他的父亲母亲,他的两个妹妹不知道在何方。

孙桂花突然想起乌鞘岭有个远房舅舅,虽然多年没有行走,但仿佛听母亲讲过,说她没出嫁时,跟这个舅舅关系还不错,母亲每每讲到这里,还会回忆起一些细节。

史莽子马上和孙桂花奔乌鞘岭去了一趟,舅舅很欢迎他们,乌鞘岭山大人稀,荒山多,买地不难,舅舅也愿意帮忙,毕竟又多了一个亲人,凡事有个照应也好。买五亩地,起一栋房子,史莽子攒的那点钱杯水车薪,舅舅也穷,也没有钱借给他们。

史莽子就想到了谢家老太太的首饰箱,有一年正月,谢家来的客多,打的磨膏豆腐吃完了,喊史莽子来帮忙打豆腐,老太太给拜年的重外孙压岁钱,他看到了那只首饰箱,箱子有两格,上面是首饰,下面是大洋,他也看到了放首饰箱的地方。

史莽子没有和孙桂花说,他还没拿定主意,谢家对他一直不错,他在谢家做短工,活做的仔细,倘是一个人的活,他做的总是比主人要求的还好,倘是三五个人做的活,他必定是个领头的,谢家骥给他开的工钱也很公道,总是比别人的多了那么一点。老太太也是个慈祥的人,对他们这些做工的人也还客气,每年春节前,谢家骥请所有做工的人吃一顿饭再散伙,这顿饭老太太是必须参加的,她感谢大家尽心做事,帮了谢家,她给每人一块大洋,说代她给娃儿们买块糖吃,老太太还不止一次地跟他说,你娶媳妇,我一定去喝你的喜酒,我一定给你上两块大洋的礼钱……现在,他却要去偷她的东西,偷她的心肝宝贝,他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史莽子还在犹豫,吴保长的大儿子又在动作了,他已经请算命先生算过他和孙桂花的生辰八字,还算了上门提亲的日子,说十月初三是最合适的日子,一旦上门提亲,恐怕就脱不了身了。

实在没有办法了,没有别的选择了。九月二十八谢老太太八十大寿,史莽子负责管所有的灯亮,堂屋里的草帽子灯、厨房里美孚灯、茅厕里马灯,过道上还要燃松树结的油亮子,添油,挑捻子,一刻不能马虎,尤其是半夜子时老太太接受所有晚辈拜寿时,堂屋里临时要增加四盏草帽子灯,够他忙活。史莽子没有时间,就叫孙桂花趁所有人集中在堂屋里拜寿时去老太太房里找首饰箱,首饰箱放的位置史莽子给孙桂花讲了一遍又一遍,还给她强调,拿五十个大洋够起一所房子买一块地就行了,别给拿光了……

孙桂花按时进了老太太的房间,找到了首饰箱,揭开下面一格,看到了白花花的现洋,孙桂花哪见过这么多钱,心慌得不行,伸手去抓大洋,她想也没时间数数,凭感觉抓几把就走,没想到抓第一把就哗啦哗啦响动,好像是厨房里的厨子在老太太外屋来找东西咳了一声,孙桂花差点吓出尿来,她不敢再抓大洋了,把整个首饰箱装进口袋提着就走,出了房门,从山墙边溜进旁边的竹园里,然后进了那一片松树林子,抄小路回到了上河里自己的家里,那首饰盒实在没有地方藏,开始藏在床底下,但是窄巴巴的粗布床单根本挡不住人的视线,最后只好藏在苕窖里,在苕窖板子上放了一只大竹篓子,里面放了半篓子苞谷,还有一些扭掉苞谷米的苞谷芯,她就坐在那扭苞谷,一步也不敢离开,她怕,每一声响动她都怕,尤其怕吴保长的大儿子来了,那就鸡飞蛋打了。

一天过去了,史莽子没有来,第二天就听人说史莽子去谢家当了马脚,这咋办?幸好史莽子提前给她说过,万一第二天他没来,就去和尚洞等他,他会去那找她。

容不得孙桂花多想,好不容易熬到东方有了一丝白光,她把首饰箱装进一只装了猪糠的麻袋里奔毛家老崖的和尚洞而去,走之前,没有忘记在口袋里装了十几个生苕,有这几个生苕,总可以充充饥饱饱肚子。

一路上没遇见人,孙桂花下了毛家老崖。

此时,史莽子当的马脚刚刚被请活,他已经从香案上拿起了桃杈。

史莽子蹚过那一坝水田,跑到了毛家老崖,连忙把蒙着的红布拉了下来,眼前突然格外明亮,万里蓝天瓦蓝瓦蓝,太阳慢慢升起来,照着满山火红的、金黄的、翠绿的树叶,好看极了。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