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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19年第3期|高洪波:常州三记

来源:《作家》2019年第3期 | 高洪波  2019年03月13日07:34

小引

常州常州,常来常往之州。

可我却只知“苏、锡、常”,从来没有缘分走进常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

今年“驿马星”大动,百日内居然二进常州,一为七月份颁“童诗里的中国”奖,二为十月份“大美运河”采风,于是有此《常州三记》。须补充的一点:此为我的学友、江苏省作协前副主席周桐淦钦定,他去年陪我走泰州,今年陪我走常州,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唯桐淦兄的指示必须执行。

↑与周桐淦乐在常州

一、春秋运河

此行常州主题鲜明:大美运河。所以我们匆匆参加完南京的启动仪式,便驱车常州。再补充一句:“大美运河”是江苏省文化和旅游厅成立后的第一个活动,也是江苏省旅游局撤销前的最后一项创意。虽然是时间上的巧合,但也值得一说。因为许多历史上的事件都由巧合乃至偶然串联而成,“大美运河”也是如此。

大运河名气极大,大到每个中国人都知道,我想主要是因为隋炀帝杨广,他在话本小说中基本是一个败家子皇帝的典型,为看扬州琼花而修运河,为修运河而亡国。其实运河开凿的历史比杨广早了许多,在扬州采访时我知道最早的是邗沟,可是到了常州,才知道有条“春秋运河”居然比邗沟还早了九年!

“春秋运河”在常州土名“南市河”,不光土,还有点儿俗,但货真价实的身份是“春秋运河”,所以在南市河立着一个巨型“常州市市级河长公示牌”,上面赫然在“河道名称”一栏标注三个字:南市河。市级河长是一位副市长,下面是区级河长与镇级河长,这条古老的河西起水关桥,东至天宁寺南,全长1.94公里。

我在公示牌前认真地向常州陪同的朋友建议:将南市河尽快更名,不,正名为“春秋运河”,应在政协会议上写出一个提案,请人大代表们审议通过,否则“南市河”一味叫下去,真对不起开凿此河的吴王和名将伍子胥。

另一收获是两首小诗。其一名《青果巷》,其二名《春秋运河》。录下供大家同乐。《青果巷》这样写道:“江南文脉何处寻?青果巷内古宅深。春秋运河洗岁月,码头细察旧踏痕。”青果巷旁邻南市河,此巷文化及历史名人极多,张太雷、瞿秋白均诞生于此巷,恽代英也是巷内土著,此外文坛寿星周有光、明代大儒荆川先生唐顺之,都是此巷中人。尤其周有光先生,百岁时感言:人生的曲线在八十岁下降,然后转向低谷——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可此翁百岁感言令人既汗颜又亢奋:八十岁才到人生事业的高峰,我们还差得远哪。

周有光先生寿至一百一十二岁,他因此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所以我为他亦写小诗云:“福地方有此寿翁,一生事业笑归零。半为金融半文字,乐为俗世撞醒钟。”周先生的表弟是我熟悉的诗坛长者屠岸,知道周先生前半生从事金融事业,后半生专攻文字改革。屠岸先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深总编辑,二十岁出头就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虽疾病缠身,却也寿至九十三岁,由此可见遗传基因的强大生命力。

关于春秋运河,我的一首小诗是这样写的:“声名远扬大运河,河到毗陵故事多。夫差运兵掘地脉,伍员献策壮吴国。”毗陵是常州古名,极有味道,当然典故更多。

↑启动仪式

二、龙泉印泥和蒙古状元

“龙泉宝剑龙泉泥,朱印至此方称奇!五代工匠悉心制,藕丝牵出惊天艺!”(拙诗《龙泉印泥》)

家中有一盒荣宝斋的八宝印泥,用得十分称手,但有一天来了位天津书画界兼收藏界的朋友,闻了闻我书法上的印后,说道:“您的字不错,只是印泥质量平平。”

此次走常州,逛篦箕巷时,意外闯到璟昌印社,即缪氏龙泉印泥店,五代制作龙泉印泥,所用絮状物不是蚕丝是藕丝,是请人从荷叶秆中一根根抽将出来,极其费工费时的独门绝技。所以拓印之纸浸入水中,三昼夜而印文鲜红朗明,类似童话——我马上买了一盒最大最重的,缪老板称是“镇店之宝”,割爱给我后留影纪念,告诉我他也是“老三届”知青,同龄人。

同龄人见同龄人,知青遇知青,更重要的是知道除了漳州八宝印泥外还有常州龙泉印泥,一种由于产量为品质和工艺所限,只能小批量制作的字画珍品,不写下来真不应该!此印泥创始于清代康熙四年,夏不透油,冬不凝冻,闻之有异香,堪称地道的文房之宝,说“国之精粹”亦不为过!

下一个话题是常州状元,常州人杰地灵,历史上以“科名之盛”著称,状元郎从北宋熙宁六年(1073年)的佘中起,到清乾隆二年(1737年)的名宦于敏中止,前后出了二十多名状元。可我走常州,最感兴趣的是一个元至正五年(1345年)右榜状元,我的老乡普颜不花,又译巴布哈,字希古,是定居溧阳的蒙古族人,所以也列入了常州状元榜。

在相关资料上看到状元普颜不花的资料,说他童年时天资聪慧,考中了元代童子科,然后进入元代国家最高学府——国子监读书,学蒙文汉文、四书五经的同时,还要骑马射箭,所以我觉得汉族士子,尤其是人杰地灵的常州的学子考中状元很正常,可是居住溧阳的普颜不花也考中状元,应该是中国科举史上的另类佳话,他在母语蒙语之外要加持另一种母语:汉语,因此他应试的难度应该要大一倍以上。故得一诗赞曰:“常州状元如星辰,独钟塞外牧马人。大元科考沿宋制,几人悟得此艰辛?”

向常州的蒙古状元致敬。

↑青果巷与周有光夫妻铜像

三、拜谒瞿秋白

秋白先生一直是我极崇敬的革命先烈,他出生于青果巷82号院内的天香楼,从这里走出后,经历中国革命的风风雨雨,最后牺牲在福建长汀,2016年我和一批中国作家走访长汀,专程到他牺牲处祭奠,写过新旧两首小诗纪念。旧诗这样写道:“党史文坛独一人,秋风凛凛明月心。笔下轻留多余话,枪口见证主义真。”

此行常州,有两个心愿:一个是拜谒苏东坡终老之地藤花旧馆,另一个是参观秋白故居。两个心愿最后都实现了。到常州第一个下午即拜访藤花旧馆,看苏东坡临终时倚过的木板,还有刻在墙上的《临终悟语》,最后他说的居然是关于佛学追求的四个字:“着力即差”。东坡一生,潇洒自如,临终依然如此顽皮,的确是天下第一词客。

秋白纪念馆在觅渡桥头,是从前宗族的祠堂。参观时才知道秋白家世清苦,父亲不能持家,母亲金衡玉含辛茹苦拉扯他们兄妹,结果在秋白十几岁时服毒自尽,给秋白打击极大。壁上悬有一首秋白手迹《哭母》诗:“亲到贫时不算亲,蓝衫添得泪痕新。饥寒此日无人管,落上灵前爱子身。”落款是“丙辰清明”。这个情景与鲁迅先生家境相似,都是家道中落给敏感的少年心灵刻下了永难磨灭的伤痕,也许相似的童年际遇让两个文豪引为知己,才有了后来鲁迅与秋白交往的诸多佳话,包括秋白困居上海时以鲁迅笔名发表的十四篇文章,鲁迅预先将稿费给他度过困厄。在纪念馆我还意外见到中国作协老主席茅盾先生题诗:“左翼文台两领导,瞿霜鲁迅各千秋。文章烟海待研证,捷足何人踞上游。”同时代人点评同时代人,准确中不乏尊重,一句“各千秋”,令人感慨万端。

秋白先生牺牲时三十六岁,当时驻长汀的宋希濂部队是三十六师,而且宋是秋白先生当年的学生。秋白先生被捕后待遇还不错,没有严刑拷打,留下若干诗词文字,包括那篇著名的《多余的话》。他在汀州狱中写了一组诗词,其中一首《卜算子》颇感人:“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没有豪言壮语,却有信仰硬度,所以在瞿秋白先生的铜像前我虔敬肃立,把两年前走长汀的诗又默念一遍:“党史文坛独一人,秋风凛凛明月心。笔下轻留多余话,枪口见证主义真。”

我的眼睛不禁湿润了,为瞿秋白,也为张太雷、恽代英这些常州青果巷走出的杰出人物、一代英烈。

了不起的常州,值得常来常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