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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1期|刘庆邦:家长(节选)

来源:《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1期 | 刘庆邦  2019年03月13日07:36

刘庆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黄泥地》《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麦子》《在雨地里穿行》等四十余种。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韩国等外国文字,并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

第一章 王国慧和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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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慧有肝,有胆,胆囊里还有一块石头。石头不是普通的石头,在医学上被称为胆结石。王国慧的胆不会太大,比不过一个人的鼻子。那么包在胆囊里的石头也不会大到哪里去,顶多算是一块小石头。石头扔在地面上,不管多大多小,人们都不会在意它的体积。而石头一旦跑到人的身体里,医生就会用一种叫什么超的机器超来超去,超出它的具体体积。王国慧去医院检查时,医生交给她的检查单子上,标出了她体内胆结石的体积,体积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的数字,数字后面还有洋文。这样的单子她看了跟不看差不多,一点儿都记不住。要是说她的胆结石像一粒黄豆、一颗花生米,或者说像一个蒺藜、一只刺狗子,她都能想象出来。把胆结石标成数字和洋文,就超出了她的想象力范围。

人体内的五脏六腑当中,肝和胆离得最近。虽说肝为脏之一,胆为腑之一,它们并不属于同一类别,但同类相斥,异类相吸,或许正是因为它们不是一类,它们之间的关系才如此紧密、亲密。唇齿相依?不,它们比唇齿抱得更紧,不是相依二字所能形容。肝胆相照?也不尽意,它们比相照照得更远,比相顾顾得更深。二者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血肉相连,气息相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堪称谁都离不开谁的生命共同体。对肝和胆这样的关系,王国慧以前并不知情。自从得知她的胆囊里长了一块结石,自从明知其存在却未曾谋面的结石当了她的形影不离的老师,她才逐步明确了肝和胆所处的位置,知道了它们各自的功能,并对它们的关系有所了解。

大片子吃猪肉时,王国慧恶心过。有一回把鸡肉吃多了,王国慧的肚子也丝丝拉拉疼过。她不会把恶心当回事,马上吃一口馒头把恶心压一压就是了。她对肚子疼也不在意,人吃百样食,软的硬的都往肚子里填,谁的肚子能不疼一疼呢!她克服肚子疼的办法是饿肚子,给肚子来点惩罚。你不是吃饱了撑出来的毛病嘛,饿你一顿两顿,看你还疼不疼!您别说,王国慧的惩罚挺见效的,把肚子饿过之后,肚子往往就老实了,不再闹事儿。直到有一回,她生了气,大概隐藏已久、蓄势待发的胆结石也生了气,胆结石才跳将出来,露出了狰狞面目。

麦罢后的一天,娘从娘家来王国慧家看闺女。且慢,什么叫麦罢?所谓麦罢,就是麦子收完了,颗粒归仓了,麦秸垛垛起来了,玉米、豆子等庄稼种上了。麦罢是这里特有的说法。娘来时,王国慧正在自家责任田里剔芝麻苗子。她家的责任田一共两亩多一点,田里种什么,不种什么,都是由王国慧一个人说了算。如果说两亩多地是她的国土,她就是这片国土的国王,还是女国王。麦子收割之后,好多人家图省事,只种玉米就完了。她不仅在地里种了玉米,还耩了豆子,撒了芝麻,栽了红薯。做汤面条时,总得往锅里放一把豆芽儿吧,如果不种豆子,拿什么生豆芽儿呢!刚出锅的热馒头蘸芝麻盐最好吃,如果没有芝麻,用什么擀芝麻盐呢?再说红薯。以前这里的人主要靠红薯养活,红薯稀饭、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的确把红薯吃多了,也吃腻了。但人的胃是有记忆的,也是怀旧的,如果老是不吃红薯,人不着急,胃也会怀念那一口儿。

因王国慧所种的庄稼种类多,田里就有层次感,色彩也丰富一些。高的是玉米,低的是红薯,不高不低的是芝麻和豆子,显得起伏有趣,错落有致。你说色彩,目前阶段色彩都是绿色是不错,若仔细看来,绿与绿并不相同,红薯叶子是墨绿,油绿,大豆叶子是毛绿,玉米叶子是刺绿,绿得各有千秋,浓淡相宜。王国慧播种芝麻时采用的办法是撒播,播撒芝麻可是一项难度较高的技术活,撒得是否均匀,凭的是心中有数和手上的感觉。稍有不准,把芝麻撒得像羊拉屎蛋一样沥沥拉拉就不好了。还有,芝麻要撒得稍微稠一些,不可过稀。稠是留有余株,到时可以剔苗。要是过稀,补栽起来就难了。从芝麻出苗的情况看,达到了王国慧所预期的效果。王国慧剔除多余的苗子,不是弯着腰用手剔,是手持一把锄头,站在地里用锄头的利刃剔。这样的剔苗也叫锄地和间苗。通过锄地,使土壤膨松起来,以保持合适的墒情。通过间苗呢,芝麻苗子该除的除,该留的留,变得不稀不稠,恰如其分。锄杠和锄头仿佛是王国慧延长的手臂和手掌,她手到锄到,锄到手到,使用得得心应手。她把锄头投出去,吃进土里,轻轻一拉,土壤就松软了。阳光从东边照过来,王国慧头上戴着一顶新草帽。新草帽是用新麦秸莛子做成的,草帽上还有一股新麦秸莛子的香味。风长一阵,短一阵;粗一阵,细一阵。长风和粗风一来,玉米叶子就哗哗鼓一阵掌,仿佛鼓励风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豆子、红薯、芝麻叶子的手掌还没有长大,还不会鼓掌,风来时,它们只是笑一笑。它们笑得细细的,有些我想大笑不敢笑的意思。在土地热气的蒸腾中,王国慧闻到了,被锄掉的芝麻棵子散发的是一种青腥气。比如各种庄稼叶子的绿有所不同,“血液”有所不同,所散发出来的青腥气也有区别。芝麻棵子的气息里,在青腥的背后,还有一种香气,既有麻油之香,还有麻酱之香。芝麻是油料作物,是用来榨油的,也许从它发芽儿之日起,直到抽茎、展叶、开花,全身、全过程都在生长油分,都在为芝麻籽里储油做准备,也是在为成熟和最后的奉献做准备。因此说来,它一开始的气息透露的也是最后的气息。王国慧不会把锄掉的芝麻棵子扔在地里不管,等剔苗的工作全部完成,回头她会把发蔫的青苗都捡起来,放进一只筐子里拿回家,喂给猪羊或鸭鹅吃。

没等王国慧把地锄完,娘就来了。走亲戚的人都是只进家,不下地,见大门上锁,也只能在大门外边等。一个年轻媳妇在村口大声喊王国慧,一边喊一边上扬着胳膊:三嫂,三嫂,大娘来了,快回家开门吧!王国慧对年轻媳妇招招手,表示听见了,她马上就回去。娘来了,比什么都重要,她来不及捡拾芝麻棵子,扛上锄头,上空筐子,立即往家里走。这地方的人们习惯在麦收之后互相走一走亲戚。任何习惯的养成,背后都有它的道理。人们之所以选择在麦收之后走亲戚,是因为每年的麦收都忙得热火朝天,都像是打一场战役。而在“战役”期间,谁还有心走亲戚呢,只有等“战役”结束,进入“和平”时期,人们的心情放松下来,才想起把亲戚走一走。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人们走亲戚总不能空着手,多多少少总得带一些礼品。可在麦收之前的平常日子,家家都紧巴得很,要钱没钱,要面无面,哪里有什么礼品可带呢!等麦收之后有了新麦新面就好了,可以用新面蒸白馍、蒸糖三尖(糖三角),有油的人家还可炸麻花、炸油角。他们带着这些做礼品的食品,如同带着“战役”后的“战利品”,同时带着轻松喜悦的心情,穿行于遍地绿庄稼掩映的土路上,开始互相走亲戚。麦收之后,王国慧带着糖三尖、新黄瓜,还有一袋子蜂蜜蛋糕和一瓶子橘子瓣儿罐头,去王大庄看过娘了。当闺女的先去看望娘亲,这是必须的。她去看过娘,娘不来看她也没什么。可礼尚往来,亲戚是走出来的,别的亲戚如此,至亲的母女之间也是如此。其实细究起来,好多亲戚都是由闺女带出来的。家里生了闺女,闺女长大后嫁出去了,便有了女婿、亲家、外孙子、外孙女等一系列亲戚。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上至皇族,下至民间,人世间的主要亲戚都是由闺女派生出来的?如果没有闺女,哪有多少亲戚可言呢!

母女见面了,没有激动,没有惊喜,没有客套,一切都很平常、平淡,什么夸张的场面都没有出现。连王国慧叫了声娘,娘都没有答应。娘是不变的,娘不答应也是娘。娘的回应是问了王国慧一句:锄地去了?

地里种了一点儿芝麻,我去锄锄,间间苗儿。王国慧说。

娘说:别人家都不种芝麻了,芝麻叶子油性大,容易招虫子。

没事儿,到时候打点儿药就好了。

一打药,农药沾到芝麻叶子上,芝麻叶子就不能吃了。

王国慧想说:不能吃就不吃,现在新鲜蔬菜都吃不完,谁还吃用芝麻叶子晒成的干菜呢!但她没有说出口。娘刚来,她在话头上得让着娘,不能跟娘抬杠。她要少说点儿,让娘多说点儿。娘在她面前正确惯了,她还得让娘继续保持正确。她掏出拴在裤腰带上的钥匙,踮脚打开院门上的铁锁,把锄头和筐子放在院门楼下面的过道里,这才接过娘来的盛礼品的竹篮子。竹篮子里装着满满一篮子东西,上面盖着一块蓝白相间的毛巾。王国慧不必揭开毛巾看,就知道娘带来的是什么,隔着毛巾,她已经闻到了糖三尖的甜香气。麦罢之后走亲戚送糖三尖,似乎成了这地方约定俗成的一个规矩,别的东西可以不送,糖三尖必不可少。这不仅因为糖三尖是新麦新面做成的食品,格外好吃,更主要的是,它还代表着美好的寓意和祝福。三合着三生万物,尖预示着万物都会拔尖。糖三尖里所包含的一兜子红糖呢,那是甜蜜,满腹的甜蜜,它对生活的祝福不言而喻。

王国慧和娘一进院子,那些关在院子一角的猪、羊、鸭子和鹅,都伸着脖子叫起来。娘说它们都饿了,该喂了。王国慧说:就知道要着吃,都是饿死鬼托生的。除了这些毫不掩饰自己食欲的吃货,王国慧还养了一只小花猫。猫现在虽说不好好逮老鼠了,但猫仍是老鼠的天敌,对老鼠们仍有一些恐吓作用,有猫的存在,老鼠们就得收着点儿,至少不会那么猖獗。王国慧家里没养狗,也没养鸡。她一直不主张家里养狗,主要原因是嫌狗食量太大,吃得太多。王国慧家以前是养鸡的,每年都养,养母鸡也养公鸡。自从儿子何新成有一次在院子里踩到了一泡溏鸡屎,差点儿滑倒,自从儿子说了一句鸡到处拉屎,太不讲卫生,王国慧就果断把鸡都处理掉了。

母女两个在堂屋当门坐下来,不能干坐着,得找点儿话说。阳光从门口斜照进来,她们说点儿什么呢?人说母女之间有说不完的话,话多得像线穗子一样,只要找到线头儿一扯,想扯多长扯多长。可是别忘了,白线头儿贴在大大的白线穗子上,得把线头找一找,才能找到。倘若一时找不到“线头儿”,也会无话可说,出现冷场的情况。娘到了她这里,她这里就是主场,她就是主场的主人。她能够掌握局面,始终和娘保持对话的状态,不会让场面冷下来。她拿杯子给娘倒了热水,在热水里放了红糖,拿小勺搅了搅,端给娘喝。娘说不渴,不喝。她不管娘喝不喝,只管把冒着热气的红糖水放在娘面前。娘喝不喝,是娘的事。她给娘沏不沏红糖水,是她的事。她们的话题从所关心的亲人说起。王国慧问到爹的身体近况。娘问王国慧的丈夫最近来信没有,新成学习如何。娘说,爹在河边种了一块菜园,天天在菜园里忙活。新菜发得吃不完,逢集就拿到集上去卖。王国慧说,新成他爸前几天刚来了一封信,想让新成放暑假后到矿上住一段时间。新成的学习还行,在班里能排在前几名。总的来说,亲人的情况都是正常的,没有出现什么非正常的情况。正常的情况是普遍的,不管什么正常情况,都没什么可说,说者和听者都提不起兴趣。人们愿意提起的,说起来能够激动人心、引发感叹的,多是一些不正常的、反常的情况。反常的情况是有的,娘哎了一声,突然说起王国慧的娘家所在的村庄王大庄近日发生的一件事。有一个女孩儿叫小兰,今年刚上小学六年级。收麦时,学校放了几天假。等收麦结束学校开学,家里不让她上学了,只让她弟弟上。谁知道小兰是个喜欢上学的孩子,一听爹娘不让她上学就急了,说了狠话,说要是不让她上学她就不活了。爹娘没把她的狠话当回事,以为她耍的是小孩子脾气,说的是赌气的话。娘说:不想活不活,你死一百回也吓不住谁!我看你再敢去学校,我就打死你!小兰倒是没有再去学校上学,从她家到学校的路边有一口井,她头朝下,脚朝上,一头扎到井里去了。她大概怕爹娘找不到她,临死前把脚上的一双鞋脱下来,在井台上摆得整整齐齐。多懂事的一个孩子,死了可惜了。孩子死后,她娘才后悔了,哭得在井台上打扑拉,几个人都拉不起来。娘说着,眼角湿了一下。

这件事对王国慧的内心所激起的反应程度,是娘想不到的。好多人好多事就是这样,他们只知道对眼前别人家发生的事表示同情,表示遗憾,却把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忘到脑后去了。而有些事情,包括上学的事情,王国慧是不会忘记的,一辈子都不会忘。她也是上到半道,家长伸手一拦,突然叫停,不许她再上学。她也是个喜欢上学的孩子,梦想上了小学上初中,上了初中上高中,上了高中上大学。继续上学的理想被打碎之后,她哭过,闹过,绝过食,也说过不活的话,但爹娘的意志坚定得跟生铁块子一样,说不让她上,寸步都不让。爹娘的理由很简单,她上面有两个姐姐,大姐和二姐都是上到初中毕业,她也只能上到初中毕业,一天都不能多上。娘一讲到小兰的爹娘不让小兰上学的事,就勾起了王国慧的记忆,她自然而然就想起自己当年失学的事。她一时有些发愣,有些走神儿,好像又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个因失学而失魂落魄的女中学生。等回过神儿来,她没有像娘一样眼湿,没有表示对小兰的同情和惋惜。不知为什么,她反而有些气恼,不知是恼小兰,还是恼她自己。她说:死啥死,不死还能受点儿罪,一死啥都没有了。上学咋着,不上学又咋着,有的人一天学都没上过,人家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她这话不知是说小兰,还是说她自己。话一出口,见娘的脸色不对,她才想起,娘就是一天学都没上过。话就是这样,不说时是一瓢水,一说出来就像是把一瓢水泼到了地上,水星子溅得四处都是,不知溅到谁身上。看娘这低沉的脸色,“水星子”是溅到娘身上了。覆水难收,把话收回来是不可能了。太阳往高里升,不知从谁家的院子里传来公鸡叫晌的声音,还有游乡卖豆腐的叫卖声。王国慧说:娘,晌午咱们包饺子吃,我去割点儿肉。

娘说别跑了,家里有啥,咱就吃点儿啥。我带来的除了糖三尖,还有茄子、辣椒。你爹知道你喜欢吃辣椒,他一大早就去菜园子里摘。这些辣椒都是第一茬结出来的,个头儿大,汁水儿饱,一个比一个辣。

王国慧不会听从娘的建议,她说了包饺子,就要包饺子,而且要包猪肉韭菜馅儿的饺子。娘上岁数了,牙口不好,她须用刀把肉剁碎,包成饺子给娘吃。在家里,是娘说了算,到了她这里,就得由她说了算。王国慧说,她骑车去集上割肉,一会儿就回来了,很快。

2

自行车哗哗响着出去了,又哗哗响着回来了,王国慧果然回来得很快。她买回了一块有肥有瘦、红白相间的新鲜猪肉,同时买回了一把红根绿叶的韭菜。她和了一块面,让面在盆子里醒着。她给娘搬了一只矮凳子,让娘坐在灶屋里帮她择菜。她开始在案板上切肉,剁肉馅儿。她把肉切成肉片、肉丝,再切成肉丁,这样剁起来就快了。身上带黄花的小花猫,闻见肉味过来了,支起前腿,挺直上身,冲着案板上的肉喵喵叫,意思是让女主人把肉给它吃一点。叫了几声,见女主人对它的要求不予理睬,噌地一下子,它竟跳到案板上去了。它的用意是明显的:你不喂我,我就自己上来吃!小花猫的行为有些过了,这是万万不可以的,王国慧用左手横着一扫,就把小花猫扫到地上去了。王国慧训斥小花猫说:滚一边去,这儿没你的事儿!见小花猫还不滚,还在叫,王国慧又说:你再敢捣乱,我连你一块儿剁!拿刀对小花猫比画了一下。小花猫这一次大概听懂了女主人的话,并看到了女主人持刀对它的威胁,它这才沮丧地走到一边去了。

手上砰砰地剁着肉馅儿,王国慧脑子里想的是小兰跳井自杀的事儿。她去娘家走亲戚时见过小兰,对小兰有点印象。在她的印象里,小兰脸色黄黄的,瘦瘦的,像是有些营养不良。小兰不多言,不多语,是一个很懂事、很乖的孩子。当听娘说到小兰临死前还在为爹娘着想。还把一双鞋摆在井台显眼的地方,王国慧的心不由得疼了一下。心疼是一个普遍性的说法,也是一个习惯性的说法,说到心疼,人们往往指的是感情,而不是肌体。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作为肉长的心脏,由于感情的触动,会不会引起肌体的疼痛呢?王国慧的体会是,她心上的疼是双重的,既有感情上的,也有肌体上的。她肌体上的疼痛感并不是很强烈,是一种钝疼。如同有人不小心把她的心碰了一下,碰得她的心打了一个趔趄。又如同有人把她的心脖子搦了一下,使她的心暂时停止了跳动。不管什么样的疼吧,这次的疼还没有波及她胆里的结石,结石无动于衷,在继续保持着沉默。结石的前景无非是,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

说起来,王国慧和娘的关系并不是很和谐。或者从王国慧这方面讲,她一直对娘心存一点芥蒂。娘生了大姐,又生了二姐,就不想再生闺女了。娘心里想的是,她的第三个孩子该是男孩儿了。什么事情都有再一、再二,不会有再三,第三个哪能再生女孩儿呢!据说怀她时,娘趁到镇上赶庙会时在送子娘娘面前许了愿,说等第三胎要是生下一个男孩子,她家过年时就给送子娘娘杀一头大肥猪。她许的愿也许不对路,送子娘娘大概要减肥,大概不稀罕她许下的肥猪,所以没能如她所愿,送给她的不是一个小子,还是一个妮子。比如一个茶壶,他们这里把妮子说成带豁子的,把小子说成带把儿的。娘生下她后,在她身上找来找去,没找到娘所期望的把子,于是,娘对她就有些不待见,就有些烦。也是听村里的婶子、大娘们说过,娘曾动过把她送人的心思,因为周边都是农村的人,都不喜欢女孩子,她才没被送出去。有一回,她和村里一个男孩子打架,她不仅拧了人家的耳朵,还用脚踢了男孩子的裤裆。男孩子的娘把状告给她的娘,她娘当着男孩子的面,用爹的大破鞋底子狠狠抽了她一顿。她那次表现得相当坚强,一点儿都不示弱,不管娘怎样抽她,她就是不哭,更不求饶。她要是像别的孩子那样,家长一打她,她就哭,就嚷,就服软,家长就会住手。家长打了她的屁股,等于给了告状者面子。她服了软呢,等于承认了错误,也等于给了家长不再继续打她的理由。而她怒目相对,决不屈服的样子可把娘气坏了,娘一边抽一边骂:“我打死你,打死你,你把我气死吧。我本来就不该生你,要是知道你这么不省心,不如一生下来就把你摁进尿罐子里淹死你!”就是娘最后的这句话刺激了王国慧,她牢牢地记住了这句形象感很强的话,并构成了她心中的芥蒂。不管娘打她打得多厉害,以致把她的屁股蛋子都抽成了紫茄子,她都可以忘记,因为她毕竟踢了人家男孩子的蛋根子,犯了不可轻饶的错误。可关于“摁进尿罐子里淹死你”这句关键句,却像刀子一样刻在王国慧的心石板上,她再也不会忘记。只要一见到娘,或者一想起娘,她都不可避免地会想到这句话。哪怕没见到娘,没想到娘,只要一看到尿罐子,她也会联想到这句话。她骂过自己,嫌自己心眼儿太小,要求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料记忆是执拗的,是身不由己的,一看到尿罐子,她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生命和尿罐子联系起来。她记得在娘家时,她家的尿罐子是一只灰白色的陶罐,敞着大口儿,两边带鼻子,鼻子里拴的是麻绳。嫁到何赵庄,她家使用的尿罐子跟在娘家使用的尿罐子几乎是一样的,只不过娘家人口多,使用的尿罐子大一些,她家人口少,使用的尿罐子小了一号。让她自己对自己讨厌的是,她竟然想象过自己被淹死在尿罐子里的可怕景象。尿罐子的底部和内壁上,积着厚厚一层尿碱。尿水在尿罐子里一积攒,尿就变稠,就变成浑黄的颜色。在她的想象里,她刚一出生,刚落在垫在床前的草木灰里,当娘确认她还是一个妮子,把脐带剪断后,还没等她啼哭,没等她睁眼,就把她头朝下摁到满是尿水的尿罐子里去了。霎时间,她的鼻孔儿里,耳朵眼儿里,甚至连她的眼睛里,都灌满了又稠又臊的尿水。她想哭,想叫,一张嘴,灌进肚子里的尿水就更多。很快,小小的、红红的她,就被娘淹死在尿罐子里。没人让她这样想象,这样的想象完全是她自找。这样恐怖的想象一点儿都不好玩,除了绝望,就是痛苦。既然这样的想象是痛苦的,把它屏蔽起来就完了。可是不行,她拒绝不了,也屏蔽不了。越是痛苦的东西想象起来越容易,越是频繁,简直类似于上瘾。如此一来,她的想象就是重复的,叠加的。加来加去,想象就越来越厚,越来越硬,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几乎成了事实。后来,王国慧把旧式的尿罐子淘汰掉了,换成了塑料制成的尿盆。塑料尿盆轻轻的,浅浅的,容积有限,别说在尿盆里淹死一个活人,恐怕连一只兔子都淹不死。容器的改变,也是想象基础的改变,想象没有了可视的尿罐子做基础,是不是从此就消失了呢?没有,由于以前的想象所形成的叠加效应,看见尿盆子,她脑子里还会出现尿罐子的幻象。更为可恼的是,有一次关于她在尿罐子里溺尿而死的想象竟转移到她的梦里去了。在梦里,尿罐子被放大成无底深渊,深渊里的尿液都变成了紫色。她在紫色的尿液里吐着水泡儿,一直向深渊底部沉去,沉去。等她从梦中挣扎出来,庆幸之余,还喘息不止,心跳不止。

王国慧剁好了肉馅儿,掺上切碎的韭菜拌好了馅儿,由她弯着腰在案板上擀饺子皮,娘坐在凳子上包饺子。在娘家时,好像娘唱的是主角,她们姐妹都是配角。现在这个角色进行了转换,由她唱主角,娘唱配角。这种转换是自然的转换,娘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就退到配角的位置上去了,跟她配合得很好。

天气越来越热,初生的知了在枝叶浓密的杨树的树冠中叫响了第一声。如公鸡的第一次鸣叫,知了所叫的第一声也有些羞怯,带有试验性质,不那么通顺,也不那么连贯。大门外的村街上,有一个妇女在骂街。比起知了的第一声鸣叫,妇女的叫骂老练多了,流畅多了,内容也丰富多了。王国慧听出来了,骂大街的是他们家五弟的老婆李喜莲。王国慧的丈夫兄弟五个,她丈夫排在第三位。她在娘家是三闺女,正巧嫁给一个排行老三的男人,就成了三嫂、三婶子、三大娘、三奶奶。李喜莲所骂的内容王国慧听出来了,是李喜莲所养的一只母鸡被人偷去了,而且还是一只正在繁蛋的母鸡。失了鸡,也没了蛋,李喜莲感到失落,心有不平,就到村街上骂一骂。李喜莲的骂没有明确指向,没有具体指向,只是一种风吹树叶似的漫骂。“风”把“树叶”吹过了,她就不管了。她并不指望哪片“树叶”承认自己是小偷,更不指望偷鸡贼把鸡给送回来,她的骂只是为了自我发泄和解气而已。村里有鸡有狗,偷鸡摸狗的事啥时候都有,一点儿都不稀罕。而被偷了东西的人家由该家的妇人出来骂一骂呢,也是常有的事,符合人之常情。听到有妇人骂街,没人觉得意外,也没人认为有什么不妥。相反,在相对寂寞的乡村,有人时不时地出来骂骂街也不错,是乡村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是生动的点缀。按理说,王国慧对李喜莲无的放矢的胡撅乱骂完全可以忽略,听见跟没听见一样就完了。可是,当她听见李喜莲越骂越难听,骂起来老也不收兵,特别是当她听见娘说了一句:这是谁家的女人在外边骂什么呢,骂得这么难听。她就有些听不下去了,决定出去劝一下李喜莲,要李喜莲别再骂了。娘㧟着一筐东西,走那么远的路来看她,这本是一件让她高兴的事。有人在大门外边骂来骂去,显得她很没面子,还有可能给娘造成一种误解,难免让人扫兴。是的,王国慧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仰脸面子对天,低头面子对地,她把面子看得跟她的命一样重要。只要命在,她就得维护自己的面子。哪怕哪一天命不在了,她的面子也不能丢。她要让娘知道,她各方面的日子过得很不错,为人处世也很好,在何赵庄没人敢小瞧她。她对得起娘家人,对得起王家的祖宗。虽说她和娘的关系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越是这样,她越要在娘面前维护自己的面子,同时也是维护娘的面子。于是她暂时放下擀面杖,拍了拍手上沾的面,出去了。她没告诉娘她出去干什么。娘以为她要去一趟厕所,也没问她。

王国慧很讲究策略,她对李喜莲的劝说一点儿都不生硬。她脸上笑着,以平常开玩笑的口气对李喜莲说:他五婶子,你骂了这么长时间,别人听都听累了,你一点儿都不累吗,歇歇吧!

李喜莲脸上也笑了一下,她说没事儿,我一点儿都不累,越骂越有劲儿。日死他姐,我就是要骂得偷鸡贼的龟孙耳朵眼儿里冒烟,肠子里起泡,脚底板长疔,头顶上冒脓。

厉害!你骂人的水平,我看一十三省数第一。你看这样行不行,天晌午了,该做饭了。等你吃完了饭,把劲儿攒足,再接着骂。王国慧没有告诉五弟媳,她娘今天上午来了,她要是把这个消息跟弟媳说一下,也许弟媳就不骂了,弟媳并不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王国慧之所以没提娘来了,是因为她相信,凭着她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凭着她在村里的威信,凭着平日里她和五弟媳不错的关系,五弟媳会听她的劝说,给她面子。王国慧的自信、自傲在这里,失误也在这里。

不知李喜莲今天别住了哪根筋,她没有听从三嫂的劝说。也许在她看来,骂人比做饭、吃饭更重要,饭什么时候都可以吃,骂人的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若不是她家的母鸡被贼人偷走,她哪里有机会骂人呢!要是没机会骂人,她骂人的才华怎么施展呢!不趁着鸡刚丢趁热打铁,赶快骂一骂,过了这个时段,“铁”一凉,打起来就不方便了。她说:我就是趁吃饭的时候骂,谁偷了俺的鸡,我让他吃鸡肉吃得不顺当,鸡骨头卡住他的喉咙,叫他得个噎食病。说着又高声骂了起来。李喜莲的嗓子不错,发出的声音很有穿透力。她的骂声拖着长秧子,逶迤连绵,像是糅进了一些艺术性。

王国慧不笑了,不高兴了,她说:我说喜莲,听人劝,吃饱饭,你咋这么不听劝呢!要骂到你们自家院子里骂去,你在我们家大门口骂,这算是咋回事!王国慧家和李喜莲家住在同一条南北向的村街上,王国慧家住村街东,李喜莲家住村街西,两家院子正好门对门。他们这里以前缺砖少瓦,没有在大门里边垒影壁的习惯,各自站在自家大门口,往对面人家的院子里一瞅,几乎是一览无余。村街很窄,连八尺宽都不到,从这家的院门楼,到那家的院门楼,三步两步就可以跨过去。

三嫂这样说话,李喜莲不爱听。屁可以在自己裤裆里放,屎可以拉在自家茅房里,可以关起门来打孩子,骂贼怎么能在自家院子里骂呢!知了又在叫,叫得比刚才调门高,拖的秧子也比刚才长。李喜莲回头把自家的门口看了看,说:谁在你们家门口骂了,我是在我们自家门口骂,你管那么宽干什么!

不是我管得宽,道理在这儿明摆着。你在自家门口骂是不假,你的脸朝外,嘴朝外,对着的是我们家的门口。你要是脸朝里骂,或是到村南边那条横路上骂,哪怕你把路骂断,把天骂得塌下来,我一个屁都不会放。

骂贼脸朝里,等于矛头向内,等于把尿往自家饭锅里尿,这怎么可能!这里有人骂大街,人们一般都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什么晦气。当骂人者正骂到兴头上,人们更不会跟骂人者搭话。如果搭话,那叫接茬。如果干涉和制止骂人者继续骂街呢,那叫拦茬。那么王国慧今天的作为呢,先是接茬,后是拦茬,一接一拦都有了。这让李喜莲大为不解,三嫂今天这是怎么了,鸡肯定不是她偷的,她为何要拦茬呢?李喜莲说:稀罕稀罕真稀罕,心里没玄事,不怕鬼敲门,我又没骂你,你拦的哪门子茬呢?也许因为李喜莲骂人的激情之火燃烧得正旺,一时有些收不住,接着她又说了一句让王国慧难以接受的话,她说:谁出来拦茬,说明谁心里有玄事。

李喜莲,你说这话是啥意思?你是说我心里有玄事吗?王国慧的脸子拉下来了,血却往上涌,顿时满脸通红。直到这时,王国慧仍没有跟李喜莲说明,她娘从王大庄来看她来了,在娘来看她期间,她希望能有一个比较祥和的气氛,不想让娘听见大门外有人骂人。要说心里有事,无非就是这个,它与鸡无关,绝不是什么玄事。

我又没说你心里有玄事。谁心里有玄事,谁自己心里明白。

话越说越玄,里面充满玄机。天以不见为玄,地以不形为玄,人以心腹为玄,玄是一个从古时候过来的汉字,恐怕李喜莲,包括王国慧,都不甚明白玄字是什么意思。但既然现在的人是从古代的人一代一代接续过来的,他们便把古字也接了过来,听别人这么说,他们也跟着这么说。他们隐隐觉得,一切亏心事、坏事、一时弄不清楚的事,都可以往玄事这个筐子里装。

王国慧把手抬起来了,一根食指指向李喜莲。如果把王国慧的指头与李喜莲直线相连,王国慧所指的目标应该是李喜莲的脸,还有李喜莲脸中间的鼻子。王国慧要李喜莲说话不要拐弯抹角,有啥话你就直截了当说吧,你们家的鸡丢了,你是不是怀疑我?

有路过的人见王国慧和李喜莲接上了火,就停下来观看,看事情如何进展。一个成天在村里走来走去的傻女人,闻讯赶来了,站在离王国慧和李喜莲很近的地方。她的表情是忽悲忽喜,她的意见是:打!打!显然她希望王李双方能够打起来。一些小孩子和狗也过来了,他们都有些兴奋,像是有所期待。他们这地方的人就是这样,当听见有人骂街,他们一开始都躲得远远的,像是生怕骂街者的唾沫星子会溅到他们身上。而一旦听到有人接茬、拦茬,预感到有可能会形成一场热闹,他们可舍不得错过看热闹的机会。傻女人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代表,傻女人的心情代表着他们真实的心情,傻女人喊出的话,也表达了他们共同的心声,他们都希望何家的两个妯娌尽快打起来,打得嘴歪眼斜、头破血流才好。

面对王国慧的质问,李喜莲说:谁怀疑你了,谁敢怀疑你呀!李喜莲这样说,等于否定了对王国慧的怀疑。但她接着所补充的一句,像是否定之否定,又像是肯定了她对王国慧的怀疑,她说:谁拦茬我就怀疑谁!

王国慧怎么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背离了她的初衷,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的初衷是出来平息事态,结果事态不但没平息,反而越闹越大。在她的想象里,她心平气和地劝上李喜莲两句,李喜莲就会偃旗息鼓,不再继续骂。她没有想到的是,她不劝还好些,一劝李喜莲把旗举得更高,把鼓擂得更响,骂得更来劲。不但如此,她的劝说等于引火烧身,昏了头的李喜莲竟然怀疑到她的头上来了,这是王国慧万万不能接受的。王国慧非常重视自身的名誉,凡不是自家的东西,一片树叶她都不捡,一根鸡毛她都不捏,别说是一只母鸡了。李喜莲这样怀疑,对她的名誉是极大伤害。一口气顶上来,她的脸色由红变黄,由黄变白。她觉得肚子里有块地方像是硬了一下,又像是有某个东西向上顶了一下,肚子就开始发疼。同时,她的头有些发晕,眼也有些发黑,看天不像天,看地不像地,看人不像人。她上前对李喜莲更逼近一步:李喜莲,你敢再说一句,我就撕烂你的嘴!

正当事情变得不可收拾的时候,娘出来了,还是娘帮她解了围。娘说:国慧,饺子还没包完,你出来干什么!

看见娘出来,王国慧的脑子才清醒了一些,才想起她都是为娘着想,才出来制止李喜莲骂街。既然娘出来了,她可不敢让娘牵涉进来。李喜莲惹她生了气,她可不能让娘跟她一块儿生气。她说:其实也没啥事儿,你来了,我想跟你好好说说话。我嫌她骂得声音太大,怕影响咱俩说话,就出来劝劝她。

娘说:她骂她的贼,咱包咱的饺子,井水不犯河水,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好了,回来吧!

娘是冷静的,也是强大的。就是因为娘的冷静,才显出娘的强大。嫁人离开娘之后,王国慧原以为自己早就成熟了,独立了,也强大了,她的强大早就超过了娘。现在看来,在关键时刻,能够掌控局面并扭转局面的还是娘。不是她在保护娘,还是娘在保护她。她没有再说话,跟着娘回到自家院子里去了。

李喜莲看见了王国慧的娘家娘,听王国慧一解释,大概这才明白了王国慧不让她骂人的原因。李喜莲心说:有啥话你为啥不早说呢,你要是早点儿说明白,我早就不骂了。李喜莲随即结束了骂街,回到了自家的院子。

老何家的两个儿媳最终没能打起来,让前来围观的人有些失望,随着知了从这棵树上转移到另一棵树上所发出的长鸣,他们说着没劲,没意思,纷纷散去。

3

让王国慧气上加气的是,她知道,李喜莲认识她的娘,李喜莲看见她的娘来走亲戚,应该喊一声大娘,跟她的娘打一声招呼。可是,李喜莲不但没喊大娘,没打招呼,回院子时还咣当一声把大门关上了。李喜莲不是用手关的门,是用脚后跟关的门,她下脚有些重了,门发出的响声波及得王国慧的心门似乎也响了一下。在王国慧看来,李喜莲这女人哪里是在关门,分明是在甩脸子,是把脸子甩给她王国慧看的。通过甩脸子,李喜莲表达的是拒绝和另一种关门的意思,从此以后,拒绝王国慧再到她家里去,等于关上了她们互相来往的大门。这个浑蛋女人,真是个翻脸不认人的狗女人啊!气上加气的结果,是她肚子里的疼痛感又加重了一些。她不能确定疼痛的具体部位在哪里,像是在上边,又像是在下边;像是在左边,又像是在右边。她越是想用感觉之手把痛点捕捉一下,痛点越像是跟她捉迷藏一样,满肚子乱藏一气,弄得满肚子都是疼的。要是娘不在这里,她会坐下来喝一点热水,把疼痛感压一压。或是躺倒在床上,自己把肚子揉一揉,把疼痛感赶一赶。娘在这里就算了,她回到灶屋,接着擀饺子皮。

王国慧家的房子坐北朝南,共四间。她家的房子的墙不全是砖砌的,只有下面的三分之一是砖根脚,上面三分之二还是土坯。下面有了一定层级的砖根脚,下大雨时就经得起雨水的浸泡,不至于像土坯一样,一泡就酥就塌。她家的房子也不是瓦房,房坡上只有下面三分之一是瓦,上面三分之二还是草。这样的房子在当地被称为瓦剪边。瓦剪边的实用功能并不比全部草顶优越多少,只是看上去好看一些,说起来好听一些。孩子找对象,一说家里住的房子不是草房,是瓦剪边,档次上就提高了一些。那么,把房子砌成混砖到顶的砖墙不行吗?谁都知道砖墙比泥墙好,瓦房比草房好,可买砖要钱,买瓦要钱,哪里有那么多的钱呢!王国慧家要不是她丈夫当着煤矿工人,能挣点钱;要不是她省吃俭用,连块卫生巾都舍不得买,能攒点钱,他们家连瓦剪边也盖不起啊!四间房子,三间是堂屋,西头用硬山隔出的一间为灶屋。有用土坯垒至房顶的硬山相隔,灶屋里的柴草烟子就蹿不到堂屋里去,不会很快把堂屋熏得跟灶屋一样黑。之所以把屋里的隔墙称为山,是因为隔墙的形状与屋子两头的屋山是一样的。之所以把隔墙说成是硬山,是相对堂屋的箔篱子而言。三间堂屋内,还要隔上两道箔篱子,把三间屋分成东间屋、西间屋和当门屋。箔篱子一般是用高粱秆子和苇秆子做成的,透风漏气,一碰哗哗响,称不上硬,只能算是软。相比之下,用土坯垒成的隔墙是硬的,就叫硬山。灶屋里支有两口锅,一口大锅,一口小锅,大锅用来蒸馒头熬稀饭,小锅用来炒菜。大锅灶一侧配有风箱。她家的案板靠墙支在硬山墙的墙根,案板是用枣木做成的,擀面条,擀饺子皮,切菜,剁饺子馅儿,都是在案板上进行。面的表皮有些发干,面也有些发硬,饺子皮不如刚才好擀。王国慧应该把切成小块的面剂子团在一块揉一揉,揉得软一些再擀。可她的心好像还在大门外,还没有回到饺子皮上,就那么把擀面杖在面剂子上硬擀。

娘问:刚才那个丢鸡骂街的妇女不是你们家老五的媳妇吗?

不是她是谁,人身子长了个猪脑子,一点事儿都不懂。

你别这样说人家,能做妯娌也不容易,妯娌之间还是要搞好关系。

两家对门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再没有我对她好的了。生孩子我替她接生,小孩子的衣服我帮她做,过年不会炸麻花我手把手教她,没袜子穿我把脚上的袜子脱给她,就差没把身上的肉割给她吃。让她自己说说,我连一点儿对不起她的地方都没有。她多次跟我说,在家靠父母,到婆家想靠婆子靠不住,遇见啥难事,只有我能帮她。平日里看见我,一口一个三嫂,叫得亲着呢,能把脸上的鼻子眼睛笑成一朵花儿。没想到她今天跟我来这一套,一把毛没给她捋顺,她就给我尥蹶子。什么叫喂不熟的狗,这一回我算是知道了。喂不熟,咱不喂,以后我再也不会理她了。

气话,你还在说气话。气话没好话,人一说气话就走板儿。好了,消消气吧。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多管闲事,自己给自己找气生。谁家丢了鸡,心里有气,都会骂一骂,出出气。你小时候,咱家也丢过鸡,我也骂过。骂是正常现象,你为啥不让人家骂呢?

我没说不让她骂,我只是让她先做饭,等吃了饭再骂。

六个指头挠痒,你多那一道子干啥呢!你是嫌人家不吃饭没劲儿吗?是嫌人家骂得声音还不够大吗!

王国慧说:就是因为她骂得劲儿太大了,骂得太难听了,我才去劝她。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你来了嘛,还不是想让你的耳朵根子清静一点儿嘛!

这就是你想多了。老鸹不叫知了叫,它叫它的,我听见跟没听见一样。你娘活了这么大年纪,啥没见过,啥没听过,大事小事不知经历了多少,耳朵根子没那么软。再说了,耳朵根子清静不清静全靠自己,你想让它清静,它就清静,你心里不清静,它就不会清静。人要强是对的,该要强的时候要强,不该要强的时候就不能逞强。要强还得看时候,看地方,不能在啥时候、啥地方都要强。

我从来不欺负别人,也不想受别人的欺负。老五家老婆又不是不认识你,她明明看见你来了,连句话都没有,连个大娘都不叫,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为这个生气更犯不着,有我的孩子叫我娘就够了,别人叫不叫我无所谓。她叫我大娘,我身上不会大一块,她不叫我,我也不会小一块。正生气骂人的眼都不清亮,她也有可能没有看见我。

那不可能!

娘见王国慧额头上冒出了一些汗珠,问她:你怎么了,身体有什么不得劲吗?

王国慧觉得自己的肚子疼得比刚才更厉害些,但她能忍得住。她对自己的忍耐力向来很自信,压制不住别人,还压制不住自己吗!她否认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得劲。

那你头上怎么出那么多汗呢?

是吗?可能是热的。过了夏至到小暑,天气越来越热了。王国慧拐起胳膊,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这才发现额头上确实出了不少汗。真是出汗不由人,头上出了这么多汗,她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而且她用衣袖一擦,觉出自己的汗不是热的,是凉的,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自己的身体真的有什么问题吗?

娘说:你要是觉得不得劲,就去歇一会儿,或者到医院看一看,别硬撑着。

我的身体我知道,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那个傻女人走进王国慧家的院子,站在灶屋门口往里看。别看她傻,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是村里的消息灵通人士,谁家来了亲戚,她总是能知晓,总是愿意到人家里去看看。她往灶屋门口一站,一句话不说,却满脸是笑,跟刚才那个在大门口外喊打的她判若两人。她一边笑,一边用双手在衣服前襟子上抹拉,完全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就差把一根手指含在嘴里。

王国慧的娘认识傻女人,她每次来何赵庄,傻女人必定会来看她。从这个意义上说,傻女人是一个守时又守信的人,自有她的可爱之处。

娘对傻女人说:站客难打发,你别老站着呀。门口有凳子,你坐下歇歇吧。

王国慧小声对娘说:别理她,傻得一点儿气儿都不透。

娘没有不搭理傻女人,而是没理会王国慧的意见,继续跟傻女人说话:你的孩子呢,今天怎么没抱着孩子呀!娘听王国慧说过,傻女人蹲在尿罐上撒尿,一使劲,把孩子生到了尿罐子里。尿尿尿出了一块肉,可把傻女人吓坏了,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亏得傻女人大哭,也亏得一直关注着傻女人的婆婆听见了傻女人的大哭,及时从尿罐子里把孩子捞了出来,才捞出了孩子的一条活命。去年夏天她来何赵庄看见傻女人的时候,傻女人怀里正抱着自己的儿子。儿子光着屁股,一丝不挂,像只猪娃子一样。傻女人抱孩子的姿势也不对,孩子不是抱在胸前,而是抱在肚子上,抱得松松垮垮,孩子像是随时都会掉落在地上。孩子像是攀附在她身上,总算没有掉下来。

傻女人说:俺婆子不让我带儿子出来,她怕我儿子掉到河里淹死。

那是的,啥都没有你儿子宝贵,你婆子不让你带是对的。

傻女人没有在小凳子上坐,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身子靠在灶屋门口一侧的门框上,口中念道:包,包,包饺子,包了饺子下饺子,下了饺子吃饺子,吃了饺子生孩子。她说她也会包饺子,拿起两只手在跟前看着,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不管傻女人包饺子的积极性有多高,王国慧也不会让傻女人老鸹爪子一样的脏手沾到饺子,她往外挑挑手说:赶快回家去吧,你男人到处找不到你,到时候又该打你了。王国慧跟娘说过,有一回,傻女人在河边的麻棵子里摘麻蒴子吃,一个男人跟到麻棵子里,说是给傻女人钱,就把傻女人给睡了。睡完了,那个男人连一分钱都没给傻女人。傻女人跟在那个男人屁股后面要钱,就被她自己的亲男人知道了。亲男人不光用巴掌抽了她的脸,还用皮带抽了她的下身,把她的下身都抽肿了,好几天不能出门。

傻女人大概记起了男人抽她的事,脸色突然大变,由晴转阴,说:我心里烦哪,活着干啥呢,死了吧,死了吧!咋死哩?我不知道咋死。下大雨,我不知道回家,炸雷在我头上打,我也没死。俺娘不让我死,说闺女呀,等你儿子长大了,你就有福了。你还没享福哩,不能死。好,俺娘不叫我死,我就不死。说罢,很作态地把双肩往下一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王国慧自己的肚子越来越疼,实在不能容忍傻女人继续表演下去,她扬起手中的擀面杖说:你走不走,要是不走,我马上去喊你男人过来收拾你!

傻女人这才走了。临走时,她嘴里嘟囔着,像是骂了一句什么。傻女人是会骂人的,也许她与正常人的思维不一样,有时骂起人来,也别出心裁,别具一格。比如说,正常人骂人,一般会骂,不凭良心让你生个小孩儿没屁眼儿,她可能会骂成,让你生个饺子,让你生个辣椒,生个癞蛤蟆。

新成放学回来了,他只喊了一声妈,没有去灶屋,也没有喊姥姥,就到堂屋去了。

王国慧说:新成,你姥姥来了,你没看见吗?过来向你姥姥问好。

新成过来喊了一声姥姥,也不管姥姥答应没答应,塌下眼皮,扭头又到堂屋去了。

王国慧的肚子又刺疼了一下。

娘说:新成又长高了。

王国慧说:这孩子越大越不爱说话。

娘喊新成,说她带来的有糖三尖,让新成先吃一个吧。

王国慧不同意让儿子吃糖三尖,她说:糖三尖凉了,先不要吃。饺子已经包好了,妈给你下饺子吃。

新成吃过糖三尖,知道每个糖三尖里面都包有蒸成糖浆的红糖,吃起来比蜜都甜,他当然愿意吃。可是,姥姥让他吃,妈妈不让他吃,姥姥和妈妈的意见不统一,他该听谁的呢?按说姥姥是妈妈的妈妈,也是妈妈的家长,应该以姥姥的意见为准。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在这个家里,妈妈才是他最直接的家长,直接的领导,家里的一切都是妈妈说了算。要是听了姥姥的话,没听妈妈的话,妈妈当面也许不说什么,过后不知怎么批评他呢。妈妈说糖三尖凉了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的原因妈妈没说出来,那就是不让他多吃糖。妈妈反复说过,小孩子吃糖多了对牙齿不好,牙会变黑,会变成豁牙子。所以在妈妈没同意他吃糖三尖之前,他不敢去竹篮子里把糖三尖拿出来吃。

娘说,糖三尖是她今天早上刚蒸出来的,暄腾着呢,不会凉到哪里去。新成想吃,就只管让他吃呗。

王国慧不说话。她把饺子皮擀完了,娘也把饺子包完了。她往大锅里添上水,在大锅灶里生上火,烧水准备下饺子。

她不发话,新成没有吃糖三尖。

在锅底刚烧了一把火,王国慧说她要去一下厕所,让娘先替她烧一会儿锅。其实她内里并不是很急,这会儿去不去厕所都可以,她是不想让娘跟新成多说话,用烧锅的事把娘固定在灶屋里,娘就不会到堂屋里找新成了。趁上厕所的机会,王国慧用手掌把自己的肚子揉了几下,通过揉压,看看疼痛能否有所缓解。未料她不揉还好些,一揉反而疼得更厉害,仿佛肚子里的皮肉下面有一样硬东西,在她不揉压的时候,硬东西和皮肉贴得并不是很近,她按着肚皮向下一揉呢,硬东西就把皮肉硌着了,硌得生疼生疼,以致疼得又出了一头汗,还含了两眼泪。她不敢再揉,赶紧从厕所里出来了。

她家的厕所在房子最东边的屋山下,从厕所出来回到灶屋须经过堂屋门口。王国慧拐进堂屋去了,对儿子训斥了几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牙缝里发出来的,但她的表情十分严厉,是咬牙切齿的样子,她说:你姥姥来了,你要高兴点儿,这样拉着脸子给谁看!我看你这学上得越来越不懂事,越来越退步。一个男孩子心里要藏得住事儿,以后才能成大事儿,像你这样动不动就带样儿,怎么能行呢!好了,赶快把心情调整一下,调整成天真活泼的样子,有啥事儿等你姥姥走了再说。记住,要听话。听话,啥都好说。不听话,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王国慧重新回到灶屋,仍没有接替娘烧锅,继续把娘留在灶屋里。她转到锅灶后头,站在那里等着锅冒汽,水开,然后下饺子。

娘往锅底续着柴,柴是最适宜烧锅的芝麻秆,烧起来噼里啪啦脆响。娘说,我看新成好像有点儿不太高兴。

王国慧何尝不知道新成不高兴呢,可以说打新成一进院子,她还没见新成,还没听见新成喊她妈时,只听新成的脚步声,就知道了新成今天中午不高兴。或者说,新成身上,有一种与她相连的气息,新成一进院子,她就把新成身上散发的不高兴的气息捕捉到了。甚至可以说,她对儿子何新成的不高兴是有预感的,眼前的事实不过证实了她的预感。儿子闷闷不乐,无非是这么几种原因,要么是挨了老师批评,要么受了同学欺负,要么某门考试没考好,要么三好学生没评上。眼下她不会质问儿子,让儿子说出为何不高兴,不管原因是哪一种,她都不想让娘知道。儿子是她的,教育儿子是她的责任,不是娘的责任,她不愿让娘为她的儿子操心。她只想让娘知道新成正面的东西,新成有什么负面的东西,她一概不想让娘知道。于是,王国慧说:没事儿,我说了,这孩子就是不爱说话,性格比较内向。

娘说:国慧,不是我多操心,我觉得你管新成管得太严了。谁都巴望自己的孩子好,谁都巴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成才,但也不能老把孩子攥在手里,该放手的时候也得放放手。拿放羊来说,羊有羊的自由,你不能老是把羊关在圈里,牵在手上,该把羊放在河坡,让它吃吃草,撒撒欢儿,就得放一放。放羊放羊,羊就是放大的,不放就不叫放羊。

王国慧勉强笑了一下,心说:这样的观点早就过时了,我一点儿都不会接受。羊是羊,人是人。羊是吃草的,用来吃肉的,而人生来是用来教育的,用来干事儿的,人和羊怎么能相提并论呢!这样的话她不会说出来跟娘争论,娘老了,老人是用来尊敬的,用来顺从的,她只说:我都知道,你就放心吧。

白生生的饺子煮好了,王国慧先给娘盛了一碗,端给娘,又给新成盛了一碗,喊新成吃饭了,最后才给自己盛。他们这里吃饺子都是吃水饺,水饺不是用水煮的意思,而是盛饺子的时候同时往碗里盛汤,一边吃饺子,一边喝汤,叫原汤化原食。他们吃饺子时不是干吃,一般也不蘸醋。他们认为醋的酸味太重,一味遮百味,一蘸醋就把饺子的香味给遮住了。王国慧端起碗刚要吃,听见她家的家畜家禽叫起来。是猪先叫,猪一叫,像是喊了一个口令,羊、鹅、鸭子都一齐叫起来。它们仿佛有着统一的欲望,又有着统一的意志,叫起来大腔大嗓,谁都不甘落后。家里人开始吃饭,它们好像也闻到了饭的香气,接收到了开饭的信息,要求给它们也开饭。它们声音越来越大的喊叫里,似乎还有一些抗议的意思:你们只顾自己吃饺子,连点饺子皮都不给我们吃一点儿,真不够意思!这样的话,我们就不给你们长肉了,就不给你们下蛋了!

王国慧只好把饭碗放下,到西间屋盛粮食的地方挖出一瓢玉米,分别倒给她家的那些吃货。羊是食草的,眼下没有草,只能先给它一点玉米垫巴垫巴。猪把玉米粒嚼得嘎嘣嘎嘣直响,仿佛在说:有福同享,这还差不多。

趁着王国慧去喂那些长嘴、毛嘴和扁嘴的动物,当姥姥的总算有机会跟外孙子说了几句话。她问新成:饺子好吃吗?

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儿,吃完一碗,再盛一碗。你学习怎么样?

还可以。

在班里能排第几名?

数学排第一,语文排第二,加起来还是排第一。

姥姥很欣喜的样子,说我的外孙子可以呀,看来以后考大学不成问题。

王国慧张着耳朵,听见了娘和新成的对话,她转回来,把一老一小的对话打断了,说:不管排第几,都不能骄傲。

新成说:我没骄傲。

王国慧忍着肚子的疼痛,刚吃了几个饺子,就觉得有些反胃,胃里一拱一拱,在往上翻。她不许自己的胃往上翻,赶紧喝了一口饺子汤,把吃进胃里的东西往下冲。接着又吃了一个饺子,利用后饺子压前饺子的办法,把已经吃下去的饺子往下压。不料她的胃像是不愿意接受压制,一冲一压,她的胃反弹得更厉害。反胃反到了嗓子眼,她再也压制不住,禁不住呕了一下。她的呕是干呕,没呕出东西来。干呕之后,她看了一眼娘,见娘停止了吃饺子,也在看她。她不能再呕,更不能呕吐出来。她放下饭碗,到厕所去了。往厕所走的时候,她闭住嘴,咬住牙,并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等于给呕吐设置了多道闸门,企图把呕吐阻止在闸门以里。然而让王国慧气恼的是,她的身体一点儿都不争气,一点儿都不听话,她闸着闸着,呕吐还是不可遏制地冲了出来。

第二章 不许旁落

4

王国慧决定与何新成谈话。

她骑车回到家,新成也放学背着书包回来了。她在医院吃了一次药,回家又吃了一次药。按说她吃过一次药后,第二次应该在晚饭后、睡觉前再吃。因为她急于消炎,急于把胆的疼痛制止住,就缩短了吃药间隔的时间。不知是药物发挥了作用,还是她的心理作用,她感觉疼痛有所缓解,至少疼得不那么尖锐了。

她没有提前说明要跟何新成谈话。因为她每次与何新成的谈话都郑重其事,都很严肃,一说谈话,何新成就有些害怕。害怕也要谈,她每次与何新成谈话,都能收到不错的效果。越是害怕越要谈,害怕本身也是效果。天还不黑,她让新成先写作业吧。今天的作业完成后,再把明天的功课预习一下。她问新成晚饭想吃什么。新成说吃什么都行。她说,中午的饺子没吃完,那就把饺子煎一下,吃剩饺子吧。她没跟新成说她去县医院看病的事,不想让新成知道她肚子里长了胆结石。病是人身体的阴暗面,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值得一提。她要在儿子面前保持可信赖、可依靠的健康形象。她也没告诉新成,最近这些天,她不能吃肉,也不能多吃油,只能吃一些清淡的东西。晚饭她打算把中午剩的饺子汤热一下,再下点儿面糊糊,做成面汤喝就完了。

天黑了,月亮升起来了,月光照得院子里白花花的。王国慧去关院子的大门时,见对面李喜莲家的院子的大门仍旧关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里就是这样,天一黑就安静下来。天黑好像戏台上的一道大幕,大幕一拉上,白天一天的戏剧就结束了。然而在“大幕”后面,王国慧与何新成的谈话才刚刚开始。在谈话正式开始之前,王国慧一再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生气,千万千万不要生气,不管新成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让人不高兴的事,都没有必要生气。她这样刻意对自己提出要求,一方面是为新成着想,以避免自己忍不住发火,给儿子造成过大的心理压力。另一方面,是她记住了医生的嘱咐。医生告诉她,患有胆结石病症的人最怕生气,一生气结石就会作怪,胆就会疼痛。医生给她讲的病理是,生气伤肝,人一生气,肝脏容易发硬。胆囊长在肝上,肝一发硬,胆囊也会跟着发硬。结石长在胆囊里,结石本身就是极硬的东西。在胆囊不发硬的情况下,对结石是以柔怀刚,两者可以相安无事。而胆囊一旦发硬,与结石形成硬碰硬的局面,结石病态般的坚硬和强大就会显现出来,使相对脆弱的胆的皮囊难以招架,发生病变。关于气的知识,爱学习的王国慧以前也知道一些。人活一口气,吸进氧气,呼出二氧化碳,一刻都不能停息。人一旦停止了呼吸,就意味着生命结束了。而人们赖以生存的这口气,最好不要和生气联系起来,如果和生气相联系,就有可能变成不好的气,甚至是恶气。恶气积累得多了,对身体不会有好处。人的这口气若想保持得长远一些,最好是平平稳稳、和和气气。

屋当门靠后墙放的是一张条几,条几前面放的是一张方桌,也叫八仙桌。桌子两边各有一把木椅。王国慧在桌子东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指着西边的椅子,让新成坐下。

新成顿时有些紧张,问:妈,你要和我谈话吗?

我就是问问你今天在学校的表现情况,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用紧张。

我今天在学校表现挺好的。是吗?

不信你可以问问老师。

那你今天中午回来吃饭的时候为什么不高兴呢?连向你姥姥问好都没做到,一点儿都不讲礼貌。你的脸嘟噜得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连你姥姥都看出来了。

新成低下头,塌下眼皮,不说话了。悬在头顶的灯泡在吱吱响,像是电流在电线的“血管”里发出的声音。

说吧,不要犯愣!

新成把眼皮抬了一下,见妈正盯着他,把眼皮又塌下了,说:我要是说了,你会生气吗?

王国慧意识到事情可能会有些严重,她说:那要看是什么事情。说了这句,仿佛肚子里的石头对她有所提醒,她接着说:妈不生气,妈相信你是一个好孩子。

新成这才说:我今年没有评上三好生。

王国慧隐隐约约想到了,有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事情真的发生了,她还是不大容易接受这样的结果。为什么?她问。

我也不知道。新成说。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今年的三好生评上谁了?

赵和平。

他呀,他的学习那么差劲,三好生怎么能评给他呢!你们是怎么评的?是不是因为赵和平的爷爷是村里的支书?

新成还是说不知道。

那你们老师是怎么说的?

老师说,按上边的要求,今年评三好生要实行民主,由班里的同学们投票产生。赵和平得票最多,所以他就评上了三好生。

赵和平得了多少票?你得了多少票?

我记不清了。

这样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记不清呢!你记不清别人得了多少票,至少应该能记住自己得了多少票吧。如果连自己得多少选票都记不清,说明你对这件事情不关心,对自己也不关心。你是真的忘了,还是不好意思说呢?没关系,得票多少都没关系。妈说过了,妈不生气。妈就是了解一下情况,帮你分析一下落选的原因。

好像……

不要说好像,我没让你比喻,也没让你造句,只让你说出具体的票数。

七票。

那赵和平呢,他得了多少票?

我说了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

记不清算了,明天我得去问问你们老师,问问这三好生是怎么评的,还有没有一点公平!德智体三方面,虽说把品德放在最前面,我认为学习好才是最重要的。品德好是软指标,都是一些小孩子,谁的品德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学习好才是硬指标,学生学生,主要比的就是学习。谁的学习成绩好,同学们心里都清楚。赵和平的学习成绩那么不好,他凭什么得三好生呢!如果让这样的学生得三好生,同学们怎么向他学习呢!评三好生,又不是评支书的孙子,你们今年的评比肯定有问题。要说赵和平是支书的孙子,你爷爷还是村委会主任呢,你还是村委会主任的孙子呢!王国慧悄悄把自己的胆所在的部位摸了一下,说你看,妈没有生气吧,没有吵你吧,妈说到做到。好了,睡觉去吧。今晚的月亮不错,明天又是一个好晴天。对了,你不要为这件事情闹情绪,到学校该咋样还咋样,继续搞好你的学习。这个事情由我来处理,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

王国慧和新成都睡在东间屋,母子俩并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当妈的睡靠北墙的大床,儿子睡靠南墙的小床。大床是王国慧和何怀礼结婚那年置下的,堪称他们的婚床。小床是王国慧和儿子分床时专门为儿子买的。在儿子上学之前,母子俩都是睡在大床上,而且睡同一个被窝。儿子还爱闻她身上的气息,包括她奶下和腋下的气息,儿子一闻就张着小鼻子乐,好像老也闻不够。其实王国慧也很爱闻儿子的气息,儿子的小嘴、脖子、屁股、小脚丫等等,哪哪都是香的。儿子身上散发的香气是独特的,如果把一百个孩子放在一起,蒙上她的眼睛,只许她用鼻子闻,她一定能闻出自己儿子的气息,把自己的儿子挑出来。这就是母子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不仅是血肉的联系、心的联系,还有气息的联系。这种联系仿佛有一个密码,这个密码只有母亲和儿子知道,只要一闻到气息,密码之锁就会自动打开。然而,当儿子从童年阶段到了少年阶段,从小朋友变成了小学生,王国慧就把儿子分出来了,儿子睡觉的位置从大床转移到了小床。这个转移是以王国慧的意志为转移,她的转移决定做得毅然决然,没留半点回旋的余地。她认为与儿子分床是必然的,是儿子成长的需要,独立的需要,也是对儿子进行家教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旦决定分床,就要坚决贯彻执行。这样的决定显然是违背了儿子的感情,也违背了儿子的意志,一开始儿子像遭到了抛弃一样,很不适应,很是痛苦,到睡觉时,他又向大床爬去。每当他上了大床,王国慧就立刻命令他回到小床上去。儿子稍有迟疑,刚要耍赖,她就会说:你听话不听话,要是不听话我走,我到矿上找你爸爸去,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说罢,就做出要走的样子。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是可怕的,天黑了怎么办?小偷来了怎么办?小鬼儿来了怎么办?儿子抱住了她的腿,哭了,说妈妈,我听话,我不让你走!既然不让儿子抱她的胳膊,连她的腿也不能抱,她说:松开我!听话就回到你自己的床上去!儿子回到小床上还在哭,儿子哭得嘤嘤的,声音一点儿都不大,似乎有些压抑。儿子的饮泣未免让王国慧有些心疼,她想,她或许应该到小床上把儿子抱一会儿,等儿子不哭了,睡着了,她再回到大床上来。可是,她心疼了,却没有心软,她的钢铁般的意志使她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她的脸冲着墙,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等儿子停止了哭泣,估计儿子睡着了,她才悄悄起床,在黑夜里把儿子看了一会儿,替儿子盖盖被子。儿子现在好了,分床的难关业已渡过,在哪里睡觉的问题上,儿子已确认了自己的位置,到了该睡觉的时候,王国慧一句话都不用说,他就乖乖地爬到小床上去了。不仅如此,儿子有时还说乖话:妈,我已经长大了,长成了男子汉,不能再和妈妈睡一个床。王国慧及时夸奖儿子:说得对,说得太对了!我儿子真懂事,真是妈妈的好孩子!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照到儿子所睡的小床上。脸朝外睡在大床上的王国慧,不用抬头就能看见儿子。加上大床高一些,小床低一些,王国慧居高临下,儿子一直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儿子翻一个身,或蹬开了被子,她都能及时发现。儿子何新成今年没评上三好学生,这怎么可能呢?她一在床上躺下,这个问题就在她脑子里升起来。如同窗外的月亮越升越高,这个问题在她脑子里也越升越高,越变越大。新成睡着了,她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睡。新成从出生到现在,都是她一个人带。虽说他们的家庭不是单亲家庭,因新成的爸爸常年不在家,跟单亲家庭也差不多。学校开家长会,都是王国慧去。问起何新成的家长是谁,也只能是王国慧。若拿这个问题作为试题考一考新成,他的家长是谁?正确的答案应该有两个,一个是王国慧,另一个是何怀礼。但何新成在选择答案时,很可能会把何怀礼忘记,只填王国慧一个。县有县长,乡有乡长,校有校长,每个家庭也都有家长。各长有各长的责任,家长当然也有家长的责任。王国慧是一位极负责任的家长,她不等不靠,一个人把家长的责任全部担负起来。如果把王国慧所负的责任,分成与“三好”对应的三个方面,她是把儿子的身体放在第一位,保证儿子吃好,穿好;饿不着,冻不着,能够健康成长,长大成人。其次才是儿子的学习。在学习上,她上来就给儿子确定了一个远大目标,将来一定要让儿子读大学,成为一名大学生。她从小因为家里兄弟姐妹多,家穷供不起,连高中都没上。到了她儿子这一代,家庭条件大大改善,她一定要供儿子读大学。老何家人老八辈,后代加起来有几百口子,连一个大学生都没出过,连一个当大官的都没有。王国慧要打破这样的局面,为何家开创一个新的纪录。要实现这个目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她必须从新成一开始上学就抓紧,点点滴滴,字字句句,一天都不能放松。当地有一句俗话,叫从小看大,三岁知老。意思是说,看一个人,他从小怎么样,就能看出他长大以后怎么样;从他三岁时表现如何,就可以预知他一生有何表现。王国慧理解,这样的俗话,主要是从一个人的天性或天分上说的。天分好,学习就好,将来就有出息。如果天分不好,努掉腰子都是白搭。王国慧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新成的天分不错,相信新成是一个聪明有灵气的孩子。只要新成勤奋刻苦,不调皮,不放松,不懒惰,学习成绩一定会名列前茅。至于新成的品德如何,王国慧从没怀疑过,她以身作则,同样像相信自己的品德一样相信新成的品德。树干不直影子歪,上梁不正下梁歪,说的就是父母的品性对孩子的影响。她坚信,只要她想得正,行得正,新成就会长成一个正直的人。让王国慧欣慰的是,她负责任没白负,从一年级到二年级,何新成都被评上了学校的三好学生。“三好”是有证明的,何新成拿回的彩色奖状就是证明。每当新成把奖状拿回家交给她时,她都非常高兴,比自己得了奖还高兴。她会把奖状端端正正贴在屋当门的后墙上,让去她家串门的人抬眼就能看到。人们看到奖状夸奖她儿子时,她儿子往往不在家,这时王国慧往往会产生错觉,以为人家在夸她,她把自己当成了她儿子。有时她还在不知不觉间替儿子表态,也是自己表态,说不能骄傲,还得继续努力,继续努力!她设想,“三好”奖状还要继续得下去,最好能把后墙都贴满。然而,何新成刚上小学三年级,这个学年就没能拿到奖状。王国慧心里很是难受,恐怕比儿子还难受,她想不通,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她很想马上找何新成的班主任老师何怀山问个究竟,想到天这么晚了,去人家家里不合适,就没去。明天吧,明天她地可以不锄,饭可以不吃,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下,首要的事情就是去找何怀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好”怎么能中断呢,她要试试,能不能把何怀山班里的民主评选推翻,能不能把何新成丢掉的“三好”荣誉重新找补回来。

5

王国慧迟迟不能入睡,还有一个原因,是拴在院子里的那只水羊一直在叫。猪不叫,鸭和鹅也不叫,只有水羊在叫。水羊叫得声嘶力竭,一声比一声难听。王国慧明白,水羊这是跟她要吃的。别看羊这种动物平日看起来很温顺,一旦饿急了,它就会变得如此蛮横,如此无耻,一点儿忍耐之心都没有。如同水羊发情时会这么叫,它的食欲得不到满足时,也会这么叫,它就是活在两种欲望之中,情欲和食欲都不可或缺。王国慧今晚如果不能满足它的食欲,不堵上它的嘴,它叫一夜都不会停息。王国慧不能再喂它玉米粒了,羊是吃草的动物,不是以粮食为生的动物。在所有家畜中,羊拉的屎是最干的,尽管它吃的是草,草里含有水分,它拉出的屎还是干成颗粒,拉在地上如撒豆子一样噗噗嗒嗒乱响。如果再喂它玉米粒儿,羊有可能会拉不出来屎,有可能会被憋死。没办法,王国慧拧不过羊,只得起身去给羊弄草吃。

轻轻下床后,王国慧又把新成看了一眼。月光洒在新成的脸上,新成的脸显得有些白。这孩子本来就生得白,月光一照,如敷了一层粉,就更白了。新成不仅脸白,皮肤也细,相貌像是一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脸应该黑一点儿,皮肤应该粗一点儿,长这么好看干什么!花好容易招蜂,男孩子长得漂亮容易招女孩子,一被女孩子盯上就会影响学习,那就不好了。这不能怪儿子,只能怪她这个当妈的。儿子是她生的,儿子仿她,谁让她就长得这么白呢,皮肤就这么细呢!气人哪,恼人哪!

她又吃了一次药,上一只荆条筐,踏着满地的月光往外走。羊看见了她,大概领会到了她的意图,叫得不那么难听了,咩咩似乎变成了谢谢。临出大门,王国慧没忘记反身把大门锁上。近来小偷有些猖獗,由小偷变成了大偷,不仅偷鸡偷牛,连狗都有人偷。她必须提高警惕。

村口开有一家小卖部,卖些糖烟酒,酱醋盐,要到半夜才关门。小卖部门口上方用水泥板搭出一块遮檐,檐下安有灯泡。灯光与月光混搭,小卖部门前比别的地方亮堂。一些人或蹲或坐或站,聚在那里说闲话。见王国慧走过来,老四跟她打招呼:三嫂,这么晚了你干啥去?

我忘了喂羊了,它老是叫唤,跟挨了刀一样,烦人!我到地里给它弄点草。

羊最难侍候了,一点饿都不能受。还喂它干什么,杀了吃肉算了!

杀肯定是要杀的,现在还不是时候。五马六羊,七月的狗肉不能尝。现在正是六月,你见谁六月里吃羊肉!

哎,你别说,人家城里人一年到头吃羊肉,越是夏天吃得越热。

你是城里人吗?人家城里人还包二奶呢,你能包吗?

包二奶是有趣的话题,在场的人笑了一下。

老四说:不管包啥,都是钱当家。只要有钱,我也能包一个。别说包二奶,包三奶四奶也不是不可以。老四说着,端起茶杯,拧开盖子人口对着杯口,喝了一口。茶杯里装的不是茶,是白酒,劣质白酒。如别人一会儿喝一口茶,他是一会儿喝一口酒。他喝酒已经上瘾,患上了酒精依赖症。他成天酒气醺醺,夜晚虽看不清他的面目,他身上散发的酒气已表明他是老四。若白天看,他的脸色呈黑灰色,好像好长时间没有洗脸,又像是刚从煤窑里钻出来的煤矿工人。再近一点看,他的脸色是肝子一样的颜色,两个腮帮子像两块猪肝子。

你不也是一个有钱人嘛!王国慧说。

钱的事儿说起来话长,就不说了。老四转了话题,问三嫂:庄稼棵子已经长起来了,你一个人下地不害怕吗?现在咱们这里可是不太平和啊!

王国慧知道老四所说的不太平和指的是什么。去年秋后,邻村的一个黄花闺女被坏人拉到废弃的砖窑里去了,狠毒的坏人把闺女糟蹋了、害死了不算完,还把闺女身上堆上玉米秆子点燃,把闺女烧成了焦炭。这个杀人焚尸案已过去了七八个月,到现在还没破。

王国慧说:我不怕,这么大的月亮地,怕什么!

老四说,月亮不是太阳,月亮再大也没用,庄稼棵子里还是黑。这样吧,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吧,我来保护你的安全。

不用了,接着喝你的酒吧。我看你啥时候把自己的肝喝坏,你就不喝了。

老四从小凳子上站起来说:三嫂我还是得保护你,我三哥不在家,你万一出点儿啥事,我这当弟弟的没法跟我三哥交代。

你的心意我领了,我看你还是先保护你自己吧。把你自己保护好了,对你们全家都有好处。王国慧不愿让老四跟着她到地里去,尽管老四是她丈夫的亲弟弟,她也不愿让老四跟着她。老四成天价喝得晕晕乎乎,说话不着调,办事不靠谱,在村子里已成为人们的笑料。如果允许老四跟她一块儿到地里去,月亮不笑老鼠笑,不知村里人又会编排出什么样的笑话呢!于是王国慧又说:你要去我就不去了,说着站了下来,做出欲转头回家的样子。

见三嫂的态度如此坚决,老四只好说:好好好算我多嘴,我不去了还不行吗?

地里的月光真是太亮了,亮得似乎有些物质化,并有些粘脚,她踩一脚,踩一脚,脚上粘的都是月光。她以为脚会把月光粘走,地上会留下一些脚印。然而她刚抬起脚来,如水的月光霎时又把她踩过的地方铺满了,她连一点儿脚印都看不到。铺满月光的地面似乎还有些软,每走一步与白天的感觉都不一样,她以为浅一脚,踩下去却是深一脚。而她以为深一脚呢,踩下去却是浅一脚。不管深一脚,还是浅一脚,带给她的都是梦幻般的感觉。月光洒在各种庄稼叶子上,一滴都没有滚落,全部粘到了叶片上。每个叶片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响,比安静还要安静。任何真正的享受都是在安静中获得的,它们似乎在安静中尽情地享受着天赐的月光。王国慧抬头看,见月亮快升到了中天。月亮是新月,目前还不能以轮计,只能以块计,状态是大半块。看样子再过四五天,月亮就该圆满了。新月总是出得早,西边的太阳还没落,东边的月亮已悄悄升起。和太阳同在天上的月亮,从来不与太阳争辉,待太阳落下去了,它才渐渐地亮起来。按当地说法,太阳是一位姑娘,因姑娘害羞,不许地面上的人们多看她,谁敢多看她一眼,她就用阳光针一样的锋芒扎谁的眼睛。而月亮是一位媳妇,媳妇不再害羞,就不反对人们看她,谁想看都可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王国慧为人妻为人母,也是一位媳妇。从月亮是媳妇的意义上说,王国慧看月亮,也是看她自己。那么,她看自己也像看月亮一样老也看不够吗?不是的。虽说王国慧有着满月一样的脸盘,长得也很好看,但她不是一个热衷于自我欣赏的人,对自己的面容并不是很重视。比如照镜子,她都是匆匆一照就完了,检查一下脸上没有污点,就算完成了照镜子的任务,从不对着镜子照来照去,顾影自怜。看月亮时就不一样了,她仰脸对着月亮,似乎老也舍不得低下头来,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王国慧喜欢看月亮,不仅是喜欢月圆,还喜欢月亮的不断变化。月亮每天都在变,一天一个样子。从一弯眉毛,到一只笑眼;从光光的额头,到整个脸盘。从月缺,到月圆;从月圆,又到月缺,它总是给人以期待,以希望。还有,到了月底,或遇上阴天下雨,它就不见了,它的明知其存在而不见踪影的失踪,更加深了人们对它的期待和热爱。

但月亮明白,王国慧心中也明白,她夜晚下地不是为了看月亮,是为了给羊弄草吃。她从田间的小路上拐进她家的芝麻地里,趁着月光的照亮,把白天锄掉的芝麻苗子一棵一棵捡起来,放进筐子里。白天看芝麻苗子是绿的,在夜晚看芝麻苗子有些发黑,还有些发白。把芝麻苗子捡在手里,有些发凉,还有些发湿,好像露水已经下来了。天边闪过一道露水闪,一阵风吹来,旁边的玉米叶子哗哗响了一阵。听见玉米叶子响,她不禁惊了一下,身上的汗毛顿时支奓起来。她知道,玉米地里有一座坟,那座坟不是他们家的,是别人家的,分责任田时,连地带坟一块儿分给了他们家。她还知道,那座坟里是一位年轻女人,年轻女人的死不是好死,是恶死。玉米棵子下方黑成一块,她不敢多看,也不敢多想,赶快把目光和思绪收回。她转过脸,往远处河堤边看了一眼,在月光下的朦胧隐约之间,她看见了那座发生过杀人案的砖窑。她看见了砖窑,砖窑似乎也看见了她,大概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她竟在不知不觉间蹲下了身子。说来王国慧是一位无神论者,也是一个无鬼论者,曾宣称自己不信神,也不怕鬼,可到了这样的田地,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却身不由己地害怕起来。这表明恐惧感人人都有,不是谁不想恐惧就不恐惧。恐惧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是神经的反应,如同人的理性管不住自己的神经,也管不住自己的恐惧。

这怎么办?芝麻苗子还捡不捡?进退两难之际,王国慧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在用打火机点烟,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老四。她坚决反对老四跟着她到地里来,为了保护她,老四还是到地里来了,老四并没有走近她,而是和她保持一定距离。王国慧感动了一下,觉得老四的表现还可以。老四虽然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酒鬼,还没有把自己变成人鬼,变成浑蛋,还不失人性和亲情。有老四给她壮胆,她从芝麻地里站起来,接着捡芝麻苗子。

6

通过接二连三地吃药,王国慧初步把自己胆囊里的石头稳住了。虽说压在她心上的石头尚未落地,胆囊里的石头总算老实了一些,不至疼得她心乱如麻。当然了,药还要继续吃,暂时不疼了也要吃。压在王国慧心上的石头,是儿子何新成没有被评上三好学生的事。第二天吃过早饭,新成背上书包去上学,她顾不上下地继续锄芝麻苗子,就到学校找何怀山去了。学校在村子的西边,一条排水沟把学校与住户的民房隔开,使学校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建学校的地方原来是生产队的菜园,面积挺大的菜园,菜园里每年都种黄瓜、茄子、豆角、辣椒、萝卜、白菜等,分给社员们吃。生产队解散后,村里没有把这块地零分,作为由村干部掌握的机动地留了下来。当时,村民们对村干部留机动地很有意见,他们不知道机动地的机是哪个机,以为是公鸡或母鸡的鸡。鸡动地,当是由鸡来动。他们瞪大眼睛等着看,哪只有头有脸的公鸡或母鸡来动这块好地。他们认为,什么鸡动地、狗动地,不过是干部们留下的一个小金库,小金库里的钱迟早会变成现金,流进干部们的腰包。还好,村干部没有把这块地变成宅基地,没有建成村部,也没有挖地烧砖,最终积水后变成鱼塘,而是建成了学校。村里的小学校原来建在村子里边,是由生产队里饲养室改成的,原来的学校太破旧,也太小,容纳不下越来越多的学生。他们从上边申请到了一笔“希望工程”的款项,就建成了这所青砖红瓦的新学校。学校里的学生不光是何赵庄本村的,邻近两个自然村的学生也在这个学校里上学。村民们从学校门前经过,听见从学校里传出的琅琅的读书声,或看见学生们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得到的的确是很有希望的感觉。比起以前菜园里的蔬菜瓜果来,学生娃子们更活跃,更可爱,也更有希望。

来到三年级的教室门口,王国慧看见何怀山正站在教室前面的讲台上讲课。讲台比教室的地面高出一两尺的样子,讲台前面摆有一张讲桌,后面靠墙放的是黑板,黑板上写着白色的粉笔字。何怀山一个人讲,学生们在静静地听。因何怀山站在讲台上,他的形象显得比较高大。王国慧只往教室里看了一眼,赶紧退了回去。她突然有些紧张,像是踏入了一个禁地。她意识到自己心太急,来得太早了,应该等第一节课上完的时候再来。她怕何怀山看见她,那样的话,就等于她干扰了老师讲课和学生听课。她还想起她上学时曾经有过迟到的时候,那一刻,在老师和同学们的注视之下,她就是这样的紧张和尴尬。她不敢稍作停留,转身向学校门外走去。

然而,何怀山已经看见她了。在夏天,教室的门和窗都是敞开的,风可以吹进教室,知了的叫声可以传进教室。风吹进教室,教室里会凉快一些,空气也会好一些。知了的叫声虽高,因它的叫声里没有字眼,也不会影响到同学们上课。站在讲台上的何怀山,眼角的“广角镜头”也许只往门外一瞥,就把王国慧看到了。他知道,王国慧一定是来找他,他还猜到了王国慧为什么事情找他。倘若是别的学生的家长来找他,他可以视而不见,而王国慧来找他,对他来说有些求之不得,他想视而不见都不行。于是他走下讲台,大跨步走出教室。他的学生们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间中止讲课,丢下同学们向教室外面走去。但老师就是老师,老师有自由,同学们没有自由,同学们只能坐在座位上,等老师回来。

嫂子请留步!何怀山一开口就文绉绉的,使用的是当教师的才使用的语言。他不像别人一样把王国慧喊三嫂,他把一二三的三省略了,只喊嫂子。

王国慧站下了,说:你接着上课吧。

嫂子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不能耽误你上课,等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再来。

何怀山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说再有十分钟就下课了,让嫂子到办公室等他一会儿吧。王国慧感觉到了自己的被动,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这都是为了她的儿子何新成,要不是为了何新成能继续当三好生,她绝不会来找何怀山。她来找何怀山,等于自找不自在,等于自己把自己放在被动的地位。怎么说呢?因为何怀山曾对她表白非常喜欢她,非常希望能跟她好一好。这样说算是好听的,如果说得不好听一点,是何怀山一直在打她的主意,想和她私下里建立那种不正当的关系。借家访的机会,在一个星期天,何怀山曾到她家里找过她。说了一会儿何新成在学校的表现情况,何怀山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她身上,何怀山说:嫂子你可能没意识到,何赵庄这么多女人,数你长得最美,最出类拔萃。你的美无可挑剔,堪称完美!何怀山说着,激动得脸都红了,两只眼睛在噌噌放光。王国慧说:何老师,你不要笑话我,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何怀山说:从家访的角度讲,我是老师,从家族的关系上讲,我是你的老弟呀!老弟跟嫂子说话,应该比较随便,有什么就说什么,没有那么多忌讳。我个人认为,国慧嫂子不仅相貌长得美,而且气质也非常好。王国慧说:你的话我听不懂,我不知道什么气质不气质。她最关心的还是何新成,何怀山向她承诺,说嫂子你放心,怀礼哥不在家,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只要有我在,孩子的学习就会一直好下去。对于何怀山这样的承诺,王国慧记住了。虽说她不能完全赞同何怀山的说法,听何怀山说话时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她还是礼貌性地说了一句谢谢。她的孩子只能是她的孩子,只能是她和何怀礼的孩子,和何怀山有什么关系呢?何怀山怎么能说是他的孩子呢?她只能把前来家访的何老师的话当成习惯性的说法,一般性的表态,甚至当成客套话,一听就完了。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在随后的一个下雨天,新成在学校里上学,何怀山一个人打着雨伞到王国慧家里来了。王国慧一见何怀山,以为何新成在学校出了什么事,何怀山跟她通报情况来了。王国慧就是这样,只要一看到何新成的老师,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何新成。何新成在她心目中占据着中心位置。她想到的不是何新成有什么好事,老是不由自主地往不好的方面想。一般来说,老师都是报忧不报喜。一旦有老师登门,当家长的都难免紧张。见何怀山打着雨伞来找她,她赶紧站起来,问声何老师来了,不由得看何老师的脸色。下雨天不能下地干活,在何怀山来之前,她正在为儿子拆一件毛衣。儿子长个儿了,毛衣变小了,她要把毛衣拆掉,加些新毛线,天凉前重新为儿子织一件毛衣。她一边拆毛衣,一边把拆下的毛线缠成线团。起身时,她把拆了一半的毛衣和线团往桌上放,毛衣放到了桌面上,滚圆的线团却从外沿滚了下来。线团不是掉在地上就完了,它连着弹跳了好几下,一头钻到桌子下面去了。它的头在桌子下面,长长的尾巴还拖在桌面上。想把线团捡起来,人必须弯腰钻到桌子底下。如果只拉它的尾巴,它的尾巴只会越拉越长。王国慧没有捡线团,让线团暂时在桌子底下待着。何怀山收起雨伞,把雨伞竖着倚门框放在门口一侧,说下两节没有他的课,他来看看嫂子,跟嫂子说说话。又说这场雨下得不错,能够起到缓解旱情的作用。王国慧看见,何怀山打来的雨伞是花的,伞柄下面有弯弯的手柄,顶端露出一截闪着金属光亮的伞尖。伞上的雨水顺着伞尖流下来,在地上流出一道水痕。王国慧听出来了,何怀山不是为何新成的事而来,表明何新成在学校里没犯什么事。何怀山是冲她而来,是冲着她的所谓相貌和气质而来,也是一个男性冲着一个女性而来,这就有些麻烦。王国慧认为,尽管何怀山下面两节没有课,他也不应该离开学校。因为学校是他的岗位,别的老师上课期间,他也应该坚守自己的岗位,擅自离开岗位外出是不对的。王国慧不会指出何怀山的不对,何怀山是她儿子何新成的老师,不管在什么时候,她都不会忘记对儿子老师的尊重,更不敢对儿子的老师有半点儿得罪。她让何怀山坐,用茶杯给何怀山倒了茶。他们这里没有用茶叶泡茶的习惯,凉水是水,把凉水烧开就是茶。喝凉水是喝水,喝白开水就算喝茶。何怀山把茶杯捧在手里问王国慧:我怀礼哥多长时间没回来了?王国慧说:好几个月了吧,我也记不准。何怀山说:你们夫妻这样长期分居,我觉得特别不人道。你一个人在家,是不是觉得很寂寞?王国慧否认了自己寂寞,她说什么寂寞不寂寞,她一个人在家习惯了,一点儿都不觉得难受。她还说,像寂寞这样的文辞,是读书人才说的话,她只是一个农民,出门打牛腿,进家喂猪嘴,哪里配说什么寂寞不寂寞。再说了,有儿子何新成在家陪着她,何新成的心就够她操的了,她哪里还有什么闲心!何怀山不同意王国慧的说法,他说:儿子是儿子,你是你,你和儿子分属不同的生命个体,你不能代替儿子,儿子也不能代替你。在这样的时代,我们应该学会享受生活,享受生命,不能太保守。人家的思想都解放了,生命都开放了,咱们的思想也应该解放解放。王国慧说:你的学问这么大,都把我说蒙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何怀山说:国慧嫂子,我知道你聪明得很,你什么都懂。嫂子答应我吧,咱俩一块儿解放如何!雨还在下,似乎比刚才下得还大一些。雨有一定的隔离性,在下雨天,人们一般不出门,也不走动。别看王国慧家的院子大门和堂屋门都开着,除了何怀山,这会儿不会有别人到她家里来。这样一来,雨水隔开的就不是外面和王国慧一个人,而是外面和王国慧、何怀山两个人。虽说没有关门,跟关上了门也差不多。这种处境是一种自然的处境,也可以理解成是自然的安排。然而自然的安排往往出人意料,里面往往包含着冲动,还有危险的成分。何怀山的话像雨水,雨水瓢泼一样浇在王国慧身上,已经把王国慧的衣服浇得贴在了身上。何怀山的话像波浪,波浪带着冲击般的力量,一波一波冲击着王国慧的身体,还有内心,王国慧,她,她她她,快要顶不住了。她毕竟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年轻女人,说她是少妇也可以。身体为她指出了一个方向,顺着方向,她想到了里间屋,想到了里间屋的大床。此时与她相对而坐的何怀山,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已站了起来。何怀山的目光是热烈的,也是温柔的,像是已为下一步热烈而温柔的行动做好了准备。说实在话,王国慧对何怀山的印象不坏,何怀山不光人长得干净,还有一身的文气。这样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在农村并不多见。在这样的时刻,倘若王国慧也站起来,一种新的局面有可能出现,为他们共同的未来拉开序幕。然而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王国慧想到了她的儿子何新成,想到了儿子的未来、儿子的前程。是的,她想到的不是她的丈夫何怀礼,的确是她的儿子何新成。她不是为丈夫保守什么,主要还是为儿子负责,她给自己的身份定位还是一位家长。她没有迎合何怀山,没有站立起来。她没有把何怀山叫怀山,还是把何怀山叫何老师。她说:何老师,不管怎么说,你是何新成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我们一定好好向老师学习。王国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对何怀山的起身来了一个顺水推舟,一下子把何怀山的念头打消了,并把何怀山推远了。她说:何老师你要走吗?那我就不留你了。何怀山愣了一下,很快清醒过来,目光也暗淡下来。他领教了王国慧的理性,同时领教了王国慧内心的强大。好在他丢失的只是一些想法和热情,并没有丢面子。他自我否定似的摇了摇头说:你忙吧,我走呀!王国慧说:地湿路滑,何老师慢点儿走。雨还在下,何怀山没有再说话,他撑开雨伞,走了。

从那以后,何怀山再没有去过王国慧家。

地点转移到何怀山的办公室。什么事儿,说吧。何怀山对王国慧说。

我想问问你们班今年评三好的事。王国慧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何怀山反问王国慧:何新成回家怎么跟你说的?

何新成说,今年的三好学生是同学们通过投票选出来的。

没错儿,这是上级教育部门的要求,必须经过班级全体同学民主投票产生。投票之后,由班干部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唱票,并由另一个班干部在黑板上为得到选票的同学画正字,谁得到的笔画越多,谁就当选。

何新成得了多少票?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学校规定要为同学们保密。何怀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赵和平的学习那么差,他怎么能当三好生呢?

今年以来,赵和平的学习有所进步。可能是同学们看到了他的进步,就把票投给了他。

现在的好多人都是势利眼,连一些小孩子也受大人势利眼的影响,跟大人一样见风使舵。他们是不是因为知道赵和平的爷爷是村里的支书,就把票投给了赵和平。

何怀山把办公室里别的老师看了一下,说:作为学生家长,每个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当三好生,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话恐怕不能这样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这样说显然有失偏颇。我建议这话到此为止,到外面不要再说了。

王国慧还能说什么呢?她想说我看你就是个势利眼!但这话万万说不得,她要是说了,面子上过不去的何怀山说不定会跟她吵起来。两人若吵起来,别的老师就会看笑话。老师看了笑话不算完,那些猴子一样的学生娃子听见有人吵架也会过来围观,其中包括她的儿子何新成,那就不好了。一吵架,难免使大声。一使大声,她难免生气。一生气,难免波及她的胆,触动胆囊里潜伏的石头,她的胆又会疼。吃药之后,她的胆疼刚好一点,不能再惹它。罢罢罢,不说就不说吧。她不但没和何怀山吵架,态度还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向何怀山老师表示了道歉:对不起,我说得不对的地方,请何老师原谅!道歉之后,她还微笑了一下。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却是那么的优雅,那么的妩媚,那么的富有魅力,把为人师表的何怀山几乎看傻了。还没等何怀山想好如何应对,王国慧已转身离去。

7

从学校出来后,王国慧没有回家,到村里公爹何庆国住的地方找公爹去了。何新成没能评上三好生,她要把这个情况跟公爹说一说。她要利用公爹当村主任的权力,对何怀山施加影响,把何怀山小子的头皮捏一捏。据王国慧所知,何怀山高考落榜后,不愿见人,不愿说话,走路低着头,看地不看天,情绪非常低落。还是公爹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改变他的生活,把他推荐到学校当上了民办教师。公爹不但以前对何怀山有恩,可以说何怀山今后的前程和命运也是在公爹手里掌握着,何怀山不敢不听公爹的话。同时,她要给何怀山上点儿眼药,在公爹面前告何怀山一状。公爹姓何,何怀山姓何,何新成也姓何,姓何的本是同根同族,跟一家人差不多,何怀山怎么能把胳膊肘子往外拐,眼看着把三好生评给姓赵的外姓人呢!是不是因为村支书是村里的第一把手,地位比村主任高,权力比村主任大,何怀山就去抱村支书的大粗腿,转向投靠村支书呢?告状仅限于此,何怀山想打她的主意,她不会向公爹透漏半句。有些事儿是不能说的,不说不是事儿,一说就成了事儿。你说的是一粒芝麻,到了别人那里,芝麻就可能发芽儿,长棵子,开花儿。她连一粒芝麻都不会说出来。她不是替何怀山保密,而是替自己保密。她不是尊重何怀山,而是尊重自己。自重人重,自轻人轻,自轻自贱都是自找的。她认为,何怀山在为人方面就不那么自重,而且心胸狭窄,有小家子气。凭她的经验判断,班里评三好生,起主导作用的还是班主任老师,班主任倾向谁,同学们就会评谁。什么民主评选,不过是一个说辞,那是糊弄人的。如果说学生娃子是民,做主的只能是老师。如果说学生娃子是木偶,班主任老师才是木偶背后的牵线人。何新成之所以没评上三好,并不是因为何新成没达到三好的标准,原因不在孩子,在大人,不在学生,在家长,在于她王国慧没有答应何怀山的要求。不难设想,何怀山在一个下雨天登门去找她,是处心积虑的,是鼓足了勇气的,也是满怀希望的。结果,她让何怀山失望了。何怀山一失望,难免生气,赌气。何怀山无法对她撒气,就把气转嫁到她的儿子何新成身上,没让何新成当三好生。说白了,何怀山针对的是她,是借机给她点儿颜色看,拿她一把,目的还是逼她就范。反过来想,那天她要是答应了何怀山的要求,跟何怀山“一块儿解放”,不知道何怀山有多高兴呢,亦不知何怀山在她面前有多乖呢!可以肯定地说,她一点儿心都不用操,何怀山就会乖乖地把三好生评给何新成。不过,那是不可能的。要是别的事情,说不定还可以商量。就是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商量和妥协的余地,她绝不会拿自己像生命一样的名誉和别人做交易。

公爹和婆婆老两口住在村里一个水塘边,只有两间草房。公爹先后帮助五个儿子盖了房子,成了家,他和婆婆却住在这样最小最旧的房子里。公爹历来的观点是为孩子而活,只要孩子们的日子过得好,就什么都齐了,至于他住得如何,吃得如何,穿得如何,一切都不重要。虽说公爹不识字,但公爹知情识理,说话办事一般不掉底子。公爹摇耧撒种,样样精通,更是一位好庄稼把式。公爹当过生产队长、大队队长,现在又当上了村主任。王国慧来到公爹家,见公爹正坐在屋里的小板凳上,和村里管计划生育的女专干李照平说话。公爹嘴上吸着烟,李照平嘴上也叼着烟。李照平烟瘾不小,把红嘴唇都快吸成了黑嘴唇。王国慧对李照平的印象不是很好,因为李照平的裤腰带缺少把门的,跟村里的多个男人乱搞。她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就不生了,在计划生育方面做得是不错,但在那个事情上,她连一点儿计划都没有,是乱来,胡来,几乎是自由状态。她知道王国慧对她印象不好,甚至是有些看不起她,她反而对王国慧印象很好,每次看见王国慧,都显得格外热情。一看见王国慧走过来,她马上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满脸含笑地叫着国慧,跟王国慧打招呼。在大面上,王国慧不会跟李照平过不去,她把李照平叫成李专干,说李专干忙着呢!

李照平说:成天价瞎忙,也忙不出啥成果。农村的妇女都不自觉,跟她们磨破嘴皮子都没用,该生还是生。在咱们行政村,你在计划生育方面的表现是最自觉的,大家如果都向你学习就好了。

王国慧说:你不用给我戴高帽儿,我正打算再要一个呢!

可以可以,在农村生两个孩子是允许的,一个嫌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

公爹插进话来,问国慧有事吗?在农村,当公爹的直接叫儿媳名字的还不多,由于王国慧的一再纠正,公爹才直呼其名。刚嫁过来时,公爹把王国慧叫成老三家。生了孩子之后,公爹把她叫成新成他妈。不管是老三家,还是新成他妈,王国慧都不爱听,不爱答应。她认为,这样的叫法是封建主义的残余还在起作用,是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在作怪,是无视她的存在,把她当成了她丈夫和她儿子的附庸。一开始,她让公爹直接叫她的名字,并没有引起公爹的重视。当公爹又一次把她叫成“新成他妈”时,王国慧撂下脸子,拒绝答应。她郑重地、一字一句地对公爹说:我说过了,我是有名有姓的人,我姓王,叫王国慧。国是国家的国,慧是智慧的慧。从那以后,公爹才记住了,才像村里别的人那样把老三媳妇王国慧叫成国慧。

王国慧说:有点事儿。说了有点事儿,王国慧却不马上说什么事儿,问:娘呢?

她下地放羊去了。

下地放放羊好,放羊也是放自己,权当活动活动身体,比成天待在家里强。

她生来就是个劳碌命,手里一会儿不抓挠点儿东西,她就不得劲,就着急。

王国慧之所以没有开门见山把事儿说出来,是不想让李照平听见她所说的内容。她想,李照平应该懂事儿,她既然说了“有点儿事”,李照平就应该回避,就应该离开。因为她是公爹的儿媳,她跟公爹说的只能是家务事儿,不是公务事儿。李照平作为一个外人,在人家家里听人家说家务事儿不合适。为了让李照平明白她的意思,她看了李照平一眼,意思是走你的吧!

不料李照平一点事儿都不懂,她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又在小板凳上坐下了。李照平嘴上的一根烟还没吸完,在继续把烟雾往肚子里吸。据王国慧所知,李照平曾经是城里人。有一段时间,李照平的丈夫小赵拉着曲胡到城里卖唱,李照平见小赵拉弦子拉得好,唱得也动人,就有些着迷,小赵拉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等小赵唱了一圈回到家,她仍执迷不醒,竟跟着小赵来到了何赵庄,并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坚决要求嫁给小赵。嫁给小赵后,村里干部听说她念过高中,文化程度不低,就安排她当了专管计划生育的干部。而她丈夫小赵不再拉弦子卖唱,到城里打工卖力气去了。人们通常认为,城里人见多识广,会比农村人聪明一些。从李照平的实际情况看,她并不聪明。因为她不聪明,就显得没眼色,不懂事儿。看来人聪明不聪明,并不在于生在什么地方,长在什么地方。农村有傻瓜,也有聪明人。城里有聪明人,也有傻瓜。农村的聪明人都是千方百计向城里跑,而从城里往农村跑的算是什么人呢,恐怕大家心里都明白。李照平坐下不走,王国慧也不好意思把她赶走,李照平毕竟不像那个把孩子生在尿罐子里的傻女人,她还得给李照平留点面子。王国慧也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来,对公爹说:学校今年的三好生评出来了,何怀山当班主任的那个班,没把三好生评给你孙子何新成。在一年级、二年级,新成都是三好生,到了三年级,没有新成的份了。

那是怎么回事儿?新成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吗?

学习成绩很好的没评上,学习成绩不怎么样的倒是评上了,谁知道怎么回事儿!

谁家的孩子评上了?

还能评谁,赵长明赵支书家的孙子赵和平呗!

公爹噢了一下,不说话了。

这时李照平提供了一个信息,这个意外得来的信息一下子引起了王国慧的注意,她庆幸没有把李照平赶走,要是把李照平赶走了,这样重要的信息她就得不到了。李照平说:这个事儿我知道,因为我女儿也在何怀山那个班。我听我女儿说,在评选三好生投票之前,赵和平私下里活动,拉选票,说谁要是投了他的票,他就给谁一块巧克力。他给了我女儿一块巧克力,啃吃嘴的东西就投了他一票。

听李照平这么一说,王国慧像是看到了事情的转机,难免有些兴奋,还有些激动,她说: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的社会不得了,小孩子这么大一点儿,就会搞不正之风,就会拉选票,长大了不把何赵庄搞得天翻地覆才怪!

王国慧的这番话,对公爹来说是敏感的。多少年来,何赵两大姓氏的人明争暗斗,一直存在着竞争关系。何姓的人认为,何赵庄何赵庄,是何在前,赵在后。既然何姓排在前,何赵庄行政村的第一把手也应该由姓何的人当。现在由姓赵的人当支书,由何姓的人当村主任,姓何的人心里都有些不平。王国慧不怕公爹敏感,而是怕公爹不敏感,或者她就要往公爹的敏感处说,刺激一下公爹的神经。

公爹的眉头皱起来了,说:还有这样的事,真是想不到!公爹没有指责赵和平,他知道李照平是赵家的儿媳,和赵家人睡的是一个床,属于赵长明的嫡系。他还知道,李照平和赵长明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关系,是腿与腿之间的关系,是黑腿和白腿之间的关系,是毛毛腿与光腿之间的关系。虽说赵长明比李照平长一辈,李照平是赵长明的侄媳妇,李照平应该喊赵长明叔,但他们早就把伦理的界限打破了,把辈分不同的深沟填平了,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要是对赵长明的孙子有所指责,李照平很快就会汇报到赵长明那里去。李照平可以派赵和平的不是,他不能随着李照平的话说,说多了容易把事情闹大,不利于事情的解决。他眼睛向内,采取的是自家打自家孩子的办法,批评何怀山说:怀山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呢!我看他平常说话办事挺妥当的,怎么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呢!

王国慧说:新成要是能连续当三好生,上中学的时候学校就可保送他,要是三好生中断了,能不能保送就很难说。

公爹要王国慧别着急,他随后找何怀山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王国慧说,她不能不着急,要是三好生的名单确定下来,由学校上报到镇里,想纠正都来不及了。

何庆国很喜欢自己的孙子何新成,他当然希望孙子年年都是三好,一级一级往上升,一直升到大学里去,成为一名大学生。他有五个儿子,连一个上大学的都没有。人说五子登科,他倒是有五子,哪个儿子都没能登科。他把希望寄托在孙子辈身上,希望从孙子辈开始,他们何家能出大学生。从目前的苗头看,三儿子家的何新成学习最好,将来最有可能成为何家的第一名大学生。同时,在培养下一代的事情上,五个儿媳当中,何庆国对三儿媳王国慧最满意。树由根生,儿由母生,有什么样的根,就会生出什么样的树,有什么样的母亲,就会生出什么样的儿子。母亲是龙,生出的儿子才会是龙,母亲是鱼,生出的儿子只能是鱼。他对王国慧说:这样吧,你去跟何怀山说一下,叫他马上到我这里来一趟。

王国慧说:我不去跟他说,我不愿意看见他,一看见他我就生气。她没有跟公爹说明,她刚从何怀山那里回来。她更没有对公爹说,何怀山卷了她的面子,把她怼了回来。

李照平积极请缨,说我去吧,我去把何怀山喊过来!

何庆国像是犹豫了一下,没有答应李照平的要求,说:你们都不用管了,我现在要去一下村委会。

王国慧没有坐等事情的转变,没有坐等儿子从学校给她带回好消息,为了让儿子何新成尽快回到三好学生行列,她还在继续努力。这天吃过晚饭,王国慧到何怀山家里去了。她不是空着手去的,给何怀山一家三口每人都带了礼物。她给何怀山带的是一瓶白酒,给何怀山的妻子施灿英带的是一条弹力健美裤,给何怀山的女儿带的是棒棒糖。去别人家,求别人办事,王国慧深谙必须带礼物的道理。礼物礼物,礼和物是连在一起的,任何礼仪都带有物质性,没有物质就构不成礼仪。如果不懂这个道理,空着手去人家,你求人家办的事就不会落实,只能落空。还有一条,只有何怀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绝不会到何怀山家里去,必须趁何怀山的妻子在家的时候,她才会登门。这样做,不光是为了避嫌,为了避免引起何怀山的误会,她的主要目的是,还要调动和利用一下施灿英的力量,让施灿英帮助她做何怀山的工作。这样的办法,往往被说成是利用枕头风的力量。枕头风自有它的力量在,谁都不敢小看。枕头风不是自然风,它有时比自然风还要强劲,还要神奇。枕头风不分东南西北风,风向不是很明确,有时更像是旋风。正是因为它的性质像旋风,才更容易使被吹风者晕头转向。无数事实证明,许多生活和历史,都是因为枕头风的吹拂而创造,而改变。

施灿英对王国慧的到来,那是相当热情,相当欢迎,笑得比太阳还灿烂。如果把她的笑容比喻成一朵盛开的花,她宁可把花摘下来,双手捧着献给王国慧。她之所以对王国慧如此欢迎,不仅在于王国慧有文化,长得好,也不仅在于王国慧家的经济条件不错,手上有礼物,还在于王国慧是一位工人家属。她听一些妇女说过,过不了多久,王国慧就要带着孩子搬到矿上去。矿上是什么?在农村人的眼里,矿上就是城市,到了矿上,就是到了城市,身份就从农村人变成了城里人。这不能不让进城无望的施灿英对王国慧心生羡慕,并对王国慧高看一眼。她说:三嫂你看你,咱妯娌,咱姐妹,咱那个——你来就来了,还带东西干什么!

送礼送到前头,也送到明处,王国慧把带来的礼物一一交给施灿英。她先拿出的是健美裤,对施灿英说:你长着两条大长腿,最适合穿这种健美裤,穿上健美裤,你的腿会更美!

施灿英说:三嫂的腿比我的腿还长,你留着自己穿吧!

王国慧说:我给你,你就穿,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话说给知人,饭舍给饥人,好衣还得有好人穿。有人长得像石磙,要腰没腰,要腿没腿,想穿我还不送给她呢!

好好好,我接着。三嫂一说话,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王国慧一来,施灿英两三岁的女儿就过来了,两只眼睛巴巴的,一直看着王国慧。施灿英要她女儿向新成学习,不要把她叫娘,也把她叫妈。小女儿说:妈妈,我也要穿健美裤!说着,拽住健美裤的一条腿,从妈妈手里把健美裤往下拽。健美裤带有伸缩性,看着不太长,一拽就长了。

施灿英不松手,让女儿松手,说别瞎拽,等你的腿啥时候长长了,妈妈再给你穿。

第三章 从农民转变成非农民

8

王国慧面临她人生中的一个转变,这个转变堪称是一个重要转变,也是一个重大转变。以前她已经有过两次转变。第一次,她从王大庄嫁到何赵庄,从一个闺女变成了媳妇。第二次,她生下儿子新成,从一个媳妇转变成一个母亲。这两次转变,关乎一个人生命的演进,也不能说不重大。但在王国慧看来,比起前两次转变,这第三次转变,来得更彻底,更隆重,更重大,也更符合她的愿望。如果前两次转变是生命的自然过程,第三次转变是在自然过程的同时,又增加了社会过程。前两次只说转变就可以了,第三次转变的变字后面恐怕还要加一个迁字,是迁移的迁,迁徙的迁,变迁的迁。

过了夏天到秋天,王国慧先后收完了她责任田里的豆子、芝麻、玉米和红薯等,把土地细细整理过后,又播种了小麦。麦种入土,一冬天都不用管它,当年的农活算是告一段落。当麦子冒出针尖一样的黄芽,当辛勤忙碌了将近一年的王国慧刚要松一口气,她的丈夫何怀礼从矿上回家来了。丈夫一进家,就给她带回了好消息。好消息暂且不表,丈夫一放下行李,就要关门,就要下种。王国慧种过地了,他也要种地,王国慧就是他的地。他嫌一个孩子太少了,还想再要一个孩子,女孩儿男孩儿都行。他上次回来“种地”没能成功,这次争取有所收成。当丈夫提出做那件事时,王国慧脸上红了一下,没有拒绝,但她说:晚上吧。

不,就现在。都快憋死我了!

白天不好,晚上再好好地……

白天很好,白天看得清,我就喜欢白天干。白天先加个班,晚上再来正式的。

看把你急得,男人就是没出息。

要搁以前,王国慧不会在白天答应丈夫的要求。她认为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知道害羞。既然知道害羞,在做害羞的事时,就得背着人,也背着天。要是白天做,老天爷还睁着眼,就等于没背天。若是让老天爷看见,老天爷会不高兴。老天爷一不高兴,就没人的好果子吃。丈夫曾在白天提过要求,王国慧从没答应过。人都有让步的时候,这一次王国慧也做出了让步。她之所以让步,一是她沉浸在丈夫带给她的好消息中,还没有回过神来;二是能有下一步的重大转变,都是丈夫给她和孩子带来的,她对丈夫心怀感激;三是丈夫长时间不在家,她也觉得压抑,丈夫回来,她也需要把欲望释放一下。尽管如此,他们仍不失理性,没乱阵脚,行事之前,她把院子的大门关上了,插上了,把堂屋的门也关上了。行事过程中,丈夫一高兴说了一句开玩笑的话,差点儿把王国慧惹翻,王国慧差点儿把丈夫推开。丈夫说:现在大家都在开放搞活,你长得这么好看,有人搞过你吗?

放屁,你再胡说我就生气了!

我是跟你说笑话呢,我还不知道我老婆吗?我的好老婆属于我一个人,谁都不能动我老婆一指头。丈夫把王国慧搂得紧紧的,绝不允许老婆在半道与他相脱离,并加快了速度。老婆越是让他慢点儿,不要着急,他的马力开得越足,速度加得越快。结果,在他说了一句“完了”之后,他暴了粗口,骂了人,说太快了,一点儿都不过瘾。

你从来都没有够,哪有过瘾的时候。还是怨你自己,老是急吼吼的,不能控制节奏。

节奏,这说法太好了!下次我一定控制好节奏。

解决了问题,王国慧打开了院子和堂屋的门,两口子才静下心,继续讨论丈夫带回的好消息。什么好消息呢?王国慧和儿子何新成的户口要从农业户口转成非农业户口,从农民转成非农民。也就是说,王国慧和何新成不在农村住了,要搬到矿上去住,王国慧从此不再是农民,要变成和丈夫一样的矿上人。丈夫解释说,这是全国煤矿的一项政策,矿工在井下干够一定的年限,他们的老婆孩子就可以把户口迁到矿上,就可以解决矿工和家人长期两地分居的问题。这项政策的名字简称农转非。

农转非,这样的说法尽管有些生硬,有些拗口,尽管没有说成从农村户口转成城镇户口,从农民转成市民,王国慧一听还是高兴坏了。开天辟地第一回,这样天大的好事,她过去想都不敢想啊!

王国慧当年找对象时,明确制定了三条标准。她听人说过,男怕选错行,女怕找错郎。这样的话她一听就牢牢记住了,并深深理解了其中的含义。以我为主和主体意识的确立,不但使她确定了找对象的标准,还按照标准逐条对照,不合标准的绝对不予考虑。第一个标准是文化标准,也是智力标准,她希望对方的学历和她对等,当然高一些更好。第二是健康和身高的标准,她希望对方身体健康,身高一定要比她高一些。男的嘛,如果比她低,那就说不过去了。第三个标准比较高,她希望找一个有工作的人。农民在地里打土坷垃,不算有工作。在外面当工人,或者当老师,才算有工作。王大庄有三个人在外地工作,两个当老师,一个当工人。因为有工作,就有工资。有了工资,他们就可以给家里人买东西。他们的老婆脚上穿洋袜子,洗脸用胰子,搽脸用香脂。和她们错身走过,她们脸上的香气呼地一下子扑人一身。既然男人在城里,她们有时会去探亲。等她们探亲回来,走路的步调变了,说话的腔调变了,好像她们也变成了半个城里人。总的来说,有人在城里工作,家属的生活和地位都会提高一个档次,明显优越一些。王国慧愿意找有工作的人,经济条件上的考虑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方面,她是想借光到城里走一走,看一看,长点儿在农村长不出来的见识。可是,要找到符合这三条标准的对象谈何容易!别人给她介绍一个,又介绍一个,往往是前两个标准符合了,后一个标准却达不到。王国慧坚持着,绝不降低标准,一点儿都不凑合。她的眼高和挑剔,使得给她介绍过对象的人有了看法,有了微词,他们私下里说,都别给她介绍对象了,把她挂起来,晾着她!有那么一段时间,果然没有人再给她介绍对象。俗话说,闺女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是冤仇。这话虽说有些夸张,有些怂恿父母把闺女往外撵的意思,但内里自有其亘古不变的道理,尊重的是铁一样的自然规律。于是,娘行动起来,爹也行动起来,他们四面出击,八面探寻,千方百计为闺女找婆家。这么好的闺女,他们不信找不到合适的人家。世上有难事,同时也有不怕困难的人,这种人被称为有心人。无疑,王国慧的父母都是百折不挠的有心人。经过他们的苦苦寻觅,王国慧的爹终于在何赵庄打听到一个有工作的人,那就是大队长的三儿子何怀礼。爹赶快托人为自己的闺女说媒,媒一说就成了。二人结婚后,王国慧的打算是,过个一两年,她就到何怀礼所在的矿去看看。不料他们的新婚蜜月刚过了一半,吃“蜜”吃得正馋的何怀礼就把她带到矿上去了,他们的蜜月等于在农村过了一半,到矿上又过了一半。何怀礼所在的矿叫金泉矿,金泉矿虽说不在阳贝市的市中心,离市中心偏东一点,也算在市里。据说阳贝市因煤而兴,因煤而扩,被称为煤城。也就是说,何怀礼既是在煤矿工作,也是在城市工作。土生土长,长到二十多岁的王国慧,可是第一次进城啊!在与何怀礼共度后半个蜜月期间,何怀礼带她看高楼,进公园,吃美食,逛商店,看电影,听大戏,使她第一次领略到城市的魅力。什么是城市,城市意味着高楼大厦、权力金钱、轿车美女、灯红酒绿、烈火烹油、花团锦簇等等等等,一切优越和繁华。城市如此之好,王国慧并不敢想象有朝一日她会迁到城里来。她只是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在城里有工作的男人,通过男人总算和城市有了联系,并能够以家属探亲的名义,接长不短地到城里走走,这就很不错了,已使她感到满足。生了孩子后,她又带着孩子到金泉矿去过两次,去去就回来了,没有在矿上久住。然而随着改革开放的一声锣响,农村人仿佛突然间扎上了翅膀,纷纷以打工的名义向城里飞去。好比城市是一棵大树,大树上才有高枝、繁枝,枝头上才结满了果子,他们也要到城里摘点儿果子吃。村里人这个走了,那个走了,几乎每天都有人外出的消息。听说有人去了广州,有人去了上海,还有的人去了北京,去了新疆。这时王国慧仍没有动心。她不但自己没有进城的念头,还对农村人乱走有些看不惯,给出的结论是乱套。王国慧向往城市,不等于她的观念不传统,不保守。她知道城乡之间有差别,她并不反对差别,愿意承认差别的存在。要是没有差别,还叫什么城市和农村呢!城里的果子是多一些,但那是属于城里人的,如果农村人都跑到城里摘果子,等于跟城里人抢果子,农村人多摘一个,城里人就得少吃一个。中国的农村人总是比城里人多,如果农村人都跑到城里去摘果子,那城里人吃什么呢?她丈夫何怀礼也是城里人,何怀礼吃什么呢?应该说这是王国慧的一个私心,看到别人纷纷进城打工,她心里的不平衡也在这里。试想想,如果把进城变得像进庄稼地一样容易,她作为城里人家属的优越性就被淹没了,被人高看一眼的地位就不再明显。如果农村人都装了一肚子城里人的故事,她再从城里探亲回来,村里人就不会再稀罕她,不会围着她让她讲这讲那。如果农村人也穿上了城里人才穿的衣裳,不管她再穿什么新鲜的衣裳,也不会引起村里娘们儿的注意。曾一度,王国慧有些落寞,有些看不透形势,不知道眼前的变化是好还是不好。有人劝过她,还不带着孩子到矿上找何怀礼去,老待在农村干什么!王国慧对这样的劝说很是抵触,她高调宣称:我哪儿都不去,我看农村挺好的!可是但是然而,煤矿有了新政策,可以把她和儿子的户口迁到矿上去。你看你看,这是怎么说的?这就叫有福之人自有福气送上门,这就叫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得到好消息的王国慧重新振奋起来,旧的平衡打破了,她建立起了新的平衡。在她看来,别人不管到哪个城市打工,都是打工的身份,都是城里的过客,城里的流民。而她王国慧和儿子何新成呢,将带着户口进城,一进城就变成城里人的身份,身份就固定下来,并可能一直流传下去。这使她的优越性再次凸显,地位再次提高。可好事来得太猛总让人有些不大敢相信,王国慧让丈夫再把好事确认一下,她不问这是真的吗,而是问:我和新成往矿上迁户口,还用给领导送礼吗?

不用。

还用花钱吗?

花什么钱,也不用。

现在都兴花钱办事,不是说不花钱不送礼就办不成事嘛!

因为这是王八的屁股。

什么又是王八,又是屁股,王国慧以为丈夫又在说粗话,说:你说什么呢!

连王八的屁股都不懂,看来你也有不懂的地方。王八是龟,屁股是腚,龟腚(规定),懂了吧?

王国慧像是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丈夫的话意。丈夫跟她转,她也跟丈夫转,说:你少跟我装鸭子!

不要胡说,你知道鸭是什么意思吗?

鸭子走路一崴一崴,跩得很。

完了,我老婆跟不上形势了。你不知道鸭是什么意思,总该知道鸡是什么意思吧?

去,我什么都不知道,行了吧!少跟我玩那些花花点子!

不知道没关系,只要肯学习就行,晚上我给你讲讲。何怀礼让王国慧把他带回来的食品拿出来一些,他去看看父母。他带回的有蜂蜜蛋糕、桃酥还有橘子罐头。

王国慧说:这些东西其实不用从外边往回带,咱们这里都可以买到。

那不行,外边的东西有外边东西的意义,在咱们这里买的东西能代表外边东西的意义吗?我听说,咱们这里街上卖的油条都是地沟油炸出来的,那还能吃吗?

行啊,张口意义,闭口意义,我们家新成他爸长学问了。王国慧对丈夫交代说:我和新成往矿上迁户口的事,最好先不要跟新成的爷爷奶奶说。

为什么?

新成的爷爷奶奶一知道,村里的人都会知道。村里人一知道,跟锅滚了一样,就按不住了。

我觉得你的想法挺奇怪的,咱们走的是国家的政策,是光明正大的事,为什么要捂着盖着呢?

不是捂着盖着,我的意思是,干啥事都得存住气。蒸馍的话,只有存住气,才能把馍蒸熟。等把馍彻底蒸熟了,再掀锅也不晚。锅盖掀早了不好。

你到底怕什么呢?

说不上怕,我只是有点担心,担心别人忌妒咱。

谁想忌妒,就让谁忌妒去,那我就不管了。怎么,因为别人忌妒,我就不把老婆孩子的户口往矿上迁了?那是不可能的!老鼠不要忌妒喜鹊能在天上飞,谁让你老鼠不长一对会飞的翅膀呢!

还有我自己。你猛一说让我和新成搬到矿上去生活,我也感到有些突然,思想上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我思想上也得准备准备。

何怀礼看着王国慧好看的面容,笑了。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他笑得有点儿远,有点儿坏,说:咱俩刚结婚的时候,你也说突然,也说思想上没准备,结果怎么样,一进去小桥流水,鸟语花香,啥都有了。

王国慧的脸不禁红了一下,说有个屁,我发现你学坏了,你现在说话怎么跟老骚胡一样呢,一张嘴满嘴骚气。好了,赶快去吧!

何怀礼一走,王国慧也骑上自行车,到集上去了。她知道,何怀礼一回来,就会有人来家里跟何怀礼说话。一有人到家里来,何怀礼就会留人家喝酒。喝酒没有菜不行,她得去集上买几样菜回来。

9

跟王国慧预计的一样,关于她和儿子农转非的消息迅速在村子里传开。何怀礼去看父母还没回来,消息已传得到处都是。消息长的不是腿,是翅膀,消息会飞。消息驾驭的是空气,哪里有空气,消息就会飞到哪里。消息还是水,接受消息的人是火,众人把火一烧,就把消息之水烧滚了,滚得咕嘟咕嘟乱冒泡儿。

老四何怀智来了。老四手里握着茶杯,茶杯里还是酒。他一进院子的大门就大声喊:三嫂,三嫂,我听说你要走!

王国慧正在灶屋里做下酒菜。她从集上买回了咸牛肉、猪肝、猪耳朵、变蛋,再拌一个粉皮儿和酸白菜心儿,准备做六个凉盘。她在灶屋里答话:往哪儿走?

往城里走呗!

你听谁说的?

这还用听说,小卖部门前讨论得都快开锅了。三哥一回来,我就猜他是接你走。我早就看出来了,三嫂早晚得变成城里人,因为三嫂压根儿就不像农村人,像城里人。

我哪里像城里人?

你说话办事,都像城里人。羊群里站着一只骆驼,农村人没有你这样高的。

这话王国慧听得很受用。她笑了一下,说:你是不是要撵三嫂走呀?

哪里呀!说实话,我真不愿让三嫂走。三嫂一走,何赵庄的妇女连个会说话的都没有。

你们家四老婆,不是挺会说的嘛!

她说瞎话还可以,正经话一句都不会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话要是让四老婆听见,又得拧着你的耳朵跟你吵架。老四,三嫂跟你说句话,希望你能记住。酒不能这样喝了,这样喝酒对身体不好。你还年轻,要对老婆孩子负责,也要对自己负责。王国慧听说,老四因酒精中毒,已严重伤害到肝功能,像老四这样的情况,能再活一两年就算不错。想到这样的说法,王国慧有些动感情,她不叫老四了,叫怀智,说怀智,你能记住三嫂的话吗?

好,我记住了,我听三嫂的话。他打开了茶杯盖儿,下意识地要把酒喝一口。但他像是想了想,又把茶杯盖儿拧上了,总算战胜了自己一回。

李喜莲来了。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此前李喜莲因骂鸡与王国慧结下的疙瘩已经解开。进了院子,李喜莲大声大嗓:三嫂三嫂,你说走就走吗?王国慧还没答话,仍站在灶屋门口跟王国慧说话的老四先把话接了过去,说:你咋呼啥,说话声音小点儿不行吗?

李喜莲说:是四哥呀,你要是不说话,我还以为是一根驴桩子呢!

是呀,要是没驴桩子,进来一头驴拴在哪儿呢?

我听说四嫂不是从外边回来了嘛,你把她拴好就行了。我是来跟三嫂说话,又不是来跟你说话,你拦在前头干什么!

眼看两个人要吵起来,王国慧才直起身子说:算啦算啦,我看你们两个都是高音喇叭,调门儿都不低。

李喜莲抓紧时间跟王国慧说话:三嫂,我早猜到你会飞,看来你真的要飞走了。

飞啥飞?

不是农转飞吗?

王国慧想了一下,禁不住笑了,说:这个非不是那个飞。

那是哪个飞?

是非常的非。

李喜莲噢了一声,像是懂了。可她脑子里还是只有飞翔的飞,只有喜鹊和麻雀的飞,没有非常的非。常也是,她脑子里只有长短的长,只有绳子和擀面杖的长,没有非常的常。她说:可不是咋的,这一飞时间就长了,我想见三嫂就不容易了。

老四插话:连飞翔的飞和非常的非都弄不清楚,一点儿知识都没有,三嫂别理她了。

我是来跟三嫂说话,又不是跟你说话,你老插嘴干什么,嘴痒痒到南墙根儿蹭蹭去!她接着问王国慧:你搬走了,你们家的房子怎么办?

是呀,王国慧要是搬走了,她家的房子怎么办呢?她家的宅基地怎么办呢?智者千虑,也有虑不到的地方。这个问题她还没想过,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想。倒是自称“有嘴没心”的李喜莲替她想到了。看来在有关物质性、实际性的问题上,李喜莲比她想得还要远一些。没错儿,她有腿,儿子有腿,他们可以走。可房子没腿,宅基地也没腿,房子不可能走到城里去,宅基地也不可能搬到城里去,这的确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实际问题。王国慧想到,李喜莲提出“房子怎么办”的问题,是不是开始惦记她家的房子和宅基地的归属问题呢?李喜莲和她家离得最近,李喜莲以后要为儿子盖房子,娶媳妇,是不是看中了她家的宅基地,想趁机纳入老五家宅基地的版图呢?这是王国慧不能接受的。她说:你不要听别人瞎传,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和新成走不走还不一定呢!

王国慧提到李喜莲的男人何怀信,说怀信不是也在城里打工嘛,你怎么不带着孩子去找他呢?

李喜莲的嘴撇了一下说:他算什么,他去城里打工,依我说跟去城里要饭差不多,打来打去,最后还得让人家把他打回来。他跟三哥和你怎么能比呢,三哥是公家人,你也快成了公家人,他累掉腰子,也只能是个私家人。

王国慧不同意李喜莲所说的公家人和私家人,但她又觉得李喜莲的话似乎有一定道理,东西分公家的、私家的,人好像也分公家人和私家人。她丈夫何怀礼一参加工作就是国家正式工人,吃的是国家供应的商品粮,拿的是国家发的工资,不是公家人是什么!而她呢,只要一天没把户口迁到矿上,只要一天没搬到城里去住,就不能算是公家人。等她真正成了公家人,再承认也不晚。她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儿,这个词儿可以把她的看法与李喜莲的说法相区别,并显示出她作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应有的水平。她说:不要说什么公家人和私家人,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国家的公民。

公民?公民是什么?有些词儿是有力量的,它的力量像木棒,一下子把李喜莲打得有些蒙。有些词儿像琴声,琴声是很好听的,但要看对谁弹,如果对李喜莲弹,那只能是一种浪费。

施灿英来了。李喜莲还没回过神来,她由公想到了母,正在公和母的问题上纠缠,母的施灿英就走进王国慧家院子里来了。施灿英与何怀智、李喜莲的风格略不同些,看到何怀智和李喜莲在灶屋门口站着,正跟王国慧说话,她有些胆怯似的,脚下不知不觉间就慢了下来。听见何怀智大声向王国慧通报:又来了一个!她才向灶屋门口走来。她用一只塑料袋提了一袋子东西,东西圆圆鼓鼓,隔着袋子就能看出是一袋子鸡蛋。她没问王国慧是不是要走,说的是:三嫂,我听说三哥回来了,给你家送点儿鸡蛋。这些鸡蛋都是咱自家的鸡繁的,我喂鸡喂的都是粮食,连一点儿鸡饲料都没喂。

王国慧接过鸡蛋,顺口表扬了施灿英,说灿英想得真周到,知道她家没养鸡,就给她送来了鸡蛋。她这话也是说给李喜莲听的。同样都是养鸡人,李喜莲就知道骂鸡,想不到拿鸡蛋送人。她的意思是让李喜莲跟施灿英比一比,好好向施灿英学习。

通过对比,李喜莲意识到,自己空着手到三嫂家来,确实有些失礼。她马上做出纠正说:三嫂,我刚从菜园里拔回来几个萝卜,我去给你拿两个来,你给三哥炒萝卜吃。

王国慧说:不用了,萝卜留着你自家吃吧!要是大嫂或二嫂,王国慧会开一个玩笑,说成萝卜留着你自己坐吧。因李喜莲是兄弟媳妇,还是个不太懂笑话的兄弟媳妇,这样的玩笑就不能开。

我拔回来的萝卜多,吃不完。李喜莲颠巴颠巴,还是回家拿萝卜去了。

施灿英走进灶屋里,才对王国慧说:三嫂,我真舍不得让你走!她大概事先酝酿了情绪,一开口情绪就流露出来,眼角有些湿。有段时间,施灿英得了一种妇科病,她悄悄跟王国慧说了。王国慧跟她说了一个偏方,并跟她说了在夫妻生活方面应该注意的事项。她照着王国慧所说的话做了,时间不长,她的妇科病就好了。在这个不可与外人道的私密事情上,施灿英对王国慧一直心存感激。

王国慧安慰施灿英说:离走还早着呢,迁户口的手续还没办呢。你也知道,现在去公家办点儿事都难,手续能不能办下来,还不一定呢!我跟你三哥说,迁户口的事先不要往外说,他嘴里噙不住话,还是说了。他一说不要紧,把你们都惊动了。说不定一会儿还会有人来。灿英你放心,不管我走还是不走,咱们都是姐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施灿英说:我不是听三哥说的,是听别人说的。说你正在收拾东西,过几天就要搬走。

没有,你看我是要搬走的样子吗?没有吧!话不能过嘴传,经过人的嘴一传,就会变一个样子。经过十个人的嘴传,就会变十个样子。变来变去,就变得没样儿了。

老四在吼一个人,说走,谁让你来的?你给我走!手指往大门口那里一指。

来者是那个傻女人。傻女人腿勤脚勤,总是消息灵通,闻风而动。她大概知道何怀礼回来了,并听说王国慧要迁到城里去,她不能不来看一看。傻女人好像并不害怕老四对她的吼,她对老四反吼:喝,喝,喝死你!

老四举起茶杯,欲砸傻女人的头,说你走不走,不走我把你捆起来,扔到瓜地里去!

王国慧帮傻女人说话:算了吧老四,你别吓唬她。王国慧想到,她如果真的离开何赵庄,以后就见不到这个傻女人了。当人要离开一个地方,看到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一水一井、一鸡一猪都是好的,都会心生善意。

老四说:她的胆子大着呢,半夜里都敢到人家瓜园里去偷瓜。结果被人家逮住了,人家摸了她的“瓜”,吃了她的“瓜”,才放她走。

傻女人并不否认这件事,不但不否认,还嘻嘻笑着,挺好玩儿似的。她冲灶屋门口站着,好像要对准门口的正中间,却老也对不准,就左一下,右一下,在调整站立的方位。她站立的姿势也在调整,左脚并右脚,右脚并左脚,每次都调整成立正的姿势。傻子有傻子的内心世界,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搞的这叫什么名堂。也许她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欢送王国慧,跟王国慧告别。可惜她没有敬礼,要是再向王国慧敬一个礼,那就更像一个仪式,也更搞笑。

李喜莲提溜着三根大青萝卜过来了,每根萝卜上还带着长长的萝卜缨子。块茎的蔬菜,他们这里种青萝卜、胡萝卜、蔓菁、腊疙瘩等,不管收取哪样蔬菜,他们都是连缨子一块拔,或是连缨子、秧子一块刨。

王国慧说:不错,还带着缨子呢!

李喜莲说:可以把缨子拧下来喂鹅,鹅最喜欢吃萝卜缨子了。

王国慧刚要说你不用管了,李喜莲嘴到手到,咔嚓咔嚓咔嚓,已经把三根萝卜上面的萝卜缨子都拧了下来,并回身扔到鹅鸭圈里,喂给鹅鸭吃。李喜莲说:三嫂,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只管喊我。

好,你先忙你的吧!

老四还没走,他在等三哥回来。酒瘾上来了,他到底没能忍住,拧开茶杯盖,把酒喝了一口。

何怀礼回来时,爹跟他一块儿来了。跟在爹后面的,还有村里的会计和何怀山。王国慧知道,何怀礼每次回家来,都要招人在家里喝酒,通过喝酒,显示他是挣工资的人,显示他作为国家正式工人的优越性,并显示他在村里人心目中应有的地位。这次回来,何怀礼更高兴,也更牛气。他的牛气不是通常所说的衣锦还乡所能形容,因为他不只是还乡,还乡之后还要出乡。他不仅自己出乡,他的老婆孩子也要出乡,一家子都要变成城里人。这是何等的史无前例,何等的出人头地,何等的荣耀!这当然值得喝酒,值得好好庆贺一下。王国慧能够理解何怀礼的心情,她不反对何怀礼招人在家里喝酒。她以前不反对,这次更不反对;不但不反对,她还大力支持何怀礼在家里办酒席。她是家里的主妇,必须积极主动地把酒席的事承担下来,并把酒席办得像个样子。见何怀礼带人回来了,她赶紧从灶屋里迎出来,用围裙擦着自己的手说:都来了,快到堂屋里坐吧!我已经把凉菜做好了,你们先喝着,我这就炒热菜。王国慧还说了一句类似外交场合所使用的公共语言:热烈欢迎大家的光临!

10

做菜需要能力,需要技术,也需要天赋。王国慧没有专门学过做菜,所做的菜都是一些家常菜。但王国慧能做出满满一桌家常菜,每一道菜都很好吃。如同她没有专门学过种庄稼,照样把庄稼种得很好一样,她做菜也做得很出色,很出味。这大概是因为她天生有灵性,加上她做什么都认真,用心,要强,干什么都不差。比如肺片汤这道菜,别的妇女一般都不敢做,做出来味道发腥。王国慧做肺片汤放胡椒,放醋,撒芫荽,点麻油,辣中带酸,又香又鲜,一点儿腥味都没有。用调羹喝一口,顿觉满口生津,喝了还想喝。

施灿英没有走,王国慧炒热菜的时候,她帮着烧锅。

何新成背着书包回来了,他看见了堂屋里人很多,一屋子人都在吸烟,烟气像烧锅一样往外冒,没有去堂屋,到灶屋里来了。

王国慧问他:你怎么才回来?比平常至少晚回来半个钟头,你干什么去了?

放学后我在学校写了一会儿作业。

这么说,你今天的作业已经在学校里写完了?

差不多吧。

写完了就说写完了,没写完就说没写完,不要说差不多。差不多是差多少?

还差听写。

这就对了嘛!

在回答妈妈的问话时,新成的双肩挎书包还一直在背上背着。他的书包看上去有些沉,向下坠着。

施灿英对新成说:好孩子,赶快把书包放下,坐凳子上歇歇吧!又对王国慧说:依我看世上最难的事就是上学,一上学就得上好多年,一年赶一年,一天赶一天,一天都不能落下。

你爸爸回来了,你知道吗?王国慧问。

何新成不说话,也没有把书包放下来。

婶子不是让你把书包放下来嘛!

不知何新成别到了哪根筋,他的样子像是有些抵抗,像是对自己的书包特别热爱,又像是在自找压力,就是不把书包放下来。由于书包里装得鼓鼓囊囊,他背上像是背着一个人,一个与他大小差不多的人。他背上的“人”似乎与他达成了一致,也是沉着脸,塌着眼,一句话不说。

王国慧看出新成在闹别扭,也隐隐觉出新成为什么闹别扭,当着施灿英的面,她不能吵新成,一吵会显得自己没涵养,也会影响整个欢乐的气氛,于是她放松口气说:你爸爸回来了,你爷爷和你老师他们也来了,你去堂屋跟他们说说话吧!新成最讲礼貌了,最听话了,好了,放下书包,高兴点儿,去吧!

一般来讲,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回来了,儿子应该高兴才是,可新成不高兴。不但不高兴,他甚至有些抵触,有些苦恼,不愿看到爸爸回来。不仅新成对爸爸的态度是这样,矿工和儿子的关系大都如此。这是因为,丈夫在矿上,妻子在农村,夫妻长期两地分居,他们的儿子从小到大都是由妻子带。这样的家庭不能算单亲家庭,但跟单亲家庭差不多。由于父爱的缺失,矿工的儿子总是跟爸爸有些生分,父子之间建立不起亲切的感情。当爸爸回家探亲时,妈妈的注意力和精力一时间都转移到了爸爸身上,把儿子丢到了一边。这使儿子觉得母爱被抢走,被剥夺,如同受到外来入侵一样,无不感到失落,冷落。儿子对爸爸的排斥由此而生。在学校刚放学时,他就听同学说看见他爸爸回来了,他心里一沉,本来已经从教室里出来了,又返回了教室,留在教室里写作业。直到学校要关门了,他才从学校里走出来。他不想回家,但不回家又不行。他知道爸爸在堂屋里坐着,只向堂屋里瞥了一眼,就塌下眼皮,溜着墙根,到了灶屋。他猜到了,妈妈一定会让他去见爸爸,向爸爸问好。妈妈一再对他说,爸爸很爱他,爸爸辛辛苦苦在井下挖煤,挣钱,都是为了供他上学,把他培养成一个大学生。尽管他也猜到了妈妈一定会让他去堂屋见爸爸,他也做好了准备,硬好了头皮,可是,当妈妈以哄他的口气把话说出来时,他还是一百个不情愿。他也知道,别看妈妈在夸他,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强硬,那是因为当着婶子的面,妈妈在给他留面子。其实妈妈心里强硬得很,恐怕比手里拿的炒菜用的锅铲子还要强硬。他要是胆敢不听妈妈的话,不去堂屋里见爸爸,妈妈不知有多生气呢,过后不知怎么惩罚他呢!油锅在吱吱啦啦响,妈妈在翻炒肉片,油气翻滚之中,何新成看见妈妈使劲瞪了他一眼,并咬了一下牙。妈妈这些无声的动作,正在烧锅的婶子看不见,何新成看见了,不用说,这是妈妈在向他示威,在给他颜色看,催促他赶快去堂屋见爸爸。

正当何新成十分为难之际,是爷爷在堂屋里喊他,给了他走进堂屋的台阶。

爷爷在堂屋里喊新成,等于也给了妈妈台阶,妈妈说:你爷爷喊你坐桌呢,赶快去吧!坐桌就是坐席,他们这里的规矩,女的都不坐桌,只有男的才有资格坐桌。新成虽说还是个孩子,因为是男孩子,就具备了坐桌的资格。

王国慧把炒好的热菜往堂屋的桌上端,炒好一盘,马上端过去一盘。她往堂屋里端第三盘热菜时,酒桌上的男人们喝酒已经喝得很热闹。他们喝的是何怀礼从城里带回来的古井贡,酒瓶子很好看,酒也很好喝。老四一再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酒好喝,这酒好喝。

趁王国慧往堂屋里端菜,何怀山端起一杯酒站起来说:嫂子辛苦了,我得敬嫂子一杯!祝贺嫂子从此跳出农门,变成城里人!

王国慧说:谢谢怀山,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不会喝酒。

何怀山把杯子举得更高些,说:请嫂子给老弟一点儿面子,这杯酒嫂子一定要喝。我以前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嫂子多多谅解!

何怀山这样说,话后面就有话了。至于话后面有什么话,何庆国不明白,何怀礼不明白,别人都不明白,只有何怀山和王国慧两个人心里明白。好多话都是这样,说出来的部分少,话后面隐藏的部分多。王国慧当然不会忘记,在一个下雨天,就是在这张桌子旁,何怀山曾追求过她,她差一点就答应了何怀山的要求,差一点就成了何怀山的俘虏。好在她及时清醒了头脑,站稳了立场,战胜了自己。不然的话,她就不是她了,何怀山也不是何怀山了。事情过去之后,她并没有对何怀山产生反感。何怀山只是喜欢她,追求她,在追求遭到拒绝后,何怀山并没有纠缠她,这表明何怀山是一个知趣的人,也是一个自爱和自重的人。如果这段经历是一个小小的秘密的话,她愿意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她说:看怀山老弟说到哪里去了,你做得很好。新成能连续被评为三好学生,这都是因为你教育得好,我应该先敬你一杯才是。

嫂子我先敬你!

王国慧看了丈夫一眼,说她真的不会喝。

何怀礼说:怀山敬你的,喝了吧。

得到丈夫的许可,王国慧这才接过酒杯,说:怪满哪!

丈夫说:表明怀山是满心满意敬你。

王国慧这才把满满一杯酒喝了下去。

别人都说可以,可以。

王国慧说:你们接着喝吧,我还得去炒菜。

不知傻女人什么时候走了,老四的老婆四老婆来了。四老婆是来找她的丈夫老四,但她怕在堂屋喝酒的老四看见她似的,贴着墙边来到了灶屋。四老婆的出现,让王国慧有些惊奇:哟,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听说你在福建开摩的呢?

我刚到家一小会儿,听说老四在这里喝酒,我来看看他还活着没有。龟孙把家里弄得跟猪窝一样,乱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四老婆烫着爆炸头,两个耳朵上戴着金耳坠儿,一派很时髦的样子。原来老四在福建开摩的拉客,有一次只顾在路边的小酒馆里喝酒,人家就把他的摩的偷走了。他回来后,四老婆接替他去了福建,四老婆又买了一辆摩的,继续拉客挣钱。四老婆是个女的,客人乘坐她的摩的有安全感,加上她嘴甜,拉客拉得比较老练,据说比老四挣钱容易,挣得也多。人挣钱都没够,四老婆为啥突然回来了呢?四老婆接着说:我日他姐,城管的人把我的摩的没收了,说我没有营业执照。我狠哭狠哭,抓住摩托车就是不松手。城里人对咱农村人就是狠哪,不管我哭得多厉害,他们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还是硬把我的手掰开,把摩托车弄到汽车上拉走了。这一下我算是把城里人看透了,他们根本不把咱农村人放在眼里,需要你给他洗脚的时候,他把脚伸给你,你把脚给他洗完了,他一脚就把你蹬开了。

施灿英说:哪里都有好人坏人,城里人也不都像你说的那样狠心。三嫂马上也要变成城里人,我敢说三嫂走到哪里都是好人。

王国慧要变成城里人的消息,四老婆也听人说了,她说:那当然了,三老婆不管走到哪里,还是咱农村人的心,还是跟咱农村人一心。人家把她叫成四老婆,她就把王国慧叫成三老婆,把李喜莲叫成五老婆,好像这么一叫,她就跟妯娌们扯平了。

王国慧不爱听四老婆把她叫成三老婆,不愿意把自己放在与四老婆同等的位置,说:谁是三老婆,人家把你叫成四老婆,你就得把别人都叫成这老婆那老婆吗?南方人都是把自家男人叫老公,你也把老四叫老公吗?王国慧刚好炒好了一盘辣椒回锅肉,对四老婆说:你帮我端过去吧,正好看看你亲爱的老公。

四老婆不把王国慧叫三老婆了,改叫三嫂,说三嫂别让我端了,我是狗肉上不了大席面。

谁敢说你是狗肉,我看你比这盘回锅肉还香呢!不要动不动就埋怨人家城里人看不起你,我看主要还是你自己不自信,自己看不起自己。你要是看得起自己,就没人敢看不起你。好了,去吧,大大方方的。

四老婆端着热气腾腾的辣椒炒回锅肉来到堂屋,老四一见,不知不觉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说咦,你是啥时候回来的?

我上午就回来了。

瞎说,我上午怎么没看见你!

你成天喝得跟晕鸡儿一样,连家都不知道回,怎么会看见我!你不给孩子做饭,孩子饿得干啃方便面,不知道你这爹是咋当的!

老四眨眨眼皮,像是有些疑惑,难道自己真的喝多了,连自己老婆回来了都不知道?

四老婆没有劝老四不要再喝了,而是说:好好喝吧,啥时候把自己喝到东南地里,你就不喝了。

何家的老坟在东南地里,这一点老四不会忘记。老婆这么说是啥意思,不是咒他死嘛!他刚要对老婆发脾气,命老婆闭嘴,老婆把菜放在桌上,已经转身走了。醉眼中看着老婆肥得有些夸张的大屁股,他骂了一句说:看老子晚上怎么收拾你!

酒席散去,月亮升起。王国慧把堂屋桌子上的杯杯盘盘、剩汤剩菜往灶屋里收拾,何怀礼站在院子里看月亮。王国慧对何怀礼说:你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我还要给新成听写作业。

何怀礼把王国慧的胳膊拉了一下,附在王国慧耳朵上说:今天晚上让新成到西间屋去睡。

王国慧不由得把自己的耳朵挪开一点,她觉出何怀礼呼出的气烫烫的,满嘴都是酒气,仿佛擦一根火柴就能点燃。她问:为什么?

你明白。

我不明白。

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要好好表现。

孩子跟我睡一个屋已经习惯了,你猛不丁让他一个人睡一个屋,他难以接受。孩子本来就对你有意见,跟你亲不起来,你一回来,要是再把他赶到西间屋睡,他对你就更有意见了。孩子已经大了,开始懂事了,你千万不要胡来,不要打什么歪主意!你今天是不是喝多了?

我啥时候喝多过。我不是老四,你也不是四老婆。四老婆跟你差远了,给你提鞋你都不要。哎,四老婆到城里是不是当鸡去了?

不要瞎说!这话让四老婆听见,看她不骂死你才怪!还说你没喝多,听听你的舌头都硬成啥了,都不会打弯儿了。

我哪儿都硬,硬得跟火锥一样,不信你摸摸。

去你的,睡你的觉去吧!

帮助新成完成了听写作业,王国慧让新成赶快睡吧,说今天睡得有些晚了。她还是让新成睡在东间屋的小床上。之后,她锁好院子的大门,把院子里的所有活物查看了一番,接着又去灶屋刷碗刷锅。刷锅时,碗碰碗,盘碰盘,难免发出响声。她知道精力充沛的丈夫还要找她的事,她想等儿子睡着后,再到床上去陪丈夫。如果丈夫也睡着了,就算了,她不会把丈夫弄醒。

堂屋里是黑的,外面的月光越明,屋里就显得越黑。王国慧没有开灯,她摸黑进了堂屋。回身轻轻掩上屋门,她又摸黑进了东间屋。到儿子床前看了看,听了听,见一片月光透过窗子静静地照在儿子盖着的被子上,儿子似乎已经睡熟。她蹑手蹑脚上了大床,夜蝉蜕皮一样脱下自己的衣服。丈夫一点动静都没有,喝了酒的丈夫也许睡着了。她跟丈夫睡一个被窝,她把被子轻轻一掀,两条腿就顺进了被窝。挖煤的丈夫如一块正燃烧的煤,他不仅自身发热,把被窝里也烤得热腾腾的。她正要和丈夫保持一点儿距离,不料丈夫像一个熟练的挖煤工做的那样,双手一伸,就把她挖到了。丈夫又像是一只螳螂,而她像是一只蝉,螳螂蓄势在绿叶中静卧着,在等待蝉的到来。当蝉刚落在树枝上,螳螂就以迅雷之势打出两只强有力的利爪,把蝉捕到了。王国慧被捕到时,她并没有像蝉那样鸣叫,那样挣扎,只是说轻点儿,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丈夫没说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就用自己的嘴把王国慧的嘴堵上了。

堵了一会儿,王国慧趁换气的时候腾出嘴来说:你要是没睡着,咱俩说会儿话吧。我胆里长了块石头,你知道吗?那一阵儿可把我疼坏了,疼得我摔头的心都有。

是吗?让我摸摸。他一摸就摸错了方向,摸错了地方。

坏,往哪儿摸呀!王国慧把丈夫的手拿开了,说:新成今年又被评上了三好生。为了新成能继续当三好生,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

丈夫热血沸腾,好像已经急不可耐,对新成当不当三好生并不感兴趣。他把身体从被窝里长起来了,对王国慧说:你今天要好好亲亲我!他的要求和举动有些反常,不是对位,而是错位,不是依照常规,而是违反常规。

这个流氓,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流氓呢!下去不下去,再不下去,我把新成喊醒,让你儿子看看你的流氓行为!

喊呗,把他喊醒我也不怕。你是我老婆,我老婆为我服务是应该的,我怕什么!

其实新成已经醒了。人对自己的名字是敏感的,风吹,他可以不醒,雨打,他可以不醒,有人提到他的名字,他就会醒过来。妈妈说话声音并不大,因为牵涉到新成的名字,他还是听见了。他没有睁开眼,但心里的眼睁开了,霎时就睁开了。他听见妈妈骂爸爸是流氓,他吃惊不小。他知道流氓是骂人的话,而且骂得很厉害,比同学之间骂爹骂娘骂奶奶,都厉害得多。他就把眼睛睁开了一点缝。他是脸朝上睡的,一睁开眼,月光就照到了他眼上。月光能明眼,有时也能封眼,此时的月光就像是封住了他的眼,使小床在明处,大床在暗处;他在明处,爸爸妈妈在暗处,就算他侧过身去往大床上看,也看不到爸爸的动作。据说夜晚是鬼的世界,只有鬼在黑暗里才张牙舞爪,十分活跃。而人在黑暗里做动作,总是有些像鬼,总是有些可怕。月光如霜,新成心里一紧,不由得哆嗦起来。他不是冷,他是害怕了。他的害怕由外而内,有着冰冷的效果。一时间他仿佛四面不靠,掉进了冰窖。平时遇到可怕的事,他都是找妈妈,让妈妈保护他。现在妈妈如同遇到了猛兽的攻击,连妈妈都失去了保护,都自身难保,还有谁能保护他呢!就在这个时候,妈妈再次提到了他的名字,说是要把他喊醒。不用说,妈妈是希望他能帮助妈妈,带有向他求救的意思。新成怎么办?新成还没有长大,拳还不够硬,脚还不够硬,力量还不够强大,还没有能力帮助妈妈,解救妈妈。他的能力还处在害怕、委屈和示弱的阶段,在紧急时刻,他还是只会喊妈妈。他喊了妈妈——一开口就带了哭腔。他听见了自己的哭腔,对了,哭也是一种力量,他只能用哭来表达他的力量,显示他的存在。他一哭而不可收,哭得相当响亮,相当悲伤。

新成一哭,王国慧如同借到了力量,得到了帮助,说看看,吓着孩子了吧,把孩子吓哭了吧!她双手一推,就把骑跨在她胸口的丈夫推开了。

丈夫被推了个仰八叉,他有些着恼似的骂了人:操他妈的,真没劲!

新成别哭,别怕,妈妈来了!王国慧赶紧穿上衣服,到小床上抚慰儿子去了。

11

王国慧刚把儿子哄睡着,又听见老四在院子大门外擂门,一边擂一边大声喊:三嫂,三嫂开门!

这个老四,真烦人!王国慧有心不搭理,不开门,又怕老四一直把门擂下去。他不但用拳头擂门,说不定还会用脚踢门。酒劲儿在老四的脑门子上顶着,拳不是他的拳,脚不是他的脚,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王国慧对丈夫说:你去看看老四有什么事。

丈夫没有吭声。丈夫的阴谋没有得逞,他或许泄了气,已经睡着了,或许是在赌气。王国慧只好自己向院子里走去,说:听见了,别叫了,什么事呀?酒劲儿还没下去吗?

你先开门再说。我老婆跑了,不见了,哪儿都找不着。

王国慧把大门打开问:你是不是欺负她了?她想起丈夫刚才的无理要求,知道现在的男人都学得很坏,都在变着花样欺负自己的老婆。

没有呀,我一点儿都没咋着她。

我不信。你老婆跑了,你找我干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找找她。

你找不着,难道我就能找着吗?我又不是孙悟空,我又没有火眼金睛。

依我看,你比孙悟空还厉害。三嫂还是帮我找找她吧,我就这一个老婆,她要是跑了,我就没有老婆了。

可笑,一个老婆你都猴不住,你还想有几个老婆!

月光照得白花花的,投在地上的人影是黑的。王国慧的人影跟着王国慧,王国慧跟着老四,一同来到老四家的院子里。王国慧问老四:你哪儿都找过了?

找过了。

厕所和灶屋也找过了?

都找过了,一个人影都没有。

根据自己的经验和想象,王国慧先到灶屋里灶台后面的黑影里找,她刚转过锅台,从黑影里伸出一只黑手,一把就把她拉住了,把她吓了一跳。她想象得没错,四老婆果然缩得像个乌龟一样,藏在黑影里。四老婆小声说:三嫂,千万别对老四说我在这里,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呢?没错儿,现在的男人都不是人了。王国慧从灶屋里出来了,并掩上了灶屋的门,对老四说:没在灶屋里,我连灶膛里都用火棍捣了捣,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老四到厕所又找了一遍,说真奇怪,一个大活人,说找不见就找不见了。

依我说你不用找了,她有可能回她娘家去了。你只管睡你的,等你睡一觉醒过来,她就回来了。

这个女人,往城里跑一圈就跑野脚了,等她回来,我就把她拴在床腿上,再也不能让她出去了。

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第二天早上,王国慧在小卖部碰见了四老婆,二人会心地笑了一下,王国慧问四老婆:后来老四又闹事儿了吗?

没有,他睡了一觉醒来,就乖得跟一条狗一样了,叫他干啥就干啥,叫他舔手他舔手,让他舔脚他舔脚。

别说了,恶心!我看你也学坏了!

何怀礼为王国慧和何新成办好了往矿上迁移户口的手续,带着手续回矿去了。临走时何怀礼对王国慧说,等过罢年,立了春,天气暖和一点,你和新成就可以搬到矿上去住,彻底与农村告别。

真的要走吗?王国慧问。

这还有假吗?我去镇派出所办手续的时候,等于已经把你和新成的户口迁出,从迁出的那天起,你就不再是这里的人了。

我在何赵庄已经住了十来年,一说要走,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王国慧说着,口气有些低沉,眼里也起了雾。

少跟我玩悲伤!人往高处走,鸟往高处飞,城市就是高处,现在谁不想往城里去!要不是嫁给我,你能这么快成为城里人吗?我把你带到城里,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王国慧提出了房子和宅基地问题,说他们要是搬走了,房子和宅基地怎么办?

鸟飞到哪里,就在哪里搭窝,没听说过鸟飞走时把窝、树和地一块儿带走的。

鸟是鸟,人是人,你不能老拿鸟跟人比。人是有头脑有感情的,麻雀有头脑吗,老鸹有感情吗?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一切由你全权处理。

我的意见,房子和宅基地咱们还留着,谁也不给,谁也别想占。新成他爷爷奶奶还在这里,咱们肯定还得回来看望老人。有房子在,咱们回来就有地方住。要是连房子都没有了,东瞅瞅,西望望,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那就惨到家了。想想我都想哭。

又来了,又来了,你还有完没完?你就不能说让人高兴的话吗?哎,咱们要是有两个孩子就好了,一下子就可迁三个人的户口。我这次回来,不知你能不能怀上,从时间上算,好像正是好时候。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第四章 新环境里的新生活

12

过罢春节不久,草刚发芽儿,麦苗刚起身,杏花刚鼓苞,何怀礼就跟矿上要了一辆卡车,把老婆、孩子和日用的家当拉到了矿上。

矿上分给何怀礼的房子只有一居室,还是在顶楼的四楼。何怀礼说房子小了一点儿。王国慧说还可以,刚到矿上就有楼房住,已经不错了。按通常的理解,一居室就是一间屋,可王国慧却数出了四间屋。除了卧室,她把客厅、厨房、厕所都当成了一间屋。他们在老家时是四间屋,到矿上也是四间屋,屋子的间数是一样的。另外,她还在屋子外面看到了阳台,阳台好,可以在阳台上晾衣服。老家有院子,这里没院子,阳台就算是一个院子吧!更大的不同是,她在老家住的是平房,到这里平地高升,一下子住上了楼房。以前她何曾想过会住楼房呢,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住楼房啊!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地面上的树矮了不少,人矮了不少,而她却高了不少。往远处看呢,看天天更高,看路路更远,眼界开阔了许多。虽说她没有一步登天,好像跟一步登天也差不多。何怀礼事先买了一张席梦思大床放在卧室里,他把安有弹簧、富有弹性、厚厚的床垫子摁给王国慧看,他一摁,床垫子就往上一弹。他笑着问王国慧怎么样,笑得颇有内容的样子。

他们老家睡的是那种老式的大木床,床上横着安有床牚子,床牚子上铺秫秆箔,箔上铺席,席上再铺褥子。别看铺垫了这么多层,床还是很硬,一点儿弹性都没有。王国慧听说过城里人睡的床不叫床,叫席梦思。她不知道席梦思是哪几个字,是西梦思还是席梦思?她在村里问过几个人,都说不知道。何怀礼应该知道,但她没有问何怀礼。她不想让何怀礼知道她知道得比何怀礼少,不想让何怀礼觉得她土。她没有跟何怀礼一块儿笑,没夸大床挺好的,却问:新成睡哪里?

何怀礼说:新成只能睡在客厅里。

客厅里怎么睡,总不能让孩子睡在地上吧?水泥地那么凉!

哪能呢,我准备买一张折叠床给新成睡,睡的时候撑开,不睡的时候想收就收起来。

王国慧没有再坚持让新成跟他们两口子睡在同一间屋,楼房里的卧室带有封闭性和私密性,加上新成不算小了,跟他们同睡一室的确不太合适。

何新成把小花猫带到矿上来了,正在客厅里跟小花猫玩。这次搬家,新成只带了两样东西,一样是自己的书包,书包里装满了课本、作业本和文具,另一样就是这只小花猫。何新成正在客厅里跟小花猫玩。他拉住小花猫的两只前爪子,把小花猫拉得像个小人儿一样站立起来,然后用一只手握住小花猫的一只爪子,假装跟小花猫握手,说你好你好!他还把一根手指头放在小花猫嘴边,试试小花猫咬不咬他的手。小花猫的嘴一歪,把他的手指头咬住了。须知猫的牙齿是很尖锐的,它只要一咬住老鼠,老鼠就别打算逃脱。新成感觉到了小花猫牙齿的尖锐,他真害怕小花猫会咬他,把他的手指头当老鼠吃。可小花猫假装在咬他,咬得一点儿都不用力,一点儿都不疼。这个小花猫,真乖,真可爱,他把小花猫带来真是带对了。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新成还没有别的朋友,他只能把感情寄托在小花猫身上,把小花猫当朋友。

而小花猫呢,突然来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看地不是地,看天不是天,看树没有树,看花没有花,一切都不太对劲,它的样子像是有些紧张。它畏首畏尾,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它的眼睛老是瞅着小主人何新成,何新成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何新成没有抛弃它,把它从几百里外的地方带到这里,它似乎对何新成特别感激,也特别依赖。何新成刚把它放到地上,它就立起身来,两只前爪子像两只手一样抱住何新成的裤脚,眼巴巴地望着何新成的脸,撒娇似的喵喵叫,仿佛在说:朋友抱抱我,抱抱我!

何新成像是听懂了小花猫的话,把小花猫抱了起来。他还把小花猫举过头顶,一次又一次像举小孩子一样把小花猫举高高。倘若小花猫真的是一个孩子,小花猫一定会笑个不停。可惜它没有笑神经,只有叫神经,高兴了叫,不高兴也是叫;求爱时叫,渴了饿了也是叫,它的任何诉求都是用叫表达。

小花猫对何新成叫,何新成就对妈妈叫:妈妈,小花猫可能饿了,给小花猫弄点儿吃的吧!

妈妈说:看看,问题来了吧。在老家,它随便到哪里,都能找到吃的。就算家里没什么可吃的,它还可以跑到庄稼地里逮蚂蚱吃。到这里除了水泥地,就是水泥墙,想找点儿吃的就难了。猫是次要的,人是主要的。目前的主要问题是先解决人的吃饭问题。你爸爸吃食堂吃了这么多年,咱们来了,不能再让你爸爸去食堂吃饭了。咱们靠你爸生活,首先得让你爸吃好。等人吃饱了,再喂猫也不晚。

爸爸说:我早晚得把猫扔掉。猫在农村是有用的东西,到了城里就是无用的东西。我最反对在家里养无用的东西。

妈妈接着说:别光想着玩,今天没能去学校上课,得自己把课补上。上学跟种庄稼的道理是一样的,农时不等人,错过这个时间,再种庄稼就晚了。就算把庄稼种上了,庄稼长得也不会好。上学的事更耽误不得,同一个年级的同学齐步走,你落下一步,就有可能出现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的情况。我听说城里的教育质量普遍比农村高,我还听说城里的孩子普遍比农村的孩子聪明一些,你到这里上学属于插班生,能不能顺利插到班里去,我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王国慧的当务之急,是尽快解决何新成的转学问题。第二天一吃过早饭,王国慧就急切地问丈夫:新成转学的事怎么办?

丈夫说:我马上去上班,这个事你去办。

王国慧的样子有些为难,说她在矿上两眼一抹黑,连一个人都不认识,不知道去找谁。

再黑也黑不过井下,用矿灯一照,不就明了嘛。不认识人怕什么,你去找找,不就认识了嘛!孩子学习的事跟以前一样,还是你来管。队里的一摊子事已经够我忙的了,家里的事我肯定顾不上管。

那好吧。王国慧说。说起来,他们家最近还有一件喜事,何怀礼得到了矿上的提拔,当上了采煤队的副队长。副队长是副科级,何怀礼等于进入了干部序列。何怀礼虽然没有脱产,还要天天下井,但他现在下井跟以前下井不同。他以前下井是自己管自己,自己挖好煤就行了。现在下井担负的是指挥和监督的责任,主要是管别人。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何怀礼熬出来了,他不用每天一身煤一身汗地苦干了,只需动动眼、动动嘴就行了。一个人从工人到干部,说是熬出来的,并不完全对,应该说是实打实凿干出来的。有的人熬一辈子,从黑头发熬到白头发,也不一定能熬上个一官半职。而何怀礼从采煤工干起,干过副班长,干过班长,现在又升到了副队长,说明何怀礼干得还可以,说明何怀礼既有干活儿的能力,还有当干部的能力。王国慧不会拖何怀礼的后腿,她要好好支持何怀礼的工作,让何怀礼的职位争取再往上升。

金泉矿分两个区域,一个生产区,一个生活区,生产区在南边,生活区在北边,两个区域相距一两公里,一条矿街把生产区和生活区连接起来。矿上的学校在生活区。生活区里有食堂、医院、图书馆、体育场、俱乐部、幼儿园等,这些设施都在生活区的中心位置。而矿上的学校建在生活区的西北角,与生活区拉开了一定的距离,是一处用围墙围起来的独立所在。为了给何新成转学,王国慧一路打听着来到了金泉矿小学。来学校之前,王国慧穿上了自己认为最好的衣服,最好的鞋,还对着镜子把头发整了整。她上来要给学校领导和老师一个好印象,不能让人家觉得她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妇女,什么都不讲究。及至学校大门口,她心里还是有些打鼓。在何赵庄,她还是有心理优势的,进出学校像走平地一样。到了金泉矿,她的心理优势一点儿都没有了,心里跳的都是劣势。学校坐北朝南,是一座三层楼。教室里正在上课,王国慧像是怕影响学生上课一样,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有一位女老师模样的人问她找谁,她说找校长。人家说,校长在三楼。她到三楼校长办公室找到了校长,校长问她什么事,她说来给她的儿子何新成转学。校长正忙着,没让她坐,转学的事,校长让她去教导处找张主任。也是在三楼,王国慧到教导处找到了张主任。校长是男的,张主任是女的,看样子张主任有四十多岁。她跟张主任说了给儿子转学的事,张主任问她:带户口本儿了吗?

户口本儿,噢,没有,我不知道要带户口本儿。

不带户口本儿,空口无凭,我怎么知道你们的户口在不在矿上。金泉矿是国有大型企业,金泉矿小学是国家的小学,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

对不起,我不懂这些,我马上去拿户口本儿。

王国慧一路小跑着把户口本儿拿来了,见张主任正在打电话。张主任挑挑手让她回避,让她先在门外等一会儿。张主任打电话打得时间不短,张主任放下电话才对她说:进来吧。

王国慧恭恭敬敬地把户口本儿递给张主任。

张主任把红皮硬壳的户口本儿前前后后翻了一遍,说:噢,刚刚从农村迁过来的农转非家属。张主任问:你是王国慧?

是。

你儿子叫何新成?

是。

你识字吗?

识字不多,初中毕业。

现在不少农转非来矿的家属不识字,一点儿都不能配合学校的教育,真成问题!怎么没把你儿子何新成带来呢?

王国慧误会了张主任的意思,以为张主任看了户口本儿,确认她和何新成的户口确实转到了矿上,马上就可以批准插班上学。她问:何新成下午就可以上学吗?

张主任冷冷笑了一下,说:那怎么可能!你以为学校是自由市场吗?

那……

学校还要对何新成进行一下面试。

我现在就去把何新成叫来。

那急什么。我上午还有点儿事,马上要出去一下。

那我下午带何新成来吧?

要来就下午两点之后。

王国慧心里不免对张主任的态度和做法产生一点小小的看法:要她带孩子来,要对孩子进行面试,为啥不跟拿户口本儿的事一块儿说呢,要是一块儿说,她就把孩子一块儿带来了。张主任这样做,显然有些居高临下,在故意遛她。可王国慧什么都不敢说,一点儿不高兴的表示都不敢有,谁让人家是主任呢,谁让人家有权力呢,谁让她为孩子上学的事有求于人家呢!她只能说,好,谢谢张主任!

下午还不到两点,王国慧就带着何新成,让何新成背着书包,来到了张主任门口。王国慧想,她和孩子必须提前来,只能是她和孩子等张主任,而不能让张主任等他们。结果他们在张主任门口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张主任才来。王国慧说:张主任,这就是我儿子何新成。把何新成推到了前面。

张主任边开门边说:进来吧。

面试开始,张主任让何新成站在她的办公桌前面,对何新成进行了一番审视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何新成。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何怀礼。

你爸爸在哪个单位工作?

何新成皱起眉头,像是想了一下,回答说:我爸爸在地底下挖煤。

我问的是你爸爸的工作单位?

王国慧替何新成回答:他爸爸在采煤一队工作,是采煤队的副队长。

张主任说:你不要替他回答,让他自己回答。张主任接着问:你有什么特长?

特长?什么是特长呢?何新成好像没听说过这个词,他的眉头皱得更紧,求助似的回头看了站在后面的妈妈一眼。

王国慧不敢说话了,她也不知道儿子的特长是什么,她帮不了儿子。

看来你什么特长都没有。那么,你有什么爱好呢?

对于爱好这个词,何新成似乎听懂了。可是,他有什么爱好呢?他爱跟小花猫玩,这算不算他的爱好呢?他吃不准。

有,就说有,没有,就说没有。

何新成的回答是没有。

理想总应该有吧,说说你将来的理想吧。

对于理想,何新成知道,因为妈妈对他反复灌输过,他说:我的理想就是上大学,当一名大学生。

理想倒是很明确。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得一步一个脚印,好好学习。好了,就这样吧。

这样吧是啥样吧呢?何新成的面试是不是合格呢?王国慧趋向前问:张主任你看……

看什么?

何新成下午能留在学校里学习吗?

张主任说:我说你们这些当家长的,怎么都这么心急呢,怎么一点儿耐心都没有呢!什么事情都有一个过程,想上大学也不是一天之内就能上的。何新成面试过了,还要考试,这是一个必须走的程序。如果不经过考试,谁都不敢批准何新成入学。

王国慧说:何新成在原来的学校学习挺好的,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每年都是三好学生。说着,她打开自己的背包,把三张折叠在一起的三好生奖状掏了出来。这三张奖状原来并排贴在老家屋子的墙上,往矿上搬的时候,王国慧特意把这三张奖状都揭了下来。奖状背面曾抹过糨糊,有些发硬,上面粘的还有一些白灰。王国慧很重视这些奖状,因为奖状是何新成品德好、学习好、身体好的证明。别的东西她可以丢到老家,不往矿上带,这些奖状她必须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这是何新成的荣誉,也是她的荣誉。

三好学生,那好呀!

张主任把奖状看了看,好像对这些奖状并不重视,很快把奖状还给王国慧,说:有的学生能在农村学校当三好,到了这里不一定能当三好,农村的标准跟城里的标准是不一样的。明白我的意思吧?

王国慧想说不明白,但她没有说,却点了点头。

奖状不能说明现在,更不能说明将来,考试才是硬道理,考试才能说明一切。

王国慧原以为,只要她拿出何新成的奖状给张主任看,张主任就不会再对何新成进行考试了。听张主任的口气,考试是躲不过去的。考就考吧,所有学校的门槛不是用木头做成的,也不是用砖头做成的,都是用考试做成的,跨不过考试这道门槛,就进不了学校的大门。王国慧对何新成还是有信心的,相信何新成不会被考试这道门槛挡在学校的大门外。她问张主任:何新成什么时候考试?

这两天肯定不行,我没有时间,考试只能安排在星期天。张主任说。

这天是星期四,到星期天还有两天时间。王国慧说:何新成这几天的学习怎么办呢?我真怕他落下的课太多,跟不上别的同学。

你可以让他在家里学习嘛,你可以辅导他嘛!你要知道,星期天是休息时间,忙了一星期,我也想休息休息。把对何新成的考试安排在星期天,等于牺牲了我自己的休息时间,等于我在业余时间加班。你以为我愿意加班吗,我也不愿意,有什么办法呢!

王国慧还能说什么呢,她说不出什么了。她以前只下过地,没有上过班,脑子里没有加班的概念。只能是张主任说什么,就是什么。

按照张主任指定的时间,王国慧在星期天上午的九点半,带何新成到学校去考试。没有了学生娃子的喧闹,整个校园里显得十分宁静,静得让人生疑,并感到有些压抑。三两只麻雀落在校园操场的地上,交头接耳之后,在地上蹦来跳去。张主任给了何新成一张四年级的数学考试卷子,把何新成安排在二楼的一个教室里考试。没人监考,教室里空空荡荡,只有何新成一个学生在考试。张主任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她没让王国慧跟她一块儿到办公室里去。考试时间是一个小时,张主任给王国慧说了两个地方,一个是一楼的教室,一个是操场,让王国慧在教室或操场等一会儿。张主任要求,在何新成考试期间,王国慧不许走近何新成。王国慧连连点头,表示一定能做到。一楼的好几个教室都开着门,王国慧可以到教室里坐下来等,但王国慧没选择到教室里去,宁可到操场上去站着等。操场上光秃秃的,连一棵树都没有,只有两个篮球架子。王国慧之所以选择到操场的篮球架子那里去等,是想让张主任在楼上一眼就能看到她。她认为,张主任在考何新成的同时,也是在考她,考的是何新成的数学,考的是她的人品。她要让张主任知道,在何新成一小时的考试期间,她连教学楼都不进,绝不会帮何新成作弊。

一小时之后,张主任把何新成的考试卷子收走了,何新成背着书包从楼里走了出来。

王国慧迎过去,问何新成感觉怎么样,题都会做吗?

何新成说都会做。

你都做对了吗?

对了。

对了就好。你敢肯定吗?

何新成没有回答,他大概不敢肯定。

没见张主任从楼里出来,王国慧问何新成,不接着考语文吗?

张主任说,下午考语文。

下午几点?

何新成皱起眉头,用一只手摸后脖梗子。好像张主任说的时间记在他的后脖梗子上,他摸摸后脖梗子才能想起来。他摸了几下后脖梗子,仍没有把下午的考试时间想起来。

王国慧只得到楼上去问张主任。

不料张主任不愿重复说过的时间,她说:我跟何新成说过了,你让何新成告诉你。这对他的注意力和记忆力也是一个考试。

见张主任有些不耐烦,王国慧赶紧下楼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王国慧让何新成好好想想,下午语文考试的时间到底是几点?

何新成说:你不是去问过张主任了吗?

王国慧没有跟何新成说实话,她说她是问过张主任了,也知道了考试时间,但她还是要让何新成想一想,看看与她知道的时间是否对得上。王国慧说,人靠时间活着,时间是铁,时间是钢,时间对人来说特别重要,一分一秒都不能马虎。衡量一个人是正常,还是傻瓜,就看能不能记住时间,能记住时间的人就是正常人,记不住时间的人就是傻瓜。王国慧还说:不管领导和老师说什么时间,你都得注意听,都得牢牢记住。张主任说,这对你的注意力和记忆力也是一个考试。如果连考试时间都记不住,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好了,再仔细想想,我相信新成的注意力和记忆力都是很好的。

我想起来了,好像是两点半。

看看,想起来了吧!想起来好是好,但不能说好像,又像又不像,还是不能肯定。记住,在时间问题上,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能说好像。

按王国慧的判断,两点半这个时间是可能的,因为上次张主任面试何新成时,指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之后。今天是星期天,张主任到办公室的时间大约也不会提前。判断归判断,因没能亲耳听到张主任所说的时间,王国慧必须给时间打出更多的提前量。她和何新成提前倒没事儿,他们的时间是为张主任的时间预备的,必须服从张主任的时间。他们要是到晚了就不好了,就算犯了错误,也算是在注意力和记忆力的问题上考试失败。所以在下午一点半,王国慧就带着何新成来到了学校大门口。他们等啊等啊,王国慧看了一次手表,又看了一次手表,两点,两点半,两点四十,两点五十,直到三点都过了,他们才终于把张主任等来了。和考数学一样,张主任给了何新成一张语文卷子,让何新成一个人在教室里做,王国慧在外面等。考试结束后,张主任让王国慧在下星期的星期二下午两点之后,到她的办公室里来一下。

王国慧问:带何新成一起来吗?

你自己来。我们看看何新成的考试成绩,还要集体研究一下,才能决定何新成能不能到我们学校上学。

从农村转来矿上,王国慧原以为何新成在矿上的学校上学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想到这么不顺,这么复杂。王国慧原以为来到城里什么都好,没想到刚进城就遇到了难题,城里人就给她来了个下马威。听张主任的口气,何新成能不能在这个学校上学还不一定呢!王国慧不由得担起心来。

从星期天到星期二不过两天时间,王国慧觉得像两年一样漫长。她一再对自己说耐心、耐心,但还是没能把自己提起来的心耐下来。星期二上午,学校刚放学,王国慧就迎着放学的学生娃子逆流而上,到学校找张主任去了。她上来就给张主任道歉,说:对不起张主任,我来早了!

张主任倒没有批评她,说她的心情可以理解。张主任说的话,使王国慧的心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冰窖,半个身子都凉了,脸霎时变得刷白。张主任说:你儿子学习不行呀,你说他是连续三年的三好生,我以为学习还可以呢,看来水分很大。

怎么,他没考好吗?

数学还说得过去,语文差得太远了。

能告诉我他的语文考了多少分吗?

张主任没有告诉分数,只说:作文题目是《我心目中的矿工》,他基本上没有写。你说他爸爸在采煤队上班,他对矿工应该有所了解呀,写这样的作文,他应该有优势呀!如果连这样的作文都不会写,别的作文就更不会写了。

老天爷呀,这可怎么办呢?比起评三好生来,这个问题要大得多,这关系到何新成有地方没地方上学,关系到何新成的学业能否继续下去,并直接关系到何新成的前途和命运啊!在老家何新成评不上三好生,她可以找当老师的堂弟问情况,可以让当村主任的公爹出面干预评选的事。到这里何新成面临上学的问题,她能找谁帮忙呢?她不认识一个老师,也不认识一个领导,只能求张主任开恩。她说:张主任,我求求您,您收下何新成吧!孩子还小,正是上学的年龄,要是学校不收他,他这一辈子就算废了。王国慧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不是一个善于求人的人,可事到如今,她不求人怎么办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哽,像是无助的、悲哀的声音,眼泪都快要下来了。

张主任摆摆手说:这不是求谁不求谁的问题,学校确实有学校的难处。现在各个班的老师都是根据全班的考试成绩论成绩,根据分数计算奖金,谁愿意接收学习不好的学生呢,谁愿意让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把全班的平均分数拉低呢?

王国慧觉得自己的胆疼了一下,她不由得含了胸,用手捂住了肚子。

张主任问她怎么了。

她说没事儿,她有胆结石病,不知什么时候就疼一下。

张主任让她回去休息吧。

何新成的事情没着落,王国慧怎么休息呢!她问张主任: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张主任说:四年级有两个班,哪天我跟两个班主任沟通一下,看看他们愿意不愿意接收何新成,看看哪个班主任愿意要何新成。

王国慧在老家一个人带孩子带惯了,遇事也自主惯了,孩子转学的事她没有跟丈夫多说。加上丈夫天天跟班下井,在井下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多,王国慧也不想因孩子上学的事让丈夫分心。可是,孩子现在面临无学可上的严重问题,她才不得不把这几天为孩子办转学的事情前前后后跟丈夫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叹气。

丈夫问她:你给张主任送人民了吗?

什么送人民?

人民币呀!现在办事不送人民币怎么行呢,不拿人民币开路怎么行得通呢!

如同打了一针清醒剂,王国慧突然醒悟过来。怪不得张主任一次又一次刁难她,看来船湾在这里,是因为她没给张主任送人民币呀!什么考这考那,原来考的是她身上的人民币呀!王国慧承认,她什么都没给张主任送。

丈夫说:我还以为你挺聪明呢,原来你是个大傻帽呀!

王国慧懊悔不迭,没有否认自己的傻,她说:我真傻,傻死了算,我怎么没想起来给张主任送点儿钱呢!在农村老家的时候,她找人办事,还知道给人家送礼。到了这里,她怎么连一点儿礼都不懂了呢!她或许认为,城里人是公家人,公家人办事都是公事公办,办事不用花什么钱。现在再想想,城里人不种庄稼,不收粮食,都是靠钱生活,可能见钱更亲,更离不开钱。星期天那天张主任考何新成,张主任说她牺牲了休息时间,是在加班。张主任这样说,话后面的意思不就是让她出钱嘛,她怎么一点儿都没把考试和钱联系起来呢,怎么一点儿都没往钱上想呢?她到底还是个农村人,对城里人的心理一点儿都摸不透啊!在城里人面前,她傻得一点儿气都不透啊!

跟丈夫说这番话时,两口子都躺到了床上,已经是晚上的十一点多。楼下有路过的人在大声唱歌,唱的是什么黄土高坡。王国慧恨不能马上起床,把钱给张主任送去。想到张主任这会儿不会在学校,她又不知道张主任的家住在哪里,只好等明天再送。

13

王国慧用透明塑料布包了一沓子人民币,星期三一到上班时间,她就把“人民”给张主任送去了。王国慧说:张主任辛苦了,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小意思。

张主任说:不要这样,这样不好,没有必要嘛!

张主任连星期天都不休息,还要牺牲休息时间加班工作,对我们真是太好了,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张主任才好。王国慧见张主任办公桌一角放着几张折叠起来的报纸,就把钱压到报纸底下去了。

张主任把钱看了一眼说:不用感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分管学校的教务,杂事比较多。你儿子插班的事我还没顾上跟四年级的班主任商量。

不着急,让张主任费心了。

四年级的两个班主任,一个是女老师,一个是男老师,你是愿意让你儿子去女老师带的班,还是愿意去男老师带的班呢?

这一次王国慧没有犯傻,她听得出来,张主任已经在让她选择班主任了。张主任虽然没有明确说同意她儿子入学插班,但张主任让她挑班主任,这不是同意她儿子插班是什么,不插班何谈选择班主任呢?天爷爷,地奶奶,这是多么大的转变啊!看来钱真是好啊,钱遇山开路,遇水搭桥,遇鬼降鬼,遇妖拿妖,真是无往而不胜啊!她说:张主任您看吧,让何新成上哪个班都可。

依我的看法,你让你儿子插男老师带的班好一些。我看你儿子的性格偏柔一些,跟着男老师,可以使你儿子增加一些阳刚之气。

张主任您看得太准了,我儿子就是有点儿面,缺少阳刚之气。张主任您太替我儿子着想了,我真的很感动,真的,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张主任办公室里有一条用木条做成的连椅,张主任指着连椅,请王国慧坐一会儿吧。

不坐了,您忙吧。

我看你的样子,是不是怀孕了?

王国慧不由得摸了一下肚子,有些不好意思,说是的。

几个月了?

快四个月了。

你是藏怀,不是太明显。

我家孩子他爸嫌一个孩子太孤单,非要再要一个。

在农村生第二胎还可以,现在城里计划生育管得越来越严,已经不让生第二胎了。

我不知道。

你以后多抓一抓你儿子的语文,最好不要偏科。语文和数学是两条腿,两条腿一般齐,才走得快,才能和别人赛跑。要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一瘸一拐,就跑不过人家。

张主任您说得太对了,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我一定想办法把他的语文抓上去。

王国慧临下楼时问张主任,她什么时候再来。

张主任让她等通知吧,问她家安没安电话,要是安有电话的话,就把电话号码留下来。

王国慧说,她家没有电话。

这样吧,下午两点半之前,你让你儿子来找我吧。你让你儿子自己来就行了,你的身体这样的状态,不用来回跑了。

没事儿,还是我跟他一块儿来吧。

何新成插班入学成功后,何怀礼在王国慧面前显摆他的高明,说怎么样老婆,在关键时刻还是离不开老公的智力支持吧!

王国慧说:什么老公老公,难听!不说老公,人家也知道你是公的,不是母的。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公的,好意思吗?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公的就是公的,母的就是母的,谁都不能代替谁。老公的叫法是从南方传过来的,南风吹,麦子黄,习惯了就好了。好了,闲话少叙,答应我吧。

别闹别闹,说点儿正经的。突然一下子不种地了,我怎么觉得有点儿闲得慌呢,手没啥抓没啥挠的,心里空落落的。

闲点儿怕什么,调到这里,我就是要把你从庄稼地里解放出来,就是让你享福的。其实你并没有闲着,你天天给我们做饭吃,还天天辅导孩子学习,怎么能算闲着呢!再说了,咱们的第二个孩子再过几个月就该出生了,到时候又够你忙两三年的。

王国慧每天都要到矿街的市场上去转一转。女人们大都爱逛商店,逛了一家又一家,一逛就是半天。她们逛商店不一定带什么目的,逛本身就是目的,就可以得到某种心理上的满足。王国慧和一般女人不同,她不爱逛商店。商店里的布匹啦,衣服啦,皮鞋啦,暖瓶啦,等等等等,都是由工厂里制造出来的工业产品,不能引发她的回忆、联想和兴趣。她最爱转的是农贸市场,喜欢看与土地、农业有关的东西。在农贸市场里,她转得最多的是菜市场。矿区菜市场里所卖的蔬菜,跟他们老家的蔬菜是一样的,每一样都让她感到熟悉、亲切。她在每一个卖菜的摊子前都驻足观看,简直像在欣赏艺术品一样欣赏各种蔬菜。是呀,人们之所以愿意欣赏艺术品,无非是为了唤醒回忆,调动感情,引起联想,产生共鸣。而王国慧在欣赏蔬菜时,的确能得到类似欣赏艺术品一样的感受。在老家时,王国慧也到集镇上的菜市场转过,三乡五里的人互相结亲,她在菜市场总能碰到熟人,不是二表姨,就是三表姑。在矿区的菜市场,她看到的都是生面孔,连一个熟人都没有。也许过个三年五年,她会有一些熟人,但目前来说,除了菜是熟悉的,人都是陌生的。

这天王国慧买了一把新韭菜,准备中午给新成包素饺子吃。

14

王国慧正在家里择韭菜,听见有人敲门。丈夫带有家门的钥匙,儿子都是未敲门前先喊妈,她在矿上一个别的熟人都没有,是谁在敲门呢?要说打过交道的人,只有一个学校的张主任,人家张主任是领导,不能算是熟人吧。哎呀,难道敲门的是张主任?难道新成在学校里出什么事了?王国慧的心像被敲的门一样咚咚响了几下,说声来了,马上起身开门。矿上居民楼的门跟老家的门不一样,老家的门都是两扇门,白天只要有人在家,门都是敞开着,而居民楼里的门都是单扇门,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门一天到晚关闭着。王国慧开门一看,来人不是张主任,是和张主任年龄差不多大小的一位中年妇女。中年妇女自我介绍说:我是咱们矿上的居民委员会主任,我姓金,叫金之华。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意思要把手握一下。

噢,金主任!王国慧把自己的手看了一下,说她正在择菜,手上有泥,没有把手伸给金主任,让金主任坐吧。

金主任在客厅里的简易沙发上坐下,问王国慧:你是农转非新转过来的职工家属吧?

是的。王国慧回答。

是这样的,矿上党有党的组织,团有团的组织,工人有工会组织,小学生有少先队组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组织,都归组织管理。居民委员会也是一个组织,你来了,成为矿上的居民,归居委会管理。我今天来,一是对你表示欢迎,二是把你的情况登记一下,便于你以后参加居委会的活动。金主任说着,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硬皮文件夹,并打开文件夹,她问,王国慧答,把王国慧的姓名、性别、出生年月、民族、党派、学历等一一登记在册。登记完成后,金主任从韭菜到饺子,从素饺子到肉饺子,跟王国慧说了几句闲话,话题一转,就入了正题。金主任说:据有的居民反映,你是怀着孕来的,准备在矿上生第二胎,是这样吗?金主任说着,往王国慧肚子上看。尽管王国慧在沙发上坐着,金主任还是看出来了,王国慧的肚子鼓了起来,王国慧的脸上也长有妊娠斑。

王国慧掩饰似的收了一下肚子,说她有一个儿子,想再要一个女儿。她说她生孩子够稀的,她儿子都十来岁了,都上小学四年级了,她才怀第二胎。在他们老家,像她这样的年龄,都两三个、三四个孩子了。

金主任说:你不要跟农村妇女比,你到了矿上,有了城市户口,就要跟着城市的政策走。你也应该知道,计划生育政策是我们国家的基本国策,矿上对这一块也很重视,不许再生第二胎。在矿上没有工作的育龄妇女的计划生育归居委会管,我们一定要为这个事情负责。我这次来找你,一个主要目的,是希望你能够响应国家号召,遵守国家政策,终止妊娠,不要再生第二胎。

王国慧不说话了。她面前茶几上的韭菜刚择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择完。她抓抓已经择好的韭菜,放下了。她又抓抓没择好的韭菜,又放下了。有一根没择好的韭菜掉到了地上,她没有马上捡起来。她的样子像是有些无所适从。

金主任说:你考虑一下,尽快做出决定。胎儿越小,手术越好做。胎儿越大,做手术的难度也会加大,对你的身体也不好。

我没想到。王国慧说。

对了,去医院做手术的费用你不用管,所发生的一切费用都是由矿上出。

王国慧还是说: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要是还在老家,她相信不会有人管她,再过几个月,她就会把孩子顺利地生下来。她妯娌五个,有的生四个孩子,有的生三个孩子,最少的也有两个孩子,唯有她只有一个孩子。丈夫多次对她说过,两口子好比一加一,应该等于二。如果一加一还是等于一,那算怎么回事!她怀孕后,丈夫很高兴。丈夫说,表面看,他带到矿上的是两口人,实际上是三口人,因为王国慧的肚子里还藏着一口人。虽然王国慧不像丈夫对生孩子的欲望那么强烈,但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她也很高兴。她心里想的是,要是生个女孩儿就好了,那样的话,她就是儿女双全了。丈夫没有特别的愿望,他说不管是生女孩儿,还是生男孩儿,他都喜欢,都热烈欢迎。没想到她怀孕怀到半道儿,眼看一加一就要等于二了,金主任却找上门来,要她把胎儿打掉。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让王国慧不大容易接受。

金主任说:你以前没想到可以理解,因为你以前在农村。农村嘛,对国家政策的宣传总是不充分,执行起来也不到位。到了矿上,经我们提醒你,你就可以想到了,应该了解政策的严肃性,知道政策是铁打的,不是泥巴捏的。

王国慧觉得肚子里隐隐疼了一下,心口也疼了一下。这次的疼,不像是胆结石的疼,疼痛像是由胎儿所引发。她说:这个事儿我不当家,等孩子他爸回来,我跟他商量一下。

金主任先说:这个事情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余地。又说:你们商量一下也好,怀孕嘛,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两口子共同的责任。金主任临走撂下话,说她明天再来。

说来金之华主任真够负责的,此后一连几天,她几乎天天都到王国慧家里来。她不再是一个人来,有时和一位女的来,有时和一位男的来。女的是矿上工会分管妇女工作的干部,男的是居委会的党支部书记。不管多少人来,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劝说王国慧尽快去医院做手术。他们的办法各有不同,有的态度柔软一些,有的态度强硬一些。工会女干部的办法是软办法,她上来没提让王国慧去做流产的事,而是夸王国慧的形象和气质都不错。要是王国慧不怀孕,身材会显得很苗条,面容也会更干净、更好看。书记说,如果王国慧坚持生下第二胎,会带来一些严重后果,矿上有可能会取消她和她儿子的农转非,他们从哪里转来的,还退回到哪里去。同时,王国慧的丈夫也会受到降职、降级甚至开除公职的处分。

书记的话把王国慧吓住了,她不得不慎重考虑。她和儿子既然转到矿上来了,可不愿让人家再把他们打回老家去。老家的人都知道她和儿子成了城里人,住的是楼房,睡的是软床,吃的是白面,穿的是皮鞋,过的是和城里人一样的幸福生活。如果把他们打回农村,重新风里雨里种庄稼不说,她跟乡亲们怎么说呢,她的脸面可往哪里搁呢!

每次有人到家里找王国慧,王国慧都及时跟丈夫说了。第一次,丈夫的态度很坚决,说生,一定要生,不要听他们胡咧咧。连个孩子都不让生,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王国慧第二次跟丈夫汇报情况,丈夫不但态度仍然坚决,还生了气,骂了人,说什么他妈的居委会,管拉屎,管放屁,管人家生不生孩子干吗!他们要是再来找你,我就去骂他们,对他们不客气!第三次再说起这事儿时,丈夫何怀礼似乎就没了脾气,就有些叹气。他对王国慧说,队里的支部书记也找他谈了,说他如果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矿上就要撤销他的副队长职务,还要扣发他所有的奖金。两口子一筹莫展之际,王国慧想起了丈夫跟她说的人民币,问:咱给人家送点人民币行不行呢?

丈夫说:这个事儿恐怕送人民币不行,那么多人管这个事儿,人民币送给谁呢?要是人人都送,咱可送不起。再说了,这个事儿不比新成上学,新成上学的事儿是咱们求他们,这个事儿是他们求咱们,他们应该给咱们送钱才对。

王国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要是知道这样,我和新成还不如不来呢!

丈夫摆了一下手说:这样的话就不要说了,说这话没意义。

关于生第二个孩子的事儿,王国慧在老家时跟新成也说起过,她问新成:妈妈给你生一个小妹妹可以吗?

新成说:可以。别的同学都有小弟弟、小妹妹,就我没有小弟弟、小妹妹。

那你是喜欢小弟弟,还是喜欢小妹妹呢?

喜欢小妹妹。

那好,妈妈争取给你生个小妹妹。

怎么争取呢?何新成听老师说争取这个词说得比较多,比如争取考第一名,争取当三好生,争取受表扬,等等,这些争取都跟学习有关。妈妈给他生小妹妹也说争取,他不明白妈妈怎么争取,从哪里争取。

争取嘛,这个这个,争取就是争取。哎,我想起来了,争取就是不一定,我想给你生个小妹妹,到时候也许会给你生个小弟弟。万一要是生个小弟弟,你也不会反对吧。

新成没说反对,也没说不反对,他皱起眉头,像是思考某项有难度的问答题一样思索了一下,说:等你生下来再说吧。

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王国慧在新成面前再也不提生小妹妹或小弟弟的事,每次说到这件事情,两口子都是关上门,悄悄在卧室里说,避免让新成听见。要孩子是他们两口子的事,本来他们两口子就可以拿决定。现在看来,生孩子不再是私事,是公家也关心的事,能不能把孩子生下来,他们并不当家。王国慧说过要给新成生一个小妹妹或小弟弟,如果生不成了,让新成知道就不好了,说不定新成会感到失望,会使新成脆弱的心灵受到伤害。为了保护新成的心灵,事情只能瞒着新成进行,走一步说一步吧。

金主任他们不仅是到王国慧家里做王国慧的思想工作,还把王国慧叫到居委会的办公室,集体与王国慧进行了一次谈话。谈话这种方式王国慧也使用过,在老家时她多次对何新成谈过话。只不过,她对何新成谈话是一对一,这次谈话却是好几个人对着她一个。参加谈话的人除了金主任、工会女干部、居委会书记,还有两三个她没有见过的人。这样的阵势王国慧从没有经历过,一进办公室,她心上一紧,头皮一麻,就不由得紧张起来。不管她看谁,谁都正在看她,一屋子人都在看她,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不管是男是女,他们的目光都很锐利,像是一下子就看到了她肚子里。她经不起这么多人看她,只好把眼皮塌蒙下来。谈话开始,一圈人一个接一个发言,七嘴八舌,轮番对她进行谈话。他们谈话的内容差不多,无非是不能,不能;手术,手术;处分,处分……王国慧的脑袋嗡嗡的,大得跟倒空粮食的五升斗一样,听见跟没听见差不多。这时谈话会场上进来一个上岁数的妇女,说她要举报,发现有人在家里偷偷看黄色录像。金主任说,他们现在正在开会,举报的事等一会儿再说。她让一个工作人员把举报者领到别的办公室去了。

下面该轮到王国慧表态了,金主任对王国慧说:小王,大家苦口婆心说了半天,你说说吧!

王国慧的头还蒙着,她说什么呢?不知道说什么。

金主任还是让她说说吧,说只抱着葫芦不开瓢是不行的。

众目睽睽之下,王国慧眼看不说话不行了,才说:我不会说话,我是个农村妇女,来矿上半个月都不到,我不懂矿上的规矩……你们说咋着就咋着,你们就是让我去死,我也没办法……王国慧哽咽起来,她叫了一声我的娘哎,遂以手掩面抽泣起来。

王国慧真正下决心去医院做流产手术,是在她哭过之后,金主任为了安慰她,又单独跟她说了一会儿话。金主任说:你才三十多岁,前面的路还很长,你不能一辈子不工作,一辈子当家属。我们这些当女人的,不能完全依靠男人,只有我们自己工作,自己挣钱,才能实现独立。你这次要是配合我们的工作,要是表现得好,等你卸下包袱后,我可以介绍你到居委会来工作。现在上面对计划生育工作抓得越来越紧,要求越来越严,居委会需要有一个人专门负责这项工作。负责这项工作的人必须以身作则,带头执行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要是她自己生两个孩子,就没法要求别人只生一个孩子。要是她自己不能以身作则,别人想介绍她参加工作,也没法介绍。这话只能说到这儿了,我看你是个明白人,我的话你明白吧?

王国慧点点头,表示明白。能在矿上参加工作,这对王国慧来说当然是一个很大的诱惑。她原来想着,户口能转到城里,能当一个城里人,就很不错了,和何赵庄的女人们比起来,已经高人一等了。她没想过参加工作,不知道自己能工什么作。是呀,在老家时她有一块土地,可以在地里种玉米、种芝麻、种豆子、栽红薯,想种什么都可以。到矿上她连一寸土地都没有,哪里有她用武之地呢!金主任的话启发了她,像是一下子为她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原来她到矿上是可以参加工作的,也可以挣工资的,而且金主任说得这样具体,如同为她参加工作指明了方向。目前的问题是,她参加工作有一个交换条件,或者说她必须先付出代价,那就是,她要把肚子里的孩子去掉。好吧,去掉就去掉吧!

在金主任的带领下,王国慧第二天来到矿上的医院住院,把孩子去掉了。

第五章 一切为了儿子

15

流产跟小产差不多,王国慧做完流产手术,也需要休息、静养、补养,使身体得到恢复。金主任跟王国慧商量,要不要让王国慧的母亲到矿上来照顾王国慧。王国慧说不用,她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王国慧可不愿意让母亲到矿上来,不愿意让母亲知道她做流产手术的事。母亲知道她到矿上之前怀了孕,知道她准备生第二个孩子,现在第二个孩子没有了,她不知道怎样向母亲解释。母亲生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而她连第二个孩子都没能保住,她没法向母亲交代。他们老家的传统是报喜不报忧,倘若等第二个孩子生下来了,作为一件喜事,她当然可以向母亲报告一下。现在孩子不存在了,怎么说跟喜事也沾不上边,只能算是忧事,她怎么能向母亲报告呢!金主任通过矿工会,与何怀礼的采煤队协调,采煤队为何怀礼放了三天假,准许何怀礼在家里照顾自己的妻子。

何怀礼跟优待坐月子的婆娘一样,到市场上为王国慧买了老母鸡,买了大鱼,还买了一盒猪肉松。王国慧在老家时吃过鸡,吃过鱼,还从来没吃过猪肉松。王国慧拿过盛猪肉松的铁皮盒子,问这是什么?

何怀礼说:这是猪肉松,挺好吃的,吃了容易消化吸收。你尝尝吧。何怀礼把盒子盖打开,让王国慧尝尝猪肉松。

王国慧把猪肉松看了看,见猪肉松碎碎的、绵绵的,颜色像红糖一样,她说:一点儿都看不出猪肉的样子。

何怀礼说:那是的,你吃糖还看不出甘蔗的样子呢!你吃猪肉松,要是还能看出猪肉和猪的样子,那就不是猪肉松了。

王国慧捏起一点儿猪肉松放在嘴里咂了咂,品了品,觉得咸咸的、甜甜的、酥酥的、香香的,一点儿都不腻。

味道怎么样?

还行。虽说尝不出猪肉的味道,吃起来不难吃。

猪肉松就是猪肉的精华,营养价值挺高的。你喝粥的时候撒上一些,或者像蘸芝麻盐一样蘸馒头吃,都挺好吃的。

王国慧没来矿上之前,何怀礼长期住单身职工宿舍,基本上不会做家务,更谈不上有什么烹饪技术。他买了鸡,买了鱼,还得王国慧自己做。王国慧是个爱劳动的人,自己做饭没问题。当年生新成坐大月子的时候,她都是自己伺候自己。这样的流产,她不会当大月子坐,也不会当小月子坐,家务活照做不误。而何怀礼呢,大概是每天上班上习惯了,队里虽说给他放了假,他在家里并坐不住,下楼一转一转,又转到采煤队去了,直到吃饭的时候才回家来。

这天吃过晚饭,两口子躺在卧室的大床上看电视。他们家没什么书,也没有报纸、杂志,只有看看电视消遣一下。何怀礼不爱看别的节目,就爱看球赛。凡球都是圆的,凡球生来都是挨打的,或是挨踢的。不管是小球大球,不管是挨打的,还是挨踢的,何怀礼都爱看。王国慧不爱看球赛,什么球赛都提不起她的兴趣。特别是足球,好好的皮球,不用手拍,却用脚踢来踢去,半天都踢不到球门里一个,看着还不够让人着急的。但是,丈夫爱看球赛,她只能跟着丈夫看。她家的电视荧屏很小,收到的效果也不好,看着看着,不是画面中断,就是哗哗起雪花。尽管这样,他们也不把电视关掉。人长了眼睛,除了看天看地、看男看女、看花看草,还得看点儿别的什么。电视上只要有人影,只要还能听见人说话,就比没人影没声音好一些。

他们家的电视机原来安在客厅里,有一次,王国慧发现新成在半夜里偷偷看电视,她就把电视机搬到卧室里去了。孩子学习的事最重要,她不能容许新成因为看电视而耽误休息,耽误学习。电视上的东西大都是娱乐性的,是哄人玩的,小孩子从电视上学不到什么东西,只会分散对学习的注意力,瞎耽误工夫。她把电视机搬到卧室后,何新成很不高兴,噘着嘴表示抗议。王国慧无视何新成的抗议,说不让看电视,就坚决不让看!

厨房里发出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王国慧起身到厨房里一看,不由得哎呀了一下,原来是小花猫在厨房里偷吃猪肉松,把盛猪肉松的铁盒子从灶台上弄到了水泥地板上,不用说,响声是铁盒子掉在地板上发出来的。铁盒子掉在地上倒了,里面的肉松从盒子里撒出来,撒了一地。小花猫真是馋得有些不像话,肉松撒在地上后,它从灶台上追到地上,接着吃。它在老家时吃过老鼠,吃过蚂蚱,大概也从来没吃过猪肉松。喵叽喵叽吃得格外香。你这个馋嘴猫,我打死你!王国慧抬脚朝猫踢了一下。

正在客厅写作业的何新成,闻声到厨房里看了一下。对于小花猫偷吃猪肉松,何新成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因为趁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他也偷偷吃过猪肉松。他觉得猪肉松味道不错,就给他的好朋友小花猫尝了一点儿。他想,也许正是因为他把小花猫的馋虫给惹了出来,小花猫才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自己溜进厨房吃起猪肉松来。何新成听大人说过一句话,叫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他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觉得战友和朋友应该是一个近义词,如果让他把几组近义词连线,他会用直线把战友和朋友连接起来。这样也等于用直线把他和小花猫连接起来。他没有别的战友,可以说小花猫是他唯一的战友。不管战友干了什么事,他都可以理解。妈妈最近老是在改善生活,小花猫改善一下生活也不算多吧。

小花猫挨了踢,大概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躲到客厅里的茶几下面去了。它赶紧用爪子擦嘴,似乎要把自己的错误掩盖一下,它一边擦嘴一边仿佛在说:我什么都没吃呀!

何怀礼也从卧室里出来了,他一见王国慧正把撒在地上的肉松往一块儿聚拢,并用手抓着往铁盒子里放,就知道是猫干下了坏事。他说:不要了,都撒在地上沾上了脏东西,还收拾它干什么,扫到土簸箕里通通倒掉!

王国慧没有把肉松往土簸箕里扫,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像倒垃圾一样倒掉呢,就算人不能吃了,给猫吃也好呀。

近些天,何怀礼的心情一直不太好,烦躁,憋闷,看什么都不顺眼,好像摔点儿或砸点儿什么东西才能释放一下。要是下井,看见哪个人干得不好,说不定他会骂人家,或者踢人家。找不到工人的碴儿,他也许会从工人手里夺过煤电钻,把钻头捅进煤壁里,突突突把煤壁钻一个大窟窿。那样的话,他心里会好受一些。这几天不下井,他找不到骂和踢的对象,也没法把煤电钻作为他发泄烦闷的工具。何怀礼的心情之所以如此糟糕,缘于第二个孩子的失去。刚和王国慧结婚时,他以为他们两个会生三到四个孩子。王国慧兄弟姐妹六个,他兄弟姐妹七个,显得稍稍有点儿多,把数量减去三分之一,或减去一半,会显得适当一些。大概和他的想法一样,他弟兄五人,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两个弟弟,他们每家至少有两个孩子,只有他老三是一个孩子。他是工人,是拿工资的人,家庭经济条件比哥哥和弟弟都好,按理说他的孩子比他们多才对,干吗比他们都少呢!当王国慧怀上第二个孩子时,他心里才宽慰一些,平衡一些,觉得这还差不多。可是可是,真他妈的不像话,眼看他老婆的肚子越鼓越高,眼看老婆肚子里的孩子越长越大,人家却不让他们要了。好比长在地里的一个红薯,隔着地皮,眼看下面的红薯把土堆子拱得越来越高,眼看红薯一天天长大,人家不等红薯成熟,半道儿就把红薯扒掉了,扔掉了,这叫什么事儿呢!老婆被人从医院送回来后,老婆哭了,说连想死的心都有。他非常心疼老婆,也差点掉了泪。要是某个人让他老婆受了委屈,他一定会找那个人算账。可现在让老婆受委屈的有那么多人,他不知该把账算到谁头上。再说人家打的都是执行政策和公事公办的旗号,打旗号的都是公家人,他怎么和公家人算账呢!这会儿好了,他终于找到算账的对象了,这个对象不是人,是那只猫,那只该死的猫。他当初就反对儿子把猫带到矿上来,猫果然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坏东西。竟敢偷吃他给老婆买的肉松,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怒不可遏的何怀礼用他与煤与岩石打交道的有力的大手,一把就把猫抓住了。自知理亏的猫,躲在茶几下面,正吓得瑟瑟发抖。何怀礼不管他发抖不发抖,他的手像一把铁钳,一下子就钳住了猫的脊背和肚子:你这个肯吃嘴的坏东西,看我不整死你!他的手在施加压力,像是要把猫吃进肚子里的肉松从猫的嘴里挤出来。

猫在叫,在挣扎,仿佛在说:饶了我这一回吧,以后我再也不敢了!猫的眼睛被挤得有些暴突,似乎像两个气泡一样随时都会爆炸。猫在绝望之中看着何新成,像是在向它的好朋友求救。

眼看小花猫就要大祸临头,何新成像小花猫一样也在发抖,他不仅身上抖,心里也在发抖。不行,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把他的好朋友搦死,他必须站出来为小花猫求情,他说:爸爸,小花猫没上过学,小花猫不懂事儿,你就原谅他这一回吧!何新成对爸爸伸着双手。像是要把他的好朋友从爸爸手里解救下来。

何怀礼不会把猫还给何新成,他说这个坏东西坚决不能再要!他大步走到阳台上,把猫从四楼扔了下去。楼下一片黑暗,等于他把猫扔进了黑暗里。楼下都是硬地,等于他把猫抛在了硬地上。只听下面发出一声闷响,猫就不见了。

失去了朝夕相处的好朋友,何新成哭了,哭得十分悲切。每天晚间,当爸爸妈妈关起卧室的门休息时,只有小花猫跟他在一起。有时半夜里听见外面发出奇怪的声音,或是听到有人在楼下大声吵架,何新成会感到孤单,害怕。每当这个时候,小花猫就会跳到床上,及时出现在他面前,用嘴巴或尾巴碰碰他的脸,坚定地跟他站在一起,给他以安慰。小花猫仿佛在对他说:有我陪伴你,你什么都不要怕,好好睡吧。每天早上,当何新成醒来时,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他枕边的也是小花猫。有时小花猫会用舌头舔舔他的耳朵,舔得他的耳朵痒酥酥的,小花猫仿佛在对他说:该起床了,当学生的不能睡懒觉。于是他就穿衣服起床,并顺便把小花猫抱一抱。而从今以后,何新成再也见不到他的小花猫了。世界上的人很多,那些人都不是何新成的朋友。称得上朋友的只有小花猫一个。世界上的猫也很多,何新成没机会跟别的猫交朋友。能交上朋友的也只有这只小花猫,而且朋友关系是从老家一直维持到现在。何新成之所以哭得如此伤心,还有一个原因,他从何赵庄的小学转到矿上的小学之后,班里有的同学嫌他是从农村来的,嫌他说话有老家的口音,嫌他土里土气,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他土鳖。何新成在老家时看见过土鳖,在门后的绒土里,在院子里柴草垛下面,都看见过。土鳖的身体扁扁的,下面长着许多细腿,是一种很不讲卫生的虫子。同学们怎么能给他起这么一个难听的外号呢!这个外号很快就在同学们中间传开了,一听土鳖,同学们就知道指的是他,相比之下,他的大名何新成好像不重要了。这样带有羞辱性的外号,使何新成在班里仿佛成了一个另类,不少同学都排斥他,不愿搭理他。回想起他在何赵庄小学,一连三年都是班里的三好学生,班里许多同学想巴结他都巴结不上,他是何等的骄傲,地位是何等的优越!到了金泉矿小学,他成了被嘲弄、被欺负的对象,地位一落千丈,再也骄傲不起来。这样的处境,他还没有跟妈妈说过。土鳖的外号这么难听,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来,他怎么好意思跟妈妈说呢!这是何新成的一个委屈,没把委屈说出来,委屈就一直在他心里憋着。委屈会积累,会生长,越积累越多,越生长越大。委屈的发泄需要有一个时机,时机到了,何新成的委屈才会发泄出来。何怀礼的愤怒是因为失掉了第二个孩子,猫偷吃肉松就成了引燃何怀礼愤怒的导火索,通过从楼上扔掉猫,他的愤怒才终于发泄出来。何新成的委屈先是在校园里受到了歧视和欺负,他的委屈还一直没有在家里表现出来。现在爸爸残忍地扔掉了他心爱的小花猫,使旧的委屈上增添了新的委屈,两个委屈加在一起,终于超出了他对委屈的忍受能力,他再也忍不住了。这表明人人都有一颗心,只要有心,就会有心事。女人有女人的心事,男人有男人的心事;大人有大人的心事,孩子有孩子的心事,只是心事不同而已。何新成哭着喊起了妈妈:妈妈,妈妈!小花猫在危难之时求救于他,他在痛苦时刻只能求救于妈妈。

妈妈把新成抱住了,一手抚着他的头安慰他说:好了,别哭啦。王国慧意识到她这一辈子就这一个孩子了,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了。他对新成心疼得也快要哭了。

何怀礼却不允许何新成哭,他说:不许哭,你老子还没死呢,你哭什么哭?再哭老子揍你!

王国慧不干了,她大声说:何怀礼,你这人太粗暴了吧,猫犯了错误,你打它几下就完了。干吗把它扔到楼下去呢。你这样做会对孩子的心灵造成伤害,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孩子会毁在你手里!

狗屁!何怀礼气哼哼地回到卧室里去了。

何新成还在哭:妈妈,我不想让小花猫死。小花猫要是死了,我就没有好朋友了。

小花猫不一定会死,猫会跳高,爪子会接地,能力可强呢。你没听人家说嘛,狗记千,猫记万,狗能记住一千里路,猫能记住一万里路,说不定,小花猫还会自己回老家呢!等咱啥时候回到老家一看,小花猫正在老家的家门口等着咱们呢!

妈妈,我也想回老家,我不想在这儿上学了。

想回老家可以,等到过年的时候,妈妈带你一块儿回去。不想在这儿上学可不行,因为你的户口转到了这里,就只能在这里上学。

何新成想跟妈妈说,这里的同学看不起他,瞎给他起难听的外号,但他没有说。他已经有了自尊心,并开始学会了自己压抑自己。还有,何新成隐隐约约感觉到家里最近好像出了一件什么事,这件事似乎与妈妈肚子里怀的小妹妹有关。妈妈没有跟他说小妹妹怎么样了,他也没有问。妈妈以前跟他说过,不该打听的事情不要打听。

何新成不哭了,悲伤的情绪渐渐有所缓解。妈妈问他,你跟同学们都熟悉了吗,打成一片了吗?

妈妈既然问到他和同学们的关系,应该说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实话实说、诉说心中委屈的机会,然而他把机会放弃了,他的回答是:打成了。

这说明,四年级的小学生何新成不但学会了自己压抑自己,还学会了隐瞒事实真相。

今天的作业写完了吗?

快写完了。

作业一定要完成。接着写吧,写完作业抓紧时间睡觉。妈妈帮新成把折叠床撑开,把被褥铺好,才回到卧室去了。

当晚何新成迟迟睡不着觉,按理说,睡不着觉是成年人才会出现的情况,因为人一大,责任就大,烦心事就多,会影响睡眠。而像何新成这么大的小孩子,正是吃凉不管酸的时候,正是瞌睡多和倒头便睡的时候,怎么会睡不着觉呢?原因不难理解。是他第一次遇到了生与死的问题,经历了离别,精神的某个痛点受到了刺激。也许他以前在村里也看见过别人家死人、埋人,从老家往矿上迁移时,跟爷爷奶奶、大伯大娘、叔叔婶子等,也算是一种离别。因为死的是别人家的人,跟他的心没有什么内在的联系,他一点儿都不觉得痛苦。离别的虽说是他的亲人们,因为不是生死离别,他也没感到伤心。小花猫的猝然失去就不一样了,带给他的是撕裂般的痛感。小花猫虽然不是一个人,但他对小花猫比任何人都觉得亲密,包括生他养他的妈妈。比如说每天晚上妈妈都是关上卧室的门和爸爸睡在一起,只有小花猫形影不离地跟他在一块儿待在客厅里。他和小花猫之间的联系是感情的联系,也是心与心之间的联系。如果说新成和小花猫之间有一根纽带的话,那就是情感和心灵的纽带。扯断这根纽带,难免使新成的情感和心灵都会带出血来。客厅里的灯熄灭了,黑暗像煤炭一样瞬间填满了屋子。尽管屋里黑成一团,新成似乎仍可以看到小花猫,他闭眼是小花猫,睁眼也是小花猫。他好像还能听到小花猫的声音。小花猫在夜里一般不叫,走路也轻手轻脚,特别能为他着想。但小花猫睡觉时,有时候喉咙眼儿里会发出咕咕的声音。听奶奶说过,那是猫在念经,猫肚子里有很多经文。新成隐隐约约听到的,就像是猫在念经的声音。新成还有一个幻觉,仿佛觉得小花猫就睡在他枕边。以前常常有这样的情况,不知什么时候小花猫就跳到床上去了,身子一蜷,尾巴一收,就睡到了他枕边。他睡梦中一翻身,或一伸胳膊就能摸到毛茸茸的小花猫。幻觉上来之后,他不由得伸手往枕边摸了摸,他一摸,幻觉就幻灭了。枕边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何新成心里有一个悬念,不知道小花猫到底被摔死没有?要是小花猫死了,小花猫的尸体是不是还在地上放着?要是小花猫没死,小花猫会到哪里去呢?这个悬念好比是故事的扣子,扣子不解开,何新成心中的悬念就放不下来。不行,他要到楼下看一看。

又等了一会儿,何新成估计爸爸妈妈该睡着了,就开始了他的秘密行动。这个行动万不可让爸爸妈妈发觉,要是被他们发觉,他们一定会严厉制止他。类似这样在黑暗掩护下的秘密行动,他以前还没有进行过。他好像在某个侦察或谍战类的电影里看见过,当秘密行动开始,或寂静无声,或伴以恐怖的音乐。此刻他的秘密行动寂静无声,并没有恐怖的音乐。可随着他披衣下床开始秘密行动,恐怖的音乐仿佛随之响起,他心中大跳,未免有些紧张,他手捂胸口,对自己说了好几个要镇定,不要紧张,才拿上钥匙,蹑手蹑脚向门口走去。要保证行动的秘密性,他必须做到动作轻而又轻,不发出任何声响。为了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不能穿鞋,只能光着脚丫子踩地板。小花猫行动起来之所以无声无息,就在于小花猫从来不穿鞋,都是光着带着肉垫子的脚丫子蹿来跳去。他必须向小花猫学习。还好,他开门关门都没有发出声响,顺利地来到楼道里。楼道里没有灯,差不多和熄灭灯的屋里一样黑。他手扶着楼梯旁的栏杆,脚下探摸着,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下走。楼外也没有灯光,但要比楼内好一些,黑得不那么密实。何新成抬头往天上看了看,并不是阴天,能看到一点点若隐若现的月亮。月亮太细了,恐怕比一根火柴梗粗不了多少。不管月亮多么细,还是能发出一些光亮,有月亮还是比没有月亮好一些。天上还有星星,星星还不少,但星星像人的眼睛一样,眨巴几下还可以,从来没有照明的功能。

何新成家的阳台在楼后面。爸爸从阳台上往下面扔小花猫也只能扔在楼后面的地上。楼前面是一个花池。花池中有一些花草。楼后面是一块用水泥方砖铺成的地坪。方砖形成的格子跟何新成生字作业本上的格子差不多。何新成从楼的一头绕过,绕到楼后面去了。水泥地坪上光光的,何新成看了一遍又一遍,边边角角都看到,没有发现小花猫的尸体。何新成不甘心,又弯腰低头在地上找,看看有没有小花猫留下的血迹。有一道砖缝处有些发黑,何新成心里一惊,以为是小花猫留下的血迹。他趋前仔细看了一下,原来不是血迹,是花迹,是砖缝里长出了几棵小草,开出了两朵小花。难道小花猫真的没被摔死吗?如果小花猫没死。它会到哪里去呢?他往四周看了看,哪里有小花猫的影子呢!难道真像妈妈说的那样,小花猫会循着来路回老家?小花猫要是回老家的话,它这会儿该走到哪里了呢?要是有一条大河拦在小花猫面前,小花猫该怎么办呢?何新成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他没料到喷嚏会打得这样大,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他下楼没有穿鞋,也没有穿长裤子,可能是着凉了。喷嚏打得这样大,要是被爸爸妈妈听见就不好了。何新成心中的悬念还在悬着,他仰脸往楼上的阳台看了看,就回到楼上去了。他的悬念也许会越悬越高,再也放不下来了。

16

身体状况稍有恢复,王国慧就到居委会找金之华主任去了。为了配合金主任完成任务,她做出了牺牲,她希望金主任能兑现对她的许诺,给她安排一份工作。在去见金主任之前,她特地洗了头,洗了脸,涂了脂,抹了粉,把自己收拾打扮了一番。卫生间洗脸池上面嵌有一面面积不小的镜子,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觉得自己容光焕发,的确好看多了,腰身也利索多了。他们老家有一个说法,女人怀孕后最好不要老照镜子,照镜子多了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王国慧不懂其中的道理,不知道照镜子对胎儿有什么影响。但别人都那么说,她也只好尊重大家的说法,怀孕期间很少照镜子。现在怀孕解除,王国慧可以照镜子了。审视过自己以后,王国慧不知不觉间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对自己的评价。她对自己的评价是节制的,还有那么一点谦虚:行,还行,不算丑,也不算老。她的耳朵听见自言自语后,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只有上年纪的老头儿老太太才会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自己怎么也开始自言自语了呢?是不是自己也老了呢?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自言自语怕什么,私下里谁不跟自己说话呢,自言自语不是老的标志,一切才刚刚开始。她像宣誓一样对着镜子举起小小拳头: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加油!

见到金主任,金主任对她形象的变化未做任何评价,只是说: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几天了?

王国慧明白,金主任问的是她做完手术几天了。要她做流产手术,是金主任的一个任务,金主任把任务完成了,就把这个事情放下了。还是金主任带她去医院做的手术,金主任连她做完手术几天了都不记得了。她说:七天了。

休息七天怎么能行呢,你至少要休息一个月才能出来活动。

王国慧说不用,她的身体恢复得挺好的。又说,在他们老家,有的妇女当天夜里生孩子,白天还在地里干活呢。生完了孩子,第二天就起来做饭,洗尿布。

金主任说,小王不是我说你,你的有些观念要改一改。我先给你说两个方面:一方面,你说的那些情况是出现在农村,城里是没有的;另一方面,你说的是以前的情况,现在即使在农村,那样的情况也不多了。总的来说,是环境改变了,时间也改变了,人的观念必须跟着改变。过去的妇女是没条件爱护自己,现在有条件了,一定要好好爱护自己。

王国慧笑了笑,还是说没事,她下面已经干净了。

王国慧的话让金主任顿时又警惕起来,她说:小王你要注意了,一定要避免再次怀孕,怀了孕又是麻烦事。

王国慧脸上红了一下,说没有。

什么没有?你现在怎么避孕?还是用保险套吗?

王国慧低下了眉,没有回答金主任的问题。

都是过来人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据我所知,现在有不少男人不愿使用保险套,使用的时候磨磨叽叽,嫌保险套隔着一层皮,不透气,不体己。保险套当然不能透气,要是透气透得跟筷笼子一样,那还叫保险套吗?你别说,有的保险套的确存在质量问题,使有的精子有空子可钻,不能百分之百起到保险作用。因此我建议,你尽快去医院戴上避孕环,或是做输卵管结扎手术,以绝后患。

王国慧找金主任的目的,本来是想问问金主任为她安排工作的事。可金主任一句关于安排工作的话都没说,对她进行的仍然是计划生育方面的教育。难道金主任把自己说过的话忘记了?不会吧!金主任没提,她也没好意思问。见又有人来找金主任汇报工作,王国慧就告辞了

过了两三天,王国慧再次来到居委会找金主任。这次她采取了一个办法,来到金主任的办公室,她向金主任问了个好,就拿起放在门后的拖把,到附近卫生间的水池里把拖把涮了涮,开始为金主任擦地板。

金主任说你放下吧,我自己擦。

王国慧说:没事儿,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擦完了地板,她又帮金主任擦窗子玻璃。她不是直接问金主任为她安排工作的事,而是通过行动,通过自己的“工作”提醒金主任曾经说过的话。

看来小王是个勤快人。金主任说。

我干活干惯了,不干点活儿,心里不得劲儿。

王国慧的行动提醒生效,金主任说:我上次跟你说的话我记着呢,但我必须保证你手术后休息一个月,这是为你的身体着想。这样吧,休息够一个月你再来找我,工作的事咱们再商量。

谢谢金主任!有啥需要我干的,您通知我就行了,我保证随叫随到。

金主任心说:这个小媳妇儿,别看是从农村来的,心眼儿可不少,心劲儿可不小。

从居委会出来,王国慧没有回家,到学校去了。新成转学考试时,张主任曾对她说过,要她把新成的语文抓一抓。最近她被迫处理肚子里的孩子,没顾上管新成的学习。但这不等于她忘记了张主任对她的要求,凡是牵涉到新成学习上的事儿,她都会牢牢记在心里。现在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工作的事暂时没有着落,她可以腾出手来,把注意力和精力都集中在新成身上,把新成的语文抓一抓。

何新成所在班的班主任姓魏,叫魏云海,上次由张主任带着她和何新成找到魏老师时,只和魏老师见了一面,没怎么交谈。这次在魏老师的办公室里再见到魏老师时,见魏老师正在废报纸上练书法。她叫了魏老师,魏老师笔走龙蛇没有停下来,也没有看她,让她等一下。魏老师把“龙蛇”走满了一张报纸,才收起笔来看她。魏老师鼻腔子里吭了吭,似乎没有认出她是谁。魏老师没有认出她是谁,也没有问她是谁,就那么看着她,眼皮眨了几下。

王国慧只得自我介绍说:我是何新成的家长。

魏老师鼻腔子里又吭了两下,像是想起来了,问:怎么称呼您?

我姓王,叫王国慧。

哪个国,哪个慧?

国家的国,智慧的慧。

你这个名字不错,有男儿风,大气。魏老师称赞了王国慧的名字,接着就严肃下来,开始批评王国慧:你怎么把何新成送来就不露面儿了呢,我认为你对孩子很不负责任,我必须批评你!

王国慧赶紧道歉:魏老师,实在对不起,前一段我家里有点特殊情况……

魏老师打断了王国慧的话,我不管什么特殊情况,情况再特殊,还能特殊过孩子吗,还能特殊过孩子的学习吗?魏老师把毛笔在笔洗里涮了涮,放在笔架上,接着对王国慧说:我告诉你,农村的教育质量是有问题的,何新成的学习也是有问题的,别的功课且不说,何新成不会写作文,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不是说别的功课不重要,但我认为,在所有的功课中,作文是最重要的。作文是什么,作文代表的是学生的综合能力,其中包括语言能力、思想能力、组织能力、表达能力等。作文写得好,才算是学习成绩好,如果作文不好,别的科目成绩再好也是白搭。就拿我昨天给同学们出的作文题来说吧,我出的是一个选择性的作文题,前面是我最喜欢,后面是一条托底的横线,在横线上面,同学们可以自由选择,填什么都可以。可以喜欢某位英雄,某个亲人;可以喜欢某种游戏,某项技艺;也可以喜欢某种动物,某种花草等等。不管你最喜欢什么,都必须以具体事例写出喜欢的理由。何新成选择的是最喜欢妈妈,也就是你,你一听是不是很感动?喜欢妈妈当然可以,班里的好几个同学写的都是最喜欢妈妈。差距在于,别的同学写出了为什么喜欢妈妈,而何新成只写下一个题目就完了,没有事例做根据,等于是一句空话。一篇作文只有一句空话,你说这事儿怎么整。你今天正好来了,我听听你的意见,你说这事儿怎么整吧?魏老师大概说得有些激动,鼻腔子里连着吭了好几声。

王国慧羞愧得脸上一赤一白,有些无地自容。在魏老师的连珠炮面前,她像是一个受训的小学生一样,只能唯命是从。魏老师说要听听她的意见,何新成笨成这样,她能有什么意见呢?她说:魏老师,千不怨,万不怨,都怨我这个当妈妈的当得不好,我自己都不会写作文,怎么辅导他呢?我一听您说话,就知道您是一位很有学问、水平很高的老师,你就帮帮他吧,教教他怎样写作文。

教他写作文当然可以,这是我应担的责任,我希望我们班的每个学生都能成为文魁星。你可以打听打听,我敢说我们班同学写作文的水平在全校是最高的。有一个叫陶晓明的同学,他写的作文经我的推荐,登上了矿务局矿工报的文艺副刊,学校的广播也向全校师生播送了这个消息。

那太好了,遇上您这样的好老师,真是何新成的幸运。魏老师,我向您保证,我一定好好配合您对何新成的教育,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有这个态度很好,有家长的积极配合,孩子的写作水平肯定会不断提高。我的看法是,何新成仅在课堂上学习是不够的,全班那么多学生,我哪里顾得过来,不可能一对一对何新成进行辅导。我的建议是,你为何新成报一个课外小学生作文速成辅导班,那样他的写作能力会提高得快一些。

王国慧认为魏老师的建议很好,答应马上送何新成到课外辅导班学习。可王国慧说,她不知道哪里有这样的辅导班。

魏老师说:市里就有,有一个叫文景的小学生作文速成辅导班办得很好,你可以让何新成到那里学习。我有文景的电话和地址,你带何新成去报名就可以了。如果班里的名额满了,你提我的名字,就说是我推荐过去的。因为我也是文景聘的课外辅导老师,我推荐过去的学生,他们看我的面子,一般不会拒绝。魏老师说着,拿过一张像名片大小的纸片,在纸片上写上文景的地址和电话,给了王国慧。

王国慧不敢怠慢,下午就去文景为何新成报名。王国慧去市里没坐公交车,是骑自行车去的。她的自行车是从老家带来的,因骑得年头比较长了,自行车显得有些破旧。王国慧骑着她的自行车,随时停下来打听着,很快就找到了文景小学生作文速成辅导班所在地。

文景的模式与学校不同,是开在临街一座居民楼的一层。里面的房间也左拐右拐,不是教室的格局,是居住的格局。在文景值班的女士自称是班里的辅导员,叫江丽平。江丽平不像张主任、金主任和魏老师初见面时对她那样冷淡,她对王国慧的到来,很是热情和欢迎,像欢迎财神一样,又是让座,又是倒水。王国慧为何新成报名很顺利,她还未提及魏老师魏云海的大名,江丽平就把何新成的名字登记到报名册上了。江丽平介绍说,辅导班只在星期天上午开课,课时为三个小时,参加学习的同学按课时交费。交费标准有些高,王国慧一听不禁愣了一下,把她丈夫的月工资拿出来一半,恐怕都不够交纳何新成一个月参加辅导班学习的费用。她说哎呀,我带的钱不够。

江丽平很好说话,她说钱没带够没关系,带多少就先交多少吧,没交够的部分周日带孩子来学习时再交也不迟。

到了周日上午,王国慧骑着自行车,按时带何新成到文景辅导班学习。在孩子上课期间,家长不能和孩子一起听课,只能自己到街上去转悠,或是在另一个房间坐等。等孩子上完了课,及时把孩子接走。来送孩子进辅导班学习的有几十位家长,几乎都是妈妈,爸爸很少。在对待孩子的事情上,爸爸的耐心总是比妈妈差一些,即使有极少数当爸爸的来送孩子学习,他们也没有耐心在房间里等,送完孩子就走了,到时再转回来把孩子接走。当妈妈的与当爸爸的不同些,她们除了去逛商店,饱饱眼福,还愿意与别的孩子的家长进行一些交流。当然了,她们交流的重点话题无非是孩子学习上的事。还有什么比孩子学习更重要的事呢,恐怕没有了。妈妈们通过交流,暗暗地拿自己的孩子与别人的孩子相比较,同时暗暗地把别人教孩子的好经验学过来,以更好地教育自己的孩子。就是通过妈妈们之间的互相交流,王国慧得知在矿工报上发过文章的陶晓明也在这个辅导班学习,而且认识了陶晓明的妈妈严美云。因为严美云的儿子在报纸上发过文章,并且上了校广播,妈妈们都对严美云高看一眼,愿意跟她交谈,向她请教教育孩子的经验。

严美云是位美女妈妈,性情和善,说话低声低调。她说她也不会写作文,都是魏云海老师教得好。严美云介绍说,魏云海原来在矿务局的矿工报编辑部当记者,当编辑,经常在矿工报上发表文章,是局里有名的笔杆子。听严美云这么一介绍,在场的妈妈们无不惊奇了一下,哇塞,原来魏老师这么厉害!这样一来,妈妈们似乎就明白了,怪不得陶晓明的文章能在矿工报上发表,原来魏云海在矿工报工作过,跟矿工报有关系,有后门。

包括王国慧在内的妈妈们也有疑问,矿工报是上级单位,当记者当编辑是很风光的工作,魏云海干吗放着上级单位的风光工作不干,下到基层的小学当一名老师呢?在小学当老师很辛苦,既无名,收入也不高,岂不是自讨苦吃嘛!有人委婉地向严美云提出了这样的疑问。一开始严美云像是不大愿意说,但她经不住这个妈妈问了,那个妈妈又问,严美云才说了魏云海到矿上来教书的原因。在机关干部下海经商的热潮中,魏云海也辞去了矿工报的工作,下海开了一个小煤窑。在小煤窑开发阶段,魏云海干得相当不错,买了小轿车,盖了老板办公室,配了秘书,大有发大财之势。魏云海的运气不是很好,正当滚滚的乌金就要变成黄金之际,井下发生了透水事故,把采煤工作面和井筒子都淹了。事故倒是没淹死人,但投到井下的机器设备全部泡汤,眼看就要到手的财富顿时化为乌有。魏云海开小煤窑的投资,一部分是从银行贷款,还有一部分是从亲戚朋友那里以集资的名义借来的。他的小煤窑一遭灾,那些亲戚朋友迅即变成了债主,纷纷向他讨债。为了还债,魏云海卖掉了轿车,卖掉了办公室,卖掉了皮衣,连手表都卖掉了。他本来想当富翁,却一下子成了穷光蛋,他本来想当金钱的王子,却一下沦为金钱的乞丐。眼看连饭都没的吃了,魏云海才求到目前在金泉矿当矿长的以前的老同事,帮他恢复了公职,安排他在矿上的小学当了一名教师。他本来想到矿上的宣传科工作,以发挥他耍笔杆子的优势。因宣传科不缺人,他没能如愿。

这天严美云正对妈妈们介绍魏云海的情况,突然打住了,侧耳向门外听着。妈妈们正不知怎么回事,见魏云海从门外进来了。在严美云介绍魏云海时,妈妈们的脑子里都是回忆状态,回忆的是魏云海留在她们脑子里的印象。当魏云海猛地一出现,她们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没把脑子中的魏云海和眼巴前儿的魏云海对上号。好比她们正在电视上看一个人,这个人却从电视上走下来,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这样的情况让她们一时不能适应,未免有些犯愣。

魏云海像首长那样举着一只手跟她们打招呼:好,好,你们都是好家长!

妈妈们知道了魏云海的经历,不但没有小瞧魏云海,反而觉得他是一个有本事、有深度的男人。魏云海下海虽说没有取得成功,但他架子不倒,没有灰心丧气,一蹶不振。他一说话就习惯性吭吭的鼻腔里,冒出来的仍然是傲气。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严美云又给王国慧透露了一个消息,说文景小学生作文速成辅导班其实就是魏云海自己创办的,房子是他租的,辅导员是他聘的,所收取的学费都是由他一手支配和分配。他挣到的钱不想被债主们全部要走,所以对外还保着密,说是给别人打工。

王国慧一听就明白了,办速成辅导班是魏云海开辟的另一条生财之道,他不办企业了,转向办教育,他不向小煤窑里挖钱了,转向挖小学生家长的钱,怪不得学费收得那么高呢!既然魏云海办辅导班是为了赚钱,王国慧难免对辅导班的办学效果产生一些怀疑,她不知道新成通过学习,在写作文方面能不能有一些进步。同时,她对速成这个说法也不是很认可。一粒玉米种子埋进土里,它得一点一点生根,发芽,成苗,抽秆,开花,结穗。速成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像书上所讽刺的拔苗助长的意思呢?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既然已经交了三个月的学费,孩子也进了辅导班,那就学学试试吧。再说了,那么多家长都愿意把孩子送到辅导班来学习,说不定真能收到学习效果呢。也许严美云的儿子陶晓明正是通过在速成辅导班的学习,所写的作文才登上了矿工报呢!

还有一点让王国慧没料到的是,回到矿上时,严美云带着儿子跟她和儿子进的是同一座家属楼,而且是同一个单元门。只不过,她家住在四楼,严美云家住在三楼。王国慧热情地呀了一声,说真没想到,咱们两家住的是一个楼。

严美云微笑了一下,仿佛在说,这事很平常,没什么。

王国慧的热情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她通过严美云浅浅的微笑,觉出严美云并不需要她的热情,而是需要与她保持一定距离。王国慧本来还有热情,见严美云这样冷淡,她只好把热情收回来。她自己觉得挺奇怪的,她到矿上一段时间了,以前怎么没见过严美云进这个楼呢?要是搁在她的老家何赵庄村,她对村里每一户人家都知根知底,村里不管是走了一个人,还是来了一个人,她都一清二楚。一座楼比一个村庄小得多,住在楼里的都是什么人,是赵钱孙李,还是周吴郑王。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这大概也是城市和农村的区别吧。

回到家,王国慧问新成:你的同学陶晓明跟咱们住一个楼,你以前知道吗?

新成说:知道。

那以前咋没听你说过呢?

没什么可说的。

放学后,你们一块儿回来吗?

不一块儿。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陶晓明是你的同班同学,你要跟同学团结友爱。陶晓明的作文写得好,都登上了报纸,上了广播,你要向人家学习。

17

一个月后,何新成从学校里拿回来一篇作文,作文的题目还是分两部分,前面不再是我最喜欢,变成了我最难忘,后面的部分还是由同学们自由选择,自我发挥。这次何新成选择的最难忘的对象不再是妈妈,而是小花猫。何新成对妈妈说,魏老师要求他回家后把作文给家长读一遍,然后由家长对作文做出不少于三十个字的简短评价,并在作文后面签上家长的名字。

王国慧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来,让何新成读吧,她来听。她指着另一个沙发,让新成坐下读吧。

何新成还是站着,他说:妈妈,我要是写得不好你不会批评我吧!

不会的,既然魏老师让你把作文拿回来读,我相信作文一定写得不错。魏老师在课堂上要求全班同学都把作文读给家长听,还是让你一个人把作文读给家长听呢?

魏老师没在课堂上提要求,是在课后对我一个人说的。

那我明白了。好了,开始读吧。

何新成在作文里写到,小花猫是他从农村老家带到矿上来的。来到矿上后,他没有别的小朋友,也没有妹妹、弟弟。每天写完作业后,只能跟小花猫玩一玩。在他写作业的时候,小花猫很乖,都是卧在茶几下面睡觉,一动不动,从来不跟他捣乱。等他写完了作业,小花猫才会噌的一下跳到茶几上,闻一闻他的手,像是慰问他一下。他很喜欢小花猫,小花猫也很喜欢他。每天放学回到家,第一个到门口迎接他的就是小花猫。有一次他到了家门口,故意不开门,不进家,试试小花猫着急不着急。他一试就试出来了,小花猫急得在屋里喵喵叫,还用爪子刺啦刺啦抓门。等他开了门,小花猫一下子就抱住了他的脚脖子,他往屋里走的时候,小花猫都舍不得松开他。当读到小花猫因偷吃了家里的猪肉松,被爸爸扔到了楼下时,何新成声音哽咽,满眼泪水,几乎有些读不下去。

听新成读到这里,王国慧的眼圈儿也红了。她不想在儿子面前失态,想表现得比儿子坚强一些。可人管不住自己的感情,感情一动,她的眼圈儿不知不觉间就红了。她原以为小花猫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小花猫的事情还留在儿子的记忆里。留在记忆里倒还罢了,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儿子还把记忆变成了文字,一笔一画写进了作文。从小到大,从娘家到婆家,从农村到城市,王国慧经历的事情已经很多,留在记忆里的事情也不算少。可把她记忆中的事情通过文字写在作文里,这还是头一遭。她上学的时候也写过作文,那时写作文都是“百花盛开,万里无云”之类,都是瞎编,无关痛痒,跟自己的经历没有任何关系。而何新成写的这件小花猫的事,是何新成自己亲身经历的事,也是她经历的事,这确实是一件难忘的事。王国慧让新成慢慢读,别着急。等新成把作文读完了,她说写得不错,问新成:这都是你自己写的吗?

新成说:是的。

魏老师帮你修改过吗?

修改过。

我说听着怎么这么顺口呢!你怎么想起来写小花猫呢?

老师让我们每人先讲一件自己最难忘的事,我讲了小花猫的事,老师就让我写这个。

看来办过报纸的人水平就是高,魏老师教你们写作文确实教得好。

老师让家长对作文做出评价,这让王国慧有些犯难,她可以为新成的作文所感动,也可以在口头上夸新成的作文写得不错,但要把评价变成文字写到纸上,这对她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她用新成的铅笔,先在别的纸上打一个草稿,念着不别扭了,确认没有错别字了,字数也达到了要求,才认认真真地抄在新成的作业本上。她写的是:这篇作文写得很真实,感动得我差点掉了眼泪。在小花猫的事情上,我和孩子的爸爸对不起孩子。非常感谢魏老师对何新成的帮助!抄好后,她又默默地读了一遍,她写的是差点掉了眼泪,当她读到这里时,眼泪真的下来了。她被自己写下的文字感动了。如果说听新成读作文时是第一次感动,这就是第二次感动。一个人还会为自己写下的文字所感动,这是王国慧以前没有想到的。

为了把找工作的事落实下来,王国慧还是过几天就到居委会找一次金之华主任。那些带孩子去文景辅导班的妈妈,在矿上都有一份工作,没有正式工作,也有临时性工作,只有王国慧的工作还没着落。妈妈们知道了王国慧没有工作,她们共同的看法是,在城里女人没工作可不行,没有工作经济上就不能自主,就没有自我。有人劝王国慧到市场上摆个烟摊去卖香烟,有人劝王国慧去批发冰棍卖冰棍,还有人建议王国慧去小饭店打工,帮人家端盘子洗碗。这些劝说和建议王国慧都不会听从,她听了一笑就拉倒了。不但不听从,她心里甚至有些抵触,觉得别人不大看得起她。她不会去做任何生意,也不会去饭店端盘子洗碗。她认为那些都不算工作,只有为公家做事才算工作,到居委会管计划生育才算工作。她三番五次、七番九次地去找金主任,又是帮金主任干活儿,又是给金主任送土特产,金主任老是说再研究研究。直到她给金主任送了一包人民币,又送了一包人民币,金主任才说:王国慧同志,我们已经研究过了,过了五一劳动节,你就可以来居委会上班。

学校这边,何新成给王国慧捎回了魏老师的话,问何新成的作文愿意不愿意在矿工报上发表,要是愿意发表的话,就交一百块钱的版面费。这笔版面费不是魏老师得,是交给矿工报的编辑,魏老师只是经一下手,转交一下而已。

何新成的作文可以在矿工报上发表,这本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可听了何新成捎回的魏老师的话,王国慧没有显得特别高兴。她听人说过,现在在报纸上发了文章,报社会给作者发稿费。而何新成的作文要在矿工报上发表,不但得不到稿费,还要先交版面费。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叫倒贴。倒贴的事总是让人觉得不那么舒服。花钱买发表倒还罢了,新成的作文达到了能在报上发表的水平,毕竟是一件好事。欠妥的是,魏老师不该让新成捎话,不该让新成知道这件事情的内幕。新成知道了作文是通过交易才发表的,会削弱他的荣誉感和自豪感,会对孩子的心灵成长造成不良影响。于是王国慧说:我先听一下你的意见,你的作文愿意在矿工报上发表吗?

何新成说,他也不知道。又说:你不是老拿我和陶晓明比吗!

王国慧听出来了,新成是愿意在矿工报上发作文的。她问:魏老师是让你把钱捎给他吗?

何新成说:是的。妈妈你放心,我会把钱悄悄地给魏老师,不让别的同学看见。

听了新成的话,王国慧不由得把新成又看了一眼。这一眼不算刮目,但跟刮目也差不多。这小子不得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长大了,并学会了大人那一套。谁都盼望自己的孩子尽快长大,可一旦发现孩子长大了,发现孩子在模仿自己,心里却不免有些打鼓,不知孩子长大了是好还是不好。王国慧说:我看这样吧,这个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我去跟魏老师直接联系,你就等着听好消息就是了。哎,说到好消息,妈妈先告诉你一个妈妈的好消息,妈妈有工作了,过了五一节,妈妈就到居委会去上班。妈妈的工作是管计划生育,听到这个好消息,你高兴吗?

高兴!妈妈,你不是说过要给我生一个小妹妹吗,怎么,不生了?

这孩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王国慧说:好孩子不用多,一个顶两个,一个顶十个,妈妈有你这一个好孩子就够了。居委会让妈妈管计划生育,妈妈要以身作则,带头执行计划生育政策。

王国慧跟魏老师直接联系并把钱交给魏老师后,何新成的作文《我最难忘小花猫》很快在矿工报副刊发了出来。魏老师就此事及时给学校广播站写了稿子,校方作为一项教育成果,对全校师生进行了广播。这样一来,继陶晓明之后,何新成是第二个在矿工报上发表过作文的同学。

因全国各地对煤炭的需求量大,煤炭供不应求,在劳动节期间,金泉矿没有放假,矿工们仍头顶矿灯,足蹬胶靴,挥汗如雨地在井下劳动。矿工们说得好,劳动节嘛,就是要劳动,不劳动还叫什么劳动节呢!

矿上虽说没有放假,却安排了不少文艺节目。矿工俱乐部里放映了新电影,局里的文工团来矿演出了大型歌舞,全矿开展了歌咏比赛,每个单位都要出节目参加比赛。矿上还隆重举行了一年一度的矿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每位受表彰的对象都要在主席台上披红戴花,接受矿领导为他们颁发奖状。随后,他们的大幅彩色照片都被嵌在俱乐部门口两侧的展览橱窗里,连同他们的事迹简介,供全矿职工参观学习。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小花园里桃花、黄刺梅、丁香、月季等花卉次第开放。加上矿山的女人们脱下了色彩比较单调的冬装,换上色彩比较艳丽的裙装,使整个矿山呈现出一派花团锦簇、笑语欢歌、喜气洋洋的节日景象。

除了过劳动节这一喜,王国慧家还有两个喜,加起来一共是三个喜,可谓三喜临门。另两个喜,一是何新成的作文登上了报纸,二是王国慧有了工作。

何新成从学校里拿回来了登有他作文的那张报,把文章和何新成三个字指给妈妈看,并对妈妈说:魏老师说了,这张报纸要保存下来。魏老师说,小学生在上小学期间如果在报刊上发表过作品,算是一项特殊成绩,等考初中的时候,拿着这个成绩可以加分。

那太好了,妈妈一定要把这张报纸好好保存起来,跟你以前得的三好生的奖状保存在一起。王国慧说了保存报纸,并没有马上把报纸收起来。她把报纸上的何新成三个字看了看,又把何新成看了看,像是在寻找字体和人体之间的联系,又像是在确认报纸上印刷出来的何新成三个字,是不是代表她的儿子。儿子从小长到这么大,从有了何新成这个名字起,不管是写在课本上,写在作业本上,还是填在奖状上,都是手写体。变成印在报纸上的印刷体,还是头一回。王国慧不知道丈夫何怀礼的名字变成过印刷体没有,反正在她的印象里,她的名字从来都没有变成过印刷体,她的爹娘和公婆的名字恐怕也没变成过印刷体,一辈子都没机会变成印刷体。从这个意义上讲,她的儿子何新成比她比何怀礼和老一辈儿的人都强。

王国慧不但没有马上把报纸叠起来,收起来,还把报纸摊开,放在茶几的明面上。她对何新成说:让你爸也看看,让何队长也高兴高兴!妈妈今天要奖励你,要买一件礼物送给你。你猜一下,妈妈要送给你什么礼物?

何新成伸出一根指头:变形金刚!

好小子,算你聪明!走,妈妈现在就带你去买。

谢谢妈妈!何新成高兴得几乎欢呼起来。

班里的同学大都有变形金刚,有大型的变形金刚,也有小型的变形金刚。何新成早就向妈妈提出过要求,让妈妈给他买一个变形金刚。在小花猫存在的时候,他向妈妈要求过。没有了小花猫之后,他得到变形金刚的要求更强烈。可妈妈一直没有答应给他买。其实王国慧曾到卖儿童玩具的商店里看过,问过变形金刚的价钱,觉得变形金刚太贵了。她算了一下,买一个由塑料制成的变形金刚的钱,够给新成买一身春秋天穿的新衣服,外带给自己买一双袜子。但新成说别的同学都有这样的玩具,新成一个人没有这样的玩具也不好,会显得新成在班里没面子,不像个城里的学生。这样的话,她不会跟新成说,这样说好像是跟同学们攀比,会增加新成的虚荣心。她是以奖励的名义给新成买变形金刚,也是因失去小花猫给予新成的一种补偿。

王国慧有了工作,何怀礼也很高兴。两口子一个人有工作,一个人没工作,这样的家庭叫单职工家庭。两口子都有工作呢,就成了双职工家庭。还有,以前丈夫在城里工作,老婆在农村种地,这样的情况叫一头沉。至于哪头轻,哪头沉,说法不一。多数人认为,是丈夫这头轻,老婆那头沉。也有人认为是丈夫负担重,丈夫这头沉。好比挑担子,两头分量一样才平衡,一头轻一头重,走起来难免失衡。现在好了,何怀礼王国慧两口子成了双职工家庭,一头沉也变成了两头轻。两头都轻,如同插上了双翅,就可以飞翔了。何怀礼再看王国慧时,的确用得上刮目二字,他说:我老婆可以呀!我第一次看见你,见你挑着眉毛,翘着嘴角,就觉得你可以,就决定把你拿下。怎么样,你老公是不是很有眼光?

王国慧已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但她愿意承认何怀礼有眼光。她说:还说呢,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天只下了一点毛毛雨,你就穿了一双油亮油亮的深靿大胶靴,显摆你是一个煤矿工人,可笑死了。你猜我们村的人说你什么,说你是日本鬼子进村了。

对了,日本鬼子一进村,就把你们村最好的花姑娘抓到了手。

胡说!

哎,我要奖励你。

奖励我什么?

先不告诉你,到晚上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第六章 校园

18

何新成的作文登了报纸,上了校广播,加上魏老师让何新成给全班同学念了作文,全班的同学都知道了。何新成取得这样的成果,班里的同学应该羡慕他,他在班里的地位应该有所提高,处境应该有所改善才是。然而令何新成不解的是,他在班里的处境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更恶化了。有时在他课间去一趟厕所的工夫,等回到教室里再看,他文具盒里的橡皮没有了,铅笔被人折断了,语文课本里插图改变了模样:男生的眼睛被扎成了黑洞,女生的嘴唇上被画上两撇黑胡子。更有甚者,有人趁他课间休息去操场上跳绳的时候,在他坐的小椅子上涂了胶水,他坐下去的时候,胶水就把他的裤子粘住了。一节课上完,等他起立的时候,就把椅子也带了起来,又掉在地上摔得稀里哗啦,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笑完了不算完,有的同学还用脚踢他的屁股,说他屁股上长了牙。同学的恶作剧五花八门,类似的情况何新成已多次遇到。他曾恼怒过,对搞恶作剧的同学怒目而视过,甚至还哭过,骂过人,但都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

这天上午上完第二节课,老师刚走出教室,一个叫华阳虎的男同学就大声问何新成:土鳖我问你,你的作文是不是魏老师替你写的?

同学们本准备趁课间休息的时候到教室外面玩一玩,耍一耍,听到华阳虎对土鳖的质问,他们暂时都没出去,想听听土鳖怎样回答。土鳖的作文登了报,魏老师在课堂上说来说去,让别的同学心里很不平衡,并有些压抑,他们都很关注这件事。

何新成对华阳虎很是反感,因为土鳖这个难听的外号就是先从华阳虎嘴里叫出来的,华阳虎叫了,别的同学才跟着叫。何新成的回答是:不是。我自己写的!

哄鬼去吧,一个土鳖还会写作文,在土垃窝里乱爬还差不多!华阳虎说着张开两只手,十个手指乱动,像是在模仿土鳖的动作。

别的同学笑着,从自己的座位上走过来,把土鳖包围起来。

不是不是就不是!何新成强调说。

你还敢说不是,别当本王不知道。是不是你妈给魏老师送了钱,魏老师就替你写作文!你这个土鳖,真够鳖的,真是鳖到家了!

何新成想起来,魏老师把他的作文拿给矿工报发表时,魏老师是让他跟他妈要过钱,但他妈并没有给他钱,更没有把钱交给魏老师。何新成反驳说:你造谣!你才是土鳖呢!

华阳虎从他爷爷那一辈开始就是工人,就是城里人,他怎么可能是土鳖呢!华阳虎笑了一下,他一笑说明他恼了。风是雨的信号,屁是屎的信号,他恼之前都是先笑一下。恼上来之后,他骂了何新成的妈,说:你竟敢说我是土鳖,你问问同学们答应不答应?

好几个同学说:不答应!在表态不答应的声音里,有男声也有女声。

华阳虎跳到一个椅子上,像指挥大家喊口号一样一齐喊:土鳖土鳖!土鳖土鳖!

教室外面春光正好。甬道两边杨树的叶子越长越大、越长越圆,每一片叶子都闪着光亮。柳树的枝条越甩越柔、越抽越长,每一根柳条儿都风度翩翩。校园一角有一方小果园,果园里种的有桃树、梨树,桃花红,梨花白,正在竞相开放。燕子飞来了,在果园上空飞来飞去,吟诗一样叫着,像是对满园的繁花老是欣赏不够。这个时候,教室里传出的却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土鳖的呼喊声。不仅如此,有的同学喊着喊着还编出了顺口溜:土鳖没娘,饿了爬墙;土鳖没血,渴了叫爹。同学们大概觉得这顺口溜不错,很快就学会了,并现学现卖在教室里喊了起来。

何新成的脸由红到白,由黄到黑,眼里噙满泪水,完全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这样的处境让何新成感到了恐惧。有一年夏天,在农村老家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傍晚放学后钻进玉米地里找哑巴秆当甘蔗吃。他找到一棵不结玉米棒子的哑巴秆,刚要把哑巴秆折断,一阵风哗哗吹过,天空阴云密布,突然黑了下来,并传来隆隆的雷声。他一看不好,放弃折了一半的哑巴秆,准备钻出玉米地往家里跑。不料情急之下他在玉米地里迷失了方向,越钻玉米地越深,左冲右突都摆脱不了玉米地的重重包围。那一次他就有些害怕,害怕下雨,害怕打雷,害怕天黑以后回不了家,还害怕小鬼儿出来把他拖到坟里去。后来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不再直着身子往外钻了,而是趴在地上,顺着玉米棵子之间的一条垄沟一直往外钻,才算钻出了玉米地。钻出玉米地一看,面前有一座村庄,这座村庄不是何赵庄,是别的村庄。何新成目前是在学校的教室里,不是在玉米地,但他的感觉跟那次在玉米地里差不多,周围也像是风声、像是雷声,也受到了包围。而在何赵庄小学,何新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因为他在班里学习好,年年都是三好生,同学们都对他很好,愿意巴结他。特别是有的女生,在家里得了好吃的东西舍不得吃完,偷偷分一半给他吃。加上他爷爷是村里的主任,班主任老师是他的堂叔,他的地位是优越的,班里的同学谁都不敢小瞧他,更不敢欺负他。到了金泉矿小学就不一样了,可以说他的地位一落千丈。土鳖的外号像是把他和别的同学区别开了,他怎么也融入不到同学的群体之中。陶晓明的作文也登上过矿工报,校广播里也表扬过陶晓明,按理说陶晓明应该和他站在一起,帮他说话。可他注意到,陶晓明只是没喊他的外号,没有像别的同学一样起哄,陶晓明的样子呆呆的,什么话都没说。何新成也是有脾气的人,他想骂人,既骂华阳虎,也骂别的同学,既骂他们的妈,也骂他们的奶奶。但他没有骂人,只是张圆嘴巴,放开喉咙,大叫了一声。趁同学们听见他的大叫有些愣神,他说:我去告诉老师!就冲出教室找魏老师去了。

魏老师正半开着办公桌中间的那个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数里面的钱,见何新成喊了报告进来,暂停数钱,把抽屉关上了,并锁上了。他问何新成有什么事儿,让何新成说吧。

何新成说:魏老师,华阳虎说我的作文是你替我写的,还说是我妈妈给你送了钱,你就替我写了作文。

还有什么?

华阳虎乱给我起外号。

什么外号?

很难听的外号。

说说嘛!

何新成嗯了两声才说:土鳖。

魏老师把何新成看了一眼,嘴角那里似乎有些笑意,但很快又收了回去。他说:我看你并不土嘛!他把你叫土鳖,难道他是洋鳖不成!你知道不知道,他这是忌妒你。因为你的作文登了报纸,他的作文写得狗屁不是,他心里有气,就开始忌妒你。你要认识到,受人忌妒是一件好事儿。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你有值得被人忌妒的地方,别人才忌妒你。你要是干啥啥不行,学习成绩老处在班里倒数的位置,别人就不会忌妒你。从这个意义上说,被别人忌妒的地方,正是你值得骄傲的地方。忌妒伴随着成长,伴随着成才。凡是优秀人才都会遭到忌妒,都是在忌妒中成长起来的。我说的这些话带有哲理性质,我估计你不一定能明白,等你长大了就会逐渐明白。好了,就这样吧。

上午第三节课是语文,由魏老师主讲。魏老师走上讲台,鼻腔里先吭了几下之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让同学们打开课本,翻到多少页,他示范性地朗读课文。把课本放到讲桌上,魏老师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大字:忌妒。魏老师一直在练书法,他的板书写得很漂亮。特别是白字写到黑板上,有一种凸显的效果。同学们认识这两个字吗?

不认识!同学们回答得稀稀拉拉。

不认识没关系,同学们跟我一起读。他拿起教鞭,指着黑板上两个字读忌妒。同学们跟着读忌妒。他把忌妒读了三遍,同学们也跟着读了三遍。他又用汉语拼音把忌妒拼了两遍,问,同学们记住了吗?

记住了!同学们齐声回答。

同学们知道忌妒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一点儿都不知道吗?知道一点也可以,知道多少就回答多少。哪位同学愿意回答请举手。

没有一个同学举手。

魏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着,扫到哪个同学,哪个同学都不敢跟目光炯炯的魏老师对视,眼皮就塌了下来。特别是有的女同学,似乎已经有了羞怯感,当老师的目光扫到她脸上时,她的脸会发红。魏老师说:同学们要学会踊跃回答问题,并学会踊跃提问。我听说美国的小学生回答问题和提问都很踊跃,我们要向人家学习。回答问题回答错了也没有关系,你们回答错了,我才知道错在哪里,才会给你们纠正,并给出正确答案。这样一来,你们以后就不会错了。可以说你们回答问题本身就是一种收获,有回答就有收获,不回答就没有收获。这种办法也叫同学们和老师互动,你们动我也动,这叫互动。当然了,这个动不是动手动脚的动,是动脑子和动嘴巴的动。如果你们都不愿意和我互动,我就点一位同学的名,请这位同学和我互动一下。魏老师停顿了一下,点到了陶晓明:你来回答一下,让同学们听听你所理解的忌妒是什么意思。

在魏老师没点陶晓明之前,何新成心里很是紧张,紧张得头都大了,生怕魏老师点到他,让他回答问题。因为刚才魏老师在办公室里跟他讲到了忌妒,他对忌妒的意思已多多少少知道一点。但要是让他在课堂上回答忌妒是什么意思,他恐怕还是说不囫囵。他低着眉,塌着眼皮,恨不能缩到课桌下面去,让课桌挡住他。听到魏老师点到陶晓明,他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才敢抬起眼来。抬起眼后,他仍不敢正视魏老师,只是看着魏老师身后的黑板。黑板虽然一天到晚板着脸,但看起来比魏老师好看多了。

别的同学的目光也释放出来,目光的焦点几乎都对准了陶晓明。如果目光也能构成一种包围的话,他们刚才包围的是何新成,这会儿就变成了包围陶晓明。

陶晓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顿时面红耳赤。按魏老师的要求,在同学们回答问题的时候必须看着老师的眼睛,目光不许有任何游移。可是,陶晓明做不到看着魏老师的眼睛,他看一下,躲避了,又看一下,又躲避了。好比他的眼皮是两扇门,门开开合合,像是想开又想关,想关又关不严。而他的嘴巴却关得严严的,像是把嘴里的舌头,包括牙齿,都关在了严丝合缝的嘴唇里面。忌妒这个词儿他以前好像听说过,好像也隐隐约约知道一点儿忌妒里所包含的意思,但让他说明他所理解的忌妒的意思,那就难了。他的样子像是有些生气,魏老师干吗把这样的难题让他回答呢?这不是让他在全班同学面前丢丑嘛!

魏老师鼓励陶晓明只管大胆回答,说:这对你是一个考验,主要考验你说话的勇气。说话的勇气代表着一个人的力量,是很重要的。你现在是一个小学生,将来必定走向社会。你走向社会后,有可能当县长、省长,也可能当国务院总理。不管你当什么,首先要学说话,没有说话的勇气,怎么能行呢?

当魏老师说到陶晓明有可能当国务院总理时,同学们笑了一下。也许在他们看来,老师的话等于讲猴子捞月亮,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窗外的果园里有斑鸠在叫,斑鸠的叫声像从肺腑里发出来的,总是那么浑厚。陶晓明终于要回答问题了,他要是老也不开口,魏老师有可能一直让他站着,同学们也会一直看他的笑话。他说:我听我妈说过,忌妒就是看到别人的进步眼红,就像得了红眼儿病。

忌妒怎么和红眼儿病扯到了一起呢!在同学们又要笑堂之际,魏老师发话了:好,陶晓明同学回答得很好,不但说出了忌妒的意思,而且有形象的比喻。请坐下吧。以后同学们都要向陶晓明同学学习,积极回答问题。我这样表扬陶晓明,有的同学又该忌妒了,忌妒像小虫子一样在他心里直爬,爬得他直犯嘀咕,老师干吗只提问陶晓明,不提问我呢;老师干吗只表扬陶晓明,不表扬我呢!当忌妒的小虫子爬到他的眼上,他就会眼热、眼红,继而眼气人家,有可能不服气,还可能在课后说人家的坏话。红眼儿病是一种比喻,红眼儿病是一种病,忌妒也是一种病。只不过,红眼儿病是生理病,忌妒是心理病。同学们我跟你们说,忌妒之心人人都有,没有大有也有小有。哪个同学敢说自己没有忌妒之心,请举手。没有吧!别说你们了,连你们的老师我都有忌妒之心,看见别人当大款,坐豪车,住别墅,我也很忌妒。可忌妒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没有发财的命,再忌妒也是白搭,只好把忌妒克服掉,认命。我现在要告诫你们的是,忌妒之心停留在小虫子阶段还无什么大碍,一般不会造成严重后果。倘若忌妒之心变成了一头野兽,那就麻烦了,它有可能会横冲直撞,超出限度,给被忌妒的对象造成严重伤害,最后把自己也毁了。社会上有的人抢劫、杀人、放火,很可能就是忌妒心在作怪。同学们,你们现在明白忌妒是什么意思了吗?

明白了!

以后还忌妒别人吗?

不忌妒了!

现在我来说说第二件事情。何新成同学的作文登了报纸,受到学校表扬,有个别同学忌妒何新成,说何新成的妈妈给我送了钱,我替何新成写了作文。在这里我郑重声明,我没有收何新成妈妈送的一分钱,我也没有替何新成写过作文。我不但没替何新成写过作文,也没替班里任何一位同学写过作文。这一点全班同学都可以做证。至于作文发表的时候给报社交一定的版面费,实不相瞒,版面费的确交了。我也在报社干过,对办报的情况有所了解。办报要花钱,不花钱字就跑不到纸上。钱从哪里来,要靠报社的编采人员创收,创收就要拉广告,收取版面费。话说回来,你的作文必须达到发表水平,这是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如果不成立,你交再多钱都没用,你就是管人家编辑喊爷,趴下给人家磕头,人家也不会给你发表文章。钱花在哪里呢?钱最好要花在学习上,花在接受教育上。也就是说,你要接受教育,你的家长就必须为你花钱,你要接受优质的教育,你的家长就要舍得花大价钱。古今中外历来都是如此,家里有大钱,你就上大学;家里有中钱,你就上中学;家里有小钱,你就上小学;家里没有钱,你就没学可上,只能是一个文盲。不管到啥时候,肚子里有学问才吃得开,才能当官,才能把上学时花的钱再捞回来。你们看看那些地主富农家的子女,他们家的地主富农帽子摘掉之后,他们就纷纷当了官,登上了仕途,把父辈失去的荣耀和财富重新找了回来。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们上过学,肚子里有学问,是劳心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社会历来如此。我这样说,你们可能又不懂了。说点儿你们能懂的吧。何新成刚转到我们班的时候,他的作文写得并不怎么样,或者说他还不会写作文。他的作文之所以进步这么快,直至登上了报纸,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妈妈舍得花钱,送他去文景小学生作文速成辅导班参加了学习。他学习了一段时间,写作文的水平很快就提高了上去。何新成的妈妈舍掉的是四,入的是十,舍掉的是一点儿钱,得到的是何新成文章的发表,这是很值得的。因此我建议,凡是没去文景速成辅导班参加学习的同学,回去都向你们的家长汇报一下,争取尽快去参加学习。好了,闲言少叙,下面开始正式上课。

19

那时国家还没有实行一周双休,还是只在星期天休息一天,但到了周六,学校会放学早一些,下午只上两节课就放学了。这天周六下午放学后,何新成把课本、作业本、文具盒都放进双肩挎书包里,背上书包准备回家。以前何新成放学回到家,妈妈一般都会在家里等他,他进门一喊妈妈,妈妈就会答应。现在妈妈到居委会上班去了,妈妈下班比他放学回家还晚,他每次回家,妈妈几乎都不在家。当他习惯性地喊妈妈时,家里静悄悄的,只有钟表的嘀嗒声。妈妈对他有交代,放学后不要在外面玩,也不要到别的同学家里去,直接回家关上门写作业。在写作业期间,不管外面有谁敲门都不要答应,更不要给陌生人开门,给陌生人开门是危险的。最近矿上接连发生了两件事,可以说是两起案件,都是针对一个人在家的孩子。有两个装成尼姑的女骗子,骗一个男孩子开了门,谎称男孩子的爸爸近日有灾,让男孩子拿出钱,或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为男孩子的爸爸消灾。男孩子没找到钱,只找到了妈妈的一枚金戒指。尼姑接过金戒指又是包,又是裹,又是对着包裹起来的金戒指念念有词。之后,尼姑把纸包给了男孩子,说金戒指就在里面,但三天之内不要把纸包打开,一打开为消灾作的法就失灵了。等妈妈下班回到家,男孩子就把两个尼姑登门为爸爸消灾的事对妈妈说了。尼姑本来叮嘱男孩子不要对任何人说,但男孩子保不住密,还是对妈妈说了。妈妈一听就说完了,你可能被人家骗了。妈妈赶紧打开纸包一看,哪里还有金戒指的影子呢!骗子假装行善的尼姑,行的是调包之计,早就把金戒指调走了。另一个受害的对象是刚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孩子。因女孩子的爸爸当上了小煤窑的老板,挣了很多钱,一个陌生男子就以欺骗手段,把女孩子骗到停在楼下的汽车里,把女孩子绑了票。女孩子的爸爸接到犯罪嫌疑人要钱的电话后,马上向公安局报了案,通过与绑票的人巧妙周旋,警方虽说抓到了犯罪嫌疑人,并把女孩子解救出来,但女孩子的身心都受到很大伤害,连到学校上学都不敢去了。为防止坏人入侵,不少人家纷纷在门上安装猫眼,或者木门外面再加装一道用钢铁做成的防盗门。一时间,猫眼和防盗门都成了抢手货,通过预订才能买到。何新成家还没有安装猫眼和防盗门,因为何怀礼认为,什么事情都不要跟风,一跟风就难免挨宰。他还认为安装猫眼和防盗门都没有必要。要是安了猫眼,有人敲门,先去看猫眼,好像自己心里有鬼似的,显得鬼鬼祟祟。盗贼历来都有,安装防盗门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盗贼要是想盗你,你安什么门都没用。王国慧问过何新成: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如果外面有人敲门,你能做到不出声吗?

何新成说:妈妈你太小瞧我了,我都这么大了,这点儿小事难道我还做不到吗!

太好了,看来我儿子真是长大了,已经像一个男子汉了!

何新成刚走出校门,一个叫周丽娟的女同学从后面快步赶上来,要跟他说句话。周丽娟没有叫他的外号,叫的是他的大号何新成。大号是他们老家的说法,每个男人都有小名,也有大号,大号就是学名。周丽娟脸蛋红红的,长得很好看。周丽娟穿着蝴蝶飞舞的花裙子,穿得也很好看。在老家的学校里,他从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同学。老家的那些女同学,包括偷偷给他拿东西吃的女同学,穿得都不太好,都是洗脸不洗脖子,有的头发里还有虱子呢!他敢保证,矿上的这些女同学,头发里没有一个生虱子的。班里这么多女同学,要问他最喜欢哪一个,目前他还说不上来。因为他是从农村来的,又有那么一个难听的外号,平日里女同学们不怎么搭理他,好像一跟他说话就会沾上土气似的。反正他不记得周丽娟喊过他的学名,跟他说过话。今天周丽娟主动走近他,跟他说话,这让他心里不由得感动了一下,不知不觉就站住了。他问周丽娟说什么,让周丽娟说吧。

周丽娟说:华哥让我给你捎句话,他要跟你和好,跟你交个朋友,问你同意不同意。周丽娟说着,扭脸向后面看了一下。

何新成知道,周丽娟所说的华哥,指的是那个老跟他过不去的家伙华阳虎。华阳虎身边有好几个女同学,她们都管华阳虎叫华哥或虎哥,而华阳虎管她们叫妹妹,他们结成了一个亲戚帮。在亲戚帮里,作为帮主的华阳虎,负责保护他的那些妹妹。如果哪个妹妹受到哪个男同学或哪个女同学的欺负,向华阳虎告了状,由华阳虎出面报复人家,为妹妹们出气。而那些被保护的妹妹们,也不是白白受保护,她们必须为华阳虎做贡献。她们的贡献不叫保护费,但与保护费的意思差不多,比如,她们要给华哥买烟抽,买可乐喝,买零食吃,给华阳虎提供零花钱。还有,在同学们的怂恿下,如果华阳虎要当着同学们的面儿,把某个妹妹拥抱一下,或亲吻一下,那个妹妹也不得拒绝。华阳虎在班里是很霸道的,怎么想起和他何新成交朋友呢?他又不是女生,又不是妹妹,华阳虎怎么会接受他呢?他顺着周丽娟看的方向,也向后面看了一下,见华阳虎正在不远处站着,似乎在等待周丽娟向他报告消息。华阳虎身边还站着两个女生,不用说她们也是华阳虎的妹妹。何新成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想,是不是上次魏老师在课堂上对关于忌妒之心的讲解和批评起了作用呢?是不是华阳虎回心转意了呢?他又想了一下,觉得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因为魏老师的批评并没有点华阳虎的名,只是有枣儿没枣儿打一竿地批评,像是对全班同学都批评了,又像是对哪个同学都没批评。据何新成所知,他们班里不但有亲戚帮,还有兄弟帮、师徒帮,各个帮派都有一伙人。而老师们对这些帮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怎么管。别的班有一个女老师,抽过一个女生的嘴巴子。女生的妈妈找到学校,反过来抽了那个女老师的嘴巴子。女生的妈妈抽女老师抽得比较厉害,致使带有五个手指头的巴掌印子在女老师一侧的脸上保留了好几天。学校出过这样的事情之后,老师们就不怎么管学生了。何新成向周丽娟提出一个问题:华阳虎为什么要和我交朋友呢?

周丽娟说:我也不知道,你去问他就知道了。华哥说了,你要是同意和他交朋友,他就不喊你的外号儿了。不但他不喊了,班里别的同学也不许喊了。谁敢不听他的命令,他就找谁算账。

周丽娟这样说,对何新成来说倒是一个诱惑。他的外号是华阳虎起的,有华阳虎带头把外号给他取消掉当然好。反过来说,如果他不答应和华阳虎交朋友,华阳虎会认为自己在妹妹们面前丢了面子,会生他的气,会叫他的外号叫得更厉害。于是何新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和华阳虎交朋友。

周丽娟冲华阳虎他们招了招手,大声说:华哥,何新成同意了,你们过来吧!

华阳虎走了过来,那两个女生也走了过来。华阳虎走在中间,两个女生一侧一个走在华阳虎两边,像华阳虎的两个保镖,使华阳虎显得十分神气。华阳虎把何新成看了看,问:你叫什么来着?

周丽娟替何新成回答,他叫何新成。

对了,何新成。我叫你土鳖叫惯了,就把你的名字忘记了。我告诉你,我给你起外号是看得起你。别人想让我给他起外号,本王还不一定起呢。我还要告诉你,你要和我交朋友,我是有条件的,你答应我的条件,我才和你交朋友。

何新成一听顿时警惕起来,不是华阳虎要跟他交朋友嘛,怎么成了他要跟华阳虎交朋友呢?他看着周丽娟,眼神儿里提出了疑问。

周丽娟没有对何新成做什么解释,却对华阳虎说:华哥,把你的条件说出来嘛!

华阳虎说:我的条件很简单,他要是愿意和我比赛摔跤,我就和他交朋友。这就叫不打不成交!华阳虎说着,很得意地看着他的妹妹们。

三个女生高兴得差点鼓起掌来,看来她们都很喜欢看男生之间比赛摔跤。

何新成对摔跤并不陌生,在上学之前,他就学会了摔跤,上学之后,和同学们到野地里摔跤更是常有的事。收秋之后,种麦之前,土地被犁过,耙过,整得暄乎乎的。他和小伙伴到地里又是疯跑,又是摔跤,又是打车轱辘,玩得相当痛快。地里种上麦子,当麦苗铺满一地时,那就更好玩了。不管他们怎么折腾,有绿色地毯一样的麦苗在地上衬着,他们都不会受伤。玩着玩着,他们有可能会惊跑一只土黄色的兔子,或惊飞一只色彩艳丽的野鸡。如果他们玩得饿了,还可以揪一把肥嫩的豌豆头当饭吃。可是,在矿上的学校,除了水泥墙,就是水泥地,哪里有可供摔跤的地方呢!他们总不能在学校门口的水泥路上摔吧,要是就地摔起来,不管双方谁把谁摔倒在硬地上,都有可能摔出伤来,那就不好了。何新成没有忘记,妈妈让他放学后直接回家,不让他在外边玩。他要是答应和华阳虎比赛摔跤,就等于没听妈妈的话。他说:我妈不让我在外面玩。

华阳虎嘁了一下,样子颇为不屑,说:不要老说你妈你妈,你他妈的还算个男子汉吗,还算个大丈夫吗?你妈是什么,不就是一个女人嘛,作为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老听女人的指挥呢?

华阳虎这样说话,让何新成听来觉得有些别扭,对何新成固有的观念也是一个冲击。妈妈就是妈妈,就是他最亲的人,就是管他吃,管他喝,管他穿,管他上学,全世界最爱他的人,怎么能指出妈妈的性别,说妈妈是一个女人呢!但何新成又不能不承认,世界上有男人,也有女人,他爸爸是男的,他妈妈的确是女的。他无法否认妈妈是一个女的,要是否认,一定会引起华阳虎和三个女同学对他的笑话。何新成的办法是不和华阳虎说那么多,不和华阳虎抬杠。他自己抬一头,华阳虎和他的三个妹妹抬一头,若抬起杠头,他肯定抬不过他们。

周丽娟劝何新成:不是真摔,是摔着玩儿呢,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

另两个女生也说,就是就是,大家一块儿开开心嘛!太阳还高着呢,地里的野花都开了,不在外面娱乐干什么呢?

周丽娟接着劝何新成:你要是和华哥摔了跤,交了朋友,以后我们就都是朋友了,这多好呀!要是班里别的同学敢再欺负你,我们都会帮你说话的。好了,走吧,别犹豫了!说着推了何新成背着的书包一下。

对于周丽娟这样的劝说,何新成不大容易拒绝。如同何新成没有把妈妈看成一个女人,何新成也没有把周丽娟看成一个女人,但他隐隐觉得,周丽娟的劝说里似乎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像是神秘的力量,温柔的力量,而不是蛮横的力量。如果是蛮横的力量,何新成会做出抵抗,加以拒绝。而温柔的力量呢,他拒绝起来就难了。换句话说,如果华阳虎强行拉他去摔跤,他是不会去的。有了周丽娟的从中劝说,他就得考虑考虑。是呀,他如果加入了华阳虎的朋友圈子,以后就可以跟华阳虎和他的妹妹们一块儿玩,那些女同学是华阳虎的妹妹,是不是也可以成为他的妹妹呢!妈妈曾说过要给他生一个妹妹,现在看来是没什么指望了。就算妈妈给他生了妹妹,他也只有一个妹妹,而在学校里能拥有这么多的妹妹,这是一件让人感到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有了朋友和妹妹,等于他也加入了帮派,融入了集体,自己在班里就不再孤立。自从来到这个新的学校,何新成已经尝够了被孤立的苦处,他不想再孤立下去了。周丽娟一推他,就把他推动了,仿佛在不知不觉间,他就跟着华阳虎他们往前走了。

华阳虎带着他们不是往矿里的生活区走,是往生活区以外的煤矿外面走。何新成问:去哪里摔?

华阳虎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跟我来!

他们绕过学校的院墙,走过两排家属房,又越过建在半地下、矿上专门存放火工用品的仓库,向附近农村的田野走去。来到一处低洼的地方,华阳虎往下面一指:我早就侦察过了,这里就是我们今天比赛摔跤的地方,你们看看,这地方怎么样?

何新成和三个女生都看见了,这是麦田和油菜地之间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熟悉农村生活的何新成很快得以判断,这个低洼的地方应该是农村人烧砖取土或拉土垫宅基地留下的土坑。因为坑底的土比较生,又怕雨季到来时坑里积水,农民就没有在下面种庄稼。土坑上面是连片的农田,两面种的是小麦,一面种的是油菜。小麦正在抽穗儿,油菜正在开花儿。等麦穗儿抽到一定时候,并长出麦芒,麦子也会开花儿。可麦子的花总是那么细碎,形不成花朵,一点儿都不好看。而油菜的花儿就不一样了,它们千朵万朵穿成了串,千杯万盏连成了片,满地都是金子一般的颜色。自从来到矿上的学校,何新成好久都没看到麦田和油菜花儿了。又看到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田和遍地金灿灿的油菜花儿,他不由得感到有些亲切,思绪好像一下子就飞到老家去了。

同来的三个女生好像也很喜欢看油菜花儿。一个女生说:哎,蝴蝶,我看见蝴蝶了,花蝴蝶!一个女生说:我看见蜜蜂了,蜜蜂正在采蜜呢,这里的蜜蜂可真多呀!还有一个女生在麦棵里看到了豌豆花儿,豌豆花儿是粉红色的,与油菜花儿的黄色形成了鲜明对比。发现豌豆花儿的是周丽娟,她高兴地说:豌豆花儿是我发现的!

华阳虎已下到坑底,他大声命令:都给我下来,你们一会儿捉蜻蜓,一会儿捉蝴蝶,什么时候才能钓到鱼呢!华阳虎点了周丽娟的名:周丽娟,你要表现得好一点儿,要是表现不好,小心我抽你!

周丽娟说:我怎么表现不好了?

什么发现这个,发现那个,我发现你最近发现得太多了!

周丽娟不敢说话了,她噘起嘴巴,沿着坑边的斜坡下到了坑底。何新成和另两个女生也到了坑底。人在平地时,一般不仰脸往高处看、往天上看。人一旦到了低于地面的低处,就会不由自主地往高处看、往天上看。他们都看见了,天很蓝,蓝得深不见底,等于什么都没看见。他们希望能看见一只飞鸟,或一片树叶。可没有飞鸟,也没有树叶。花丛中倒是有蝴蝶、蜜蜂等,但它们总是在低处飞,不往高处飞。他们要是站在地面,麦子和油菜还遮不住他们,别人从远处还可以看到他们。他们一下到坑底,别人从远处就看不到他们了。他们像是得到了一种逃离的神秘感,又像是得到了类似藏猫猫的快乐。

何新成看见坑边的土披落下来,落到了坑底。这些土像是冬天上冻时冻酥的,到了春天一化冻,就纷纷披落下来,如同为坑底垫上了一层软土。坑底还长出了一些野草,点缀着零零星星的小野花儿。何新成觉得在这里摔跤是可以的。麦子和油菜都长起来了,在麦棵和油菜棵里摔跤会毁坏庄稼,那是万万不行的。何新成想,怪不得华阳虎说他提前侦察过,要是不侦察的话,不会发现这样适合摔跤的地方。

他们都把书包卸下来,集中放在一起。华阳虎做得像职业摔跤手那样,绕着场子走了一圈,把场子踩了踩。踩完了场子,他站在场地中央,把架子扎了扎,把膀子晃了晃,招呼何新成说:来吧!

何新成上场前没做任何热身动作,他垂着肩膀,耷拉着胳膊,样子似乎有些松垮。

华阳虎问他:你是愿意摔活跤,还是愿意摔死跤?

何新成被问住了,也被吓住了,他不知道什么叫摔活跤,什么叫摔死跤。摔死跤难道是要把人摔死吗,难道是摔死人不偿命吗?他问:什么活跤死跤?

连活跤死跤都不知道,看来你真是个土老帽儿!华阳虎说着对站在一旁准备观战的三个妹妹笑了一下,才对何新成解释说:摔活跤,就是两个人互相抓着胳膊摔;摔死跤,就是两个人抱在一起摔。不管摔活跤还是摔死跤,只要把对方摔倒在地,就算赢。可以三打两胜,也可以五打三胜。

经华阳虎这么一讲解,何新成就明白了,所谓摔死跤,并不是把人摔死,并不像电视里演的校场上比武,杀死人不偿命,而是要两个人抱在一起摔。这种摔跤方式何新成太熟悉了,可以说他在老家时摔跤都是摔死跤,没有摔活跤一说。何新成说那就摔死跤吧。

任何比赛都要有裁判,有了裁判比赛才能做到公平。华阳虎问他的几个妹妹:你们谁当裁判?

平日里周丽娟说话多一些,比较活跃一些,裁判应该由她来当。可刚才华阳虎点名批评了她,她有些不大高兴,就没有报名当裁判。

华阳虎再次点了周丽娟的名,说周丽娟,裁判由你来当。

那好吧。周丽娟向前跨了一步说,我没有哨子呀!

不用哨子,你的嘴就是哨子,你宣布比赛开始就可以了。

好,我宣布,比赛开始!周丽娟伸出一只手掌向下劈了一下。

当两个男生胳膊交叉着抱在一起时,华阳虎说:其实我最不喜欢摔死跤,还没怎么着呢,两个人搞得跟热烈拥抱一样。

听华哥这么一说,三个妹妹见华哥和被华哥称为土鳖的何新成紧紧拥抱在一起,都禁不住笑了。其中一个妹妹可能担心自己笑得太大,还用手捂住了嘴。

何新成一搂住华阳虎,就像是回到了农村,回到了何赵庄,搂住了以前摔跤的伙伴。他的犟劲儿瞬间就提起来了,争胜心就上来了,他可不愿意轻易被对手摔倒。华阳虎的身子往下缩,像是要摆脱他。他的胳膊把华阳虎勒得紧紧的,像一条蟒蛇勒住了一只野猪,绝不允许野猪跑掉。华阳虎的屁股在往后撅,像是在寻找最有利的支撑点和爆发点。何新成的身子在往前贴,向锅饼子贴在锅边儿上一样,几乎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华阳虎身上。华阳虎趁势把他抱了起来,抱得他脚不沾地,欲斜着把他摔倒在地。对于对手这一手,何新成似早有准备,他双腿一撑,又牢牢地撑在地上。

周丽娟被指定当了裁判,另两个妹妹就成了华阳虎的啦啦队,她们在给华阳虎喊加油:华哥加油,加油,加油!

何新成没有啦啦队,没人给他喊加油,但女同学喊的加油他也听到了。女同学喊的加油声似乎唤起了他身体内部的一种本能,作为一个男孩子,他也想在女孩子面前显示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勇猛,自己的智慧,也想赢得女孩子们的喝彩。特别是周丽娟的,他隐隐觉得,周丽娟对他是友好的,这从周丽娟看他时的眼神里就看得出来。目前他还说不清楚周丽娟的眼神里包含的是什么成分,如同他看一朵花儿,那朵花儿似乎也在看他。他虽然看不出花儿在对他说什么,花儿起码不排斥他,愿意让他看。既然如此,他可不愿意在周丽娟面前败下阵来。在二人进进退退、摔得难解难分当中,何新成使出了他的绝招。这个绝招可以说是何新成的撒手锏,或者说是他的回马枪,是他在老家摔跤时练出来的,曾屡试不爽。他的招法,是用他的双腿突然摽住华阳虎的双腿,猛地发力向前一拱,就把华阳虎拱翻在地。华阳虎是四蹄朝天倒在了地上,他的头着地,屁股着地,四肢都着了地。按规则来说,这第一个回合华阳虎输得非常彻底。当然了,在华阳虎倒地的同时,何新成也倒了,因为他们搂抱在一起,是华阳虎把他带倒的,他趴在了华阳虎身上。

还没等二人从地上站起来,周丽娟还没有宣布第一个回合比赛的结果,华阳虎就不干了,就恼了。他满脸通红,两眼冒出来的都是凶光。他拉何新成出来摔跤,本意是拿何新成当靶子,垫底子,目的是摔给他的妹妹们看,以炫耀他这个龙头老大的英武和所向无敌。他把自己和何新成比较过,不管是从身体条件上,还是从气势上看,他都觉得自己具有压倒性优势,摔何新成跟摔一只小鸡子差不多,想怎么摔,就怎么摔。没有想到,这个小子,这个土鳖,竟把他摔倒了,这怎么可以呢,这是万万不可以的。他准备的是大获全胜,连一个失败都没有。他准备的是妹妹们为他喝彩,向他献花。他可输不起,在妹妹面前他可丢不起面子,他变得有些疯狂,双手握起两个拳头,向何新成头上打去,向何新成的耳门打去。他还没有从地上站起来,就用拳头向何新成发起了攻击。何新成松开他起来后,他跃起来从后面勒住何新成的脖子,一下子把何新成扑倒在地,骑在何新成背上,继续对何新成实施拳击。

裁判周丽娟有些看不过去,她说:停,停!这是摔跤比赛,不是拳击比赛。

什么裁判不裁判,在华阳虎眼里形同虚设,他不会听周丽娟的叫停。他一边击打何新成,还一边骂何新成的妈,你竟敢对我耍花招儿,使绊子,我揍死你,揍死你!

何新成头被打有些发蒙,他用手和胳膊护住了自己的头。他担心华阳虎打到他的脸,要是把他的脸打肿,或把鼻子打流血,让妈妈知道就不好了。他这会儿才明白了,华阳虎要跟他交朋友是假,把他骗出来欺负他才是真。何新成有些害怕了,他想尽快摆脱华阳虎的欺负,逃离这个地方。何新成还觉得有些委屈,想哭,但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他不能让女同学认为他是一个软弱的人。趁华阳虎从他身上站起来,提出要跟他比赛摔活跤时,他哼了一声说:你欺负人,我再也不跟你玩儿了!说罢,拿起自己的书包,一边走一边把书包挎在双肩上,登上斜坡,走了。

华阳虎仍然把何新成叫成土鳖:何土鳖,你给我回来,比赛还没有结束,你不能走,你走就算弃权,就算认输!

何新成在肚子里骂了华阳虎一句狠的,梗着脖子,加快了脚步,只管走了。何新成前面有一只野兔,野兔大概以为何新成在追它,一个跳转,钻进麦棵子里去了。

华阳虎没有了对手,好像失去了用武之地,他对周丽娟说:你去把土鳖给我叫回来。

周丽娟说:我才不去呢,你不按规则比赛,人家何新成生气了。

20

后来何新成发现,陶晓明在班里也没加入什么帮派。有帮派的同学,放学后一般是几个同学一块儿走,一块儿玩。没有帮派的同学都是一个人单溜。何新成注意到了,不管是去上学,还是放学后,陶晓明跟他一样,都是一个人单溜。比如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吧,有时是何新成走在前面,陶晓明走在后面;有时是陶晓明走在前面,何新成走在后面。因为他们住的是同一座楼,行走的大方向是一致的,但他们谁都不跟谁打招呼,更谈不上一路同行。他们这样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代表他们不想拉近距离,不想交朋友,其实他们都害怕孤单,都想说话,都想交朋友。也许因为他们太想交朋友了,反而担心一开口会遭到对方拒绝。在没遭到拒绝之前,交朋友的希望还保留着,万一遭到了拒绝,交朋友的希望就一点儿都没有了。他们宁可在保持距离的同时保留着希望,也不愿意在急于接近中使希望破灭。他们像女孩子一样,既敏感,又有些小心眼儿。他们又像恋人一样,既小心翼翼,又想找机会试探一下对方。

有一天放学后,他们路过俱乐部门前的广场,见一个人在那里练猴拳。猴拳是很好看的,不少同学都围过去观看,何新成和陶晓明也驻足欣赏。猴拳是人模仿猴子的动作,一边踮着脚闪转腾挪,一边把右手拐过来,遮在左眼上,做左右观察状。猴拳不像一般的拳术,是把双手握成拳头击打,猴拳只是把五个指头撮在一起挥来挥去,显得比较好玩和艺术。猴拳不仅有身体动作,耍拳者又是眨眼睛,又是耸鼻子,又是咧嘴,样子十分滑稽。耍着耍着,他又抓起耳来,挠起腮来,可笑死了。何新成和陶晓明站得很近,他自己笑了,并对旁边的陶晓明笑了一下。陶晓明没让他失望,也对他笑了一下。看到耍拳者的下一个动作,何新成又对陶晓明笑了一下。他一笑陶晓明就看到了,陶晓明又对他笑了一下。何新成第三次对陶晓明笑的时候,耍拳者所耍的动作并不是很可笑,或者说并不值得笑,但何新成还是对陶晓明笑了,这次的笑好像已经超出了对耍猴拳者的赞赏,使笑的意义有了延伸。陶晓明以同样的笑容,第三次把何新成的笑接了过去。就这样,他们两个互相笑过三次之后,如同经过三次试探之后,彼此都接受了对方,并达成了某种默契。当那个人的猴拳表演一结束,何新成和陶晓明就开始了一路同行。他们意犹未尽似的,一路讨论着关于猴子的话题。陶晓明说他在电视上看过《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何新成说,他在连环画的画书上看过《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陶晓明说,天底下的人谁都比不上孙猴子厉害。何新成也说孙猴子老厉害呢,白骨精变化了三次,都被孙猴子识破了。陶晓明说:我啥时候能变成孙悟空就好了,就不用天天去学校上学了。何新成说:想变成孙悟空可不太容易,咱们得先变成孙悟空身上的一根猴毛,孙悟空拔下猴毛一吹,咱们才能变成孙悟空。陶晓明说:要是变成孙悟空也麻烦,还得天天被那个啥本事都没有的唐僧管着。何新成附和说:就是就是,我最不喜欢唐僧,连猪八戒都比他好玩儿。说着说着,他们就来到了楼门口,陶晓明向何新成发出了邀请:何新成,你去我们家写作业吧!何新成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陶晓明家的房子是两居室,只有他和妈妈两个人住,妈妈住一间,陶晓明住一间。陶晓明把何新成领到他住的那间屋里去了。他们没有马上写作业,陶晓明先搬出他的一个盛玩具的纸箱子,从中挑出一个孙悟空的木偶形象给何新成玩。那个木偶是用彩绘的木片制成的,胳膊和腿的关节处可以动。何新成把木偶孙悟空玩了几下,说孙悟空手里应该有金箍棒呀,怎么不见孙悟空的金箍棒呢!陶晓明说,金箍棒原来是有的,后来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他从何新成手里拿过孙悟空仔细瞅了瞅,说孙悟空也许把他的金箍棒变成了一根绣花针,放到耳朵眼儿里去了。

何新成从此也有了朋友,他的朋友就是陶晓明。以前何新成在班里受到华阳虎欺负时,虽说陶晓明没有站出来帮何新成说话,但这并不妨碍陶晓明成为他的朋友。华阳虎人多势众,陶晓明也是单枪匹马,他也不敢得罪华阳虎,这一点何新成能够理解。以后如果有人再敢欺负他何新成,陶晓明有可能会跟他站在一条战线上,助他一臂之力。为了使他和陶晓明的朋友关系更牢固,他每天去上学都是和陶晓明一同去,每天放学后都是和陶晓明一路回。有时陶晓明从家里出来得晚一些,何新成宁可站在门外等,也要等陶晓明出来一块儿走。有一天放学后,轮到陶晓明值日打扫卫生,何新成留下来和陶晓明一块儿打扫,等把教室的卫生全部打扫干净了,他们两个才一块儿回家。三人成帮,何新成和陶晓明目前还只有两个人,形不成什么帮派。

何新成和陶晓明成了朋友,王国慧很快就知道了。同学之间的友谊,是人与人之间最初的友谊,是最纯粹的友谊,也有可能是最长久的友谊。从小学到中学,每个同学都有自己的朋友。王国慧没上过高中和大学,她不知道高中阶段和大学阶段同学们的朋友关系如何,仅从她只上过小学和初中而言,她在小学和初中阶段都有朋友。多少年过去了,她仍能记起那些朋友的名字,有时做梦还能梦见他们。何新成来到新学校,有了新朋友,按理说王国慧应该高兴,应该支持。然而王国慧并不是很高兴,心里不太赞成何新成与陶晓明有太多来往。这不是因为陶晓明本身有什么毛病,而是因为王国慧对陶晓明的家庭有一些看法,对陶晓明爸爸妈妈的生活态度,有一些看法。

今非昔比,如今的王国慧已经不是以前的王国慧了。她的职务是金泉矿居民委员会计划生育专干。什么是专干?可以理解为专门干计划生育这件事,也可以理解为管计划生育的专职干部。也就是说,王国慧如今是干部了。她不再是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她是有了工作的女干部,她不再是普通的居民,是从居民中选拔出来的、身负重任的干部。啊,干部!王国慧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当干部。她在老家时见过乡干部,到矿上见过矿上的干部,在电视上见过各种各样各个级别的干部,却从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当干部。干部是什么?拿一棵树来比,干部不是叶部、梢部、枝部、根部,而是中间最有用途的可做栋梁的树干部分。当上干部的王国慧,感觉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好像站得高了,看得远了,有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新境界。比如矿上人来人往人很多,以前她不觉得这些人跟她有什么关系,现在她觉得每个人都跟她有关系,都是她的工作对象,或者说每个人都归她管辖,她跟每个人都可以说上话。是呀,矿上有男有女,有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就有可能怀孕。一旦发现哪个妇女怀了孕,她就有责任有权力问一问,管一管。现在王国慧只要一出门,只要一看见育龄妇女,就习惯性地看人家的后腰和肚子。好比卖发卡的习惯看人家的头发,修鞋的习惯看人家的鞋子,她是不由自主地就要看人家的后腰和肚子。根据自己以往怀孕的经验,如果发现哪个妇女走路时后腰有些硬,或者肚子有些鼓,就有可能是怀孕了,她就得警惕起来。她要调查一下,妇女所怀的是第一胎,还是第二胎。若是第一胎,她得问问怀孕后登记没有,取得没取得生育指标。若是第二胎呢,那就不客气了,一定要打掉。

矿区作为一个小社会,除了住有本矿的职工和居民,还活跃着不少来矿街上做生意和打工的外地人。这些人生育上的事本不属于矿上管,但金之华主任要求王国慧,对于那些外地来矿妇女的计划生育情况也要尽量掌握,不能使矿区成为超计划生育的滋生地,特别是对那些来矿逃避计划生育的农村妇女,要把她们的行踪和藏匿之地报告给她们所在的政府,让政府派人把她们抓回去。

当上干部的王国慧,还取得了一个优势,那就是可以从内部和各方面获取信息。在没当干部之前,王国慧的信息渠道是堵塞的,基本上得不到什么信息资源。别人能得到她的信息,她却得不到别人的信息,信息一点儿都不对等。现在事情翻过来了,她能得到别人的信息,别人却不一定能得到她的信息。比如说有关陶晓明妈妈严美云的一些信息,就是在她当上干部以后才知道的。严美云以前在另一个矿工作,那个矿离阳贝市比较远,有一百多里。那个矿的小学因教师资源匮乏,教育质量比较差。而严美云对儿子陶晓明的期望很高,她不但期望儿子能上国内的名牌大学,还期望儿子能到国外留学。差的教育质量,高的期望值,反差这么大怎么办呢?于是严美云就钻窟窿打洞,千方百计把儿子转到了离阳贝市最近的教育质量相对较好的矿校。来到金泉矿小学后,严美云对儿子的学习抓得很紧,她不仅给儿子报了作文辅导班,还报了英语辅导班和奥数班。目前,她又让儿子参加了市文联组织的小学生征文大赛,由魏云海老师帮助运作,争取能得到大赛的奖杯。由于魏老师时常到严美云家里去一对一辅导陶晓明写作,辅导之余,就跟严美云好上了。居委会不少人都知道,严美云和魏云海已成了情人关系,两个人实行的是资源共享,优势互补。魏云海身在教育界,拥有的教育资源多一些,这构成了他的优势。严美云的优质资源在于她的年轻,漂亮,可人疼。严美云的工作是在矿上的生产科当描图员,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工作比较轻松,时间上回旋的余地也大一些,有精力和时间多管陶晓明的学习,也有条件和魏云海幽会。

其实魏云海有妻子,严美云也有丈夫。魏云海的妻子在矿务局印刷厂工作,家也在矿务局的家属楼。严美云的丈夫是矿上机电队的修理工,还在原来的那个矿上工作,没能和严美云陶晓明一块儿调到金泉矿。严美云调到金泉矿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提升儿子的学习成绩,另一方面是想摆脱丈夫,跟丈夫离婚。严美云的公爹原是矿上管后勤工作的副矿长,对儿子儿媳的工作、生活多有照顾。严美云的工作,就是公爹给安排的。他们的住房,也是公爹让给他们的。然而公爹去世之后,他们的家庭很快失去照顾,什么额外的利益都得不到了。严美云本指望丈夫也能当干部,就算当不上矿长,能当个队长、科长也行呀,可丈夫什么干部都当不上,当来当去还是个工人。既然还是个工人,就自觉点儿,不要到金泉矿找严美云了。可严美云的丈夫不自觉,他大概觉得自己是工人不错,同时还是严美云的丈夫,他还要尽丈夫的义务。严美云不需要他尽义务,他来到了门口,严美云就是不给他开门。不管他带了鸡,带了鱼,还是带了牛肉、鸡蛋,严美云一概不稀罕。他叫:美云,美云,开门!严美云听见了跟没听见一样,把门关得死死的。她丈夫叫美云叫不开门,就叫晓明:晓明,晓明,我是你爸,开开门!严美云把一根指头竖在嘴唇上,对陶晓明嘘着,也不许陶晓明开门。那么,严美云的丈夫就在门外等,一边等一边抽烟。不管他抽了多少支烟,也不管他等了多长时间,严美云的态度决绝得很,绝不会放她的丈夫进去。倘若是魏老师来,魏老师只要吭一下鼻腔,严美云立马就会放他进去。魏老师的岁数虽说稍大一些,但魏老师有学问,会说话,有情趣,表现出的是男人的成熟之美。更为重要的是,魏老师可以帮助她教育孩子,一步一步实现她对孩子的期望。

接下来发生的,是严美云的丈夫陶师傅和另一个女人的故事。那个女人也住三楼,与严美云家里是对门邻居。女人的丈夫在井下出事故工亡,她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那个女人见陶师傅老在楼道里等严美云开门,神情甚是凄苦。她大概对远道而来、手里提着东西的陶师傅有些同情,有一次让陶师傅到她家歇一会儿。第一次,陶师傅说不了。第二次那个女人又开门相邀,陶师傅就没有拒绝。女人给陶师傅让座,倒水,说一看陶师傅就是一个好人。她给陶师傅提供消息,说严美云不会给他开门了,因为严美云已经跟别的男人好上了。那个男人以前当过矿工报的编辑,开过小煤窑,现在是学校的老师。她多次看见那个老师来找严美云,严美云给那个老师开门开得总是很及时。她劝陶师傅想开点儿,不要生气。说女人的门总是有关有开,对这个男人关了,就对那个男人开;对那个男人关了,就对这个男人开,关关开开是正常现象。她还说现在的社会开放了,跟以前不一样了,女人的门跟膏了润滑油一样,开起来是很方便的。她还劝陶师傅不要太老实,说严美云跟别人好,你也可以跟别人好嘛!陶师傅是有些老实,但他还不至于老实得一点气都不透。他跟谁好呢?他开哪个女人的门呢?当然是跟劝他“不要太老实”的女人好,当然是开主动为他敞开大门的女人的门。一门紧闭一门开,如此一来,当陶师傅再从另外一个矿过来时,他不必再敲严美云的门,直接就到与严美云住对门的那个热情欢迎他的女人家里去了。

好玩儿的是,当严美云知道陶晓明的爸爸跟对门那工亡矿工的女人好上之后,一点儿都不生气,一点儿都没跟那个女人吵闹,反而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对那个女人报以微笑。

王国慧上楼下楼,以前也在楼梯上碰见过魏老师,在楼道里看见过陶师傅,但她从没有往男女之事上想。不知道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到居委会当上干部后,通过多种渠道得到的信息,王国慧才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内在联系,以及关起门来上演的话剧。楼梯和楼台还不是他们的舞台,顶多只能算是他们走过场的地方,等走了过场,进入室内的舞台,他们的好戏才真正开始了。

这些信息的获得,尤其让王国慧对魏老师的印象大打折扣。尽管她对魏老师的第一印象就不是很好,觉得魏老师身上有一股子凌人的盛气,目光也不那么真实,但她对魏老师开小煤窑和办辅导班,还可以理解。魏云海和严美云私通,这就有些过了。当老师的首先应该在道德方面为学生树立榜样,而魏云海作为陶晓明的老师,竟然与陶晓明的妈妈鼠窃狗偷,这算是什么道德呢!

话说到这儿,就不难明白王国慧为啥不想让何新成和陶晓明交朋友了,为啥不想让何新成到陶晓明家写作业了。对孩子的一切教育都是从家教开始,家教又是从母教开始,严美云这么一位不自重、不自律的妈妈,能对孩子有什么好的言传身教呢!陶晓明的家是这么一个充满变数和负面效应的家庭,对陶晓明能产生什么正面的、积极的影响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陶晓明处在那样一个不好的家庭教育环境,何新成跟他交朋友,能得到什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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