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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2019年第1期|蒲鲁:钱老算

来源:《太湖》2019年第1期 | 蒲鲁  2019年03月12日08:28

塘河镇上有一个笑话,说三鑫针织厂老板钱老算外出,总要带上空塑料瓶,一天一个。有一次钱老算外出三天,带回五个灌满黄色液体的塑料瓶。老婆说,是黄酒还是饮料,镇上有得卖啊。是尿,钱老算笑呵呵说,原本我只带了三个塑料瓶,没想到天热喝水多,所以在垃圾箱又捡了两个空塑料瓶。尿?老婆说,是啥珍稀动物的尿吧,可治啥疑难病症?哎嗨,钱老算说,是我自己的尿!你自己的尿?老婆说,瞎讲,往返几千里,你还把自己的……尿,带回来?对,钱老算说,尿是好肥料,肥是农家宝。我算过了,这五瓶尿有三十多斤重,值五分钱,加上捡 到两个空塑料瓶一毛钱一个,总共为三鑫净挣利润二角五分,这叫肥尿不流外人田!哦唷,老婆说,你呀,真是滴尿不漏,满载而归,几十斤重,也不怕累弯了腰!不累,钱老算说,塔是一层一层建起来的,钱是一分一分积起来的。后来钱老算上了年纪,觉得把撒在外面的尿带回家,是够吃力的,便用废铜丝网做了个小筛子,撒尿时就用小筛子戴上去。有人说,哎你这是做啥?钱老算说,过滤呀,万一尿中有啥值钱的漏掉呢?

这样,钱老算又多了个外号:小筛子。

钱老算本名钱阿大,种田时,工厂、商店都是公家的,商品少,物价低,老百姓的收入更低。有一年国庆节,家里来了客人,钱阿大搜搜刮刮,带上所有的八角七分钱去供销社买肉。路过杂货店,想起家中火柴快用完,便点出两个一分币一个两分币买了二盒火柴,到了肉店,钱阿大挑了块五花肉,卖肉的用秤钩扎起一称,报出一斤二两,八角四分。钱阿大抠遍上下袋角落,也只有八角三分钱,笑笑说,师傅你就割掉一分钱肉,或者等我去借一分钱来?卖肉的白他一眼,秤钩一抖将肉甩下,撇撇嘴说,有人买得起,喏,那边的肉便宜,一斤的价钱可买一斤二两。钱阿大只好买了块不上眼的肉回家。老婆看了骂,眼睛瞎了你,这是块猪颈边的血槽肉,只会吃不会买!钱阿大揪揪自己的头发说,我是只会吃不会算,要是少买一盒火柴,就可买上那块五花肉了!

还有一年,大队里有几个进社办厂当亦工亦农的名额。队长说,阿大我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大队主任喜欢抽小白棍,懂吗?钱阿大就花几元钱送上了一条大前门香烟。主任看了看烟笑笑说,你等待通知吧。钱阿大左等右等,人家都进厂上班了,他还没等来通知。去问队长究竟,队长一笑说,大队主任说你进厂的积极性还不高,等待下次吧。钱阿大急了说,我小白棍都送了还不高?队长说,说你不高就是不高,你呀,人家小白棍带过滤咀,你送的不带过滤咀,矮一寸,你的积极性还高啊?

钱阿大一等待就等待到了改革开放,政府鼓励农民发家致富了。钱阿大就凑钱买了两台横机,老婆儿女齐上阵,专为厂家加工编织羊毛衫。五年后赚了不少钱,钱阿大说,我千算万算,替人干不如自己干,还有,那年我为进厂,送的小白棍矮一寸,没进成……我们家也办厂!于是,钱阿大又添了十台横机,还在镇上买了两间房,改造一番,前店后坊。

办厂要有厂名。钱阿大召集家人说,厂名要带有金字,谁起得好有大奖!女儿钱丰说,就叫金环吧?钱阿大摇摇头说,太小。儿子钱进说,那就叫金象?钱阿大点点头,大,是大了。可象有腿会走失,也会被人牵走。钱进说,干脆叫金山,又大又谁也搬不走?钱阿大笑笑,那还是要采砂,冶炼,哪来的设备?老婆林珍说,你名叫阿大,叫金阿大好了?钱进说,土气,我看还是叫金狗好了,狗看家护院,守财。难听,钱丰说,金河,金钱像河水般滚滚流进来!哎嗨,钱阿大说,流来流去,还不知流去哪家,我看啊……三鑫!钱丰说,没金字啊?钱阿大说,这是三金鑫,不是高兴的兴。鑫字是一座真正的金山,不用开采冶炼。过去闹革命要推倒三座大山,我办厂要堆起三座金山!家人们相互一看,说是啊,对啊,金山谁也搬不走!钱阿大摸出一片口香糖,闻了闻说,大奖归我了,嘻嘻。钱丰说,那么大奖是啥,起码几百元吧?钱阿大剥开口香糖说,就是这个,我不抽烟,一个朋友给了我一片,放了半个月,外国货。钱进说,爷你骗我们。林珍说,你爷在外面掐死一个虱子,也要带回家的。钱丰说,我从小到大,真还没尝过进口的口香糖呢。钱阿大说,当年我差了一分钱,没买到一块五花肉,被你娘骂了几天。

钱进说,三鑫是新办厂,没名气,登个开业广告吧?钱阿大说,广告?……报纸要几万元,电视起码几十万,你出钱?……我看,还是登几个招聘启事。钱丰说,招聘就是招人,人有的是,白花钱。哎嗨,钱阿大笑了笑,你们听好……三鑫牌羊毛衫畅销海内外,誉满全球。现三鑫针织厂扩大生产,重金聘请服装设计大学生多名,有意者请寄简历并附近照一张,听候面试通知。下面是……厂址和联系电话。钱丰说,羊毛衫不过是变变式样,万变不离其宗,我也会,还重金聘请大学生?钱进说,对啊,设计人造卫星吗。哎嗨,钱阿大点点头,我早千算万算,招聘启事要登在市场报,人才报,还有电视报。钱进说,大学生都招不到工,还登三家报?对,钱阿大笑眯眯说,钱丰就是服装设计师。你们啊,还不会算。

三鑫厂开张前一天,钱进说,买些爆竹鞭炮放放吧?不!钱阿大说,那是炸我的钱,浪费。钱丰说,那就办两桌酒水,招待生意伙伴,吃进肚子里,不算浪费吧?钱阿大说,这是吃我的钱,瞎吃。

钱丰真也手巧,羊毛衫品种多花色全。三鑫厂生产三个多月,羊毛衫销售旺季到了,上门购货的客商竟来了不少,有的还提不到货。一个几千里外的东北人急着要货,还请钱阿大去塘河酒家吃了一顿,开后门套近乎。厂里十多名打工妹日夜加班,仍来不及生产。钱进说,爷,三鑫厂名起得好,怎么连新疆、黑龙江、云南,都有客户来了,我们厂真要发啦!钱阿大呵呵一笑,我广告做得好啊!哦……钱进说,你还是做了广告吧?钱啊大手指点点,你呀,笨坯!广告就是那三条招聘启事!……你算算,市场报、电视报、人才报,登火柴盒大一块启事才上百元钱,如今生意人那么多,看电视人那么多,求职的人更是多得数不清,全中国人都晓得了三鑫牌。这是花最少的钱,做成了最大的广告!林珍说,是啊,我买汰烧管全厂伙食,不能超支一分钱。领伙食费也要签个名,老钱你就是算得精。哎嗨,钱阿大笑道,支出少付一分钱,三鑫就是多赚一分钱利润!你们啊,都要学会算。不过羊毛衫质量,千万不得偷工减料。

全国各地大学生的应聘信雪片般飞来。有个大学生寄了厚厚十多页,封面设计精美,还印上了自己的彩色头像。爷,钱丰说,快三千份了,我学历低,那就真招几个吧?嗨,钱阿大笑笑,我算了算,这些应聘信捆起来一称,有几百斤,送废品收购站,能卖几百元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可为三份招聘启事收回本钱啰。哎嗨,屁服装设计,变变式样,换换颜色,就是新款羊毛衫!钱丰你不是干得很好吗……

又几年,三鑫针织厂已拥有二十台横机,还为上海一家大商场定点供货。钱丰管设计、检验,钱进管生产、机修,钱阿大只管钱,没事就常在店里与人闲谈。有天,镇上家俱店金老板捧着宜兴紫砂茶壶又来了,钱阿大说,我是烟酒茶三不吃,烟酒茶厂都赚不到我的一分钱。金老板说,有了钱就是为活得开心,穿上名牌衣裤,去新马泰游山玩水,吃山珍海味,多幸福,多享受。嘘,钱阿大掉头说,我是啥地方也不想去,啥也不想吃。如今只要手里有钱,小小的塘河镇上也很好玩,哎嗨,包括女人,啥没有?吃,穿,我只要吃饱穿暖就好,穿得太好浪费钱,吃得太好得糖尿病。金老板笑道,你算得很好,这些年你至少赚了一个鑫吧?嘻嘻……钱阿大点点头,每个鑫算一百万元的话,我大概有一个半鑫字了。哎哟,金老板说,不简单,百万富翁,农民企业家!哎!?……钱阿大忽一拍脑门,我、我是吹的我连鑫字的一点一撇都没有,空心大萝卜外面亮光里面空空,进原料还靠贷款呢!厂小利薄、厂小利薄,哎嗨,赚个吃用开销。看!……金老板突然伸出茶壶咀,手枪般对钱阿大腰间一戳喝道,不许动!交出一万元,否则一枪打死你!你?……钱阿大头往后一仰,举起双手说,我我我……宁死不会给你一分钱……你休想掰掉鑫字的一撇一划!哈哈哈哈!……金老板放下茶壶拍拍手,你这么怕露富,你姓钱,我姓金,你真是一钱如命,我的命可九金不换!你三座金山,可别成了三座大山,压你个半死不活。有了钱,还是要享受享受……

金老板前脚走,镇居委会郁主任带着妇女主任治保主任来了。钱阿大呆瞪瞪,张大口看看他们。郁主任捧起一个募捐箱说,呃,钱大老板,孤寡老人陈老老跌坏一条腿,没儿没女,又没钱住院,请你献点爱心吧?哎……钱阿大搔搔头,让我算算,先算算。算算?郁主任说,算今天是否黄道吉日?我算算……钱阿大说,陈老老我认识,八十多岁了,还能活几天?郁主任说,大家总不能见死不救,钱不在乎多少,你三座金山刮掉一点沙子就好了。这?……钱阿大两眼朝天看了会,手伸进口袋,摸出三个一元硬币,笑了笑放进募捐箱说,对对,郁主任,捐款自愿不在乎钱多钱少。哎呀呀,郁主任说,钱老板你家财几百万,我们可不是要饭的啊?瞎讲!钱阿大手一挥,你去我银行账户查查,几百元还差不多。治保主任说,我们晓得钱老板平时三不吃,那么少吃一口饭饿不坏吧?对对……钱阿大笑着手又伸进口袋,袋中硬币沙沙响,挖出一个指甲大的硬币,喏,这一角钱,我就少吃一瓶开水。治保主任笑道,钱老板真是个铁公鸡。不,钱阿大摇摇头,是拔光鸡,工商、税务、公安,都来拔毛,把我身上的毛快拔光了。

一月后,郁主任又领一干人上门说,昨夜镇东失火,范福兴家烧得一干二净。他上有老下有小,没吃没住。这个么……钱阿大说,等我算算……范福兴上有老爷老娘,一个老婆一个女儿,合计五口人,没吃没住苦啊,我一定要多捐些!对,治保主任捧起募捐箱说,钱大老板再拔根毛么。钱阿大摸出三张拾元币,放进二张,扬扬手里一张说,请等等,我去隔壁水果店。稍歇,钱阿大过来将一张五元币放进口袋,另一张五元币投入箱中。郁主任等摇头而笑。嗨,钱阿大说,我早算过了,范家够吃四天啦,算算二十五元能买二十斤大米,每人每天吃一斤。哎呀呀,郁主任说,算算,你老是算算,真是个钱老算!妇女主任说,十字路口修自行车的老胡,也捐了一天工钱,三十多元呢。喂,治保主任说,钱老算,你打开保险箱,还有没有一角硬币,少吃一瓶开水吧。哎嗨……钱老算笑笑说,钱包都装不饱,哪有保险箱,接着摸出一个五角铜币,掂了掂,看了看,手一扬大声说,我捐!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回报社会!哈哈……郁主任一拍手掌,钱老算今天大气派,又捐了个金磨盘,值得表彰!旁边林珍掩口笑道,唉,我家阿大,也真是个钱老算。是啊,治保主任点点头,小筛子的网眼,也过滤不下他的一滴卵虫。哎哎……钱老算说,我一不偷二不抢,省吃俭用办个针织厂。政府有税收,富裕劳力有工做,贡献还小吗?说我是小筛子、钱老算,哼,不认真算算,我办得起三鑫吗?

捐了两次款,还被金老板开了个玩笑,钱老算一出家门,只要见有人瞥自己一眼,心就咚咚跳,手摸摸上衣口袋,觉得人人都在想谋自己的钱。有天,钱老算外出买原料,脚上穿一双垃圾箱捡来的破皮鞋,身上穿一身油漆工扔掉的工作服,迷彩服一般。林珍见了呵呵笑,说老算你有演出任务啊。不对,钱丰说,他是上山打游击!嗨,钱老算也笑,我是地下党,带着几万元革命经费天南地北跑,能不小心?林珍说,也太小心了,莫非全国人民都想抢你的钱。嗨,钱老算举手划了一圈,我带钱去购物,穿得再破烂,全世界人民也会把我当成皇帝老子呢……

三鑫针织厂红红火火又十年,有了横机二十八台。

一日,妹妹秀凤抹着眼泪来了,说妹夫得了肝病,住院要先交一万元,还差五千元。哎呀呀,钱老算皱了眉头,你怎么不早说,昨天我刚汇出十万元原料款,眼下,没多余钱啊,真是平时不上门,急来抱我脚!林珍说,妹夫治病要紧,老算你想想办法么。大哥……秀凤呜呜咽咽,不急我不上你门,你忙啊。钱老算咂了咂嘴,取出一厚沓百元大钞,点出五十张,眼珠定了定,又抽回十张,再沾沾口水将剩下的四十张点了三遍,左手按住钱,右手扯了一张便签,飞快地写了几行字,说,我手头上实在紧,这是借据,秀凤你看清了,签个名吧。秀凤抹抹眼泪看了眼借据签了名,等着接钱。钱老算手紧紧按着钱,嘴对印泥盒一撅说,还有,按个手印,年底可要还本付息啊。秀凤嚎一声,扭头大哭,边哭边说,大哥啊,我是你的……亲妹妹,不是爷娘抱养的!嗨呀,钱老算说,老话说,娘有爷有不如自有,我是教你看清了签个名的……我是厂领导,厂有厂规,要为全厂几十个人考虑呀。唉,林珍说,秀凤就盖个手印吧,还是你面子大,上次我弟弟也住院,借五百元都没借到呢。秀凤抽抽泣泣,拇指在印泥盒中按了按,盖上了借据。钱老算看过,手松了将钱推出说,收了吧。秀凤掩脸抽泣不住,林珍将钱放进她包中说,别跟他计较,走,我送送你。哼,钱老算转背说,不过是银行利息,又不是高利贷,还哭。林珍送秀凤回来,钱老算一拍桌子弹簧般跳起来,吼道,多嘴你!看她哭哭啼啼的,肯定不是一般的肝病,治得好吗?无底洞!吃人呀你?林珍说,还好,不是我亲妹妹……

林珍闪坏了腰,钱老算亲自买菜做饭。每当上午近十点,菜场快落市,他就提着菜篮出门。这时的菜价便宜一些。这天,钱老算正在菜场左看看右望望,却见秀凤推着自行车来了。躲闪不及,钱老算搔搔头迎上去说,哎呀秀凤,妹夫病好些了吗,一是我确实忙,二是林珍病了,我也成买汰烧了,三是恐怕肝病会传染,所以……也没去看看他。阿哥……秀凤哽咽起来,医生说,除非换肝。哦!……钱老算后退两步说,那起码要几十万,还不知换得好不好?旁边是个肉摊,钱老算看看秀凤,再看看肉案上,见还有汤碗口大一块猪肝,说秀凤你等等,再问摊主,这猪肝多少钱一斤?摊主是外地人,说七元两毛。哎呀,钱老算说,都落市了,再卖不掉就没人要了,六元两角吧?摊主说,六元八毛。六元五角,钱老算转脸说,不卖拉倒。摊主说,好好,要多少?钱老算在猪肝上方划了一下,摊主将刀搁在猪肝中部,这儿?哎!钱老算又划了一下,这儿。摊主将刀搁向猪肝三分之一部位,这儿?钱老算再划了一下,摊主说,哦,原来是喂猫的。一刀割下约三公分,月牙一般。钱老算看过秤说,多少钱?摊主说,一块两毛。嗯,钱老算挖出一个硬币扔下,没零钱了,下次给吧。摊主伸长手说,我又不认识你。对……钱老算就挖出一沓钱,抽出一张百元钞,那你找我九十九元八角。摊主翻翻钱盒找不开,说一回生二回熟,两毛算了,今后请多光顾。嘻嘻……钱老算见案边有一块指甲大的猪油,拈起贴在猪肝上,嗨,谢谢你啦。秀凤推起自行车说,我还要去医院。钱老算将猪肝提了提,扔进她钢篮,哎嗨,秀凤啊,吃啥补啥,猪肝用猪油炖汤吃,最补……

离元旦还要十多天,妹夫病故了。火化那天,送葬的人都叹息妹夫才四十多岁,儿子还在读中学。钱老算说,是啊,我也糊涂,他这种病,我还借钱给秀凤四千元,让他家又添一笔债务。其实,秀凤当年与他谈恋爱,我就不同意。秀凤也是看他当过五年兵,那年月退伍军人吃香啊。唉,妹夫的姐夫说,钱老板量大福大,四千元对你来讲,毛毛雨,就算金山上掉了颗沙子吧?这这这,钱老算白了脸,我不是偷来抢来的钱,这不可能!……

丧宴办在镇上“百姓酒家”,钱老算大口大口地吃得很勤。妹夫的阿哥坐在他身旁,抹抹泪花说,我弟弟死得太苦了,我是打工的,送了三百零一元白份,尽力了……钱老板你至少送上千元吧?钱老算歪头撕咬着一根鸡腿,鼻尖冒着汗,眼睛盯着桌上,含含浑浑说,一百……零……一元……档次……唔……这饭店……菜、菜少……味道……唔……差……

散席了,钱老算所在桌上的菜几乎吃光,几个抽烟的吊客你推我让,分起剩下的十几支烟。钱老算抹着嘴唇看看他们,看看桌上,放下餐巾纸,顺手将一个白瓷小烟缸塞进了裤袋……

丧事结束。钱老算笑微微的对秀凤和外甥小兵说,快年底,哎嗨……我厂里工人等 着发工资奖金呢,那四千元?秀凤一呆,嗬地放声大哭 。好啊……小兵眼一弹,你算啥娘舅?黄世仁!我爷真正尸骨未寒,你就逼债!哎哎哎……钱老算说,我是提醒你一下么。小兵说,后年我高中毕业就去找工,年底前连本带利还你!哎好,钱老算拍拍胸脯,小兵你不用去找工,找工难!就到我三鑫上班,那钱从工资中扣除好了。你啊,小兵说,真是个钱老算。谁不晓得你撒尿也要戴上小筛子,怕漏掉啥的!哎哎哎,钱老算说,节俭是美德,你欠钱的比借给你钱的还凶?这简直是、简直是……雌羊日煞雄羊,颠倒反样。小兵啊,秀凤呜咽道,我们总是欠了人家,能用工钱抵债,也好啊。哎嗨,钱老算摊开手说,这就对了嘛……

钱老算有高血压,还有神经衰弱,睡不好觉,人瘦得跟种田时一般。可是,他外出从不坐出租车,去再远的地方也不坐软卧,住小旅馆、吃方便面。林珍心痛,说老算啊,看你瘦得像个猴子,如今日子好多了,别太算啊。钱老算说晓得,我苦惯了。只要三座金山还没堆成,我仍是要节省每一分钱,往金山上贴。我筋骨好,做猴子也要做个金猴子!钱进笑道,爷活在改革开放时代,吃在布票粮票年代。钱丰也来凑热闹,对,头戴瓜皮帽脑后长辫子,树皮草根瓜菜代,手里抱着台计算机!大家都笑。钱进说,我三十多岁了,女儿也已上小学了,爷你辛苦了大半辈子,可以歇歇了,每年去国内外玩上三趟五趟,享受享受。钱丰说,有了钱,就是为了活得开心么。哼!钱老算说,我三座金山还没堆成,你们就想抢班夺权?钱丰嘻嘻笑道,想谋皇篡位,乱臣贼子!林珍说,好了,你爷觉得这样过好,舒心,就让他这样过吧。钱老算说,当年有句口号,叫做小车不倒尽管推。我至少还要推二十年,才会让钱进接班。哎,钱进说,我好心变成了想谋反。哼,钱老算说,我年轻时也读过不少书,我精打细算省吃俭用,积累财富,为的就是证明我是一个创业者,日后在塘河镇历史上留个名。你们啊,电视剧看多了,总把人看得那么简单。好吧……钱进说,就让你邓小平的脑袋,毛泽东的生活。还有呢,钱丰说,身上带着两样证,邓小平的身份证,毛泽东的供应证。哎嗨……钱老算笑了笑,起身说,算我说不过你们,我就去睡觉。

床对面墙上有块横匾,匾文原是“招财进宝”,钱老算后来写了“一分钱”三个大字,糊在上面。钱老算躺在床上看了会“一分钱”说,我就是要算好每一分钱。哎嗨,嘻嘻……

林珍去娘家看望老母,钱老算又提着菜篮进了菜场。菜场里顾客三三两两,钱老算转转看看问问拣拣,来到本镇人马虎的肉摊,口中哎呀不停,似乎没一块肉中意。老算呀,马虎说,你要就十元一斤吧,不要我收摊了。哎呀……钱老算挑了块肋条肉,撇撇嘴放上电子秤。哎,马虎说,你看清楚,二斤一两,二十一元。钱老算点点头,挖出二十元钱给马虎,再提起肉看看,摇摇头要走。哎哎!马虎掀掀钱,二十一元,还差一元?哎嗨,钱老算拍拍口袋,没零钱,这肉也真马马虎虎?喂,马虎一点不马虎,别说你是百元大钞,你有千元大钞、万元大钞我也找得开。啊呀呀……钱老算摸出钱,抖抖索索抽出一张二元纸币,你呀,都是老顾客了,还这样小气。哼,马虎接过钱递给他一元硬币,我的肉不是偷来抢来的,又小筛子……要不我给割掉一块肉?哎嗨……钱老算笑笑接过硬币往裤袋塞,手上油腻多,叮一声硬币滑下。哎哎……钱老算慌忙弯腰捡钱,左看右看,不见硬币的踪影。哎呀呀……钱老算顿顿足,地上没洞又没缝,才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一个硬币哪!哈,马虎说,又不是一个金币!钱老算放下肉,趴在地上看案台底下,马虎的案台下没有,前后左右的案台底下也没有。有几个顾客走过来,问啥事。马虎笑道,他钱老板掉了一个金币。钱老算满头大汗爬起来,嘴唇哆哆嗦嗦说,明明听见叮一声的啊。唉……钱老算再低头看了一遍地上,摇摇头提起肉走了。顾客们议论起来:

他是针织厂大老板,急成那样,会不会真的掉了个金币?

对,不会是掉了一个硬币!

说不定真是个金币呢!

好似一声令下,顾客们弯腰的弯腰,趴下的趴下,上年纪的急忙戴上老花镜,大家像找绣花针一般满地寻找开来。突然有人喜出望外喊,就在下面!快拿根长棒来!顾客们稍一呆,都挤过来叫道,见者有份!见者有份!那人趴在地上用杀猪的钩扎扎拨拨,终于拨出一枚又圆又黄亮的物事,大家一看,却是一个五角的铜币。马虎的肉摊前人越来越多,好像马虎的肉半价出售,或者在免费发放什么。马虎自语道,钱老算再小气……也不至于为了一块钱硬币……急得满头大汗?对!……马虎双手一支案台,像鞍马运动员越过去,一落地就拨开众人说,不是金币也可能是啥值钱的物事!对呀,众人又你推我搡,跟着马虎满地寻找。半小时过去,人们都摇摇头,泄气了。马虎叹了口气,收拾起肉摊。有几个失望的顾客还站着,议论金币的大小、重量、国籍和可能去向。有二个年轻人为一盎司是多少克重,争了起来。马虎挥挥手说,都走吧,钱老算买肉时有人走过,是金币也早被捡走了……

一个硬币就这么来有形去无踪。钱老算一路咂着嘴回家,那顿中饭也没做好,饭煮成了稀粥,味精当成盐,盐当成了味精。夜里,钱老算在床上翻来覆去,面对着墙上那块“一分钱”横匾,口中喃喃不休:地上没洞又没缝……也没见人肉摊前弯过腰……那个硬币会上天,会钻地?……

翌日早上,钱老算眼睛红红,路过人见了无不交头接耳。家俱店金老板端着茶壶过来说,老算,听说你掉了个金币?唉……钱老算皱了眉,一块钱硬币哪……清清楚楚叮一声,可、可就是找不到啊。哦,金老板眼睛闪眨,看你愁眉苦脸的,真掉了个金币吧?钱老算摆摆手,掉了就掉了吧,门外损失门内补,夜里我算好了……

这天吃中饭,钱老算低着头,不言不语,不像往日边吃边讲,不要浪费一寸毛钱,无人不开灯,不开无人灯,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等等。一打工妹碰碰身边伙伴说,天天一荤两素一个汤,今天怎么少了个汤?伙伴斜了眼钱老算,轻声说,老板丢了个金币,看,他怪可怜的……

元旦过后快春节,镇上乞讨的人多了起来,还发生了三起盗抢案。钱老算每天要对不少上门乞讨的说,老板不在,钱老板出差了。那天早上,钱老算出来开门,将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想看看有没有乞讨的,突然立脚不定,跳秧歌舞般扭倒在地上。不一会,上班的打工妹来了,见钱老板摔倒在地,口中唔啊,唔啊,右手右脚抖个不停,都惊叫起来。家人闻声跑出一看,急忙打电话叫救护车。家俱店金老板赶来看了看说,肯定是脑溢血。救护车很快呼啸而来,钱进钱丰和几个打工妹七手八脚将钱老算抬了进去。哈哈……金老板见救护车一开,乐开嘴唇说,你钱老算,小筛子,这下可要掰掉你金字上的一撇一划了!到你家吃茶,除了有谈生意人,开水瓶也不放一个。该让医院狠狠地砍你一刀!老话说得好,精精精,教你剩条串头绳!弄不好,小命也难保……

(注:古时铜钱有孔,用绳索串起来。剩条串头绳,意指钱都花光,只剩下一条绳。)

钱老算果是脑溢血,医生开刀清除了他颅中淤血,总算将他抢救过来。两个月后,钱老算出院了,左腿残废了般,走路一脚高一脚低,左手只能举到胸口上,走起路来左臂荡来荡去。钱老算终于听了医生的话,除了钱,将管理大权交给了钱丰。林珍说,老算你可要好好养养身体了。哎嗨……钱老算说,是啊……我这辆小车,倒了一半,再推下去,整辆车子就要倒下了。唉……只好交给儿子推了……

回家不到一月,钱老算右手扶着左手,一脚高一脚低,又在车间、店堂、厨房指手划脚。爷啊,钱进说,厂里一切正常,你就去塘河大桥上坐坐,跟人家谈谈山海经,看看大运河中来来往往的船队、白帆,多好啊。哎嗨,钱老算说,也是的,就是去多了,没味啦……

钱老算最不放心的是钱进同客户谈生意。有客户来要货,钱老算就坐在钱进的旁边听着,插上一两句。有一次,一个广东客户进了一百件羊毛衫,价格已谈定,付款时又要钱进每件降价一元,说,算你送我回家的路费啦。钱老算直对钱进摇头、挤眼。钱进视而不见,说老客户了,各让一半,降五角钱吧。客户点头同意,付款提货走了。钱老算嘟哝起来,价格已经谈定……又降五角……那人太精,钱进太爽……唉,今天晦气,五十元,又白白丟了。看见林珍、钱丰和邻居也说,钱进不精,一笔生意白丢了五十元。哎呀,那金老板咂咂嘴,老算啊,你亏大了,五千大分钱哪!钱老算顿顿足,说,可不是么……

一年后,羊毛衫生意清淡起来。九月中旬的一天,来了几个四川的男女客户,看过陈列样品,一会嫌质量差,一会嫌价格高。钱进让了不少价,生意还是谈不拢。眼看已近中午,客户告辞要走,钱进拦住他们说,生意不成仁义在,你们千里迢迢面来,去塘河饭店吃个便饭再走。还、还请客?……钱老算拉拉钱进衣襟轻声说,有你,你这么做生意的?钱进不睬,笑呵呵地招呼客人出门而去。

生意没做成一文钱,还倒贴人家吃喝?钱老算越想越气,林珍端来饭菜,他将筷子一摔说,岂有此理,我要去饭店看个究竟!

一张大圆桌边上坐了五六个人,上面放着不少冷菜热炒,钱进正向客人举杯。钱老算远远一看,眼前一黑,差点晕倒,跌跌撞撞走出饭店,拍拍大腿说,三鑫要倒了,这个家要败了!……大吃大喝,简直跟吃共产党的一样,还说是吃个便饭?!……

走到一家冷饮店门口,钱老算摸出一把硬币,唦啦一声放上账台,排出一个五角的五个一角的,收起剩下的,用力拍拍账台,叫道,我也要大吃大喝!来,老板,给我一根最好的棒冰!

最好的棒冰?……店主看看一元钱硬币,那要五元一根啊?喏,赤豆棒冰一元一根。

拿来!……钱老算跺跺脚,反正这个家快要败了,不吃白不吃!

店主取出一根赤豆棒冰,将包装纸撕至柄部,笑了笑递给他。嘘……嘘……钱老算吮了两下棒冰,怕冰水淌掉,弯下腰吃力地举起左手掌托着下巴,吃!……吃他娘个赤白地皮光!

摆肉摊的马虎正在店里喝冷饮,出来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棒冰说,白吃你还吃它做啥?说完,将棒冰往垃圾桶一扔。

钱老算抹抹嘴唇一跺脚,揪住马虎衣襟说,赔……你赔我的棒冰!

马虎不躲不闪,嘻嘻说,你吃了也白吃,赔你个卵!

钱老算揪揪他的衣襟,赔……你赔我的冰棒!

还赔 你个啥……马虎挣脱他的手边走边说,反正你的家要败了,就要赤白地皮光了。

钱老算一拐一拐赶上去,你赔我的棒冰……你赔我的棒冰……不然你赔我一元钱!

马虎回头摸出一元硬币,放在手心中抛了三下收起,哈哈大笑又向前走去。钱老算加快脚步,你赔我一元钱,我认识你家的!

马虎停下喊,小筛子,看好啦!再将硬币抛了三下,放在地上向钱老算抛去。钱老算两眼盯住,硬币还没滚到脚前,就张开双手扑过去,拿起钱吹吹两面灰尘,看了看将硬币放进裤袋,拍拍裤袋外面,泪眼含笑说,没花一文钱,我也吃到几口又甜又凉的棒冰……

一天,林珍用一只铁皮罐从米桶里挖米,准备中饭。钱老算开厂时就秤过,一罐米四两重,包括家人和职工,每人每顿中饭的主 食就是一罐米的饭。此时,钱老算右手托着一只积钱瓶一瘸一瘸来了,林珍说,没一角五角的零币啊?哎嗨……钱老算笑笑,放好积钱瓶,从淘箩里抓出一把米,放在灶台上,用一根牙签拨着数起来……一五,一十,数出三十二粒米。钱老算手指拈着米一粒粒将米放进积钱瓶。喔哟……林珍笑道,你又有新花样了?哎嗨……钱老算说,今天是共三十二个人吃饭,每顿每个人少吃一颗 饭粒,饿不死么,千里塘河一滴水么。唉……林珍说,那么干脆抓掉一小撮米,或米罐挖米浅一点点,不就省下来了?不对,钱老算说,一小撮米,是多少粒啊?浅一点点,是多少重啊?能计算吗?有精确数字吗?我闲得心里发慌,以后我天天这样啰!这叫积少成多,聚米成塔!林珍笑弯了腰,摸着腹部。笑啥,钱老算说,假如三鑫厂扩大了,有一百人吃饭呢?你听好……一人一粒米,百人百粒米,百日万粒米,千日呢?万日呢?……该节省多少买米钱,你算算?啊,你算算?民国时塘河乡有个姓赵的大财主,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天又热起来了,钱老算忽然想起外甥小兵,他如果高中毕业了就来上班,那就四千元连本带利没问题了,按现今工资,最多干上四个月吧?正想着,钱老算瞥见地上有一根一尺来长的黄色毛线,急忙走去捡 ,一弯腰,突然两腿一歪跌倒在地……

心电图、脑TC摄影等等,医生又在钱老算身上忙了一番,摊摊手说,这次……没救了。林珍钱丰母女哭道,救救他啊!我们,他有的是钱啊!回家取钱的钱进恰好赶到,拉开皮包说,这是十万!我们先交十万元,需要多少有多少?!医生看过钱,笑笑说,看不出这瘦老头,姓钱,还真有钱。好吧,我们再试试看……

钱老算昏迷了三天,又活过来了,不过这次,他的左手左脚刀割针刺不疼,全无知觉,说话含含混混,右手右脚也只能伸伸缩缩,再也起不了床。钱老算瘫痪了,住了三个月,医生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幸亏老头姓钱,否则……还是回家疗养吧。

回家后钱老算心情还好,林珍为他喂汤喂水,端尿端屎,钱进为他翻身擦身,又向他汇报生产销售情况,钱丰有羊毛衫新款,就穿上了像问情人一般嗲声嗲气说,爷,美不美?不到十天,钱老算就焦躁起来,有人无人、有事无事天天哇啦哇啦叫喊,嫌林珍的饭菜味道不好,嫌钱丰的款式费料,还骂钱进有事瞒他。咂,林珍说,老算想站站不起,想看看不到,想做无法做。这样下去,连我们也要被他烦出病来了,给他请个保姆吧。

先后请来了三个本地的保姆,看钱老算病成这样,服侍了他几天都摇摇头走了。又请了个苏北人,不嫌脏不嫌烦。当日喂好钱老算中饭,苏北人坐在他身旁,看着床对面墙上那块“一分钱”横匾。钱老算眼睛一转说,哎,快……去拿块……绢头来。苏北人说,生利高子(什么事)?钱老算说,绢头,绢头。噢,苏北人一拍脑门,我知道了。苏北人就去搬来一块砖头,举起说绢头来啦。呀!……钱老算惊叫一声,右手右脚抖个不停,瞪着眼,你,你呀你……想做啥?恰钱进跨入门看爷,问,爷你又怎么了?钱老算说,他,他想砸……“一分钱”,抢,抢我的,钱。钱进掉头见苏北人拿着砖头,抓住他手臂夺下砖头,你想杀人抢钱?苏北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我我我抢生利一分钱?他他他要我拿的砖头?钱进问,爷你要他拿砖头?钱老算点点头,手慢慢放在嘴边移了移。哦……钱进明白了,摇摇头对苏北人说,他要你拿块手绢擦嘴……你干了半天,我给你两天工钱,你可以走了。唉……

傍晚,林珍给钱老算喂饭,钱老算转过脸说,粥哇粥,林珍拿来粥,钱老算吃了一口又摇头,口中喃喃,钱啦……钱哇……钱啊……

接连三天,钱老算不吃不喝,眼睛张张合合,人瘦得像僵尸一般,口中只说一个钱字。

林珍抹抹眼泪说,钱进钱丰,这三天,他说想吃啥我就给他弄啥,端来了,他看了看又摇头不吃了。看样子他不行了……

翌日早上,钱老算却鲜健起来,眼珠定住看着“一分钱”横匾,右手右脚灵活不少,脸浮笑意。母子三人心里松了松,钱进说,也许爷被那苏北保姆吓着了。钱丰说,出高薪,不怕请不到本地的保姆?金山……钱老算开口说,我要看看我的……三座金山,我要看、看啊。好,好,好……林珍取下墙上那块“一分钱”,摸出钥匙打开一扇涂了白漆的铁门,但见壁柜中层层叠叠,有三大堆百元大钞,金字塔 般!嗨……钱老算两眼放光。哎呀……钱进说,我还认为“一分钱”是爷不忘当年买肉的故事,卧薪尝胆呢,想不到他还真有三座金山啊!钱丰吐吐舌头说,我看……有五百万元哪。林珍说,当年买房改建时做了个壁柜,起先供财神的,后来不知怎么改成这样。上次中风后,他给你三十万元流动资金,取钱时才告诉了我,共有四百八十万元。对了,钱进说,怪不得爷说苏北人要砸“一分钱”,抢钱。是呀,钱丰说,“一分钱”励志,爷成功了。

哎哎……钱老算手伸伸说,搬,都搬到找床边来,我,我要躺在钱中间。钱进、钱丰呆瞪瞪地。林珍说,这是他吃了一世苦堆起的金山,搬……就搬吧。钱进钱丰一起动手,走了好几趟,将三座金山搬到爷床边,一刀刀一层层百元大钞像围墙一般把他围起来。钱老算抚抚钱,嗅嗅钱,笑容满脸。林珍说,老算呀,放心了吧?钱老算说,钱哇……有啥用?爷,钱进说,有用,这三座金山证明,你,是真正的创业者啊。爷,钱丰说,有用,吃穿、玩,都要用钱么。那我吃吃……钱老算抖着手抓起一刀钱送进嘴里,边咬边说,吃……唔……吃!林珍说,老算呀,你明白了?钱进钱丰又呆了。钱老算吃不下钱,呜呜哭 起来。不对,钱进对钱丰轻轻说,我看……爷可能是回光返照,熬不过几日了。哦呜……钱老算用牙咬开封钱的纸条,钱散落头边,他抓起一张揉成一团送进口中,喔、喔,吞不下,吐了,又抓起一张用牙咬住,手用力一拉,嘶……钱撕去半张,吐了嘴里的,再抓起一张用牙咬住,撕去一只角。林珍抹抹眼窝说,随他吧。钱老算似乎累了,嘴边叼着大半张钱闭上眼口中呼噜起来。钱进与钱丰对看一眼,钱进说,这、这,怎么办?钱丰说,爷没力气撕了。钱老算眼张了张又闭上说,有,有办法,快……打火机……拿来……烧!钱进轻轻跺脚,钱丰默默摇头。林珍呜咽道,老算啊……你就别……这样了……

钱老算紧闭着眼,口中气管发般呵噜……呵噜……呵噜……

唉,钱进说,爷平时一分钱都看得磨盘大的,这么会这样啊?

林珍轻声说,也许……人死前都会胡言乱语。

钱老算的呵噜声越来越低,变成微弱的喘气声。钱进与钱丰忙喊,爷!爷啊!林珍喊,老算!老算啊……

钱老算依然闭着眼,眼缝泪水盈盈。钱丰哽咽道,爷,爷真要走了?林珍将她和钱进拉到身边说,快去花圈店买纸钱来,就是那种用黄纸织的,越多越好,让爷在那边好好享用……

忽背后钱老算喊,我要用真钱!……

三人掉头看去,钱老算瞪着眼珠,头已歪倒,大张着口没了气息,牙齿上还挂着大半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