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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9年第2期|光盘:老鹰

来源:《朔方》2019年第2期 | 光盘  2019年03月12日09:01

光盘,广西桂林人,1964年生。出版长篇小说《王痞子的欲望》《英雄水雷》、小说集《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光盘卷》《桃花岛那一夜》等五部。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上海文学》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送儿子到外地上大学回来,宋言心空了。姐姐宋诺对她说:“我们回老屋去住吧。”她们的老屋在老城区,香河边上。那地方叫驿前街,与河流垂直。旧城改造,驿前街修旧成古街,用作商业目的。姐妹俩的老屋在驿前街49号,一座大面积的两层半小洋楼,外带大院子。宋言答应姐姐的要求。姐妹俩都是离了婚的单身妇女,姐姐的女儿大学毕业赴德国留学,据说要留在德国或者欧洲。宋诺的心早就空了。

老屋租给一个香港人做酒吧,租期已到,香港人要回去发展不续租了,屋子闲置下来。知道香港人不续租的商人不少,他们跃跃欲试想租下来。驿前街由市政府打造,集商业休闲于一体,能看到这座城市的古貌,是导游必带游人游览的一个人文景点。在这里,生意好做,有房就能发财。宋诺宋言姐妹俩不准备再出租,多贵的租金都不再出租。香港人租了十年,他把屋子当成自己的家,保护得特别好,撤离时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动,宋氏姐妹拎包就能住。

驿前街上老居民不多了,这么好的地段用来居住太可惜,要么出租,要么自己用来开铺子做生意。宋氏姐妹回到老屋后白天晚上都关着大门,不明就里的游人指着大门说,这门关着不做生意太可惜了。姐妹俩坐在院子里,听到外面人的议论偷偷地笑。回到老屋的姐妹俩,第一件事是去拜访老邻居老街坊。她俩走一家回忆一家。进去看看,都是些陌生面孔,是童年伙伴的后人或者“外面人”。姐妹俩下班回家后,不再出门,关上大门,闹中取静。姐妹俩还跟小时候一样分别住在当年的房间里。驿前街上家家户户房子宽敞,从没感觉到住宿的紧张。宋家四姐弟,从前人人都有单独房间。两个弟弟现在都在美国,一个在纽约,一个在西雅图,成家立业,是新美国人。两个弟弟已经立下字据公证,放弃老屋财产继承权。

宋诺工作不忙,公司搬迁到新区,朝九晚五, 六点开车回到家里,宋言还没下班。宋言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比宋诺忙很多。宋诺的车停在附近的公共停车场里,她在那里租了一个车位,距离菜市场不远。宋诺买菜回家,她买得不多,够两姐妹吃一餐就行,不浪费不剩余,餐餐吃新鲜的。宋诺变着花样做菜,宋言回家就能吃上可口的饭菜。

“大姐,你也不用天天买菜做饭的,我们可以时不时下馆子。我请。”有一天,宋言说。

“下馆子多没意思。这么些年吃馆子还没吃腻?”宋诺说。

“我心疼大姐辛苦嘛。”

“做个饭辛苦什么!公司里闲得难受,回家做做家务快活着呢。”

新区离老城区有四十公里,上下班越来越堵,通勤车拥挤死板。随着公务员车补落实到位,大部分人开车上下班,相互堵塞地行走在路上。宋诺已经不能在六点左右回到家,有时候七点还回不来。宋言先回家时,主动去买菜,或者在回家经过菜市场时买。有时候,宋言偷懒,叫外卖。宋诺成天骂堵车骂雾霾,骂这骂那,还嫌宋言不会买菜,买菜时也不动动脑子,什么肉该搭配什么素菜都有讲究。宋言很随性,想到什么买什么;宋诺说宋言做的菜比猪食难吃。“你吃过猪食吗?”有一天,宋言反击说。宋诺不容许宋言反驳,以压制的口气和话语将宋言骂得哑口无言。

“你还跟小时候一样,生活总不进步。”宋诺继续批评,“我说你多少次了,刷完牙,牙刷朝上让它接触空气少长细菌,你就是不改;让你起床时把被子翻过来铺开通风,你怎么都做不到……”

吃过饭,宋诺让宋言洗碗,说:“姐不是偷懒,我是让你学会怎么洗碗。”宋诺靠在厨房柱子上,继续道:“用温水把碗筷冲洗一遍,塞好水池活塞,加温水,加洗洁精,洗好后温水冲洗,冲洗完后用干布擦干放入消毒碗柜……”

“不对,水龙头水流量要适当,既要充分冲洗又不能浪费水,”宋诺说,“真不知道你嫁人后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林约涵跟你离婚是不是因为你家务做不好,做不到位?”

“大姐,你说什么呢?我们离婚跟家务一点关系没有。”

“我看关系大了去了,你不好意思说罢了。”

“大姐,毛忠心离开你是不是嫌你家务做得太精致太啰唆?”

“你胡说,我们离婚也跟家务没半点钱关系。”

两姐妹闹了不愉快,宋言回到房间。宋诺到厅里看电视,坐了十来分钟,宋诺过来敲宋言的门:“我要跟你好好谈谈。”

“谈什么?大姐你是不是当公司领导当惯了,一天不批评人不教育人心里就难受?”

“胡说。”

“你想跟我谈什么?”

“你出来,不许耍态度。”

“我真服了你!”

两姐妹坐到厅里,厅里有一台大电视。“我教你做家务是为你好,你想,姐比你大五岁,我肯定比你死在前面。我死后,你一个人怎么办?我对你很不放心,死都不会瞑目。你连个家务都不会做,这是非常严重的事。”

“就这事?”

“这事还不够吗?当然还有别的事,今天只谈这件事。”

“好吧,大姐,我接受你的批评,我一定在你的教育下,好好地学习做家务,力争把家务做出成绩做出花样做出创造性来。”

“态度不错,就是嘴贫。”宋诺说,“你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我就放心了。我原谅你了。现在,安心看电视剧吧。”

宋言不喜欢看姐姐热衷的电视剧。宋言舍命陪君子。趁宋诺看得入迷,宋言偷偷玩手机,跟朋友聊天,终于让宋诺发现了:“你看看你,看个电视剧还玩手机。这么好的电视剧都吸引不了你,你小时候的毛病一点没改。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毛病不?”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这不奇怪。你小毛病太多,其中之一是上课不认真听课,写作业马马虎虎。还记得你们班主任三天两头给咱爸妈告状不?我真想不到你会是我的妹妹,我怀疑你是咱爸妈捡来的孩子,要不哪天我们去做个亲子鉴定。”

“爸妈都不在了,怎么做?”

“爸妈虽然不在了,我们一定能找到他们的遗物。如果DNA鉴定结果我是爸妈的亲生女,你也是,那么你才是我的亲妹妹。”

宋言被逗得笑起来。还有一集电视剧,她宁可受训,宁可跟大姐斗嘴也不愿看破电视剧。

“严肃点,嘻嘻哈哈的像什么话!”大姐怒斥道。

宋诺从小到大学习成绩特别好,升到哪个学校都是学生会干部,在一所著名大学里她做到了校团委副书记。大学毕业时,她以优异的成绩被省政府抢来,后来又被一家私企挖去做总经理。宋言学习吊儿郎当,当年高考勉强上大专线,录取到本市的师专。那个年代能考上大专也是很不错的,但在宋诺眼里,师专根本就不是大学。两个弟弟是学霸,最后考入美国著名大学读博士。宋言在家里的地位一直不高,好在她并不自卑,她不跟姐姐弟弟比,跟同学比,好多同学中专都考不上。宋言大专毕业没去当老师,进了市里一家事业单位,搞文字工作,时不时在报刊上发点小文和歪诗。大姐看不上宋言的文章:“什么狗屁嘛。”宋诺读过许多中外名著,总是用名著标准来看宋言的文章。

宋诺给宋言讲大大小小的道理,口若悬河。宋言不爱听,却装出认真听的样子,不时配合大姐的陈词滥调。

当夜,宋诺陈列十几条家规,打印三份,一份贴在厅堂,另外两份分别贴在姐妹房间。

姐妹俩性格差异大,唯一的共同点是对男人的厌恶。因为两人都有过失败的婚姻,有过被男人伤害的过去。

宋言这几年不写文章了,以前写文章也是业余爱好,没指望能成名成家。她是市作协会员,曾经参加过几次文学活动。她不喜欢市里的文学气氛,他们争名夺利相互伤害,派别好几个,乌七八糟。宋言将儿子送进大学,闲下来就在网上看影视、玩微信。她为了躲避姐姐强迫她看烂电视剧,借口写作看名著。

宋诺不满,她说:“陪大姐看看电视剧,就耽搁你写作看名著了?”

“我不写作,有时候还加班呢。”

“加什么班?你们单位怎么回事?还让不让员工活了?告诉我你们领导的电话,我明天打电话批评他们,要他们坚决杜绝把工作带回家的行为。”

宋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宋言怕露馅,答应陪宋诺看烂剧。宋诺这才放过宋言。宋言惦记着一个美国电影,待熬过难过的两个小时,她回到房间打开手提电脑看电影。那电影轻松幽默,宋言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干什么呢?神经病一样大笑!”宋诺推宋言的门,推不动,“干吗反锁?把姐当贼了?明天我还得在家规里加上一条,任何人不得反锁房间门。”

宋诺脾气大,敲得急,宋言打开房间门。宋诺冲进来,审视屋子。宋言的电脑没关,美国电影仍然在播放。

“这就是你说的看中外名著?”宋诺指着电脑质问宋言。

“我陪你看两个小时烂剧了,我这点自由空间都没有吗?”

“什么叫烂剧?你把大姐的欣赏水平搁哪里了?什么叫自由空间,我干涉过你的自由了吗?我最反感你的谎言,小时候你就爱说谎,明明只考了70分,硬要说考了90分。没把你教育好,痛心疾首啊。还有你儿子,都一周没给我打电话了,你们母子俩怎么做人的?”

宋诺不当总经理一年多了,公司给她享受比总经理低比副总经理高的待遇,公司许多大事不让她参与。她当年为公司发展做出过杰出的贡献,但现在跟不上形势,方法观念都陈旧,董事会在董事长串通下把她弄成二线。宋诺心里充满怨恨。

公司行政办主任送来一个通知,让宋诺明天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一般情况下,活动通知由行政办秘书送来,今天主任亲自送通知,宋诺很满意。通知说,市文联搞了一个文学周,明天上午在市委小礼堂举行启动仪式,邀请到不少全国一流作家。这个活动宋诺有兴趣,她满口答应。公司与文联关系向来很好,源于董事长不舍的文学梦。一般公司受邀的文艺活动,董事长都要亲自参加。

宋诺有些兴奋,是她降到二线以来最高兴的一天。她一口气写了一篇三千多字的讲话稿。她手写的,写完后,放置十分钟,反复阅读修改。改到第八稿,感觉可以了。

当晚睡下后,宋诺脑子里满是讲话稿,她过了两三遍,几乎能背下来。

“应该把它抄在稿纸上。明天见到的都是全国一流作家,我得拿出撒手锏震震他们。”宋诺开亮灯,坐到写字台前用硬笔书法的形式誊抄讲话稿。

宋诺昨晚几乎没睡,她强打精神开车去开会。到了会议室她又来主意了:把讲话稿复印,给每个与会者一份。工作人员按她的要求复印,复印一批分发一批。

前来参加会议的领导多,还没轮到宋诺发言,上午的会就结束了。离开会场时,绝大部分人根本没有带走她的讲话稿。

宋诺去上厕所,发现她的讲话稿被丢弃在垃圾筒内。她像被针刺了几刺。

宋诺没吃完午饭就自行离开,她给董事长打电话,怪董事长安排她参加文学周启动仪式,就是为了让她出洋相、受侮辱。

宋诺是个坚强的人,她受了委屈与侮辱不会跟家里人说,小时候就是这样。宋言不知道宋诺参加文学周启动仪式受辱。当晚文学周没给宋诺安排饭局,宋诺一个人在新区一家偏僻小饭馆吃了一碗东北水饺,在办公室里坐了许久。回到家她不露痕迹。“国内著名作家们对我的讲话稿赞不绝口,”宋诺说,“有一位著名作家同时又是一家著名刊物的副主编,他要拿我的讲话稿去发表,我婉言拒绝了。”宋诺话不多,但是句句似乎精彩到位。

宋言知道宋诺撒谎已经是一周以后了。宋言有个师兄在文联工作,写小说、散文和诗歌,什么文章都写,爱凑热闹。宋言跟他几乎没联系,这一天师兄突然找到她的办公室。宋言反感陌生男人,工作之外与男同事接触也反感。宋言对师兄阴着个脸,说:“你怎么不预约就上门来了?”师兄抱歉说:“我确实唐突了,我找你有一件事,关于你姐姐宋诺。”

师兄说话间将包里的稿子拿出来:“全是他们丢弃的你姐姐的讲话稿,我收回了所有能收回的。”宋言表示不明白。师兄详细讲述当天会议情况。宋言半天不说话,后来愤怒地说:“你们作家太没修养!”师兄叹气:“我市作家素质的确不高,如果是著名作家的讲话稿,他们会珍藏。你自己看看,你姐的这个讲话稿表面上文采飞扬,实际上是空洞无物。”宋言当然知道这个讲话稿的绝大部分内容。她特意读了两页,说:“这讲话稿不错啊,哪点不好了?你见过这么好的讲话稿吗?”师兄摆摆手表示不争论,他说:“收捡讲话稿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好好的复印稿可惜了,你看看这硬笔书法多漂亮,可当作练习书写的范本。放在我那里一周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很简单,一把火烧掉。”宋言说。

“别呀,多可惜。”

“那你的意见?”

“我倒是有个主意,送给硬笔书法培训班,我认识书协一位老师。”

“主意倒不错,只是感觉有些那个。”宋言说。

师兄掏出香烟,宋言火烧眉毛似的制止说:“不许吸烟!”师兄笑笑说:“我不吸,我就闻闻。”

“我想这样,先跟硬笔书法班,是个中级班联系,如果对方愿意接收,我们再告诉你姐。”师兄说,“你姐应该高兴的,如果不愿意再走下一步。怎么说呢,就说是书法老师收去的,甚至是下了血本购买去的。”

“我姐知道被丢弃的讲话稿,你如此瞎编,她不会相信。”

师兄当场给那个开硬笔书法班的老师打电话,拍了书法作品用微信传过去。对方回话说,可以拿去让学生们练习。宋言不好出面跟大姐说,师兄出面比较稳妥。师兄要了宋诺的电话打过去。宋诺一听是文联的人,立即挂掉电话。宋言接着打:“大姐你接人家电话吧,说是硬笔书法的事,好像他们看上你的书法了。文联那人是我师兄,我现在没跟他在一起,你的电话是我提供给他的。”

师兄给宋诺解释清楚后,宋诺满口答应。宋诺立即来电话说:“你知道你师兄找我干什么吗?我给你详细说说……”宋言说:“恭喜大姐啊!讲话稿成为书法范本的,估计全中国只有你一个。”

师兄办的这个事把宋诺弄乐了,宋言挺感谢的,主动提出说改天请他吃饭。师兄说不用,约好了他来请。

傍晚回到驿前街49号,宋诺说书法班老师约她明早去工人第三文化宫,搞个交接仪式。她废寝忘食地在大方格稿纸上书写鲁迅的《故乡》,抄了一遍又一遍,尽量多抄几份,让每个孩子都能拿到原稿。第二天早上,宋言送宋诺去工人第三文化宫。培训班的老师非常热情,当听说宋诺连夜赶抄鲁迅的《故乡》时,书法老师声称要将她的书法作品制作成字帖本,发给每个孩子。赠稿仪式上,双方都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书法课开始后,宋诺宋言姐妹俩被请去休息。培训机构老板递给宋诺一个大红包:“这是您的稿费。”宋诺从来没得过稿费,第一笔就这么大,她推辞说:“不要不要不要,为孩子们做贡献,为了祖国下一代,不讲报酬。”老板说:“劳动所得,天经地义。”宋诺推辞不要。宋诺不差钱,她只在乎地位。“以后,你们培训机构有困难,尽管跟我提,别客气!”宋诺说。

离开文化宫,宋诺让宋言开车去福利院。宋诺把得到的稿费捐了出去。福利院副院长认出宋诺,说:“你是宋总吧?”宋诺否认说:“不是,你认错人了。”“你俩长得像。”“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你们好好利用这笔钱,名字我不留。请你们尊重我。”

宋言主动给师兄打电话表示感谢。好多年了,她第一次主动给一个男人打电话。“我请你吃个饭吧。”宋言把不情愿的话说出来,希望得到对方的拒绝。师兄说:“好啊好啊,我们师兄妹早该聚一下,我请客。”师兄定下地点,在郊外一个农庄。反正是星期天,出去走走也行。大清早,宋言跟宋诺请假说:“大姐,我跟同学出去玩一下。”宋诺立即起床,打开门来盘问:“到哪里玩?跟谁?”宋言说了一串大姐认识的女性,宋诺将信将疑:“没一个男的?”宋言说:“师兄也去,就是文联那个。”“不行,千万不要跟别的男人闲扯。”“我想起来了,师兄临时有事不去了。”宋言脑子一转,撒了个谎。

师兄开着车在宋言指定的地方等。宋言怕大姐跟踪,不时回头看。到达指定地点,从车上跳下一个长头发中年男人,他打开副驾驶门客气地请宋言上车。师兄趁机介绍说:“这个长头发是尹画家,他旁边那个美女是胡老师。前面还有一辆车,也坐着四个人,今天中午我们是八仙聚餐。”人多也好,免得与师兄面对面尴尬。出城后,车上西二环,穿过西三环到西郊。全市农庄大同小异,无非是吃土鸡土鸭,钓鱼,打牌,爬山。玩得好不好,这要看跟什么人一起玩。一介绍,八个人都是校友,尹画家高宋言两个年级,专科毕业后进修了本科,又到中央美院读了研究生,现在是师专美术系唯一的教授。开饭时间还早,他们钓鱼。宋言不会钓,想去爬山。另外三个女校友要钓鱼,宋言爬山没伴。“钓鱼很简单的,我教你。”尹画家说。他取来钓竿,教宋言上鱼饵。他靠她近,她浑身不自在,说:“我学不会,还是去爬山吧,我一人能行。”

尹画家说:“要不你们女同胞都去爬山,我们男人钓鱼。”师兄也是这个意思。她们四人站在一块商量。宋言把手机递给尹画家说:“帮我们拍一张照。”宋言把照片微信发给宋诺,证明她跟女性玩。那三个女伴还是坚持钓鱼,建议宋言学习钓鱼。宋言试着甩竿,甩不成,甩了几回,她放弃了。

“爬山也不是不行,但你一人不安全。”师兄说,“你不知道我有两大业余爱好,一是写作,二是钓鱼。本来我应该陪你爬山的。”

“有什么不安全的?山上有野兽有色狼?”

“那倒不一定有,反正你一个女性进山就不安全。”

宋言甩手向山脚走去。一条小溪流从山里流下来,流进鱼塘。刚进入夏季,山里好多野枝上是嫩嫩的叶子,花也还在怒放。宋言走走拍拍,回头时见到四五米远的地方尹画家的身影。他向她招手,大声说:“你玩自己的,我在离你不远不近的地方保护你。”山里林子密实,山路纵横,路况比较复杂。想到后面有尹画家暗中保护,她就随性地走向大山深处。有那么几次她回头不见尹画家,心慌了。深山阴森森,任何一种突然活动的动物都能吓人一跳。她站在原地盯着来路,直到看见尹画家,她才放下心来。

也不知道逛到哪里了,只是觉得时间花去不少。尹画家加大嗓门说:“宋老师,我们回去吧,下面的人恐怕等急了。”

宋言看看时间,都十二点半了,她同意返回。经过他身边时,她说:“我不是老师,一天老师没当过。”

山里空气好,安静。尹画家发现了一处风景,反复地拍照,宋言把他甩得好远。怕迷路,她坐下来等他。他好久没出现,她怀疑他走的不是她所走的山路,她慌张起来。“有人吗?”她喊道。

“宋老师,你怎么了?”

听到声音,她站起身。尹画家以为有事,急匆匆跑来。他出现后,她继续往前走。她一度走错路,被他及时纠正。这座山尹画家来过许多次,拍照写生,有时候也是纯粹的爬山看风景。

下面六个人没等宋言和尹画家,坐在桌上吃起来。“你们也太不讲情义了。”尹画家开玩笑说。“你们玩得那么嗨,我们不能破坏你俩的好心情。”师兄也笑着说。

除了两个开车的,其他的人都喝啤酒。宋言不沾酒,她喝山里采的野生茶,挺好喝的,不亚于城里的昂贵饮料。这些人都很斯文、幽默,开的玩笑都高雅,说话透亮,都挺真诚的。宋言喜欢这种气氛。平时在单位搞活动,特别是吃饭,同事们热衷讲黄段子,打情骂俏,吸烟斗酒。尹画家吸烟,有一个女的反对吸烟,他就一支也不吸了。师兄也忍着。在野外,在亭子里用餐,吸烟并不影响什么,但是既然有人反对,他俩就不吸。

吃过饭,他们商量再玩一会儿才回家,至少钓一阵鱼。一位师妹教宋言钓鱼。宋言甩不了竿,师妹帮着甩,告诉宋言什么时候该起钓。宋言运气好,鱼竿刚甩下,就有鱼吃饵,浮标沉入水中。宋言在师妹的呼叫下,用力拉鱼竿。鱼跑了,鱼饵也给夺走了。尹画家过来为她上鱼饵,再次做甩竿示范。宋言有进步,但还是甩得不远。远近不是问题,只要有鱼。又有鱼吃她的饵,那鱼可能很饿,一口两口把鱼钩吞进肚里,宋言一拉钓竿就钩上了。宋言拉不住鱼,鱼线被拖着跑。宋言死扣滑轮,手被拉出血泡。尹画家过来帮她。他说:“你不能用蛮力,得遛鱼,鱼线要一紧一松,鱼被你遛得无力了,会乖乖就范。你记得海明威《老人与海》里桑地亚哥是怎么钓鱼的吗?”宋言看过小说也看过电影,她脑海里立即闪出桑地亚哥与大鱼斗力气的场面,她没注意到老人用了什么样的钓鱼技巧。

尹画家把鱼遛得精疲力竭后,让宋言拉上来。是条乌草。同伴们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鼓掌欢呼,为她拍照。后来宋言自行钓到两条小鱼,感受到钓鱼的乐趣。

返回时,钓到的鱼集中在一起过秤,分鱼。师兄和尹画家抢着埋单。尹画家最后抢到埋单权。尹画家最近卖了一批画,价钱创了新高。他名气越来越大,画价一天天看涨。每人分了四条鱼。宋言得到鲢鱼草鱼鲤鱼桂花鱼各一条。

鱼重,尹画家帮宋言提到家门口,他说:“原来这是你们家啊,老房子真漂亮。”宋言谢了尹画家,自己提进屋。“大姐,快来,我都快累死了。”

宋诺看了鱼,说:“你们钓这么多?我不信四个女人能钓到这么多鱼。说吧,是不是有别的男人在。”

宋言说:“哪儿有?她们三个都是钓鱼高手,今天的鱼基本都分给我了。”

宋诺说:“你骗不了我,看着我眼睛说话。”

“大姐,你让我想起了读初三那会儿,有一天,你也这么审问我。”

“对,那天的情景我还记得。你跟高年级男同学玩了一下午,没上课。”

“可是,我现在都是当妈妈的人了,当了快二十年妈妈了呀。”

“我最怕你二次受伤害,男人,你不能轻易接近。如果你今天不跟我说实话,我把你提回来的鱼丢出去。”

“好吧,我说。后来师兄又去了,他还带了两三个校友。师兄你见过,他不是坏人。”

宋诺瞪宋言一眼,走了。鱼还没死,放在大盆里又活过来。宋言在院子里处理鱼,她能看到宋诺的背影。

“那鱼塘是活水,鱼跟野生的没两样。活水从大山里出来,无一点杂质。”宋言干着活说,“大姐,今晚做红烧鱼还是汆汤鱼?”

一直不作声的宋诺冲出来说:“看你这个笨手笨脚的样子,起开!”宋诺有童子功,小时候干家务活是把好手,时常得到父亲的表扬。宋言在一旁称赞宋诺,夸她家务干得好。宋诺受用,趁机传授厨艺。宋家人爱吃鱼。宋诺因为在公司当领导的缘故,总能拿到清水鱼,她不忘送一份给宋言。宋言做不好,有时候宋诺做好了送过去;没时间时把鱼交给一家餐馆,让做好了送去。两姐妹回忆小时候吃鱼的小故事。有次,宋诺建议一鱼四吃,鱼骨炖汤,鱼鳞油炸,鱼肠鱼肝爆炒,剔出来的鱼肉红烧。宋家人从来没有这样的吃法,一试,觉得挺好,宋诺简直就是天才。姐妹俩回忆起来,哈哈大笑。

鱼内脏搁在一只大碗里。“我们是不是也来个一鱼四吃?”宋言说。宋诺翻看鱼肠,说:“我看行。”她把鱼肠剥离出来搁在另一只碗里,这些鱼肠有鸭肠鸡肠那么粗。

两姐妹还没反应过来,有一只老鹰俯冲而下,叼走碗里的鱼肠。

邪了门了,两姐妹快乐地笑着,这老鹰也好腥。

老鹰是从屋脊上俯冲而下的,它在上面观察多时了。

鱼肠没有了,一鱼几吃,姐妹俩也没兴趣了。

未来书法培训班的陈老板拿着一沓作业来找宋诺。陈老板便是在工人第三文化宫搞书法培训、收购宋诺书法的那个人。宋诺给文学周的讲话稿及鲁迅的《故乡》手抄稿都被制作成精美的字帖,每本都让学生描摹完了。宋诺看后,赞赏学生描得好。这是在宋诺的办公室。陈老板搞培训班,理论上说他的书法应该也是可以的,但他说他的字与宋诺的不在一个档次上,白练了二十多年。陈老板平时没有机会接触到大公司高层。因为宋诺的书法,陈老板能够随意进出宋诺的办公室。

宋诺说:“看来你们的事业很红火嘛。”

“多谢宋总表扬,”陈老板说,“有愧老师您的关心,我们招生遇到了困难。”

宋诺说:“有什么困难?”

“不说了,不能一给老师汇报工作就提困难。”陈老板说。

“说嘛,别婆婆妈妈的。”

“那我就说了,”陈老板说,“我的生源主要是中小学生,特别是小学生,少量离退休的老人。可是,你是知道的,工人第三文化宫偏远,周边学校少。”

“这是客观原因,有主观原因没有?”

“主观原因谈不上,就是别的书法培训机构把教育局、学校买通了,不让学生到我们那里报名去。我们学校师资力量多强大啊,另外有了您的这个书法范本,如虎添翼。”

“公平竞争,优胜劣汰,他们怎么能使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呢?告诉我,是哪些学校?”

“具体学校我就不点名了,免得节外生枝。练完你的字帖,这批学生就准备离开,据说是被迫离开的。他们刚有起色啊。如果能再临你一万字,不就成才了吗?可是他们家长哪里想得到这些。”

陈老板要给宋诺第二笔稿费,宋诺不要。她说:“你们正是创业的时候,经济困难,我再要你们的稿费,就太不像话了。”

公司长年支持教育事业,跟教育局挺熟。宋诺叫秘书找来教育局长的电话,打过去,局长还算客气。他说了解一下情况,虽然这样的事教育局管不着,但必须好好查一查。宋诺趁机说,未来书法培训班师资管理都很不错,唯一的不足是偏远一点,但这不能成为不选择的理由,学习,就是要选最好的培训机构。

过了两天,宋诺再去电话催问教育局长调查得怎么样了。局长说:“真对不起对不起,这两天一忙把这个大事忘记了。我马上调查马上调查。”宋诺忍着没生气。宋诺给陈老板电话,问他招生有什么进展,回答说学生越来越少了,一个班都不能保证。他正焦虑着呢。

又过了两天,宋诺再给教育局长打电话,那边还是没调查。这次对方不耐烦地说:“这种事我们教育局怎么调查?”

“我明白了,你根本就没想过要去调查。看我退到二级了是不是?我这个老总要是发起威来,照样够你喝一壶的。”宋诺生气地说。

“宋总,你就别为难我了好不好?教育局里大大小小正经事多如牛毛,你这个事都不是事。”

宋诺想了半天,想出一个硬笔书法展,经过董事长同意,她让办公室张罗。大公司出面,经济开路,来了二十多所中小学校校长,还有一些副校长或者教导主任之类,一共六十多人。展出的作品大半来自未来书法培训班学生作品,宋诺的讲话原稿、《故乡》手抄稿也在展出之列。

人们对展出的作品赞不绝口。这真是一所好学校,培训的学生水平不低啊。“把你们的学生、家里孩子都送去未来培训班吧。”宋诺说。他们人人点头同意。

陈老板(其实应该叫陈校长,因为他把艺术弄成商业,人们都习惯叫他老板)感动得哽咽,私下里又塞给宋诺参展费。参展费不同于稿费,她还从没得过什么参展费,就欣然收下了。钱没进宋诺自己的口袋,开幕式之后,她又送给了福利院。

“你一定是宋总,没错,你就是。”福利院副院长对宋诺仍然纠缠不放。宋诺笑着说:“我服你了。我招了吧,我真不是宋总了,我比总经理小比副总经理大。”

“看看,我没认错吧?”

“这事不许往外宣扬,特别不要让我公司人知道。”宋诺严厉地说,“前回我捐的是稿费,这回捐的是参展费,对于福利院来说,杯水车薪,不值得宣扬。”

“众人拾柴火焰高,宋总你这是大爱!”

宋诺继承了父亲的优秀品质,有爱心,同情弱小;也继承了父亲的恶习,一心想高高在上,想得到周边人的赞美吹捧,傲气、虚荣。也许她从小就没感觉到经济的困难,她对钱不敏感,生意上一帆风顺。从总经理降到二级总经理,她工资收入仍然不低。她前夫是个富商,他伤害她不只是他包养五六个情妇,还有对她身体的摧残。

书法展最终也没什么效果,参展的作品都是未来培训班老师的作品,他们署上学生的名字,或者根本不存在的学生的名字。没人把谜底告诉宋诺,都碍于她的面子。宋诺蒙在鼓里。生源不好,陈老板最后分析说:“地段是关键。”宋诺关切地说:“看准地盘了吗?”

“北京路东段有一层楼,比较理想,但我们哪能拿得下来?”陈老板说。

北京东路是繁华之地,交通便利,周边居民众多,高收入的居民居多,是个搞培训的好地方。宋诺也这么认为。“那是谁的房?”宋诺问。

“新华书店的,现在是美容美发培训学校,据说租期快到了。”陈老板说。宋诺说:“那还不抓住机会!”“宋总啊,我们双手无力,抓不住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新华书店老总换成袁晓平了,宋诺对他还有印象,她还在政府时,他是副总。她通过办公室秘书找到原老总电话,再联系上袁晓平。

“我有个朋友想租你们北京东路三楼那房子。”宋诺单刀直入。

“好啊好啊。宋总啊,你朋友晚了一步,都让李老板拿走了。”

“不是还没到期吗?”

“还有一个月才到期,合同得先签。那么好的地段,不能让它空档,是不是?”

“那怎么办?你们那楼里还有租的房子吗?”

“全满了。”

“我这朋友是搞硬笔书法培训的,正当事业。”

“这我知道,您的朋友哪有不正当之理。”

“有没有可能与李老板解除合同?”

“这个有点麻烦,光是违约金我们就得赔好大一笔。”

“多少?”

“具体我记不得了,要细看合同。因为从没想过毁约,所以没在意赔偿金。”

宋诺把摸到的情况告诉陈老板,陈老板叹气说:“生意还没开张就赔人家钱,不吉利,我们也无此财力。”宋诺安慰陈老板说:“都先别着急,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路子是脚走出来的。”

师兄给宋言带来一个信息,尹画家明天开始在美术馆举办个展,希望她能去捧场。明天是周末,宋言有时间。她试探宋诺的口气。宋诺不去,若是书法展她有兴趣。宋言告诉宋诺是一个国画展,作者是师专美术系的,也是她师兄,一个名气正在进一步扩大的画家,特别有潜质。“这个画家是个男的,是吧!”宋诺说,“我感觉你有些变化了。”

“我没变,你变了。大姐。你看看你,你成天为陈老板的事奔走。陈老板是个女的吗?”

“我这里的情况跟你不一样。我帮一桩有益事业,为书法人才做事。你呢,你纯粹是为了接触男性。”

“我说过我要去参加画展了吗?我不去,我是给你个信息。你是著名硬笔书法家,书画不分家,我以为你有兴趣。”

宋言找了个借口去看画展。她对画一窍不通,但漂亮的画作她喜欢,说不出个道道,喜欢就行。尹画家和师兄在现场,他俩上衣口袋外面别着新鲜胸花。尹画家跟宋言握了手,握完后宋言后悔了。她无意中听说好些男人上完厕所不洗手,想起就恶心。宋言冷不丁冒出一句:“尹师兄你洗手了吗?”尹画家闻闻自己的手说:“洗了,我没洗干净吧?真没洗干净,尽是油墨味。没办法,职业病,请宋老师原谅。”尹画家交代工作人员为宋言别胸花,然后去洗手间。

宋言说:“都要别胸花吗?”回答说:“重要嘉宾才别,你是尹老师的重要嘉宾。”尹画家出现后,宋言看到他不停地闻自己的手,不禁笑了。尹画家来到她和师兄跟前,虔诚地说:“你们帮我看看哪里有问题没有?头发,打扮,装饰。”宋言由衷地说:“都挺好的,刻意弄过,又显得自然。”“谢谢,那我就这样了。”

有来自国内大师级画家参加的尹画家的画展,他们对尹画家的画作评价很高。开幕式上,宋言跟师兄等人站在台上,被介绍给大家,她自豪而又紧张。尹画家的发言简短有力,句句见血,人又和气谦卑。开幕式后,宋言随师兄陪同大师观画,听他们品头论足,人群中不时爆发出赞叹声。宋言认真听他们的评语,体会什么叫好画,长了大见识。有三个收藏家买走了尹画家的十几幅画,画款当场通过手机银行转给尹画家。中午,尹画家邀请来的两位大师和重要嘉宾吃饭,一共十三人,围一大桌。宋言和师兄被安排在一位大师的旁边。尹画家把她当做重要嘉宾,他左右是大师,接下来就是她跟师兄。

大家喝酒很自由,能喝的放开喝,不能喝的,不喝或者慢饮。重点是继续评论尹画家的作品,由此展开对中国画坛的评论。尹画家已经被大师搁在全国平台上了。大师还敲定,准备在北京为尹画家举办一次大型个展。

“感谢大师对我们校友的厚爱!”师兄举起酒杯,邀尹画家与宋言敬酒。宋言喝的是饮料。饭桌上的气氛很好,人人都很儒雅真诚。尹画家的圈子真不错。对于师兄,宋言也有了重新认识。以前以为师兄就是一个文痞。师兄不仅不是文痞,还是个很讲究有思想见地,特别会尊重人的作家。

宴席结束来到大厅,宋言惊了一跳,她见到大姐了。大姐对她哼哼一笑,说:“回家再收拾你!”怕大姐是从小就产生的阴影,几十年来这个阴影一直不能消除。小时候怕大姐,因为大姐学习成绩好品德好,家务活勤快高质。相比大姐,宋言一无是处,不服大姐不行,不怕大姐不行。好好的情绪因为突然见到大姐被破坏了,宋言心里阴云密布。她走到宋诺身边:“大姐,你怎么在这里?”“还不明白吗?我在跟踪你,你知道我最反感的是什么?”“反感说谎。”“算你聪明。”

“但是,善意的谎言是一种美。”宋言拍马屁地笑着说。

“这是善意的谎言吗?”

宋言过去跟师兄和尹画家们告别,原来说好下午参加他们的活动,只能临时取消。她是很想参加尹画家他们的活动的。

姐妹俩各自开车回家。她们的车都停在离驿前街最近的停车场。锁好车,宋言说:“大姐,我们慢慢逛逛驿前街,找找童年的感觉。”

宋诺气鼓鼓地说:“没心情。再说,驿前街再怎么装,也装不出童年的面貌。”

天气很好。进屋后宋言关上木门。这门用木头包着铁栅栏,有意识让木头显出沧桑感,因此有缝隙。

“搬张小板凳坐到院子中间。”宋诺命令说。

“别呀,大姐,你又要批判我?”

“听话,快去!”

“我跟人正常交往,有错吗?”

“正常交往没错,但你这是不正常。”

“大姐你太武断了吧?”

“你曾经在我面前发过誓,不接触任何无关男人。还记得吗?”

“记得。但我的行为与我的誓言不矛盾。”

“林约涵娶走你的前夜,他跟我发过誓,要对你好一辈子,结果背叛了你,也背叛了我和他自己。我和爸妈同意他做宋家女婿,就是看中他的人品。可是我们即使是火眼金睛也看走了眼。悲哀啊,讽刺啊!”宋诺说。

宋言乖乖地搬出一张小板凳坐到院子中央。提到林约涵,宋言的老伤疤又流血了。“大姐,我错了,我的确说了谎。我最初的目的是看画,去欣赏美,我想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写作的人需要提高综合素质。我不该瞒着大姐去跟别的男性接触。”

宋诺语重心长地跟宋言谈心,讲道理,回忆过去,讲述未来:“我们姐妹俩回到老屋,就是想像童年一样快乐,我们不求什么,我们只求能够逆生长。人生就是一条抛物线,走得好的软着陆,走不好的跌破头。”

宋诺教训完毕,她们各自回房间歇息了。宋言打开电脑,把上午拍的照片拷进去,并且做美化处理。她拍了十几张尹画家的单照,单独建了个文件夹搁他的照片。她仔细美化尹画家的照片,她给他抹皮去皱。美化之后不如美化前有风度,成熟度骤然下降。照片像素不错,她把他的脸放大到占领整个电脑桌面也不模糊失真。

“挺帅气的!”宋言轻声地说。尹画家在她手里变大变小,变小变大。放到最大时,他脸上纤毫可见。他脸上微微有点凹凸不平,她喜欢。

下午三点多,师兄来电话叫宋言出去喝茶,都是认识的,一起去钓鱼的那几个。宋言动了心,她朝窗外看看,立即借口走不开。师兄邀不动,尹画家接过电话来邀。听到他的声音,她心湖荡起涟漪。最后她人虽然没去,心却去了。她想象八个人一起喝茶的情境:她坐在尹画家跟师兄中间,大家声音不大地闲聊,尹画家和师兄举止优雅,谈吐幽默。

宋诺在打电话,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态度好坏交替,喜怒无常。宋言到院子里侍弄花草,想听听大姐说什么。见到宋言的身影,宋诺离开房间上楼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宋言小声说。

宋言他们八人建了一个叫“八仙过海”的微信群,他们七个人都往群里发了喝茶照片,互相抓拍喜感的瞬间。宋言进去点赞评说。他们要求宋言将现场照片传过去,宋言拍院子里的花草上传。“你在哪里?在种花草吗?”宋言只龇牙不回答。太阳大,她坐在院子阴凉处。街上热闹嘈杂,院子清静,闹中取静。坐在院子里能感受到世界的喧哗,也能感觉到世界的安静。有只老鹰在院子上空盘旋。上回老鹰突袭鱼肠之后,她都忘记老鹰了。老鹰盘旋两三圈后落在屋脊上。宋言取来照相机想拍老鹰,老鹰飞走了。她听到老鹰的叫声,老鹰并没离开老屋。在城里的上空,老鹰难得一见,它是稀客。

宋诺打完电话下楼。宋言有话似的看着宋诺。“我上楼看看,一切安好。”宋诺主动解释说。

“我们家来了老鹰,”宋言说,“刚才在院子上空盘旋,现在落在屋顶上,在叫。仔细听,我又听到它叫了。”

宋诺静心听了听,说:“没有听到老鹰叫。它是怎么叫的?”宋言模仿老鹰叫。宋诺说:“你那是老鹰叫吗?像青蛙叫。”宋言说:“老鹰是怎么叫的?你叫一个给我听。”宋诺严肃地说:“你无不无聊啊!”

“真有只老鹰,我们上楼看看去。”宋言拉宋诺上楼。屋顶是人字形结构,没有平台,姐妹俩只能从这边窗户看对面。“老鹰一定在我们看不到的屋顶上。”宋言说,她学着老鹰的叫声逗它。宋诺说:“别叫了,多难听,外人还以为我们家出疯子了呢。”

宋言不服气,她带着相机到街上。她想从外面看老屋,寻找那只老鹰。小时候,老屋在驿前街上是鹤立鸡群的建筑,很远就能看到。现在不行了,周边的高楼将老屋挤压成小矮子。宋言找不到能够看到屋顶的地方,周边高楼人家不会让她进。南边有一座山,爬上去倒是能看到屋顶。宋言花很长时间爬上山去,驿前街尽收眼底,可惜的是离得比较远。她拉近镜头,镜头虚了。那只老鹰落在屋脊上,但在镜头里它身影小,虚幻。宋言拍了十几张发到“八仙过海”群,他们七人惊叫:“老鹰,老鹰!”尹画家常去各地写生,见过多种老鹰。南方的老鹰喜欢飞行在山崖上。宋言大功告成,回到老屋。

她让宋诺看照片,宋诺说:“这是什么呀,不清晰,根本不像老鹰。”

“大姐,你还记得那天饿鹰扑鱼肠吗?”

“记得。也许我们家的确有一只老鹰常光顾。”

宋诺约美容美发培训学校的老板见面。老板没来,只来了他的一个副手。“那地盘你们不让也得让。”宋诺对来人说。“凭什么?我们签合同在先。你们公司再大也不能欺压百姓吧。”“我没有欺压百姓,我来跟你们商量。”

“我们不怕,官司打到中央我们也不怕。”

硬的不行,她来软的:“如果给你们找到另一块地盘,你们愿意吗?”

“这要看在哪里,如果地段好租金少,不是不可以考虑。我们是讲道理的人。”

“如果是讲道理的人,就应该听我的建议。”

“我听人说起过你宋总,你一向讲道理,同情弱者,这次不能不讲道理。”

“我就在跟你们讲道理。因为,我帮的人就是弱者。”

对方不松口,也不惧怕宋诺这个大公司高层领导。宋诺闷闷不乐。她想到最后一招:找董事长。

董事长正好有时间,心情又好。宋诺说明来由。董事长说:“人家合同都签了,你强拆,不太好。”“合同可以反悔的嘛。违反合同,人家愿意赔偿毁约金。”“如果愿赔偿倒不是什么大事了。你要帮的那人是你什么人?这么卖力。”“我一个好朋友,他不容易。他就想开全市一流的硬笔书法培训学校。”“好吧,我给你这个面子。”董事长笑着说。宋诺谢了董事长。

董事长当场给行政办主任打电话,让他落实。主任不敢怠慢,亲自给新华书店老总打电话。这么大公司的董事长都出面了,老总就通知美容美发老板撕毁合同。“别呀,你们不按合同办事,打起官司来可不好办。你们至少要赔偿的吧?”“赔什么赔?房屋是新华书店的,我爱给谁就给谁,以后你还想不想合作?”“老总,你搞得我们措手不及,我都想跳楼了。”“你跳楼跳河都可以,楼上没有张网,河面没有盖子。”

书店老总召集班子成员开会,听说要毁约,与会者不同意。“不同意,请你们跟环宇公司董事长说去,他每年对我们的支持还要不要?”老总说,“不讨论了,必须执行。”“我们总得给人家补偿吧。”“我考虑过这个事,我们的确太过分,可是我们头上有石头压着,怎么办?我初步设想把上海路地下书店腾出同样的面积,租给美发老板。”老总说。大家分析了一下,觉得出租更合适。那地方虽然地段不错,但效益并不好。以前怕人告状才没租出去。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位副总说:“为什么不将上海路地下商场租给宋诺的朋友呢?经营艺术,我们可以向任何人交代。”

老总试着跟宋诺商量,宋诺说:“我得问问我那朋友同意不同意。对了,违约金是多少?你说个数,朋友无钱,我帮他付。”老总说:“宋总你来真的呀,哪可能要你朋友赔钱,也不可能让你破费。是我们书店毁约,跟别人没关系嘛。”

宋诺觉得事情不能做得太过分,适可而止就好。她建议陈老板租下来,虽然是地下室,但地段好租金便宜。陈老板哽咽道:“宋总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别在意别客气,我应该做的嘛。”“宋总,你猜我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吗?就是想给你一个感激的热吻!”

陈老板请宋诺去喝茶,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他谦虚地向她请教硬笔书法之道。宋诺没有有意识地练硬笔书法,也没什么理论。她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在新华书店发现一本硬笔书法帖,就买回来,照着写,写了一本又买第二本,一共写了五六本。写字充满了乐趣。一直写到初三,后来虽然没有再临帖,但她的风格基本形成,每次写字都力求布局,长期坚持,自然成了所谓的书法家。她的讲话稿由陈老板收藏当作教材。她有意看一些硬笔书法理论书,并且开始练软笔书法。硬笔书法功底在,软笔书法上得快,也容易形成另一种风格。陈老板靠她近,他的手似乎在不经意间搭到她肩上。她没发觉,只在认真传授书法之道。

合同签下后,陈老板组织人将屋子简单装修一下,重点装饰,做得温馨漂亮,很吸引人。带孩子去看书的人见了,都过来询问。不多久,招生爆满。

陈老板向宋诺汇报自己的宏大计划,得到她的肯定。她时不时去书法学校看看,这里分为好几个班,老中青班,白班,晚班,周末班。学员根据需要自由选择。宋诺喜欢从下午四点开始待在书法学校里,傍晚与陈老板吃个便饭,共同探讨书法艺术。宋诺因不能回去做饭,向宋言道过歉。宋言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宋诺有时候叫宋言过来一起吃晚饭。宋言不喜欢跟陈老板待在一起。“我们是正经事业,你千万别想多了。”宋诺有一天晚上回家后对宋言说。“我想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想。”“没想就好,你要管好自己,不要让男人给骗了。”据说,宋诺兴致来了时,会走上讲台给学员们上课。

宋诺上班也没事,她现在就是一闲职。陈老板来找她,她建议上她家喝茶去。陈老板受宠若惊。他带上好茶。他对她家老屋赞不绝口。前面那个香港老板装修遵循老屋特点,不破坏,却在发扬,装修风格与老屋特别协调,古朴又厚重。那是个有文化情怀的商人。请的清洁工,每周过来打扫一次,老屋总是整洁宜人。

宋言下班回来,见宋诺把陈老板带回家喝茶,又吃惊又不高兴。陈老板告辞后,宋言说:“你怎么把别的男人带回家来了?”

“老陈不是别的男人,他是书法家,做文化培训的实业家。”

宋言不想跟宋诺争辩,她说:“我没买菜,今晚吃什么?”

“上街吃,去吃驴肉火烧。”宋诺说。

“街上的东西哪儿有家里好吃,也不卫生。”

“少废话。你倒教训起我来了。”

“大姐,你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宋言在笑,为了稀释话的严重。

宋诺带陈老板上家里喝茶已成常态,有时候是下午,有时候是晚上。两人有说有笑,情趣盎然。宋言受不了,她关紧房门,塞上耳塞。陈老板一来,宋言就被抛弃掉。宋言孤独。她翻看师兄及尹画家的微信圈,他们只发有关文学及美术的微信,干净纯粹。她给他俩的微信点赞留言,有空时尹画家及师兄会回复,他们在微信上互动。关于师兄的家庭,她有一点点了解,他太太是位小学教师,据说人长得漂亮。尹画家的家庭,宋言还是空白。

师兄约宋言去尹画家的工作室玩,宋言满口答应。那是周末的上午,巧的是陈老板应宋诺之约上家里来喝茶论道,不光是陈老板一个人来,他还带来另一个男子,据说是一位书法爱好者。宋诺不高兴,陈老板看出来了,他找了个借口将带来的男子打发走。宋诺夸奖说:“你懂我。”

宋言终于有了出去的借口。“他来,我就走。”她笑着对宋诺说。

“你是什么态度?”宋诺严肃地说,“他是我们家重要客人,他一来你就走,太没教养。别在那里贫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宋言还是出去了。跨出大门,她步子轻快,浑身舒爽。她开车去尹画家那里,尹画家已经发了个微信定位过来,导航过去顺利到达。尹画家的工作室在10楼,是复式楼,上下加起来有二百六十平方米。师兄还没到,尹画家请她到楼上喝茶,茶室在阁楼里,因为装修的缘故,并不显得低矮和压抑,相反还很开阔。这都是色彩搭配的效果。美术家就是不一般。

“喝什么茶?”尹画家问她。

“都行。”

“那就尝尝朋友刚送来的野生藤茶。”尹画家从一个小袋里掏出茶叶,清洗了一遍。茶汤呈亮黄色,不苦不涩,有一种特别的清香,很好喝。

“家人呢?”宋言试探说。

“儿子在北京读研,家里就我一人。”

“你爱人呢?”

“她不在了。出了车祸。”尹画家声音低沉地说。

“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没关系,都过去好多年了。那时儿子还在上初中,如今他都读研了,明年就毕业。”

“你特别想念你爱人吧?”她说。

他默默地起身,从楼下拿上来一张油画:“这是我爱人。我不擅长画油画,画得不太好。”

“很漂亮,很有气质。”

“这么多年就没想过再成家?”宋言说。

“没顾得上,时间都让画画占去了。”

他俩喝完一壶茶,续上水时,师兄及另外的“八仙”成员都到了。八人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师兄抽出香烟,又放回去了。“想吸就吸吧,反正开着窗户,顶楼风大,没事。”宋言说。

“不吸了,人不能太自私。”师兄说。

“宋言在就是不一样,师兄从来不顾及我们,以前想吸就吸。”一位“女仙”说。

“我跟尹画家学的,是他首先倡导聚会不吸烟。”师兄说。

尹画家浅笑。“你俩不如趁机把烟戒掉。”宋言说。师兄接过话:“我发现尹画家跟宋言心相通呃,尹画家已经为了宋言戒烟了。”

他们举起茶杯为两位师兄戒烟庆贺。他们都能写写画画,宋言什么都不会。“不会,可以学呀?写写画画是为了陶冶情操,不一定要成名成家的。”有人提示说。

“可以从练字开始,字练好了,手头有力了,对画画有帮助。”

他们下到工作室。尹画家将宋言引进一间房。里面有一张大桌子,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尹画家找来一个字帖:“你先从临摹开始。”

各自书写一个小时后,相互交流。宋言不敢出门,她的太拿不出手了。但是他们却进到房里来,他们表扬了她,说她起点高。他们有点夸张,宋言却受用。

尹画家有画驿前古街的想法,希望能找到一些老照片。宋言回去后翻找老照片,也从宋诺那里要到一批。她父亲有一台照相机,几个孩子都玩过,拍过不少驿前街的照片。黑白照片都发黄了,尺寸又小,但能看得清基本脉络。根据宋言提供的照片,尹画家画了好几张速写,宋言看后说,就是这个味道。她带回去给宋诺看,也得到宋诺的首肯。

“你去驿前街现场画吧。”宋言提议说。

“我以前想过,也去看过。现在的驿前街人流太密,根本没法画。当然也不是不能画,但这不是我想要的。能够深入到老房子的内部,也许有别的发现。”

“进我家画吧。”

应了宋言的邀请,尹画家背着画画工具过来了。尹画家从小生活在郊区,与驿前街没有任何关系,找不到深入内部的机会,现在可好了。宋言守在门前等候尹画家。宋诺出去了,据说是去买点小东西。尹画家的身影从人群里浮出来,宋言挥手叫他。

“让你久等了,对不起。我一路欣赏街景来着。”他说。

“你一定是在寻找美。”

宋言领他进屋,从院子开始一点点地介绍给他。这栋洋楼是爷爷那辈建的,爷爷有两兄弟,是大商人,很富。大爷爷没成家,一直跟宋言爷爷一家生活在一起,大爷爷去世后,宋言父亲继承下来。有段时间被政府收缴了,后来落实政策归还给宋家。父亲有两个妹妹,早出国了。参观完整栋楼,尹画家说:“很不错。”他在院子一个角落,拉开架势画起来。宋言端来一张小桌子,摆上茶杯。尹画家很投入,茶凉了,周边的声音进不了他的脑子。宋言在他身后看,看得津津有味。

宋诺回来了。她见到尹画家火冒三丈:“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大姐,他是尹画家,上回我给你看过他的速写。”

“他来画我们家,是你的主意?”宋诺审视宋言。

“当然是我的主意,不然他怎么会进屋来。”

“未经我同意,任何人不许进来。尹画家,对不起,请你出去。”

尹画家站起来道歉,说:“我这就走。”他掏出相机对准这个角度拍了两张照片。

“删了,不许带走任何东西。这是我家隐私,你知道不?”

“大姐,你能不能尊重我?兴你带陈老板进家,就不能让我带尹画家进屋?”

“你当然不行!这个家我说了算。尹画家,赶紧的,收拾东西离开。”

“大姐,人家就快画完了,你能不能通融一下,大度一点,让他画完。”

“不行,一分钟也不能待。”

尹画家收拾东西,他态度很好地笑着,那是抱歉的笑。“画不能带走。”宋诺命令说。尹画家犹豫时,宋诺夺过画来撕了。

“大姐,你看你在干什么!”

“你闭嘴!都是你惹出的好事。”

宋言送尹画家出门,她流着眼泪。尹画家安慰她说:“都是我的错,我应该主动向你大姐提出申请。”

“她一辈子都这么霸道。我跟你走。”

“别呀,你大姐在气头上,你再离开,事情就搞得更糟。”

“你不想跟我待在一起?”

“当然想跟你待在一起。可是,我得为你们姐妹关系考虑。”

“她都那样了,我为什么还为她考虑?”

尹画家终究没带宋言走,他上车后,一个人开走了。

宋言给宋诺脸色看,宋诺不吃这一套。两姐妹大吵一场。宋诺怪宋言不听话,宋言怨宋诺蛮横不讲理。

没人劝,哭够了自己将眼泪抹干。宋言需要倾吐,她给尹画家打电话:“我跟大姐吵架了,吵得很凶,我们从来没这么冲突过。”尹画家平静地说:“我猜到了,你现在怎么样?”宋言说:“很累,比打一架还累,身心疲惫。我想见你。”

“……”

“不方便吗?”

“不是,你还是留在家的好。你留在家,你大姐的气容易消。”

“可是,我的气消不了。”

“咱俩聊天呗,想聊多久就聊多久。”

“不影响你作画吗?”

“作画没那么重要,你的事重要。”

两人聊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尹画家会聊天,顺着宋言,又趁机加入自己的观点,为宋诺开脱。宋言的气基本消了。尹画家善解人意,画了半幅被毁不怪别人,只找自己的原因。这样的人不容易被伤害,活得也更大度。宋言放下电话后,打开房门,她听到宋诺也在打电话。仔细听了听,宋诺给陈老板打电话。宋诺谈笑风生,像没发生过姐妹吵架。宋诺能笑出声来,说明她已经不在意了。宋言松了一口气。宋言言犹未尽,她登上“八仙过海”微信群,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给大家听。多种观点都有,为宋言打抱不平的人批判宋诺;温和的人理解宋诺,假借批评尹画家来安慰宋言。尹画家也参与了,他承认有错。

“谢谢大家,我的气全过去了。跟尹画家打两小时电话后,就已经过去。”宋言说。

他们给宋言和尹画家发点赞表情。

“尹画家跟宋言两人特别合适。”师兄说。

“是啊,是啊。”那五个人附和,“尹画家说话呀,尹大师兄说话呀。你们是男人,请主动。现在是表达心意的最佳机会。”

过了几分钟,尹画家发言说:“宋言不错,我喜欢。”

“宋言呢?说呀。”

宋言的心跳得厉害,像前夫首次向她表白时一样。

“你们说什么呢,我们女性没那么不值钱。不跪求,宋言你别答应他。”一位“仙女”说。另外三个“仙女”迅速组成统一战线。

“搞个仪式,我们六人当见证人。尹画家你必须拿出诚意,必须表现出浪漫来。”这是“仙女”们共同的意思。

尹画家没有搞仪式,都五十岁以上的人了,动静太大,没必要。他跟大伙说,他和宋言先处处看。尹画家顾虑的是宋诺,他要得到宋诺的首肯才能在正式场合提出与宋言恋爱。宋言懂他的意思,但此刻她特别希望尹画家不顾一切地冲进她家来把她扛走。

“八仙”聚会时,尹画家与宋言就以恋人出现,大家都认可了。尹画家课少,有时候他把课搬到他的工作室来上。他对学生好,上完课还请学生吃饭。对家庭困难而画作又过得去的学生,他在卖自己作品时动员对方买学生的画。“现在他的画还不成熟,但再过一二十年你再看,到时候你想收藏都买不到了。”他常这么对收藏家说。许多收藏家懂画,相信尹画家的预言,就掏钱买下来。宋言上班时爱溜出去到尹画家工作室。她看他作画,或者自己坐在房间里练字。她坚持了一段时间了,有很大进步。这天,她又来到他的工作室。他正在给学生上课。有一个调皮的女生说:“这是咱们的师母吧,大家鼓掌。”学生们热烈地鼓起掌来。宋言笑骂说:“淘气鬼!”尹画家笑着默认。

第二天,尹画家要去上海参加一个画展,这次国家级的展出里有他三幅画,据策展人说,已经有两幅被订购了,另一幅也有人看上。尹画家不卖,多高价都不卖。策展人问为什么,尹画家没说理由。只有他自己清楚,这画是宋言陪着从头到尾画完的,是个很好的纪念。那是一次周末,在香河上游。他面对香河,对面的景致给了他非常好的灵感。这是认识宋言以来最愉悦的一次创作。师兄他们爬山或者捕鱼去了,宋言一动不动地陪在他身边。师兄他们偷拍到许多他俩温馨的照片。看了那些照片,尹画家就更感动感慨,就更喜欢这幅画了。宋言为尹画家收拾行李,塞入两个塑料袋,交代他用来装换下的内衣内裤和袜子,把它们带回来,她帮他洗。尹画家说他顺手就洗了,哪能把脏衣服带回家来。他的确是这么做的。尹画家特别爱干净,穿着打扮讲究,家里总是整整齐齐。尹画家要去上海五天,这时间对宋言来说太长了。她好想跟他去,但不敢提出来。再说,她没这么长的假。她暗示他说:“我其实可以请公休假的。”

“你想去上海吗?”

“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

宋言兴奋坏了,她立即请了公休假,买了机票。她对宋诺说:“我去上海,出差。”

宋诺哼哼说:“鬼才相信,你一定是跟那个什么画家去上海鬼混。”

宋言知道宋诺会打电话到单位查,便说了真话:“我已经离不开他了。”

“你正走在危险的道路上。你就那么离不开男人吗?你还想让男人伤害一次吗?恋爱时,什么样的男人都是好的,婚姻不是恋爱。二婚更不是恋爱。二婚就像是老房子着火,没有好下场的。身边都是这样的例子和教训。”宋诺说。

宋言不听宋诺的。她终究从宋诺手上逃到尹画家楼下。师兄开车送他们去机场。师兄拍了照片发到“八仙过海”群里,给大家分享。在上海的这几天,尹画家还是有顾虑。他怕后面婚姻不成,伤害宋言。他们分别住着房间。

群里人都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同居了。还有人调侃说:“祝你俩早生贵子!”

宋言离开的这几天,宋诺特别空虚。宋诺像受伤的母亲一样,惶惶不可终日。陈老板多次被叫到家里来。陈老板有叫必到。他从来不给宋诺添堵,他像个听话的孩子,还是一个会吹捧的高手。宋诺感叹幸好身边还有个陈老板。陈老板高中毕业时没考上大学,回乡当了差不多十年代课老师,转不了正,上面清理时将他清走了。同他一批的有的转了正,大部分都被扫地出门了。他不甘于生活在农村,走到城里打工,慢慢地成长为书法培训老板。陈老板有过两次婚姻,一次婚礼请柬刚发出还没举行仪式,就离了婚,因为他被老婆捉了奸。第二次老婆怀孕时,他又被小舅子捉了奸,被打得半死后离了婚。他的孩子判给了前妻,他几乎没见着。这些情况,宋诺不了解,她从不过问他的过去。接触宋诺后,他把身边的情人们都隐藏起来。

陈老板给宋诺带来一条羊绒围巾。这几天冷空气南下,这座城市气温下降许多。宋诺欣然接受。这围巾花色挺好看的。她夸陈老板有眼光。实际是陈老板叫他的情人帮着买的。

天黑后,陈老板在屋子里点起蜡烛,两人喝红酒、吃点心。宋诺高兴,心情好。陈老板说:“宋总,你是我的女神,我爱上你了,爱得很深很深,比大海还要深。”

宋诺看着他,神色慌张。

“答应做我女朋友吧!”陈老板跪下来。

宋诺扬起巴掌给了他一个大耳光:“你疯了!”

“打得好,打得好啊!谁让我深爱你,谁让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请求宋总再打我几耳光,用力越大越好。”

宋诺巴掌刚扬起来又收回了,她用脚踹他,把他踹倒在地。

屋子空下来。宋诺找来药水,一边想刚才的事。“老陈有爱的权利,我可以不接受,但不能动武。”她想道。

陈老板回到家后给宋诺打来电话,再次向她道歉,并保证把深爱藏在心里,不再提及。宋诺嘴还是硬,一句原谅的话都不说。

第二天,陈老板像没事一样,主动来到宋诺家里。他俩都像城府很深的生意人,昨天的冲突谁也不提,谁也不计较。他们继续闲聊。他带来一些学生的作业,请宋诺批阅。陈老板像平时一样,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着。

宋言回到家里。这几天她跟尹画家相处得非常愉快。他是她值得托付的人。宋言悄无声息地靠在门框上,看宋诺与陈老板论道。宋诺严肃地对宋言说:“我们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跟野男人鬼混的事,我会找你算账的。”

陈老板告别后,宋言把上海特产拿出来姐妹分享。她还留了一部分,等到“八仙”聚会时,大家享用。

“我对陈老板没有好感。”宋言说。

“老陈对我比你对我好多了,首先他什么都听我的。而你,越来越不听我的话,气死我了。”

“陈老板喜欢上了你,”宋言说,“你对他也有好感,你们可以试着谈恋爱。”

“门都没有!”宋诺尖叫起来。

“我都满五十岁了,大姐,人生苦短。我其实懂你,你外表强大,内心却很脆弱,表面不需要人关心疼爱,内心却特别渴望。在公司你被冷落了、失意了,没人吹捧,没人批评了,就来领导我管理我,还管到陈老板那里。”

“够了!为什么一定得嫁人?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我们回到老屋是为了什么?为了寻找童年的快乐,是为了姐妹俩相互照应。”

“大姐,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也不应该回去。我们都长大长老了,成为独立的人了呀。”

第二天,宋言将尹画家领来。宋言想起当年第一次领前夫回家见父母。那时,大姐跟父母一样严肃。大姐似乎一直扮演着宋言母亲的角色。宋诺让尹画家坐下来:“我得好好跟你谈谈。你俩该分手了。你俩恋爱婚姻的事,我一万个不答应。”

“大姐,恋爱婚姻自由,你没权力这么做。”

“宋言你给我闭嘴!”

尹画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早料到这样的结局。“你表个态。”宋诺对尹画家说。

尹画家平静地说:“我喜欢宋言,只要她不抛弃我,我就永远不抛弃她。”

“你们敢!”

宋言拉着尹画家的手走出家门:“大不了,我不再回来。”

宋言跟尹画家真正同居起来。尹画家心细,把她照顾得好好的。同居半个多月后,尹画家说:“这么久都没你大姐的消息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宋言说:“这几天我真的很想她。”

“那就回去看看吧。”

宋言回到老屋,宋诺冷嘲热讽地说:“放心,我死不了,也决不会用上吊的方式来逼你。你不是不要大姐了吗?怎么着?跟你心爱的人闹翻了,这才想起大姐的好?”

“你好好的,我就 放心了。”宋言说。

“这房子你也有份,我给你说个决定吧。”宋诺说,“楼上都空着,我想让老陈把书法学校搬这里来。他省了房租,挣了钱就可以做更大的事了。”

“我不同意!”宋言说,“你把家里当什么了?陈老板那个人根本不靠谱。”

“家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老陈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

“你这么帮他,到底是为什么?”

“我打了他,对他有愧疚。免费给他使用屋子是补偿他。而且,这么高雅的培训放在家里,也是件很荣耀的事。”

“大姐,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

宋言到菜市场买来一条大鱼。最近菜市开了一家水库鱼专卖店。她把鱼搁在院子里,破好鱼,鱼肠掏出来放好。

那只老鹰又在院子上空盘旋了。“大姐,你看,老鹰!”

“看到了,我又不瞎。”

“老鹰太凶了。”

“它再凶,也别想第二次抢走我的鱼肠。”宋诺说。

宋诺在一旁指导宋言弄鱼。姐妹俩放松警惕时,老鹰扑下来,瞬间叼走了鱼肠。姐妹俩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