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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9年第3期|李笛:兼并

来源:《青年文学》2019年第3期 | 李笛  2019年03月12日08:22

李笛:毕业于清华大学,现任微软(亚洲)互联网工程院副院长,负责微软人工智能与搜索引擎的研究、研发与产品工作。曾在《推理世界》《推理》等刊发表推理小说若干,并入选《2010中国侦探推理小说精选》。现居北京。

责编推荐语

《兼并》讲的是一个具有不光彩前史的豪门所面对的内心风暴迭起和外界风云突变的双重困境。一代创业者突发病亡,二代守成者意外身亡。围绕家族企业父子交接的重要节点,描摹了相关人等的各式反应。看似欲望在引导他们,实则出于正义的雷霆之怒。正义可能会迟到,但从来不会缺席。每个人为自己的贪婪和过失,都要接受良心的审判。

《兼并》属于典型的社会派推理小说:既有整体性架构设计,也有多层面逐一展示;既有大胆的预设,也有意外的偏离;既有精彩的推理过程,也有合理的犯罪动机;既有高智商的对决,也有虐心的结局……

第一章 恩师的招认

八月二日。

秋的信使不期而至,比往常提前了一个星期。

淅淅沥沥的,从清晨开始的初雨,已经持续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依然没有止息的意思。

这场秋雨,令气象局在公众面前再一次大跌眼镜。就在几小时之前,那位身着黑色小礼服,以性感著名的天气预报员,还信誓旦旦地指着顽固的高气压带示意图,告诉观众们“未来七十二小时晴朗无云”。

不过,长达四个月的酷热肆虐,也得以在一天之内迅速完结。当末夏无可奈何地接受提前失败,狼狈地逃离时,它的身后,无数细密的雨丝正如精灵般降临。它们驱赶着前者溃退的脚步,并用透明的翅膀划过空气,发出湿润的沙沙声,以此来宣告:秋季对这座城市毋庸置疑的占领。

然而真正的占领者,却莫不早已另有其人?

此刻,雨中,远远近近的霓虹灯正逐渐点亮,迎接即将到来的夜晚。俯瞰这座城市,一条条纵横街道上明亮的车流排着队,仿佛扑火的虫儿,又如狂欢的花车,被看不见的力量所吸引,四面八方地朝同一条街区汇集而去。

而那条街区——汇集之所——此时随着夜幕的降临,正开始散发出一阵奇诡暧昧的暖色调。它拥有三个名字:

泓原路,夜店街,寂寞之城的圆心。

当一座城市开始堕落时,它的夜晚,总会随之变得如烟花般璀璨,像花朵以盛放而步入最后的生命。狂欢的人们几乎已忘了这个街区的上一代——泓原路上,也曾充斥着泥浆,布满贫民窟的低矮茅舍。然而光阴荏苒,那些为生存而挣扎的住民,如今,已替换成了为欢愉而挣扎的下一代。

于是,这座城市在喧嚣浮躁中,以几何级数积累着无法想象的财富,却也面对着无法逆转的自相矛盾:当城市开始同时属于过去与未来时,也因此,一点点地同时失去它们。财富,就像这座城市的创造,真如人们所愿的那样,是足以继承的吗?

时针指向九点,最后的一切还未上演。

——泓原大厦,是这条街区最高的建筑物。

大厦的顶层,是平杉事务所的专属办公室,阔大的环弧形空间,气势逼人。作为本城最高级的律师事务所,平杉拥有业内最优秀的声望,并在过去的十年里,始终保持着远超所有同行的丰厚利润。

不过这些都不足为奇。平杉事务所最特别的地方,莫过于它的客户。

它只有一个客户。

事务所租借的泓原大厦,其所有权归属于见川集团。与这同等规模的楼宇,见川集团旗下拥有整整十四座之多。

除此之外,位于南美的顶级造船厂、马来西亚最优质的橡胶园、非洲好几个出产过拳头般大小钻石的矿山……也都属于见川集团。今日见川,早已成为一个巨大的全球化商业帝国。

帝国的主人,五十三岁的易见川先生,一方面坐拥亚洲数一数二的产业财富,另一方面,在慈善事业上也毫不吝啬。这令他难得地同时拥有“财富”和“声望”。

不难猜到,刚才提到平杉事务所的唯一客户,正是见川集团。

平杉为见川提供的服务,其广泛程度令人咋舌。除了商业上所需的一般公司法律服务之外,还包括商业调查和各种侦探事务,甚至易见川本人与好几个阿拉伯酋长的私人联络,通常也是由平杉事务所全权代理。这样看来,平杉更像是易见川本人的御用事务所。

此刻,雨丝正拍打着平杉事务所巨大的落地窗。

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伫立在窗前,眉头紧皱地凝望着街景。

玻璃反光中,清晰地映出他那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胡子。虽然上了年纪,但在精心的保养下,皮肤白皙而富有弹性。老人身着拉格菲尔德定制的宝蓝色西装,两粒红宝石袖扣闪闪发光,映衬着窗外不远处宛转的霓虹。

办公桌上忽然响起的铃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默。

老人转过身,按下按钮。

“平杉先生,您约见的……那位客人到了。”

扬声器里传出助理的声音,属于知性女子特有的温柔。往日里,这样的声音总能令人心情舒畅,此时却明显含着惊慌。

“铁城警官?”

“是的。不过,”助理顿了顿,忽然加快了语速,“他刚才向我出示了一张搜查令。是对您……”

从扬声器里传来一名男子的闷哼,打断了助理的话语。

平杉心头掠过一丝不悦,但语气依然安详。

“知道了。请他上来吧。”

关掉扬声器,他转身背起双手。面对窗外的雨城景色,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两分钟之后,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名健壮的男子大步走进室内。来者约莫三十五岁,身着一件铁灰色的短风衣,面色冷峻。在他身后,闪出神色惊慌的助理,那是一位体态略有些丰盈的女性,并不十分年轻。

“平杉先生……我想您或许会有什么吩咐,交给我帮忙。”助理的咬字特别重,神情紧张地看看平杉,又用眼角瞟了瞟挡在身前的男子。

平杉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宽慰,微笑道:“不要紧的。晴子,你下班吧,谢谢。”

助理犹豫半晌,才踌躇地离去,带着满脸不放心的表情。

在这期间,那名男子脸色越发凝重,却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身后的办公室大门轻轻关闭,他才将目光移动到平杉脸上。

与他相比,平杉的身材显得清瘦许多。办公室内,四目相对的情景,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和蔼的老教授正与不服气的学生对峙。气氛沉默,却剑拔弩张。

“开门见山。”男子终于开口打破了对峙。他刻意的语气中,含有不容置疑的意味。

平杉却彬彬有礼地笑了:“是的。铁城警官,有什么能为您效劳?”

铁城愣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抬起拿着两张纸的左手,就将它们放在门口的桌子上:“我的来意,晴子已经对您说了。除了搜查令之外,这里还有一张逮捕令。”

平杉轻轻扬起下颌。

“那么,我的嫌疑指控是?”

“谋杀。”

这两个字一出口,铁城的语气颇显凝重。“我怀疑,您参与了谋杀见川集团董事长的犯罪。”说着,他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痛苦,“您涉嫌与易见川的儿子易鸣合谋,毒杀了他。”

平杉的眉毛微微上挑。

“这么说,你找到了一瓶粉末?”

虽然听到铁城说出重罪的结论,可平杉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相反,铁城却很不自然。

“是的。已经送去化验所,很快就会有毒性报告出来。”

平杉点点头。

而后,他背着手踱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霓虹灯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烁。

“可以先跟我说说你的推论吗?”

“根本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推论!这不是课堂!”面对平杉特异的安详,铁城一下子忍不住了,“老师!”

他喊道:“我向您提到的指控,是谋杀!易鸣将一种致命的粉末掺进咖啡里,谋杀了赋予他生命的父亲!而那瓶粉末的提供者,不正是您吗?!”

铁城脸上的肌肉因为痉挛而不停地跳动。为了保持平静,他用力地揉搓自己的双手。但这个举动是徒劳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我真难以相信!您竟然会犯下如此罪行,协助,或甚至是教唆别人去谋害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他抢步上前,冲到平杉身边,用手指向窗外不远处的路口:“那个儿子在巨大的负罪感之下,驾车逃逸到这里,发生了严重车祸死亡。父子两代生命!一个幸福的家庭在您手中毁于一旦,而您!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就是您一直教授给我的所谓正义吗?老师!”

最后的话,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来的。一口气说完后,铁城不再言语,只有胸膛大幅度地起伏。这个健壮的男子显然受到了不常见的极大打击,此刻全身脱力,眼眶里的液体闪烁。

平杉始终目视前方,直到铁城说完,才以慈祥的神色回望他。他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眼前的这个人,始终是自己最为欣赏的学生。

“铁城君,”他说道,语气中透露着怜惜,“你能够记得我曾对你的教育之恩,这很好。那么现在……”老人停了一下,狡黠地问道,“你会放我走吗?”

“不!”

铁城猛地甩开老师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紧接着条件反射般,把右手按在腰后:“请您跟我回去……我以生命确保,您会得到公正审判。”

平杉脸上这才现出一副大为赞许的神情。

“这很好。这很好。”他缓缓点着头。忽然,语气一转,“但是,对于我的指控,你认为——真的有证据吗?”

铁城一愣:“那瓶粉末……”

“是无毒的。”平杉笑道,“见川君他喝了那杯掺了粉末的咖啡,然后死去了,这些都是事实不假。但那杯咖啡,是无毒的。”

说着,他没有理会僵硬的铁城,径自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个式样特别的小瓶子。

“是这种瓶子吧,铁城君?我猜你从前在日本时,曾在我的教研室里,见到过如此别致的瓶子。”

他拔开其中一个的瓶塞,鼻子凑上去,轻松地闻了闻,脸上浮现出一种鉴赏家才有的表情。

“嗯,这种稀有的香料真是不错!即使是普通的速溶咖啡,只要加上那么一点,也会立刻不同凡响起来。不过,要说这东西能夺去人的性命,”平杉换了一种神秘的语气,“恐怕只能是因为太美味的缘故。”

“这是我自创的独特配方。也送你一瓶怎么样?”他向前摊开手,对目瞪口呆的铁城说道。

“您是说……”

铁城的姿势依然僵硬,但脸色却大为缓和。

平杉用略带嗔怪的口气说道:“还是说‘你’好了,铁城君。逮捕令,以及搜查令什么的,是你伪造的吧?在化验结果出来以前,谁会签发逮捕令给你?!难道你认为我已经老糊涂了吗?”

“这个……”

“所以,指引你来的,只不过是直觉而已。”平杉缓缓说道,“你探知了易鸣那家伙想要用这种粉末谋杀他父亲的动机,又从他撞毁的车里找到了瓶子。当你发现它属于我时,你决定约我今晚见面。是这样的吧——其实,你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试着从我这里蒙到真相,对吗?”

“是的。”铁城直起身,神情局促地承认,“我不得不这么做。本来打算继续秘密调查,可我发现您订好了明天早班回东京的机票。”

平杉微笑道:“对,我准备逃回日本去。”

一听这话,已经放松下来的铁城,肌肉忽然又绷紧了。

平杉望着学生,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见川君是我杀害的。”

说着,这个两鬓斑白的老者朝宽大的沙发坐了下去,将自己调整为一个舒适的姿势:“你的直觉没有错。并且,他儿子因车祸而死,也与我有关。”他指指面前的椅子。

“坐吧,我准备向你招认。”

第二章 血缘的座位

时间调往两星期以前。

那时,占领这座城市的,仍是肆虐的酷暑。

泓原路,下城区的夜店街,寂寞之城的圆心。

而现在是上午十点十五分——夜店街安睡的时间。日光下,有气无力的风带起一片片早衰的杨树叶,又将它们抛向地面。

一位衣衫褴褛的拾荒者,正带着充满期待的神情,佝偻着身躯,捡拾垃圾桶中的物品。此时,他是这条街上唯一的路人。在他脚旁,一张破旧不堪的灰绿色袋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塑料瓶。

忽然,从他身后的停车场里,传出来一阵如潮涌般的引擎轰鸣。声浪像顽劣的野兽般,毫无掩饰地发出炫耀的怒吼。

接着,一辆簇新的红色法拉利跑车,火鸟般冲了出来。

铁门外的杨树正巧遮住了驾驶者的视线,跑车从停车场里刚一冲出,距离那位低着头的拾荒者,已经只有不到二十米了。

拾荒者吓得趔趄了一下,连忙向后退,差点跌坐在道边。可惜,他还是没有能够躲开跑车那过于宽大的车身。他的衣服被后视镜剐住。

微不足道的人体,随汽车的速度和巨大惯性,如纸片般向一旁飞出。

这一切发生在瞬间。拾荒者的头重重地撞在尖利的垃圾桶一角,身子扭了两下,就不再动了。袋子里的塑料瓶撒了一地。

尖厉的刹车声划破了凝结的燥热空气。

法拉利跑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车里,强有力的音响节奏还在继续。

易鸣把手从方向盘上抬起,揉了揉因为熬夜通红的眼睛,朝左侧后视镜望了望。

几秒钟之后,他扭过头,对副驾驶座位的女孩说道:“你保密,OK?”

这时,身边的女孩才睁开眼,用手指拢了拢染作淡黄色的卷曲长发,一脸惺忪地问道:“你说什么?”

易鸣的目光闪了一下。他没有再说什么,踩下油门踏板。这辆没有挂牌照的跑车再度开动起来,带着重金属音乐的节奏声,很快消失在街口。

车子驶入主路,引擎轰鸣着,车身却开得歪歪扭扭。

“我先送你回家睡觉。”

“那你呢?”女孩问道。

这是个大约二十岁年纪的美女,有着不输于任何明星的美貌外表。她有一双超乎寻常的大眼睛,裙子极短,从交叉处分出两条细长笔直的腿。白皙的小腿上,套着不久前才经由巴黎时装周发布的高跟牛皮短靴。

两个月前,易鸣在夜店认识了这个名字叫作小澈的女孩。

“我还得去参加老头子那个无聊的兼并计划会。真烦,不是有永文吗?”

半小时后,肇事的法拉利安静地扔在车库里,车盖还温热。

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似的。易鸣驾驶着一辆白色的奥迪A5,向见川大厦驶去。

这是“老头子”易见川对儿子下的命令,他不允许易鸣公然把超级跑车开到公司去。

“适当收敛一些,不然我无法放心把事业交到你手里。”

离目的地还有一个街区。易鸣关掉音乐,切换到广播功能。他不耐烦地调整着广播频率。

广播里,成天总是播满是噪声的音乐与竞选政客的口水仗,预报晴朗的天气和糟得不能再糟的股市。事实上,自从五年前的全球经济危机开始,低迷早已波及这座城市。长期依赖于汇率的低廉劳动力制造业、房地产与高杠杆金融衍生品的经济形态,多头泡沫正在迅速破裂,通货膨胀与紧缩如孪生兄弟般接踵而至。企业倒闭、兼并的事情屡见不鲜,许多风光一时的中小企业主和高利贷者甚至卷款潜逃,整个市场的前景呈现出一派颓势。

在悲观暗涌的沉浮中,不仅中小企业因为资金链断裂而面临危机,那些跨国的大型商业帝国,也纷纷遇到麻烦。只有寥寥无几的企业能够奇迹般地保持不败,连续飘红,在经济危机下反而抓住机会,不断兼并扩张。见川集团正是少数幸运儿之一。

易见川,易鸣的父亲,是家族企业的第二代。见川集团以私营造船业起家,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至多只能算作二三流企业。直到前一次亚洲金融危机爆发时,颇具远见的易见川抓住了机会,提前将企业重心转移到南美洲,又积极地涉足传媒业和实体经济,大幅度购进不良企业的知识产权,才奠定了一鼓作气的胜局。

短短十多年间,见川集团的规模比上一代足足扩大了三十倍之多,并且在多个领域占据了稳定的全球份额。

易鸣一边把车停下,一边在心里不禁咒骂这不走运的一天。他走下车,丢下几张钞票给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门童。

“擦干净点。”说着,他迈步走进大厦,按下第71层的电梯按钮。

易鸣看了一眼电梯里的时钟,心中忽然有些忐忑。他禁不住朝镜子望去,按了按头发和衣服。阿玛尼西装十分贴身,但每次穿,他都觉得浑身不舒服。

71层到了。

易鸣努力装出一脸自信的样子,轻轻推开会议室的大门。

易见川董事长神情严肃,将肘部支在长长的会议桌一端。听到门响,二十多位西服笔挺的高管都转过头,注视着双眼布满血丝的易鸣。他们的目光中,满含着各种各样的深意。

“我迟到了,父亲。”易鸣掩盖不住语气中的紧张不安。

易见川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转头看自己儿子一眼。他花白的头依然面对着站在投影幕前的艾永文。

“永文,请继续,介绍这个令人激动的计划。”

永文朝董事长点了点头,继续自己的宣讲。

易鸣悄悄走到座位上坐了下来。

说到座位,他的位置,如今离父亲只隔一张椅子。作为易见川的独生子,从进入企业开始,易见川一直在精心地努力培养他在企业中的地位和威信。

根据易见川煞费苦心的接班计划,最初,儿子只能是企划课的一名普通职员,那之后,缓慢地一步步得到升迁。

这项接班计划的另一个内容,是对独子身份的保密工作。事实上,保密做得相当好,而且出于深谋远虑的角度,他很早就开始了这个部分。尽管母亲早亡,但易鸣的青少年时代始终生活在南美洲,后来又被送往欧洲的一所国际学校。即使回到这座城市之后,易见川也一直要求儿子在另一处奢华寓所中独立生活。

一年前,易鸣升迁为某个部门名义上的负责人,并因此获得参加71层高管会的资格。

直到那时,公司里的人们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是“易鸣”,而不是履历表上的“陈亦明”。

毫无疑问,他是见川集团未来的唯一继承人。

这一身份的忽然解密,在企业中曾一度掀起不小的风波。一些当易鸣还只是陈亦明时,有意无意帮助过他的人,为此大呼侥幸,暗喜不已。而多多少少曾利用职务或出于工作原因“欺压”过他的人,却感到脖子后传来的凉意。有几名中级管理人员甚至为此下决心辞去了多年苦心打拼的工作,另谋事业出路。

公司上下终于明白,为什么“陈亦明”这么个半吊子的家伙,在工作上毫无建树,却能不断得到升迁。

此时,艾永文正在继续那个因易鸣迟到而打断的宣讲。

永文比易鸣大几岁。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从薄薄的眼镜片后透出的目光,总是谦逊有礼的。与三十四岁的实际年龄相比,显得沉稳许多。

事实上,十年前从常春藤名校毕业后,永文就一直在见川企业服务。不可否认,他的确具有天生驾驭经营管理的能力。加之易见川多年老友、合作伙伴平杉先生的特别推荐,永文获得了珍贵的提拔机会。

一个在成功学书籍中常被忽略的事实是:在机会面前,仅仅有准备是不够的。永文的运气,或者说洞察力,甚至比他的管理能力还要更加出色。连续几次兼并案的成功,使易见川的版图迅速扩大。就像历史上那些靠一战成名的年轻将领一样,不久以前,永文居然赢得了本不应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职位:见川集团执行长。

年纪稍长,却不得不屈尊于永文之下的高管们,私底下也曾发出过这样的感慨:易见川老了。这一结论的论据就是,领导者越老,就会越青睐特别年轻的下属。

不论如何,毋庸置疑的是,永文拥有出类拔萃的洞察力。而这种洞察力,绝不仅仅体现在商业经营上。

几年来,永文一直“无意中”给曾经的陈亦明许多唾手可得的机会,并在执行后立刻给予限度内的快速提拔。后来,当陈亦明忽然变成易鸣,并终于在71层会议室里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座位后,他更是毫无痕迹地帮助这位易家继承人,将座位不断向前移动。

有好几次,一个永文其实已辛苦完成了九成的项目,他却以各种理由,转给易鸣,让后者去功成名就。

属于永文的那张座位,隔在易鸣与父亲之间。

二十分钟之后,他的兼并计划宣讲在一页缜密的数据表上圆满地结束。带着收敛的面容,他走回自己的座位。

略一安静之后,易见川带头鼓起掌来。

“永文,这真是太棒了!天衣无缝!我相信这份计划一定能够让见川集团的脚下,再多踩一只毫无生气的可怜虫。”易见川的声音一向高亢,却很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

掌声中,永文的目光与易鸣对视了一下,不过这一次与以往不同。永文只点了一下头,视线又迅速转开了。微妙的情绪,令易鸣感到有些不解。

然而接下来易见川的话语,却不只是易鸣,而是让所有与会者大感意外。

“我宣布一项两天前由董事会做出的决议:考虑到永文先生对见川集团的贡献与不可或缺。董事会同意了我的提议,如果此次兼并成功,将把我所持有见川企业股份中,百分之二的部分赠予他,以促进见川商业王国的未来发展。”

会议室的空气顿时凝固了。

百分之二的公司股份。以见川集团的资产而言,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昂贵的暧昧信号。

而一些人则更进一步地意识到,这个举动,再加上易鸣一贯并不能服众的表现,似乎意味着:五十三岁的易见川,未来或许将进一步向永文转让股份……直到后者成为公司里说话最管用的人。换句话说:公司的实际控制者。

难道董事长已经决定,让这一庞大的家族企业,从此改变以血缘为纽带的传统吗?

让最有能力的人去拥有公司权力,而具有血缘关系的下一代,则仅仅是拥有财富?

简直近乎禅让,这怎么可能?!

有几名高管忍不住带着幸灾乐祸的眼神,朝易鸣瞧了一眼。

易鸣是最典型的富家二世祖。然而他的名下,目前为止,也不过拥有见川集团百分之一的股票期权,这个数额,永文转眼之间就会超越。除此之外,他所剩下的不过是易见川儿子的身份。虽然永文的能力大大地超越自己,而自己将继承的股份,再加上一些无足轻重的基金,也足以使奢华的生活得以继续,但是——易见川作为一个好父亲真是有些糊涂了。

易鸣天生对数字缺乏敏感,此时却有些发怔。他或许是会议室里最后一个弄清这件事的人,但至少,连他也感到此事重大。

不对,这其中肯定有我不知道的隐情……

父亲的眼神,似乎正不被察觉地注视着自己。

紧要关头下,一向纨绔的易鸣终于醒悟过来。他唯一能想到的努力,是在桌下使劲扣住双手食指。那是他在夜店吸食K粉遭遇警方临检时的方法。现在,他想通过这种手段,尽力使自己的脸色恢复正常。

会议在微妙的氛围中结束。

“永文,到我办公室来。”易见川一面站起身一面说道。

董事长办公室坐落于大厦顶层,是一个广场似的房间,四周环布着观景廊。透过淡灰色的空气,可以清晰地看到不远处,有着另一座高塔式的建筑,那是本城所有摩天大厦中,唯一还不属于见川集团的一幢。

“不久之后,它会属于我们吗?”易见川指着高塔朗声笑道。

永文跟着老人步入办公室。

像多年前第一次走入这里一样,永文的心里涌动着莫名的兴奋,但脸上却没有透露任何表情。

易见川按下桌上的一个按钮:“送两杯咖啡过来。”

接着,他抬起手,示意永文坐下。

足足三分钟的沉默之后,易见川才开口:“你怎么看这件事情?”

永文知道,此时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唉。”老人见永文缄默,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如出神般地说道。

“小鸣不成器,这是我的过错。从他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计划,使见川企业能够顺利地移交给下一代。我将他的生活与我隔开,这的确使权力的交接有了充分把握,二十多年来,也使企业避免了内部的许多纷争。”

“不过,”他接着说,“我一定在什么地方忽略了对他的教育。以他现在的情形,把企业交给他的话,见川的基业在五年内就会烟消云散。难道‘富不过三代’这句话要应验在我身上吗?幸好,我竟然不只有小鸣一个孩子……别笑话我,对一个老头子而言,这真是天大的惊喜。”

他注视着永文,衰老的眼角布满了皱纹。忽然凑近了身子:“你考虑好了吗?是否接受我那个提议?”

永文没有回答。

然而,在那张一似平静湖水般的脸孔下面,他的心里却正泛起滔天的波浪。激动像海啸般,以巨大的力量冲击着灵魂深处。

他知道,眼前这个老人的建议所关乎的,绝非百分之二的财富,而是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控股权,或许更多,那简直是天文般的、他过去从不曾想过的数字。他深知这个数字,意味着自己能够创造多么巨大的事业。

忽然的,在永文的脑海里,另一个无足轻重的数字,却不合时宜地蹦了出来。

属于易鸣的百分之一。

像落在洁白墙壁上的苍蝇,看上去是那样的令人厌烦。

第三章 决定一切

深夜十一点半。

平杉坐在事务所的办公室里。桌上,一杯速溶咖啡正冒着慵懒的热气。

以平杉的年纪,熬夜的损害,远远超过任何其他恶习。因此,一向注重养生的他,这个时间本应早已安寝。可今夜他却丝毫没有困倦之感。他出神地望着桌上的一封牛皮纸袋。在米黄色的袋口外侧,印有铁灰色的绝密字样,颜色反差十分醒目。

平杉伸出手,抽出纸袋里的文件。他将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线,目光扫过文件上的信息。

确切地说,那份文件看上去很像一份履历,却比履历载明的内容要丰富细致得多。在许多地方,密密麻麻地,平杉都已用红笔加注了不少标记,有些是日期,另一些则是文字说明。此外,还用回形针别着一些发黄的纸片。

文件的一角粘有一张黑白照片。那上面,永文的笑容依然稚气未脱,却已明显有成年人的庄重神态。

平杉翻来覆去地检视着这份亲自准备的资料。

半晌,他伸手端起咖啡,在嘴边轻呷了一口。苦涩的味道,令他眉头不禁一皱,脸上现出苦笑。

前几天,他准许晴子回日本去处理事务。导致的结果,是自己只能忍受难喝的速溶咖啡。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形制古朴的小瓶子。

自从晴子展现高超的咖啡技艺以来,差点忘了自己还有引以为傲的独家秘方。

平杉将瓶盖打开,朝咖啡里倒了一些粉末。一遇到水,那些灰绿色的粉末立刻溶解得无影无踪。没一会儿,一股特别的、淡淡的香气飘散开来。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将咖啡再度端到嘴边,喝了一口。一边拉开抽屉,准备将瓶子放回去。

动作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紧紧地握住瓶子,若有所思,眉头开始皱得更紧,以至于变成深深的三道纹路。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松开。

平杉深嘘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电话。

那是一条安全专线,目的是确保谈话的内容保密,不会被任何手段窃听。很快,另一头传来应答的声音。

“怎么?这么晚打电话给我。”那个声音一向比平杉要高亢许多,这时虽然困倦,却并无不快。

“关于那件事,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平杉答道。

“哦……”电话对面罕见地迟疑起来,“可靠吗?”

“可靠。”

“好,好。”声调回复了正常。

“明天我把调查报告给你。晚安。”

放下电话,平杉的眼神变得柔和。他伸了伸腰,又从桌上拿起另一封牛皮纸袋。那里面,只有两张放大的照片。

迷离璀璨的照片上,易鸣正搂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美艳动人的女孩,从泓原路最大的一间夜店门口走出来。那个女孩有一双超乎寻常的大眼睛,荡漾着令人心醉的挑逗。

而另一张照片,从场景上看,拍摄在几乎同一时间。区别是画面里只有易鸣一个人。眉目清晰的他,正半倚靠着一辆跑车,伸手拉开车门。那是一辆没有牌照的红色法拉利F458,车头宽大平整。与同款其他车不同,一道个性化的淡黄色腰线十分醒目。

平杉只看了两眼,忽然感到无边的疲惫袭来。他站起身,向桌边的碎纸机缓缓走去。

与此同时。

许多截然不同的故事,正在上演。

正当平杉把易鸣和新女友的照片扔进碎纸机时,在城市另一头的一幢高级公寓里,照片里那两具年轻的肉体刚刚经过激烈战役的欢愉,大汗淋漓地颓然相拥在一起。

甜腻的喘息渐渐悄不可闻。

易鸣伸手点燃一支大麻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将头埋进松软的枕头里,望着袅袅烟雾盘旋着向天花板飘去。

然而,兼并计划会上的场景,却忽然如暗黑的影子闯入脑海。强迫似的,将他从幻觉中拉回现实。这让他不禁心烦意乱。

女孩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她长而柔软的头发散开,像只吃饱了的猫咪,满意地蜷起身子。

觉察到易鸣的心情有所低落,小澈并没有抬起脸,而是用长长的睫毛扫过他的肌肤,懒懒地问道:“怎么了?”

易鸣叹了一声,又猛地吸了一口烟,半闭起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真不知道老头子在想些什么!”

他带着愤懑不平的语气,约略地说了白天发生的事情,接着道:“为什么老头子要做出这个决定?艾永文那家伙再有本事,也不过是我家的雇工而已。我可是他唯一的儿子呀!如果他想要安全完整地把公司交给我,就不该再这么让外人奠定自己的实力。真是老糊涂了,连我都知道那个什么养虎……”

“为患。”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最糟糕的是,我完全无法改变这件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抢走我的钱。”说着,易鸣下意识地攥起了拳头。

“他不是还没有拿到股份吗?”小澈安慰地说,“除非他能完成你说的那个兼并计划,真有那么容易吗?”

“话是这么说。唉,永文这个人一向十分稳妥,他既然已有了‘完美的兼并计划’,基本上等同于确定结果。”

小澈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用手指在易鸣胸膛上做出弹钢琴的动作,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世界上真有所谓的完美计划?如果有,倒想看看。”

“我没有注意听。我今天迟到了,你知道我们昨晚喝得又不算少……这样吧,我明天去找他要那份计划来看看。”

“他会给你?”

“会的。”

小澈用手按住易鸣的胸膛,从他的怀里抬起脸:“别担心啦。宝贝,你的地位是没有人能够动摇的。血缘决定一切,从四千年以前就是这样的,还将会永远这样下去。”

“是的,血缘永远是决定一切的。”易鸣喃喃道,任凭女孩的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游走。

他忽然觉得,怀中这个女孩除了美貌之外,似乎还颇有些头脑。也许,两个人的智慧加在一起对付永文,大概也并非全然没有胜算。

第二天清晨。

易鸣特意比往常早起了两个小时,准时前往公司。

他一进大厦,就直接到永文的办公室去。

易鸣很少进永文的办公室,原因是这里的一切都过于整齐。除此之外,桌子后面那个家伙,总是一副一本正经、井井有条的样子,这就像那件阿玛尼的西装一样,让易鸣油然而生一股紧绷不适的感觉。

说真的,他更喜欢永文在夜店包厢内,一起享乐时的样子。

依然是那副金丝边眼镜,脸上却卸下了刻板的表情,而是像个大哥哥般和自己闹在一起,对女孩子评头论足,恣意寻欢。事实上,易鸣刚回国时,本是个略带拘谨的孩子。他许多的第一次,都是永文教给他,才了解到这座城市,居然会有那么多精彩之处。

但无论怎样,大哥哥如今会威胁到自己的财富,易鸣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天真了。直到此时,他也才意识到永文在商业上展现的出众才能,竟然不再是自己逃避枯燥工作的绝佳借口,而是自己利益的最大威胁。

易鸣对永文胡扯了两句,就轻描淡写地提出,想看看那份兼并计划的全案。

永文用一副欣赏的目光回应易鸣。

他总是这样的。当所有共事过的人,都忍不住在背后抱怨易鸣把事务弄糟的时候,他却始终坚持站在易鸣一边,并断言易鸣是迟早能够堪当大任,起决定性作用的人。

“计划在董事长那里。”永文说道,“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份非正式的复印件,你拿去吧。”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易鸣:“我很高兴你对这次的项目有兴趣。不过情况有些特殊,我得提醒你务必保密。”

“怎么?”

“唉,其实也没什么。”永文做了个否定自己的手势,“你知道最近金融市场非常混乱,地下钱庄、高利贷者之类的家伙越来越猖狂,警方的监视十分严密。我们当然和这些违法者没有关系。但是这次兼并计划,动用的货币资金量会相当巨大,所以警方要求以刑事监督的身份介入。这个,我们不太好公然反对。”

说着,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唇边,“主案负责的刑事警官叫作铁城,是个出名难缠的家伙。我已经把这件事报告给平杉先生,他会与警方进行配合。听说铁城过去曾在日本留学,恰好是平杉先生的学生。”

永文语气一转,变得轻松起来,“对了,下城区新近开张了一家日本料理的餐馆,很不错。晚上一起去?”

“好啊。”易鸣提起了兴趣。

“听说你最近新认识了一位大眼睛美女?带她一起如何?”

易鸣正要说话,办公桌上的电话却响了起来。永文瞟了一眼号码,就立刻恭恭敬敬地拿起听筒应答。

挂好电话,他略微整理了领带,“不能和你聊了。董事长叫我马上过去,有重要的事情商量。”

重要的事情……

一阵厌恶升起,易鸣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又险些忘记:眼前这个人,已是自己的敌人。

第四章 完美的兼并计划

尽管对数字极不敏感,易鸣依然不得不承认,永文的这份兼并计划堪称完美。

缜密得令人眼花缭乱的金融操作,建立在精细的计算基础之上,却又不乏大胆的执行。这份计划体现了一个机构所能运用的最强资本力,从某种角度看来,也将见川集团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大鱼吃小鱼的过程,并不全然是血腥的搏杀,其中也不乏许多堪称艺术的侧面。永文的这份计划就是最好示例。

耐着性子,仔细地阅读了好几遍之后,易鸣确信,如果纸上的兼并计划能够付诸现实,对手简直毫无还手之力。而见川的资本,在计划执行完毕后,会至少扩张三成以上。这同时意味着:易鸣名下的财富,以及未来可获得的财富,都将随之扩大。

然而,越是得到这样的结论,他就越是感到郁闷之气无处宣泄,心中回荡着一个声音:宁肯属于我的财富缩水一半,也决不允许你侵占,那本应属于我的一分一厘。

易鸣攥紧了拳头。他实在没有兴趣为永文喝彩。此刻的唯一任务,并非是从这份兼并计划里找出亮点,而是破绽。

他努力地运用自己的全部智力,和那些曾经懂得,现在已经被酒精冲到异次元空间的知识,去寻找字里行间的谬误。

四个小时之后,他彻底放弃了。

通盘全是亮点,破绽却一个也没有。

当小澈提着三四个纸袋回来,推开公寓大门时,这位垂头丧气的二世祖,正半倚在沙发上发呆。兼并计划书被胡乱地扔在一旁。

“怎么了,宝贝?”

易鸣有气无力地摊摊手,苦笑道:“那计划真是完美的。”

“哦?”小澈睁大了眼睛。

她像个孩子一样,甩掉高跟鞋,赤着足跑下玄关,竟如读时尚杂志一样,饶有兴趣地看起那份兼并计划来。

易鸣没有精神去欣赏她精致性感的脚踝,只是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沮丧里。

他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老头子对艾永文青眼有加?难道我不是他亲生的吗?或者,难道老头子曾经有过一夜风流,永文是他的私生子?不论如何,不久即将发生的一切,似乎已无法阻挡。兼并计划的成功,满屋的欢呼和飞溅的香槟,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一般……一边胡乱地怨念着,易鸣感到眼皮越来越重,渐渐地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

不知道多久以后,易鸣被摇醒了。

“刚才有个男人打电话过来。”小澈将两条长腿分开,盘在他的脖子上,嘟着嘴说,“问你是不是还记得晚上一起吃饭的事。”

“哦,是永文。”易鸣摇了摇发痛的头。

“我也要去!”小澈继续嘟着嘴。

“哎。”易鸣答应道。

小澈高兴得跳了起来,一头冲进更衣室里。而易鸣又挨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从沙发上直起身。午睡过长,这令他的神志不够清醒。

“对了!”小澈把头从更衣室里探出来,“那个计划一点都不好玩,我放在桌子上了。”

易鸣挠挠头,回头去看。

他愣住了。

桌上的计划书,哪里还有刚才整齐的样子?纸张早已从卡页里脱落了出来,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

“嗯……对不起。我不小心把它们拆散了。”

不知何时,小澈已从更衣室回到客厅,站在易鸣身后说道。她换了一件下摆极短的明黄色小礼服,脸上带着做错事的表情。

“不,没关系。”易鸣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他的眼睛忽然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桌上的纸张。

从计划书里脱落出来的一页纸。

那是一份空白的公函。右下角,清晰有力地签着永文的名字,并盖好了公司印鉴。

易鸣迟疑地伸手拿起它,仔细地确认了一番。

心中难以遏制地一阵狂喜。

这是公司高级职员的陋习——在空白公函上提前签好名字及印鉴,使之成为具有效力的空白文件。这样,即使在不上班的时候,也可以临时处理一些公司事务,或者在必要时对已有的文件进行修改替换。

本来,在兼并计划书里应该不会有这样的空白公函。但永文给自己的并非那份正式计划,而只是一个旧备用文件夹。这是他的一个微小疏忽。

而这个疏忽,恰恰提供了易鸣苦思冥想的破绽!

当然,他不会去傻乎乎地报告说,永文犯有滥用空白公函的陋习。那至多只会让永文挨老头子一顿无关痛痒的责骂而已。弄不好,老头子还会反过来责怪易鸣不争气,因为恰是易鸣的疏于管理,才使公司OA系统迟迟不能进入正常运行。

这张空白公函,远有它更大的用途。

“走吧,我们去赴约!”

之前的阴霾被一扫而光。

夜幕低垂。

永文推荐的日本餐馆,是一家专门经营怀石料理的高级餐馆,口味名副其实地属于上乘。不仅全部的原材料都是从日本空运而来,连所用的餐具,也都是经纯手工烧制而成的。

餐厅位于一座巨兽形状的大厦里。正是那座唯一不属于见川的摩天大厦。

活泼顽皮的小澈,三杯月桂冠才喝下去,没多久就失了态,跑去缠着琴师教她演奏尺八。两人语言不通,在一边比比画画,时而爆发出笑声。

永文和易鸣则盘腿坐在席上,远远地看着小澈与琴师玩乐。

“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永文笑着说。

易鸣正要答话,包厢的帘子忽然被挑开。平杉先生身着浴衣,足下蹬着木屐,眯眼站在两人面前。

“我听到熟悉的声音,所以进来看看。”平杉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果然是你们两个小伙子。”

永文与易鸣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不知道说什么好。

平杉丝毫不见怪,托起清酒,自斟了一杯。他仔细地端详酒杯上的图画,自言自语道:“怀石料理,原先是甘心清贫的僧侣创立,为了抵御寒冷的缘故,怀里抱着烧热的石头,甘于清淡的饮食。现在却成了昂贵的奢侈享受,真是呀……”

说完,他自顾自地一饮而尽,才把头转向永文,“那么,兼并计划,见川君他批准了吗?”

“是的。会按照计划的时间表执行。”

“那就好。”平杉点点头,“见川君对这份计划的评价很高。小伙子,好好干。别辜负我当年对你的推荐。”

他示意永文陪自己喝了一杯。

易鸣在一旁,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平杉的话似有深意。可还没等他仔细琢磨,平杉已经又转过头去,短暂地望了远处的小澈一眼,对易鸣开口问道:“这个女孩子,是你的新女友吗?”

“是的。”

平杉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大摇其头,“唉,不行啊。”

这一举动令易鸣十分尴尬。而平杉则用手拍拍膝盖,继续一本正经地说:“不行啊。她的腿这么随便露在外面,风邪侵袭,等年纪大了之后就会像我一样,关节炎时时发作。”

老人忽然做了个鬼脸,神秘地说:“好在我有独家的秘方。一种从河豚中提炼的有毒粉末。虽然如此,敷在腿上的话,用你们中国的成语,叫作‘包治百病’。现在的年轻人不注意身体,不如明天先卖给你们每人一瓶好了。这个女孩子,”他用手指指小澈,“她至少需要两瓶。就由小鸣君一并付钱好了。”

三人哈哈大笑起来。远处,小澈回过身,不明就里,一脸茫然的表情。

兼并计划如期开始。

由于永文的计划详尽,所有可能性都被提前加以考虑,对手成为囊中之物这个目标,所关乎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看起来,除非发生诸如海啸、地震那样的事情,再挑剔的人,也想不到哪里可能会出纰漏。

“这张纸,就是你的纰漏。”易鸣自言自语地说道,有些得意。

他戴着手套,小心地将一张空白公函夹在打印机上。

“兹授权韦通基金为我司兼并计划项目之共同执行人,在授权额度限制内,由我司提供无附加条件之资金担保。授权额度为本项目预算总额之百分之二十五(25%),授权范围为全权。”

公函上,很快拥有了上述文字,再加上艾永文,也就是见川集团执行长的亲笔签名和公司印鉴。这已经成为一份具有效力的文件。

看着公函上的字迹,易鸣不禁哑然失笑。如果这份公函得以执行,见川集团的这次兼并计划势必将迅速垮掉,很难想象,这次失败会造成多么巨大的损失。易鸣这么做,无异于自毁家业。

如果让易见川知道,一定会大发雷霆。以老头子整天在各种场合下对自己表示失望的态度而言,盛怒之下,做出断绝父子关系的决定,都并非不可能。而那意味着,自己将失去一切。

不过无须担心。

因为,这份公函根本不可能被执行。

易鸣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冒险的本性,岂非恰恰来自于父亲的血缘?这份公函的唯一作用,不过是送到财务室,让驻留在那里的警察察觉。而公函上提到的那家韦通基金,与本城臭名昭著的五家地下钱庄中的四家,都有暗地里的莫大关联。在最近某次闭门高管会上,平杉先生曾透露过,韦通基金已上了警方和监管机构的黑名单。

派驻到见川的警方负责人,之所以介入这一次的兼并计划,目的正是防范这类操纵金融市场的犯罪情形。当警方发现见川集团竟然为韦通提供数额巨大的金融担保,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是的,没错,永文很容易否认指控,申辩他从未开出过这样一份公函。此外,他也一定会申辩道:自己哪里会笨到如此地步,在警方眼皮子底下,公然与地下钱庄进行资本运作。

但无论如何,签名是真的,这已足够了。就算所有人都认定公函是无稽之谈,那也需要经过必要的调查阶段。

易鸣所需要的,只是关键的一段时间而已。

因为在那之后,艾永文在见川集团的一切,早已彻底失去。

哪怕一个小错,像这样的小错,不会得到董事长的宽恕。他没有理由宽恕你。除非,你像我一样,身上流着他的血液。

可惜你不是我。

五章 最漫长的一天

整整十二天过去了。

越是期待一切,越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酷夏的肆虐到达了顶点。平静如常的日子,加上持续走高的气温,简直要令人发疯。

事实上,早在第三天时,易鸣就患上了急性失眠症,整晚整晚地睁着眼睛。借助药力和烈性鸡尾酒,易鸣才好不容易勉强能够胡乱睡去,却又做起光怪陆离的梦来。一会儿是永文被警察带走,却猛然回过身来,凑近自己的脸说:“易鸣,你被发现了……”一会儿是父亲暴怒的面容,指着门外熊熊燃烧的荒野,大声吼着:“滚出去……”一会儿又仿佛驾车疯狂地逃跑,被重重叠叠的拾荒者挡住了去路,挥舞拳头向车窗砸来……无数杂乱无章的场景,如万花筒般彼此交缠,令易鸣深陷其中,恐惧莫名。

然而,与夜晚相比更令他无法承受的是,每到清晨,自己又不得不挣扎着爬起身,带着因宿醉而欲裂的头痛,和衰弱得就要寸断的神经,早早赶到公司去打探消息。而他得到的消息却只有:

兼并计划,正在顺利地执行。

见川大厦里一派斗志盎然的景象。人们不约而同地忽视了这位失魂落魄的二世祖。只有平杉先生会时不时在走廊里停下脚步,和自己打个招呼,用慈祥的语气问上两句。想到公函的执行流程之中,也有平杉事务所的环节,有好几次易鸣都差点忍不住想要问平杉,是否见到过异常的公函,好不容易才没有开口。

问题出在了哪里?怎么也想不通……

十二天以前,是易鸣亲手将那封伪造的公函,不露痕迹地夹在执行长助理桌上的文件之中。为确保万无一失,他还借口在永文办公室闲聊,特意透过玻璃,眼睁睁地看着助理将那一大摞公务文件抱去执行部门,这才放心离开。

然而自从那一刻之后,决定命运的公函竟然就此了无声息,如拍打在海岸上的泡沫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一向严谨的执行部门,独独在这一份公函上疏忽漏失?或者公函竟已被错误地执行了,而所有人都没有察觉?或者公司提前发现,悄悄内部处理掉了?当第十天来临时,易鸣只剩下最后一个希望:但愿警方已经发现了永文和见川集团的“不法勾当”,却出于深入调查的原因,暂时没有打草惊蛇。

然而接下来的两天,最后的希望也眼看要化为泡影了。

为此,易鸣悄悄前往警方临时设在见川的办公室,一边装作没事闲逛,一边察言观色,想从蛛丝马迹中验证自己的期许。但那位名叫铁城的警官,果然冷峻得要命,只是寒暄了两句之后,就明确提醒易鸣不要妨碍警方公务,此次介入监督关系重大云云。神思不属的易鸣,担心在铁城犀利的目光下暴露,不得不铩羽而归。

就这样,在精神极度纠结而又严重缺乏睡眠的状态下,易鸣的状态每况愈下。当心底残存的意识告诉自己,这样下去注定会精神分裂时,仿佛回光返照般,自救的本能终于让易鸣猛然觉醒。

他意识到,必须做些什么来将自己拉离深渊。站在淋浴间里,易鸣足足用冷水冲了自己半个小时,才略微感到一丝清醒。

再不将头脑中所有的念头清除出去,自己就会发疯。对此,易鸣所熟悉的方式只有一种。

他叫醒熟睡的小澈,用嘶哑的声音对她说:“走,咱们去夜店。”

在振聋发聩的电音、昏暗的灯光与舞池里无数高高伸起的手臂中,易鸣尽量将自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波又一波的音乐如火车般驶入大脑深处,见川集团、股份以及对艾永文的嫉妒或仇恨,则一点点退却。

他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他对自己说:我不在乎了。就这样,他将它当作咒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这五个字几乎完全占据内心时,他站起身,拉住小澈的手,径直爬上DJ台的中央,疯狂地摇晃着自己的头。

奇怪的是,十多天来那种挥之不去的裂痛,竟然慢慢被麻木所取代。

他的自救几乎成功了。

却还是功亏一篑。

当他的手机在兜里震动起来时,他低下头。那是永文的电话。他笑了笑,将电话挂断。然而,很快,一则信息出现在屏幕上。

“明日收官。董事长吩咐准备召开临时董事会庆功。”

在刺眼闪烁的镭射光线中,永文发来的寥寥数语,如十二万伏的高压电流,一瞬间,将易鸣的每一根神经击穿,使他不能动弹。

他猛地将手机掷向舞池最远处,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嘶吼起来。

吼声完全淹没在音乐之中,连身旁的小澈都没有听见。

这是八月一日的夜晚。

泓原路,寂寞之城的圆心。

这一群寂寞的人在夏夜中,尽力释散无足轻重的生命。他们用酒精,用音乐,千方百计地用来自外界的力量,去驱赶内心对空虚的恐惧。这一群人渴望生命变得短暂。却无法预料,接下来,秋雨将降临,而尽情放纵的夏,将如魔鬼般被驱赶。当天光再次大亮,新的日期将是八月二日。

对一些人而言,这将是最漫长的一天。

即将面对的一切,常是无法预料的。

易鸣无法预料,上午十点,当他蒙着如雾的秋雨,心怀一丝侥幸地走入71层会议室时,本来满面春风的父亲,会突然扭过身子,用狮子般的声音朝自己大声吼道:“你这个逆子!瞧瞧你这副德行,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

易鸣的视线被震得一片模糊。直到他定了定神,才看清屋子里坐满了公司高管。大屏幕投影上,遍布着兼并计划的曲线与数字。他顿时心里一凉。

伪造公函的事情被发现了?这是易鸣的第一反应。

然而易建川接下来的怒吼却并非如此。

“拿出你的车钥匙来!”

恍恍惚惚的,易鸣将车钥匙递了过去。易见川一把将它抓了起来,只看了一眼,就怒不可遏地摔在地上。

车钥匙顿时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不是这把!我要的是你那辆该死的法拉利!”说着,他抬起右手,当着所有人的面,重重地扇了儿子一个耳光,“你干的好事!”

一旁的平杉先生立刻站起身来,抱住易见川的胳膊,并用身体挡住他狂暴的身体。随即,平杉朝站在大屏幕前的艾永文示意了一下,后者会意,奔过来拉住易鸣的胳膊,带他快步向会议室外走。身后传来易见川余怒未消的吼声:“我就当没生养过你这个畜生!”

会议室的门关上了。易鸣直到这时才感到惊魂未定。他捂着脸望向永文。后者叹了口气,用很快的语速说道:“董事长今天早晨似乎知道了什么事情,大概与那辆车有关。我说,你又闯什么祸了?”

原来是车祸那件事?!

永文接着说:“董事长正在气头上,甚至几次说到断绝父子关系之类的气话。这样,你先去我办公室坐一下。其他的,等今天兼并完成,他心情好些之后再说。”说着,他把易鸣的肩膀转过去,轻轻拍了一下。

易鸣点点头,神情恍惚地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永文关门的声音。

上午十一点二十分。

易鸣坐在永文的办公室里。他的神志渐渐恢复了清醒,但理智却依然错乱。

他脑中只盘旋着永文刚才转述的,老头子的话:断绝父子关系。

老头子他终于真的动了这个念头。

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易鸣的目光茫然地漂移着。这时,他注意到电话机旁边,一个形状别致的小瓶子。

那是一个大约三厘米高的小玻璃瓶,里面装着一些灰绿色的粉末,用软木塞封住。旁边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些小字,大意是用法与用量。纸的末尾有平杉的签名。

啊,这是……易鸣想起前几天在日本料理餐馆时的情景。这大概就是平杉特别提到的,用于治疗关节炎的自制药物。看来,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真有需要,永文弄了一瓶过来。

门被推开了。

是易见川的助理,手里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两杯咖啡。

“艾先生叮嘱我倒杯咖啡给您。”她将其中一杯放在桌子上。

“另外一杯是董事长的。”助理答道,“我顺道端过来。”

“哦。那个,能麻烦你帮我去拿些方糖吗?”易鸣的眼神闪烁了几下。他指指托盘里仅有的黄糖。

助理脸上现出抱歉的神情:“啊,对不起,忘了。董事长一直只用黄糖。我这就为您取来。”她说着转身离开。

桌上,两杯咖啡缓缓地冒出暖白色的热气。

支开助理是有原因的:一个疯狂的念头正闯入易鸣脑海之中。

那瓶粉末,平杉提到过:它是剧毒的。也许……

当这个念头,以迅猛的速度充斥了易鸣大脑的一刻。亘古不变的时间,仿佛忽然被施以某种魔法,像一列不受控制而持续加速的列车般,越来越快地奔向脱轨的终点。

接着,这最漫长的一天,快得只剩下八个断章。

断章一:中午十二点零五分。

易见川的助理第三次进入艾永文的办公室。

易鸣坐在椅子上,神色如常,内心却紧张莫名。他祈祷着她说:“董事长出事了!”然而她没有。

她说:“易先生,董事长请您去一趟。”

助理平和的神色,却令易鸣顿时手脚冰凉。

断章二:中午十二点零七分。

易鸣推开了72层董事长办公室的大门。

除他之外,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四个人。平杉先生摇着那颗斑白的头颅。永文带着不愿相信的表情。而易见川坐在会议桌一端,神色漠然。

桌上,一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咖啡,满满地没有动过。

平杉指着陌生的第四个人,“这位是来自警察局的女士。唔,是这样,为了确保兼并计划的保密工作,最近,我们在所有的办公室里安装了秘密的摄像设备,而图像则实时传输到董事长办公室。不幸的是,刚才,我们拍到了……”

易鸣夺路而逃。

断章三:中午十二点十分。

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个人。以及桌上的那杯咖啡。

易见川缓缓说:“把我的谢意转达给晴子,另外,她能保密吗?”

平杉道:“之所以由她假扮警察,就是为了保密。见川君,我看,小鸣的事,不如到此为止的好。”

“让他去吧,毕竟是我唯一的儿子……”说着,易见川用手捂住左胸口,脸上现出异常痛苦之色。

“见川君?”平杉握住他的手。

易见川的脸色渐渐由青转白,“把另外那件事办完再说。现在几点了?”

“离股市交易截止还有不到三个小时。”

断章四:下午两点整。

满脸是汗的易鸣将一个黑色的大提包塞进法拉利跑车,发动引擎。他大口喘息着,死死地盯住车库的卷帘门徐徐升起。

提包里,装着家中能找到的所有珠宝现钞。信用卡没有意义,就算不被冻结,交易也一定会被追踪。可笑的是,只要珠宝现钞这一点,还是从电影里的匪徒学来的,如今却用来抢劫自己的家。

电话接通了,是小澈的声音:“我在昨天那家夜店门口。”

易鸣踩下油门。

红色的法拉利向外蹿出。

断章五:下午两点二十分。

远远的,已经看得到霓虹灯。转过最后一个街角,就可以接上小澈。她说,愿意与自己一起浪迹天涯。再之后,去哪里?不管那么多,总之要逃走,哪里都一样的。等这些珠宝现钞花光了,可以让小澈去挣钱。不行就逼她。

她那么漂亮。

这样想着,易鸣把油门踩得更深。转过街角的时候,四条轮胎发出嘶鸣的哀号。

然而,一瞬间。

迎接法拉利跑车的,并不是夜店门口的美丽倩影,而是突如其来的一大桶油漆。啪的一声,黏浊的液体在挡风玻璃上溅开,将视野遮掩得严严实实。前方顿时不再有任何景色,只有随车体摇摆而缓缓流下的油漆,变幻着诡异的形状。

紧接着,又是一大桶泼上了左舷窗,然后是右舷和后窗。

失控的车子里,不再透进一丝阳光——作为代价的几桶油漆,大约是这辆跑车售价的十万分之一,也许更少些。然而就是这几桶廉价的油漆,却在刹那间制造了一座昂贵的坟墓。

断章六:下午两点二十五分。

警笛还未响起。

街角的小巷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踮起脚尖,将一张照片还给小澈。她戴着压得低低的棒球帽,淡黄色的头发都藏在风衣里。从墨镜外面,看不到她眼睛里的神色。

那张照片上,易鸣正倚着一辆红色的法拉利跑车,伸手拉开车门。车头上黄色的个性印记清晰而引人注目。这张照片,曾安静地躺在平杉事务所的桌子上。

而这辆已被撞毁的车辆,如今正四分五裂地分布在不远处,几棵粗大的道杨之间,像一片片被撕破的糕点盒。

“我们的仇报完了。”一位中年妇女搂着孩子低声说道。

她朝小澈低下头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你。”

说完,她带着孩子,沉默地消失在小巷尽头。

断章七:下午两点三十五分。

71层会议室里,大屏幕投影着不断变幻的数字。每一位数都代表着巨大的财富。

艾永文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忽然,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

“火鸟已死。爱你。”

永文终于忍不住露出微笑。

一年前,他和小澈一起开始了除掉易见川独子的计划。而另一方面,他已经拥有了董事长的绝对信任,以及对庞大的见川集团全盘掌控的能力。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一切他所缺乏的,他都可以学习,一切缺陷,都可以弥补。唯一无能为力的,是他的血液。见川集团,又偏偏是该死的家族企业。

当易鸣觊觎71层会议室里永文的座位时,后者觊觎的,同样是更靠前的——属于易见川的那一张。

为此,他不惜隐忍,甚至奉献自己心爱的女人。事实上,自许多年前开始,为了促使易见川归国的独子不堪成器,以纸醉金迷的夜店街为舞台,他早已奉献过许多个心爱的女人。

因缘际会,终于在这个秋雨绵绵的日子里,让他得偿所愿。永文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再有二十五分钟,随着兼并计划的成功,自己将在资本上彻底成为见川集团的二号人物,正式登上核心舞台。

他就要成为易见川的女婿了,尽管他甚至还没见过未婚妻。

不久以前,平杉先生向他悄悄透露,找到了易见川在南美失散的女儿。她的母亲二十年前曾短暂地与易见川有过爱情,却在分手时隐瞒了怀孕的事实。

在平杉先生积极的帮助下,除了透过DNA鉴定确定了那个女孩的身份之外,更最终促使易见川做出招婿的决定。为此,易见川已经多次向他询问意见。

之前一直为了不被看出野心而装模作样地回避,如今可以停止了。今晚的应许,岂非是对遭受丧子之痛老人最大的安慰?

唯一的障碍是小澈。关于招婿的事情,当然半个字也不曾透露给她过。她还沉浸在未来的幻想之中,以为自己即将过上童话般的生活吧?可笑,在易鸣身下扭动的女人,怎么可能成为我的妻子!

大屏幕上的数字不停变幻,兼并计划已成定局。

如何确保她不再开口呢……想起那具美妙的胴体,有几秒钟,永文忽然感到一丝惋惜。

断章八:与此同时。

“一切顺利。PS. 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一定正在绞尽脑汁,计划杀我灭口吧?”

这条短信在平杉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着。

第六章 三振出局的游戏

窗外的秋雨,不知何时已悄悄停息。

矗立在夜店街口的泓原大厦,宛如巨大的身影,以隐士般的目光,俯瞰着脚下整片湿漉漉的迷幻世界。大厦一团漆黑,只有顶层还亮着孤灯。

“然后,你利用我,”铁城冷冷地说,“去陷害艾永文。”

“是。虽然陷害这个词,在那家伙身上并不贴切。”平杉双手交叉,随意地放在肚子上,老实不客气地承认,“当我说服见川君,向你举报空白公函的事情时,只有我知道它出自易鸣之手。其实,借用你而清理艾永文,是整个计划的第二部分。”

他笑眯眯地回味道:“易鸣也好,永文也好,都只是互不知情的工具而已。今天内,我一共给予易见川三次重击。我记得铁城君很喜欢打棒球,因此你能理解我的意思:三振之后,易家出局。”

三振之后,易家出局……铁城保持着脸色不变,心里却悚然一凛,想起距离这里不远处,易鸣车祸现场的情景——毫无疑问,那个满身血污死在车里的二世祖,正是易家出局的第一人。

不久之后,就轮到了艾永文。是的,他具备这个资格,他几乎已成为易家的女婿。

铁城清晰地记得,下午三点一刻时发生的那一幕:钟声敲响,兼并计划大获成功,艾永文一脸志得意满的表情。他一定以为接下来将是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戏剧化的逆转。临时加开的董事会,突然由易见川亲自宣布,由于艾永文涉嫌与地下钱庄秘密勾结,损害了见川集团的商业信誉,公司决定立即将其除名,扫地出门。

宣布完毕之后,易见川铁青着脸径自离开。而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艾永文,却木然地被铁城的下属带走。铁城曾认为艾永文的举动是装模作样,现在才明白,那是绝望。而铁城自己,则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同样成为平杉的工具。

见铁城沉吟不语,平杉叹了口气,说道:“你倒大可不必同情艾永文。毕竟,他可算是杀害易鸣的正牌凶手之一。你知道的,这些家伙之所以能被我三振出局,是因为他们先挥了棒——可以说一点都不无辜。”

铁城心灰意冷,连眼皮也没抬,“只是,现在连我的名誉也被你毁了。 艾永文知道我是你的学生,他一定会坚信我参与了陷害。自从他被带去警察局问讯,到现在已经几个小时了。”他苦笑一声,“督察组的电话快打来了吧。”

平杉笑着摇头,“那倒不必担心。”

平杉胸有成竹的语气令铁城心生疑惑,不由得抬起头想问他原因。然而最终只是摆了摆手,“还是说说那份空白公函吧,既然艾永文完全不知情,那份公函又是从哪里来的?是你伪造的吗?”

“不,那份公函是真的。艾永文亲自签好字,保存在我这里。直到后来,在易鸣家里,由小澈把它混在兼并计划书中,当然,摆放得让易鸣一眼就可以看到。”

“可是艾永文,他难道会不记得签过这份空白公函吗?”

“理论上倒可能。”平杉挠挠头,“假如他的记忆力是超群绝伦的,超群到记得八年前签过的文件。”

“你说什么,八年前?!”铁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八年前。那时这家伙还不过是个小职员。我对他说,我很看好他,准备向易见川推荐,但需要他准备好个人履历。以我的地位,”平杉下意识地摸摸胡子,微笑道,“愿意给他一些帮助,他当然感激涕零,完全按照我的吩咐准备材料。你猜得到的,那一大堆需要他签字的材料里,总有几张是我提前准备好的空白公函。至于公司印鉴,就太容易了。”

“不,我是说,难道你八年前就已经制订了犯罪计划,预知这个人日后会爬到这个位子?!天啊!”

“唔,这个嘛……”平杉认真地眯起眼睛,轻轻拉开一个抽屉,取出厚厚的一摞公文纸,“我并没有预知能力,事实上方法很简单。艾永文对我而言,只不过是最终脱颖而出的那一个——在我的几十个候选人之中。”

铁城向桌子上看去。一大摞早已签好名字的空白公函,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约略将近一百张之多。所不同的只是五花八门的名字而已。

铁城明白了:毫无疑问,不只是艾永文,见川集团的许多年轻人,都曾先后成为平杉计划中的候选。大部分因自身能力不足而自然淘汰,就像围棋中被提掉的棋子。而胜出的艾永文,则留在棋盘上,毫不自知地,为平杉的计划发挥进一步的作用。

对平杉而言,这是一场确保成功的棋局,他通过精密的计算,以概率取胜。

一想到印象中慈祥和谐的老人,竟然如此惊人地为犯罪制订了庞大的计划,并真的付诸实施,铁城不禁感到冰冷刺骨。他闷哼道:“原来所有的人,都在你的布局里。不过说起来,你最关键的一颗棋子,是那个叫作小澈的女孩子,说说她吧。”

听到铁城以讽刺的语气提起小澈。平杉脸上的轻松的表情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堆起的愁绪,眼角挂着苦涩。一瞬间,平杉变回了老人的样子。

“如果一定要用棋子来比喻,那颗所谓的棋子,是我。”

铁城没有说话。尽管从平杉的神情中判断,心中已经约略有了模糊的推论,但他还是用不解的眼神,诱导平杉继续说下去。

平杉抿了抿嘴唇,才又缓缓开口:“说到底,我只是个配角。我帮助她,杀死她的父亲。这孩子的母亲已在二十年前去世。”

铁城点头,推论得到了证实:小澈正是易见川失散多年的女儿。

平杉继续说道:“易见川是最后一个被三振出局的人。很简单,因为他也挥了棒……在二十年前。”

“这么说,小澈母亲的死,与易见川有关?”

平杉长长地叹了口气,算作是回答,“二十年前,那时我和他已是合作伙伴。在南美洲,他为了一项对自己极有帮助的联姻,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小澈的母亲,后来又雇人把她驱逐到贫民窟里去,在那里杀死了她。”

说着,平杉昂起头,望向窗外:“易鸣那家伙只是顽劣,已经把撞死人全不当作一回事。那么,他的父亲会有多么残暴的本性,我相信你并不难想象。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结束。易见川的全部财产所有权移转给小澈,我已经办妥。而小澈的身份证明,当这对父女在今天傍晚单独见面时,易见川也签署完了。那时候,他还活着。”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现在,这孩子搭乘的飞机,应该已经飞越国境了吧。”

“什么?!”铁城恍然梦醒,大惊失色地站起身,“原来你!之所以约我晚间来这里,还说什么向我招认……该死,你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平杉慈祥的脸上现出狡黠之色,十足像计谋得逞的小孩子。

铁城向前迈步,逼问道:“快说!她乘坐的航班是什么!”

“你这是怎么了?我既然坐在这里等你来,难道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她的去向吗?” 平杉摊摊手,一副大为失望的样子。

他说得对。铁城顿时悻悻然起来。甚至没有再去看平杉一眼,就颓然坐在椅子上,半晌不说话。

平杉见他的样子,苦笑了一下,打圆场道:“铁城君,你还有一个问题没有问我。难道说,你已经猜到了答案?”

铁城身子没动,点点头道:“是的。我已经猜到了你让易见川出局的方式。他喝了那杯咖啡,然后死去——并非死于中毒,而是心肌梗死。”

“咦?”平杉面露喜色。

铁城用近乎呓语的声调,音量越来越低,“因为他以为那是有毒的。你说过,他从实时监控录像上亲眼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在咖啡里下了毒……然而,他为什么要喝下一杯有毒的咖啡呢?”

他惨笑一声,自问自答道:“因为那时,有一个人正冷酷地站在对面,逼着自己的父亲喝下去……这一幕真是惨不忍睹。你提到傍晚时,曾安排这对父女单独见面,就是那时吧。之后不久,我们发现了易见川的尸体,和桌上的空咖啡杯。”

“完全正确。”平杉拍着手掌,“不愧是我的学生!见川君被亲生女儿逼迫着,喝下亲生儿子调制的毒药,这便是我为他准备的最后一击!根本不需要什么毒药。一天之内连续遭受刺激,到最后一刻,假使他的心脏还能正常跳动,那可真是奇迹了。”

说完,平杉轻松地扶着椅子站起来。

他认真地整理了一下两鬓的头发,将围巾手套戴上,穿起剪裁精致的风衣,回头笑道:“铁城君,该带我回警察局自首了吧。”

铁城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心中郁结万分。

向电梯走去……铁城身上打了一个寒战。

不对,哪里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狡猾的平杉,究竟隐瞒了什么……

终章 第四振

59、58、57……

电梯的金属门干净平整,像一面镜子般,清晰地映着身后的平杉。老人一脸轻松安详的表情。

铁城盯着金属门,头脑中迅疾地回放着片段。

平杉的犯罪,就如这扇门的光滑表面,几乎完全没有证据。

52、51……

他甚至没有亲手犯下任何一件罪行。

他杀害了易鸣吗?不,易鸣肇事撞死了人,平杉充其量不过间接向被害亲属提供了线索而已。那张空白公函与他有关吗?不,那是易鸣伪造的,他甚至没有教唆。连属于平杉的那瓶粉末都是无毒的,只不过艾永文与易鸣误以为有毒而已。唯一可能涉嫌教唆杀害的,是小澈诱使易见川心肌梗死,然而这又有什么证据呢?整个见川集团都安装了监控摄像设备,唯独只有一个死角,就是董事长办公室。——天哪!

铁城额角的冷汗,与电梯楼层显示屏上的数字一起涔涔而下。易家父子死亡,见川集团的财富被席卷一空,平杉策划并成功实施了一切,却完全没有任何证据!

25、24、23……

脑中一闪,铁城醒悟了过来!

这让他猛地怒不可遏,回过身去,死死地盯住笑眯眯的平杉,大声喊道:“说!你为什么要自首?!既然法律根本制裁不了你,你去自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他的双手,不自主地紧紧抓住平杉的西装领子。而平杉却只是狡黠地笑着,以长辈怜悯的目光注视着他。

“铁城君,再加把劲。你就快接近真相了。”他说道,一边抬眼向右上角望去。

铁城顺着目光转头看了一眼。电梯正要抵达1层。他立刻回过脸,怒气冲天地凑近平杉喊道:“你这个罪犯!到了警察局,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证据!你休想逃脱正义!”

电梯门在他背后打开,像一个巨大的黑洞。

炸雷似的,从铁城身后传来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吼声。接着,一个人从外面冲了进来。

“你这个臭警察!我杀了你!”

铁城大惊,敏捷地转过身子。一条黑线擦着他的耳朵边呼啸而过,狠狠地砸在了电梯的金属墙壁上,发出钝响。

右手拔出插在腰间的手枪的同时,铁城看清了,闯入电梯的这个人——是艾永文。

此时,与下午完全判若两人,艾永文的双眼通红,头发全被秋雨打湿,凌乱疯狂地飞舞着。他手里拿着一把硕大的铁锤,第二次向铁城的头上砸来,同时大声吼着:“我要你的命!”

仓促之间,铁城让开乌黑的锤头,伸出左臂格挡。手臂一与锤柄相撞,立刻传来钻心的疼痛。

论身手,艾永文自然不是对手。然而电梯里的空间实在太狭小了,这样一来双方只能肉搏。对付胡乱挥舞锤子的疯子,自己反而落了下风。

铁城把枪口抬起来,迅速对准了艾永文,手指向内弯动。

扳机已经扣到了一半,电光火石间,他心里忽然一片冰凉。

天,原来这才是平杉的计划!

我明白了,他还在利用我!

艾永文是唯一能揭发平杉的人,他绝对不能死!

铁城禁不住朝躲在一角的平杉望了一眼,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平杉脸上诡异的笑容。这使他不由得怔了一怔。然而,就是这不到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额前已遭到重重一击。

耳朵里轰然作响,紧接着听到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与此同时,舌头根部的麻痹向全身窜去。

铁城那副高大的身躯,像一片秋叶般,软软地向地板滑落。

很快,他的眼睛里已没有了光彩,从眼角处,泪痕般渗出两道红色的鲜血。

电梯门口,丧魂落魄的艾永文,将手里的铁锤抛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平杉直起身,皱起眉头看着地上的尸体,神情十分焦虑。

“唉,永文你……杀了他。”

“平杉先生,我……他该死!竟然陷害我!我的一切都毁了,毁了!毁在这家伙手上。”永文咬着牙,狠狠地说,“您提醒过我易鸣曾去买通他,真该听您的——平杉先生,我现在该怎么办?董事长他会原谅我吗?”

“那需要时间。但你……唉,你现在必须离开。”平杉摇摇头说。一边伸手到大衣里抽出钱包,一边继续说道:“像空白公函那种无稽的事,我当然可以把你保释出来。可这是谋杀啊,孩子。唉,我真不该让你知道他今晚会来见我!你铸成大错了!”

他把钱包递向永文。

“跑吧!孩子,越远越好。一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艾永文犹豫了片刻,双眼湿润地接过钱包。他的嘴唇嚅动了两下,朝平杉鞠了一躬,就要转身。平杉却又叫住了他。

弯下腰,老人从铁城的尸首旁拾起了手枪,一脸和蔼地递给艾永文,“拿上这个。”

“谢谢!”永文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伸手去接。

平杉用戴着手套的手扣响了扳机。

……

淡黄色的长发披在裸露的肩头,小澈穿着剪裁精致的香奈儿短裙从黑暗中走出来。一大朵黑色的玫瑰,缀着令人心醉的纹理,在裙摆处闪闪发光。

当她走进电梯的时候,平杉正再一次弯下衰老的身子,把枪塞回到铁城尚未僵硬的手中。他直起身,长长地嘘了口气,眉毛微挑地望着地上两具相对而卧的尸首。

“为什么不开枪呢,铁城君。”他摇着花白的头,愣了一会儿,才问小澈,“电梯录像解决了吗?”

“嗯。”小澈点点头,安静地望着平杉佝偻的背部。

“这么说,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平杉微笑着抬起脸。

小澈咬住了嘴唇,“另外,我拿到了亲子鉴定的结果……”

“不要告诉我!”

老人突然变得十分激动,目光中充满了散乱的悲戚,连呼吸也不均匀了。

“可是结果是……”

“不要说!你自己知道就好,我不想知道。你身上流着她的血,这就足够了。”

小澈呆呆地住了口。过了一会儿,低声啜泣起来。

然而平杉却没有再说什么,双眼直视前方,一个人蹒跚地向黑暗中走去。

他的步伐终于变得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