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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3期|邓安庆:豆芽(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3期 | 邓安庆  2019年03月12日17:00

1

母亲突然打电话给我。一般在我上班期间,母亲是不会打电话的,这次听她的语气,却是等不到下班后了。“武汉大医院的医生你认不认识?”我想了想,还真没有认识的。母亲叹气,“真是急人!”我问怎么回事。母亲说:“豆芽出事了,现在在市医院里抢救。”再一问,原来是今天早上有保安在造船厂附近的林子里听到有人喊救命,跑进去一看,豆芽浑身是血地躺在草丛中。豆芽当时虽然身受重伤,意识还是清醒的,他告诉保安我家的电话号码,是母亲接的电话。现在豆芽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他的爷爷夏康民、奶奶芸香、我父亲,还有几个叔伯都等在外面。

挂了电话,我连忙请假,火速打的去傅家坡客运站,买最近的一班车赶回去。高速公路两旁的油菜花都开了,远山绿意葱茏,而我无心观看。路上的三个小时,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尝试打电话给几位老同学,看能否有办法联系上武汉这边医院的医生,一圈问下来他们都说没有什么办法,我只好放弃。此时,我好懊恼自己平日认识的人太少太少,以致于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完全束手无策。打电话再问家里,母亲说豆芽还在昏迷之中,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我一时没有忍住哽咽声,母亲那头也沉默了,半晌后叹息了一声,把电话挂了。

一直以来,我都把豆芽当我亲弟弟看。他家在我家后面,都是本家,再加上我母亲跟芸香的娘家都在同一个垸,因而来往得十分密切。我大豆芽十岁,从小带着他玩,每回他要挨打了,总会跑到我这边来“避难”。我记得有一次坐在后门口剥花生时,芸香挥舞着扫把追打豆芽,“你又给我闯祸!又给我闯祸!”豆芽一边跑一边回嘴,“我冇!我冇!”跑着跑着就奔到我这边来。芸香娘站在自家的稻场上叉着腰,“孽畜哎!有种你一辈子莫回来!”豆芽躲在我背后探头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他的小手扒着我的衣服。我说:“你莫躲咯,你奶已经回屋去了。”他舒了一口气,坐在地上,帮我剥起了花生。我问他闯了什么祸,他不语。半晌后他怯怯地问了一声,“庆哥,我能打个电话啵?”当时那一带只有我家装了座机,邻居们要打电话都会到家里来。我问他要干什么,他从裤子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张纸条,“我想给我爸打。”我低声问他,“你奶晓得啵?”他摇摇头。我说:“电话不能瞎打。”他没有吭声。

上了个厕所回来,他还在,靠在门框上,个头还没到我腰高,头大大的,身子却细细瘦瘦,光着青头皮,脸上不知道从哪里蹭的灰,再加上将坠不坠的鼻涕,显得脏兮兮的。果然像棵豆芽,我心想。大家都快忘了他的真名夏斌,反倒是豆芽这个小名给叫开了。我看他,他掠了我一眼,身子一下又一下撞墙,我心软了,“你自己去打吧。”他一听,高兴地跳起来,连忙往房间跑去。我又坐下来,继续剥我的花生。听着隔壁豆芽传来的说话声,怯生生的,不到一分钟就挂了。豆芽又一次走了进来,垂头丧气,我问:“这么快就说完了?”他话中带着哭腔,“我爸爸说他上班,没得空说话。”我又问,“那你妈嘞?”他撇过头去,“她不跟我爸一块儿。”

中午吃饭时,问起母亲豆芽妈妈的事情。母亲偷眼往屋后看了一下,这才压低声音说,“王利华跟别的男人跑了。”我这才想起来过年时,只有夏志良从佛山回来,问起王利华,他只推说工厂里事情太忙脱不开身。这么一算,我有两年没有见到王利华了。以前在家时,王利华站在稻场的一边,芸香站在另一边,两人高着嗓子对骂,骂到后面,王利华冲着屋子里喊:“夏——志——良——你——给我出来!”芸香会立马回道:“志良你莫管!”王利华又骂,“夏志良,你不出来,我就跟你离婚!”夏志良慢慢地从堂屋走了出来,弓着高高瘦瘦的身子,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忽然掏出一把刀子,割自己的手脉。站在两头的女人吓得都叫起来。

夏志良没有死,王利华和芸香也没有话可说。同一个厨房,两个灶台,各自做各自的。但豆芽不管,他在自己桌上吃着吃着,跑到芸香那头,夹起一块豆腐,舀上一碗汤,夏志良沉默地吃自己的,王利华便骂道:“夏——斌——你莫跳来跳去要得啵?!”豆芽只好又跑过来,王利华拿筷子对着他头就是一下,“你是饿痨?自家这边不够你吃的?”芸香和夏康民那头沉默不语。过不了多久,夏志良和王利华就去佛山打工了。走的第二天,芸香把王利华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一一扔了出来,豆芽跑过来挡住灶屋门,“莫扔我妈的东西!”芸香对着他劈头一下,“你妈不是个好东西!”豆芽转身去稻场上捡起锅盖和筷子,“你才不是个好东西!”芸香气恨地骂:“你有种跟你妈去,我不拦你!你要吃我一口饭,我剁你一块肉!”

那天傍晚,芸香急冲冲跑过来问我有没有看到夏斌,一听到我说没有,她转身往大路上跑。过不了一会儿,夏康民从村口的铁匠铺回来了,芸香正沿路喊着“斌儿”,从地里回来的父亲和母亲,还有隔壁几家,都分头往不同的方向找去,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喊着“豆芽——豆芽——”,从垸中央一路延伸到远处的田野。我记得午后时分豆芽曾经往江边走,一想到此我心里一下子有点儿慌起来。我骑上自行车,飞快地穿过垸里的大路,冲上长江大堤。没有风,稠密的热气从河坡繁茂的草丛中蒸腾而出,小飞蛾慌乱地从我手边逃开。好不容易走到江边,浑浊的江水借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闪着金光,我对着空旷的河岸喊:“豆芽——豆芽——”

沿着河岸走了一公里,没有看到任何人留下的踪迹,天慢慢黑了下来,我只得返回到大堤上,找到自行车,一路往市区的方向骑去。长江大堤下面的村庄零零星星亮起了灯,风也起来了,身上的汗渐渐收干,皮肤有些发紧。过了百米港大闸,市区方向浮起一道光边,大堤下面的街道路灯亮起,车子越来越多。已经骑了几个小时了,实在有些累,想着是不是该返回,也许豆芽已经找到了。但我还是不甘心,继续往前骑,过了市区,路灯越发稀少,还好月亮升了起来。一路骑一路叫着“豆芽”,心里却越来越不抱希望。

骑过刘家口,远远地看到一个小人在走。我试着喊了一声,“豆芽!”那小人居然回头了,回应了我一句,“庆哥。”我让他坐在我的后车座上,他乖乖地上去了,细瘦的手搂着我的腰,我调转车头往回骑时,他嘟囔了一句:“我不要回家。”我不理他,继续往前骑,他头贴着我的背,搂着的手慢慢在松开,我扭头看了一眼——他快要睡着了,看来是累坏了。我停下车推推他,“豆芽——豆芽——”他咕哝了一声,“妈妈——”我又拍拍他的脸,“醒醒啊。”他这才睁开眼睛,怔怔地看我半晌,说:“我饿了。”我让他再次抱紧我,不要睡着,他连连点头。骑到市区,下了大堤,我找了一家面馆坐下,点了两份面,等面的当儿,我让他乖乖坐在那里,自己去借面馆的电话打回家,告知母亲我已经找到了豆芽,母亲那边说芸娘都哭得不成样子了。挂了电话,回来一看,豆芽趴在油腻的桌子上睡着了。我把他抱起来,放在我腿上睡,他发出细小的呼噜声,脸上手上全是土,手臂上有被茅草刮伤的血痕。面端过来了,我叫醒了他,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让他慢一点儿,他也不听。

吃饱喝足了,继续上路。月亮正当空,长江大堤如一条白色的河流,往前流淌。风吹得越发大了,因为是顺风,车子骑得特别快,豆芽的手搂得越发紧了。我问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说要找妈妈。我又问他不知道妈妈在哪里怎么找,他说沿着长江大堤一直走到头就能找到。他把脸贴在我的背上,打起了嗝。我笑他是贪吃鬼,连我那份都给吃了。他嘻嘻地笑了起来。骑累了,我便哼歌,他也跟着哼。他常跑到我家里来看电视剧,我们便哼着那些电视剧的主题曲。他哼着哼着就跑了调,哼着哼着声音越来越小,那时估摸着已经凌晨两三点了,早到了该睡觉的时间。长江大堤下面的村落都已陷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回到家时,芸香、夏康民、母亲、父亲,还有另外几个叔叔婶娘等在那里。我刚把车停下,芸香已经奔了过来,抱起豆芽,喊着,“儿哎肉哎你真是急得人死!”豆芽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了,我对芸香说:“你快带他睡觉吧。”芸香忙谢过我,抱着豆芽来到我家堂屋,夏康民走了过来,猛地拍豆芽的头皮,“你个孽畜!”豆芽痛得哭起来,夏康民还要打,被父亲和叔叔婶娘拉住,“算咯算咯,人回来就是万幸!”芸香揉着豆芽的头,愤愤地骂,“你再打一下,我死给你看!”夏康民又要冲过来打,芸香抱着豆芽速速逃开。父亲把夏康民拉到门口坐下,递给他一支烟,他接着后手一直在抖,父亲用打火机给他点火,半天都点不上,突然他不耐烦地把烟塞到口袋里,起身走开了。

2

夏康民在村口有个铁匠铺。夏志良已经从佛山回来了,有时候我路过,见他蹲在灶前拉风箱,红红的火苗舔着灶台。旁边的铁质底座上,夏康民拿起一把铁钳钳着一个烧得通红的铁钎,夏志良站起身过来,两人配合着抡起铁锤上下翻飞地敲打,当当作响,火星飞溅,敲打成型后,放进冷水中,“哧”地一声,水汽蒸腾。除了敲打和冷却的声音,铺子几乎算是安静的。父子俩没有言语,一切动作都配合默契地完成。夏志良的帽子和衣服上,被火星烧出大大小小的窟窿,夏康民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眼睛受伤的缘故,还戴着黑框眼睛。到了午饭时间,原来是芸香来送饭,现在改成于霞来送,她是夏志良带回来的女人,胖胖圆圆的脸和身子,走路轻轻软软的,进了店铺,也不说话,把小饭桌搁到门口,两个矮树桩便是椅子,铺上报纸,从篮子里拿出一盘豆豉青椒,再拿出一盘油焖豆腐,还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备上一份花生米,旁边一瓶白酒。夏康民夏志良父子俩洗完手后,过来坐下开吃,于霞进到店铺里打扫。夏志良给夏康民斟酒,夏康民一小口一小口嘬。

门口大路上大货车中巴小汽车来来往往,马路对面麻将室里,哗哗啦啦洗麻将的声音,还有从远处田地吹来的风声。不时有人路过,停下,“咿呀,吃得不错嘛。”夏康民招呼,“来,喝两口。”那人摇手,继续往前走,“你们喝你们喝,我屋里饭做好咯。”于霞在铺里说话,“夏志良,你为什么不把水杯放远一点儿?又烫破了!”她因为不是本地人,说的是普通话。夏志良闷声闷气地说:“破就破了,我能怎么办?”于霞叹气,“我下午去街上再买一个吧。”大家又一次安静下来。吃完饭,于霞就着店里的盥洗池,把碗筷杯盘洗净擦干,放进篮子里,收起小饭桌和树桩,搁在门后。一切忙毕,于霞走出去,“夏志良,我上街去了。”夏志良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于霞走到马路对面的车站去等车。

豆芽身上有了新衣服,手上还戴了电子表,坐在稻场上,趴着在长凳上写作业,写写看看电子表,再写写再看看。芸香在一边用耙子耙晒干的麦子,一回头看豆芽,便骂道:“你再看我把你头剁落哩!”豆芽不管,还看。芸香举起耙子要打,豆芽敏捷地躲开,绕着稻场跑。于霞出来了,坐在靠大门的矮凳上,手里捏着一把瓜子。芸香不追了,继续耙麦子;豆芽又回去做作业。稻场安静了下来,只有于霞嗑瓜子的声音。豆芽有时候跑到我家来玩,母亲问她:“豆芽哎,你后来娘对你么样?”豆芽仰起头,盯着母亲的脸半晌,忽然说:“你有眼屎!”说完迅疾跑开。而芸香坐在我家后门口,说起于霞,“我说话她听不懂,她说话我也听不大明白。一天也说不上句把话。”母亲笑,“那还不好?你还想以前跟王利华那样,吵得不可开交?”芸香撇嘴,“那个王利华,听说跟别人生了伢儿咯。”

有时候于霞也会来我们家借电话打,听着是南方某地的方言,唧唧呱啦唧唧呱啦,不大听得懂,基本上每周一次,一次说个十来分钟就挂了。打完电话,留下十块五块的话费,母亲让她坐着歇息一下,她笑笑说还要回家给夏志良做饭,慢悠悠地晃了回去。不过,于霞有一段时间电话打得频繁,几乎是每天一次,虽然听不懂说什么,但语气急切,像是跟对方在争辩什么。挂了电话,于霞坐在那里发了会儿呆,才起身,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放在电话旁边,冲我点点头,速速地走开了。

有时候于霞会带豆芽去街上看电影,他们坐在铁匠铺外面等。于霞拿着一本杂志,阳光底下眯着眼睛看;豆芽拿着一把小锤子,敲打塑料瓶子。夏康民和夏志良在铺子里,闷头干活,叮叮哒哒敲打之际,忽然停下,夏康民冲外面喊,“车子来咯。”于霞抬头看,呀呀呀地叫起来,“斌斌,车子来了!”说着把杂志扔到凳子上,一把拉起豆芽往马路对面冲,豆芽手上还捏着小锤子。等他们都上了车,夏康民又开始叮叮嗒嗒敲打,夏志良闷声不吭地在一旁翻转铁钎。到了下午回来,车子在铺子前面停了,豆芽首先跳了下来,身上穿着一身新衣裳,嘴里还吃着冰棒,一边吃一边奔进铺子里,抱住夏康民的腿,“爷,我好看啵?”夏康民笑了笑,冲夏志良说:“你看你儿子。”夏志良抬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扫了一眼随着豆芽进来的于霞,“嗯”地一声。于霞说:“斌斌,回去了。我要回去做饭了。”豆芽说好,上前捏住于霞的手,一起离开了铺子。

于霞走的那一天也没有特别的征兆,还是像往常那样,把午饭送过来,等他们吃完,碗筷洗干净,装饭的篮子依旧搁在铺子里,走之前她跟夏志良说:“我走了。”夏志良忽然警觉地问了一声,“去哪儿?”于霞淡淡地说:“上街啊。”夏志良“嗯”了一声,于霞走到马路对面搭车去了。那天于霞没有回来,第二天还是没有回来。芸香跑到我家里来打电话,问了一圈人,没有谁再看到她。母亲问起家里有没有少什么,芸香跑到家里翻了一遍,并没有少任何东西,只是于霞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悄悄不见了。夏志良蹲在稻场上低头抽烟,芸香催他上街去找找,他便上街去了,白天去,晚上回来,说去了汽车站、火车站各处打听,都不见踪影,又问于霞过去好友,手机拨打不通,便知于霞不像是出事,是真走了。

豆芽那几日倒是开心,今天一包辣条,明天一包方便面,婶娘问他哪里来的钱,豆芽说:“妈给的啊。”婶娘告诉芸香,芸香把豆芽叫住问他,“你是不是偷了钱?”豆芽叫道:“妈给我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已经找开的零钱,原来是于霞走之前悄悄给了他一百块钱。这些零钱芸香都没收了,豆芽要去抢,芸香把钱举得高高的,豆芽使劲地上蹦,还是够不到,只好蹲在地上哭。芸香没奈何,又往豆芽手上塞回五块钱,豆芽突然起身把钱扔到地上,“我要找妈去!”芸香问:“你妈在哪里?”豆芽说:“她上街去了!”芸香说:“那不是你妈,你妈跟别人过生活咯。”豆芽愣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要等妈回。”芸香扭身往屋里走,“那你慢慢等,就算你等到太阳从西头出来,她也不会回来。”

豆芽先是在家里等,不肯吃饭,还闹脾气,被夏康民打了一顿。后来他又坐在铁匠铺门前等,每逢有车来,他总是充满期待地站起来,探头去看下车的人,然后又失望地坐下。夏康民说:“你是猪油蒙了心是啵?!”豆芽不理,眼睛直直盯着车子来的方向。夏志良坐在灶台前,点了一根烟,哧溜哧溜几口吸完,忽然眼泪就下来了。夏康民看了他一眼,“几大的事,没出息。”夏志良又点了一根烟,一边抽一边让泪水流着,也不去擦拭。烟吸完了,拿起火烫的铁钎放在台子上,配合着夏康民一下又一下敲打。

3

隔一天早上,芸香说起没看到夏志良的事情,夏康民说:“他可能去铺子里咯。昨天一把锄头还没打好。”吃完饭,去了铁匠铺,夏志良并不在那里,夏康民自己在铺子里忙了起来。中午芸香过来送饭,问起夏志良,夏康民反问:“他不在屋里?”芸香一下子急了,“该不是出么子事咯?”夏康民骂她,“你个大臭嘴!”芸香没有言语,跑回家问到我家,我们没有见到,又问其他邻居家,也说不知道。芸香拉一把凳子坐在门口,拍着大腿呜咽,“真是小的不省心,大的也不省心。”到了晚上,豆芽放学,芸香问起,豆芽说起夏志良昨晚到过他房间。半夜楼上老鼠跑,豆芽始终没有睡踏实,模模糊糊地听到房门外有走路的声音,豆芽问:“爸?”脚步声停了,门开了,夏志良走了进来,坐在床边。豆芽问:“你要做么事?”夏志良说:“上厕所。”说着摸摸他的头,“你怕是啵?”见豆芽点头,“没得么子怕的,明早叫你爷抱猫过来吃老鼠。”抽完一根烟后,夏志良起身,“你好好困醒。”说完就开门出去了。

芸香一听完,叫了一声,“不得了!真有事!”说完往铁匠铺那边跑,夏康民已经收了工,往家里走。芸香刚一说完事情,夏康民立马拐到垸里西头,叫了自己兄弟,芸香这边跑回来叫了我父亲母亲和隔壁几家帮忙,豆芽就托我照顾一下。天已经黑了,大人们打着手电筒,有往田间地头的,有往长江大堤的,有往隔壁垸的。豆芽坐在我房间里看电视,正好是他爱看的动画片,他笑得很开心。我拿出花生和瓜子让他吃,他吃了一把又一把。有时候我起身出去看看,豆芽家黑着灯,稻场上的衣服还没有收,风吹起来的时候,衣服在晾衣绳上飞动,一错眼还以为是一群人在走动。我心里一阵发毛,赶紧走进房来,豆芽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

到了凌晨两点时,我也已经睡下了,电话忽然响起,是母亲从医院打来的。他们在河坡的林子里发现了夏志良,看样子是割脉自杀,现在送到医院抢救。挂了电话,睡意全无,看豆芽在床上睡得正香,我走出了门。暗沉的夜色扣在静默的村庄之上,屋前草丛中零星一粒两粒虫鸣声。远处的长江大堤像一抹粗重的黑条把我们这些人束缚在其中。有隐隐的叫声传来,仔细听是豆芽的。我忙跑进屋,豆芽坐了起来,我问他怎么不睡了,他说:“爸爸来了。”我吓了一跳,四处看了看,“那他人嘞?”他摇摇头,“不见了。”我说:“你肯定是做梦咯。”他坚持道:“他真来了。”我打开电灯,房间里除了我们两人,再无他人。豆芽眨眨眼,发了一会儿呆。我让他睡,他说:“你莫走。”我说好,便陪他一起睡了。

清早我被母亲叫醒,她眼睛里满是血丝。她探头看了一眼还在睡的豆芽,深呼吸了一下,小声说:“你志良叔不在了。”我身子一沉,母亲催我起来去芸香家帮忙。我慌乱地起身穿衣服,“豆芽么办?”母亲说:“我来。”我来到堂屋,透过敞开的后门,能看到豆芽家里已经聚集了一堆人。按照我们本地的习俗,非正常死亡,又有长辈在的年轻人,死后应立即埋葬,没有停放守灵,也没有乐队奏乐。我去的时候,夏志良的尸身已经被安放在匆忙准备的棺材里了。村里一个房头的人都来了,壮汉们抬起棺材往垸外的坟地走,我们跟在棺材后面。上了贯穿整个垸子的大路,往西走。秋日天气,天空湛蓝,一丝云也没有,地里还有人在捡棉花。沿途人家默默站在自家的门口,看棺材抬过去。

母亲和婶娘搀着哭得已经走不动路的芸香,夏康民抱着豆芽。豆芽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他趴在夏康民的肩头,看向我,笑了笑,又看大家,“我奶为么子哭?”夏康民闷声说,“莫说话。”豆芽盯着夏康民看,“爷,你鼻孔毛长出来咯。”夏康民不语,豆芽又看前面的棺材,“里面是么人?”夏康民不语,他又转头看向我,“庆哥……”我伸手摸摸他的脸,不知道说什么好。豆芽讶异地看看我,又扭头看棺材,看完后又看自己的指甲,抬眼又看看棺材,又低头看指甲,没有再说话。

夏志良下葬之后的第三天,夏康民轻微脑中风,被送到医院求治,芸香待在医院照顾,豆芽托付给我家照看。放了学后,豆芽坐在我家大门口写作业,我在一旁看书。他的课本和作业本都揉得不成样子,下笔太重,铅笔头老断。我让他轻点儿写,他手攥着铅笔,在作业本的格子上扫,莫名让我想起猫须掠过水面的样子,笔记清淡得看不出写了什么。我又让他重一点,他写了两个字笔头又断了。我给他圆珠笔,他说老师不让用,自己拿铅笔刀削铅笔,嘴里咕咕哝哝,我问他说什么,他说:“妈买的。”我没听清,他又说:“笔,妈买的!”我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于霞。我说:“那你要好好学习啊。”他咕哝了一声,“我要跟你一样考大学。”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妈说的。考大学,有出息,让我好好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