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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3期|梁鸿鹰:火车进站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3期 | 梁鸿鹰  2019年03月12日07:28

夜色临城月,春寒度水风。

——唐·灵一:《同使君宿大梁驿》

但他痛恨的不止是火车本身;他也痛恨它让人们沾沾自喜的进步幻觉。如果没有道德的进步,科学的进步又有什么意义?铁路只是能让更多的人出行会面,然后一起犯傻。

——【英】朱利安·巴恩斯《福楼拜的鹦鹉》,但汉松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第139页

对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孩子们来说,还有什么比火车进站出站更让人激动人心的呢?我们盼望已久,欢喜雀跃,流着鼻涕,张着大嘴,将热切的目光投向车厢或出站口越吐越多,最后又必然烟消云散的男男女女。

越是物质贫乏,越是时间充裕。家乡小镇的火车站曾经是我少年时期与小伙伴们经常去消磨时间、观看风景的地方,它诱惑着我们,让我们在这里浪掷了过多的精力。谁能知道为什么呢?小时候的我们就是命好,不用对付无穷无尽的习题,不必上任何补习班。我们是时间的富翁、闲暇的专宠,可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游戏。火车站被我们选为游玩之地,是因为这里人多、宽敞、热闹,有小镇上最吸引人的建筑物。最重要的是,火车站有火车这个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巨大而乌黑的钢铁家伙。它是小镇见得到的最伟大的文明象征,堪称大家想像所及的最了不起的可移动存在,梦中绝对的精神与物质主角,体积庞大、能量无限、威力无边、坚不可摧,声响和体魄慑服了任何一个见到它的的人。除了飞机,谁也设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超过它。火车既可任意移动,又能造成实实在在的危险。那个时候经常听说火车压死了人,很少听说汽车出人命。而且火车不停地带来新的可能,把欢乐、悲伤和关于未来不确定的向往,从一个地方运到另外一个地方。

1895年12月28日,法国卢米埃尔兄弟导演的只有五十五秒的电影短片《火车进站》在巴黎上映。火车冲着镜头呼啸而至,观影者几乎要抱头鼠窜,火车这个当时最先进的发明迅速为世上的人们所知。

火车日夜在小镇经过与停留,它经常闯入我们的梦境。火车威风凛凛,声嘶力竭,以笨拙的身躯,粗重的喘息,漫天的烟雾,穿越茫茫黑夜,踏平风霜雨雪,向北方小镇沉睡的人们宣示,顺着延伸向远方的铁轨,小米、白面、玉米、大豆、红薯干、布匹、缝纫机、自行车等等会如约进入千家万户。火车还会运来我们远方的亲人,送来投亲靠友的素不相识者,无论是有嫁妆还是没嫁妆的,得意的还是失意的,手脚干净的还是不干净的,火车都不拒绝。它让各种各样的期待或意外发生,让喜讯或噩耗、忧愁或愤怒不期而至,把人们对生活的期盼带到小镇。在小镇的日常生活中,从来没有任何场所、物体,能够比得上火车给人们以这么充足的想像。慑服大家的,也许不是它的体量、声响,而是它带来的未知与可能。耳边火车嘶鸣的机会,每天虽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却必不可少,提醒着我们的生活与世界上最先进的设施,小镇和外部世界有着正常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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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家庭从外地来什么样的人,或与有多大派头的人来往打交道,就能给小镇的居民带来多大的想像。谁家从火车站接来了什么样的人,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是大地方的,还是小地方的,是当官的,还是平头百姓,很快就能被人知晓,成为小伙伴们相互攀比的话题。我经常梦想着能够到车站去接人,把远方的亲人虚构为即将乘火车来到家里的客人,或将听来的故事安到自己的头上,在梦里让那些住在大城市的人都尽快到自己家来。

小孩子进到车站接人的机会稀少到几乎为零。我们被大人轻视,当成碍手碍脚的绊脚石。在他们眼里,到车站的路途过于遥远,何况自行车也匮乏。而在我们看来,距离车站的这点路根本算不上什么,我们就想去车站接人。有次我梦见自己跟父亲去车站接从北京来的二姑一家三口。去接的当然不止爸爸一个人,自行车也不止一辆。在那个阳光充足的下午,拗不过苦苦的请求,爸爸同意带我去。妹妹听到这个消息时自行车已经启动,她在后面拚命追,拚命哭,我则坐在后座上幸灾乐祸。

后来,二姑一家三口真的来了,仿佛是忽然之间降临的,完全没有经过到车站迎接这个环节。二姑是个有意志力、有主见的女性,打扮得十分洋气。她走路风风火火,高昂着头,长长的头发在阳光之下飞扬飘逸。她双眼炯炯有神,黑色的眸子又大又有神采。这种自信、坚定和洒脱,从见第一面,就深深铭刻在我的心里,永难改变与磨灭。我、妹妹、爸爸与二姑一家三口一同去逛了小镇那个局促得过分的动物园,看了被我们看过无数遍的孔雀和猴子,那只大孔雀依然拒绝开屏,它很悠闲,也很懒惰,永远站着或走动着,不坐不卧,但也不会给你开屏。猴子更不争气,不怎么跑动,拒绝做出任何有意思的举动。

从北京乘火车来的四舅,在冬季的一个大清早悄然而至。他高高的个子,虽只有四十多岁,却已银发满头,据说是因为过早摘除了脾脏。四舅在林业部长期搞森林资源调查统计,是工程师,俄语很好。他到家的时候我正赖在炕上不肯起来。穿好衣服后发现他在喝牛奶,吃着我们很少吃到的面包,香香的,甜甜的,十分松软的那种。四舅总是很和蔼,说话轻声细语,举止斯斯文文,他只比妈妈大两岁,看得出,家里来来往往那么多妈妈的亲人,可在情感上,他与妈妈是最亲近的。亲近的人之间话语往往不多,想必有些专门放在心里随时留给对方。妈妈与四舅有很默契的对视,有偶然的深入交谈,恰好让对方都很惬意。姥姥对四舅问长问短,声量不大的胶东话抑扬起伏,语速极快。妈妈很习惯地在旁边听着,并不插嘴,大大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四舅此次专程来接我姥姥到北京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姥姥中了一次风,已有行动不便的表现,二是我妈妈的肺病此时极严重了,后来听说她当时是“空洞8期”,是肺结核晚期。姥姥有五个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向来对女儿唯命是从,如有不测,老人家肯定受不了打击,最好别让她在跟前。蒙在鼓里的姥姥则抱怨女儿女婿嫌她老了,不中用了。几天之后,家里来了一辆小汽车,姥姥和女儿离别的时刻到了,那是个特别冷的下午,老天阴沉着脸,风一阵紧过一阵,姥姥已经穿好了外套,朝着女儿默默地看过去,“承真,妈走了”,“承真,常来信啊”。这也许就是姥姥和四舅对妈妈仅有的几句话吧,其他的,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任我怎么努力,也无法完整还原当时的情形,只记得妈妈坐在靠近厨房的一张矮凳上,她并没有起身,更没有抬头呼应母亲的凝视,她喘着粗气,脸色阴沉,有没有说什么话,是否流下眼泪,我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2

前往火车站看热闹,是男孩子们的专有活动项目。这种活动有种莫名的隐秘性,有即使我们这些参与者也不太明白的讲究和规则。通知谁不通知谁,什么时候出发,都是要保密的。信息传递在暗中进行,而行动时却又是炫耀的、公开的。大家三五成群,戴着风镜,或者柳条编成的“草帽”,吹着口哨,或胡乱哼着歌曲,手里拿着小树棍之类,一路小跑来到车站。

我们经常专门静等火车进站停下来,旁观并议论从车上下来的各色人等。那时人们的淳朴、厚道,有特定的表现方式,比如笃信礼尚往来,笃信关系维持依靠的是走动。坐火车的人大多肩扛手提,因事先已完成了心意变物品的换算,诉求已经折算成粮食与瓜果,达至心目中见面礼与“面子”的大致相当。物品的多寡与诉求的大小当然要成正比,即使无所求,空手也被视为严重不当。大家总能发现,火车进站停车后,下来的人各有各的狼狈,有人被踩掉了鞋,有人被烟头烧了头发,或者带的土豆黄瓜豆角西红柿掉了一地,被后面的人踩了个一塌糊涂。

我们望眼欲穿,我们心急火燎,等到火车终于进站,终于停下来了,此时我们发现,大同小异的大包小包连同它们的主人,陆陆续续从车厢被吐出来。车上下来的每个人照例都灰头土脸,面目模糊,没有几个清秀的。个别干干净净的女孩子被自己的母亲或长辈紧紧地牵着,就像是被守着的稀世珍宝。姑娘们并不左顾右盼。她们几乎一律梳着笨重的大辫子,把自己套在宽大的上下一般粗的衣服里。她们后来会怎样?在这个小镇的火车站,是会经常露面,还是一去不复返呢?但愿她们不会变成安娜·卡列尼娜那样的人——在火车上邂逅意中人,在火车站结束生命。

有一天,我忽然被来自出站口的越走越近的一个红色光团吸引,近了之后才发现,红色光团是个红色小头巾,小头巾渐行渐近,装点着一个小姑娘白白净净的脸。我看清楚了,小姑娘小嘴圆嘟嘟的,鼻子尖尖的,双颊停着两小朵红晕。她眼睛极细长,单眼皮,眉毛也极细长,显得很机敏。她宽额头,头发被紧紧地梳在脑后,没有散落出来的。姑娘和我年龄相仿,看着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从检票口出来的时候,手里的小篮子被旁边的人挤到了地上,西红柿、茄子、黄瓜、豆角什么的,稀里哗啦撒了一地,见此我一下子脱离开小伙伴们,不顾背后的嘲讽,跑过去帮她捡,蹲下来的时候看到她穿一双黑色方口条绒布鞋,里面的棉袜异常洁白。她没有领情的意思,只顾自己捡,并不抬头看我,捡东西的急迫使她的脸更红了,有一种羞涩与难为情在里面,但并不怯懦。她站起来后我才发现,姑娘的身材苗条,个头不小。

3

热闹的地方,必有热闹所想不到和并不期待的一面。火车进站出站,同样是小混混、扒手频繁得手的时机。他们每逢这个时候就在这个地方比试身手,零敲碎打,消耗能量,留下自己人生中不堪回首的一段经历,偶尔得手,经常失手或被抓现行。我和小伙伴们最期待的是在这里看警察追扒手。身手敏捷的扒手,紧追不舍的便衣警察,大呼小叫的旁观者,围绕着火车进出站前后这段时间,给人带来长久难忘的记忆。小镇上总有些传奇式的人物,他们的使命就是制造传奇,传播传奇。据说有个叫郭二虎的人,顺手牵羊远近闻名。他专门在火车站一带活动。在小孩子们的心目中,他身怀绝技,飞檐走壁,动如脱兔,从不失手,但一些大人对此却颇有异议,说他不过是普通乡下人,家有老母卧病在床,偷点什么,拿点什么,是贴补家用。

货车装载的内容,基本上只能靠猜测。终于有一天,站台驶来一节装满犯人的囚车,货车的车皮上开着小窗子,窗子上加有很密的铁条,使人感受到里面内容的隐秘。但这么重要的事情似乎走漏了风声,许多人知道,在什么钟点,在唯一的站台旁边,必然要路过一列囚车。看得出,那天站台上的闲人格外多,人们的情绪有些莫名其妙,来看热闹的成分居多。列车呼啸进站的时候,站台上出现了一位大声嚎哭的老妇人。火车慢慢地停下来了,老人冲到那节带窗口的车皮跟前,抢天哭地折腾了半天。

那个时候的车站,基本上没有附属公共设施,高高的穹顶之下,是一排排绿色的长椅,正门对着的墙上挂着毛主席的像,右侧像是个小小的商铺,里面似乎总是坐着一个严肃的山羊胡老头,卖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因为从来就没有带过钱,也就未去过那个铺子。正门左侧是厕所,它的方位与功能向来是清晰的,数米之外即飘来特异的味道,这里永远人满为患,男厕所的三个蹲坑里都会有大粪,蹲坑之间的隔断以砖头垒成,隔断上涂画着一些慷慨激昂的词句,勾连着一些启发联想,或不堪入目的图案。

车站激发出来的想像通往各种可能。车站里的人永远男性多于女性,闲人多于忙人,多于有正当职业的人。这里是大型游乐场,是亲人团聚的地方,是情人分离之所,是科普的小园地,是胆量胆识胆略的课堂。你试着想一想,即使在最不开心的日子里,在最单薄的时光里,从车站这个地方出发,沿着铁轨行走,定不难找到一些独属于自己的激动人心的时刻。有几次,大家把耳朵贴在铁轨上,计算着火车开到的时间,把事先准备好的硬币塞进铁轨的接缝处,等待火车碾压。来了,终于来了,火车像是大家的玩具,按照我们共同的意志,连吼带叫地开了过来,等火车开远,去找铁轨的接缝处,发现无一例外地,火车已把硬币加工成我们想要的样子,薄如蝉翼,晶莹透亮,在风中萧瑟。

大家认真观察信号灯、道岔、信号旗、护栏网等等,心灵手巧的同伴回到家里,把在火车站看到的画在纸上,绷在纸框上,然后找间黑屋子,打着手电从一侧照过来,当成幻灯来看。慢慢地,“幻灯”上有了整列的火车,不同样式的火车,绿皮的客车,装满牛羊鸡犬的货车,很有观赏性的巨大的油罐车,伙伴们安安静静地看着,看完一张之后猜测后续火车的样子。

猜火车是苏格兰的一种古老的游戏,大家立在站牌下面,猜下一次火车到来的时刻和车次,借以打发时光。在英国电影《猜火车》里,主人公马克对人的多种选择有一段有名的独白:“选择生活,选择一份活儿,选择一项事业,选择一个家庭,选择一个巨他妈大的电视机,选择洗衣机、汽车、镭射音响,还有电动开罐器,选择小心保养自己的身体、低胆固醇和牙科保险,选择固定利率的抵押贷款——太多的选择,你选择什么?我选择不选择。”他们放荡,他们百无聊赖,但他们洒脱。

火车站充满奇遇,在于火车进站后就会有故事。在这里你与人萍水相逢,你与爱人和家人告别,在水泥站台上往返踟蹰,在站前广场上发生奇遇。我曾经在小镇车站广场上与自己多年未见的小学女同学尴尬相遇。岁月无情,将她折损得面目全非,再修饰也无法回复原来鲜活之千分之一。见面让我窥破了她韶华的流逝,使我产生深深的负罪感。她先显出无奈,继而脸色难看,连打招呼也显得虚与委蛇。现在大家有了微信,各种各样的群,展示着儿时伙伴们的样态,有时候点开他们聚餐和出游的照片、视频,顿觉时间无情。时间改变了别人,改变了一切,自己就是其中一员,没有什么地老天荒不曾改变的。

真的可以沿着铁道找回家吗?我根本不敢如此设想。有次,我到火车站送人,上了站台,等火车进站,我突发奇想,自告奋勇要把这人送上车厢,热情地帮他安顿好行李,结果因为过于拥挤无法下车,被火车载到了计划之外的地方,只好坐到有亲戚的那一站下来过一夜再走。

火车也容易让人陷入尴尬之境。上大学时有个暑假坐火车回家,我曾经把一块上海牌手表从车厢连接处掉下去,成为大家的笑柄与话题。有位研究生时候的同学告诉我,他有一次在火车上看到热恋男女的豪放与挣扎。在黑暗的掩护中,对面一对青年男女情不自禁,随着火车哐哐、哐哐的行进噪音,他们情绪亢奋,双手忙乱,完全忘我而疯狂地扭结在一起,火车到站了,男青年恋恋不舍地离开,女青年依然面部潮红,久久难以平静。

4

车站进站了,多多少少会带来一些具有光怪陆离色彩的景观,更反衬出日常生活的平淡。然而,再平淡的生活也会常过常新。车站是出发的地方,是到达的地方,是开端,是结束,却不一定是适合生活的地方。终日耳边闻听火车的轰鸣,枕着铁轨有节奏的声响入眠,对人的意志和耐心会是多大的考验啊。但这里有大量的固定住户。我几位要好的中小学同学曾居住在火车站附近,他们的家长可能就是铁路员工。频繁的来往,持续的观察让我发现,一个人的家与另外一个人的家可以有天壤之别。

中学同学万大年是车站员工子弟,只有一个姐姐。在一个只有姐弟两个孩子的家里,我见到了住在车站附近的一家人井然有序的生活样貌。他家位于铁路大院的中段,也是平房。大多数人家是外来户,大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万大年是个短跑健将和足球能手,爆发力强,曾长期保持学校的百米成绩。他一年四季运动胶鞋不离脚,有机会就到操场运动。他的皮肤比女生还要白。带卷的头发,深陷的眼窝,小嘴里一口细碎白牙。他说话很刻薄,但女生并不反感他。他每天从车站骑车到位于小镇西端的学校上学,长途跋涉使他的后背留有明显汗渍。

时间具有剔除、斩断或定格一切的功能,留待你去选择。我只记得在一个特别特别炎热的夏季午后,我随着小万来到了他家。这个家宽敞明亮,被布置得井井有条,墙上挂着黑白全家福,靠墙的桌子上放着木质座钟,另一面墙边靠的是缝纫机,小万的妈妈戴副眼镜,矮胖的身材,神情和蔼,留着剪发头,说着好听的普通话,正在缝纫机旁忙碌着,腰上围着围裙。小万的姐姐和我们在一个中学,她在看小人书。姑娘个子不高,有些微胖,肤白唇红,一个小痦子长在上唇,黑发不浓密,但十分飘逸,散发出让人迷醉的香味。她上身穿件适合夏季的短袖白确良衬衫,下身是百褶长裙,脚上一双粉色塑料凉鞋样式很新,让她白嫩细瘦的小脚在里面熠熠生辉,我发现她大脚趾比其它脚趾要长很多,快要探到了鞋外面,透亮的指甲盖很小很圆润。在贫困的年代,所有的孩子都没有穿过尺码适中、大小正好的鞋,不是大,就是小,常捡别人穿过的凑合。那个时候男女“授受不亲”,但她的姐姐落落大方,比我想像的要热情、自然,让人很舒服。她不像女生在学校时候那样不理男生,很高兴地和我打招呼,满脸的真诚。在她母亲的嘱咐下,她把切好的西瓜端过来,与我们围在小桌旁一起吃。她的嘴很小,每吃一口都很费劲的样子,我们吃了两块,她也就吃了半块。西瓜汁流到嘴外,她脸就会红一下,随后很快擦掉。她把西瓜籽十分小心地吐在手上,再放进盘子里。她叫万小花。她那天没有把她看的小人书借给我。上大学后的一个假期,因为托运东西,到他们家找人托关系,我提起这件事,她完全不记得了。

家住火车站附近的还有我小学时一度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和平。他家院子不小,养着鸡、鸭和兔子,家里很狭窄,家具都凑合着摆,进去发现哪儿都很拥挤。拥挤,更因为家里人多。和平的一个哥哥我认识,因为他是我父亲的学生,曾经到我们家为我们修过收音机,修过闹钟。从他口里我才知道,这家的四个男孩中,有三个是我父亲的学生。据我了解,他们都心灵手巧,乐于助人,学习成绩优异。一家人似乎都不善言辞,在这间拥挤的屋子里,在火车鸣叫声中,他们很安静。沉默作为他们的常年习惯,为他们赢得了学习上的专注。照例,我在这里也没有见过和平的父亲。他的母亲很清瘦,很利落,眼睛十分明亮,鼻子下面有个小小的伤疤,满头的银发整整齐齐地拢在耳后,耳垂上戴着银色的小耳环,但即使在外人面前刻意掩饰,她操劳导致的苍老,人们也无法忽略。她母亲居然是抽烟的,而且抽的是烟袋,这让我感到很好奇。

大概是唐山大地震后不久,家家都搭起了地震棚,可惜地震警报不久便解除了,地震棚成为孩子们游戏的宝地。和平家搭的地震棚绝对专业、舒适,钻进里面,可以睡觉,可以吃东西,躲开别人的管束,很自在,很诗意。就是在这里面,我与和平学会了自制卷烟,抽了人生最早一口烟。我们从作业本上撕下纸做成小条,找来干树叶捻碎,卷成一个个锥体,划火柴点燃,模仿大人吞云吐雾。但,天外有天,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躲得了大人的视野,却无法躲开同龄人的窥视。在夏季一个异常燥热的下午,当我们正在棚子里面吞云吐雾的时候,一位姑娘突然掀开帘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天下真小,冤家路窄,我抬头一看,原来她就是那位我在出站口帮过的眼睛细长细长、穿黑条绒布鞋白色棉袜的姑娘,她居然是和平的双胞胎妹妹艳华。因为不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我并没有在学校见过她。她一点没有表现出和我见过的意思,她完全不管无意中闯进我们的秘密使我们陷于尴尬。她眼睛依然是细长的,但此刻里面怒火熊熊燃烧,混杂的惊恐、愤怒、悲悯,连带着一丝丝的无奈,一瞬间翻江倒海、天翻地覆、惊涛拍岸。我理解,那里面有正义、斥责、轻蔑,让人无地自容。她与我们短暂的目光对视仿佛长过一百年,一举击溃了我俩。和平向她发出求救、和解、原宥的讨好信号,她则双唇紧闭,怒目圆睁,头颅高昂,完全不依不饶。幸好,此时一声火车的剧烈嘶鸣如雷贯耳,迅速抹除了我们的尴尬。我趁机从艳华身边钻出去,逃离现场,跑到院子里,逃到街上,远离这位美丽而冷峻的女孩。出来的时候我回头发现,艳华穿着一双红拖鞋,是夹着脚趾的那种,当时还很少见。

5

我曾经与父亲共同旅行过一次,就是这唯一的一次火车旅行,在时光大斧的劈砍之下,也只剩下火车进站前后的一些片段。

那是上世纪70年代一个隆冬时节的夜晚,我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也不算小了,和父亲一同到我大姑,也就是他的姐姐家。我俩在一个偏僻小站下了车,记不清是等待转车还是等待会车,反正我们要在这个非目的地耽搁一会儿。那个时候的火车几乎很少准点到,永远是慢的,是晚的。按说赶火车是要抢时间的,但当时大人们口头流行一句话:“晚半小时赶得上。”那天是雪后,骤降的气温让地面刚融化的雪结了一层薄冰,很隐秘,很滑。火车进站了,父亲到站台上很享受地抽着烟,但他眼睛的余光依然捕捉到周围有人摔倒了,重重地跌落,一声尖叫,让父亲扔掉烟头,迅速去寻找那个模糊的目光所及的现场。

滑倒的居然是一个壮汉。当时地滑、天黑,父亲和我作为离他最近的人,及时赶了过去。这时候我们发现,他在无奈地挣扎,地滑得出人意料,壮汉其实是有力气的,但在起身这件事情上完全使不上力,父亲上前拽住他的一只胳膊,我拽着他的另一只胳膊,一起努力,壮汉终于站了起来。由于天冷,壮汉的谢意化为不自然的笑容,咧着一条斜缝的嘴十分僵硬,但发出的声音却很真切。他喊道,“啊,希傧希傧,是你啊,又两年多没有见过了,你去哪呀?”父亲仔细一看,果然是自己过去的老同事,他们曾经在同一所中学教书,父亲教化学和生物,他教体育,素来身强力壮,另一绝是厨艺很好,我们到他家吃过饭,其中炖豆腐给我印象最深。父亲说:“李功啊,看着就像你。我去临河,然后再到杭后看我姐姐。”老李说:“哦,我就到补隆,父亲过世了。”李功随后被家人叫走,也就各自散了。

这时我们看到不远处有个售货车,父亲大概要买烟,便带着我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售货员是个年龄尚轻的女性。借着昏暗的灯光,我们看得出她眉眼尚属清秀,鼻子头被冻得红红的,双手也冻红了,并没有戴手套。她的头巾是有些旧的格子款,被折成三角,在已经冻红的下巴颏那里牢牢地打了个结,薄薄的嘴唇有些苍白,长长的睫毛,似乎暗示着她的韶华依旧。她从嘴里呼出的白气给自己营造了一种简陋的朦胧之美,她不停地活动双脚,跺着落满灰尘、过于肥大的棉鞋。在空荡寂静的站台上,她显然算得上是暗夜里的一抹亮色,是唯一的微光,唯一的温情,父亲向她投以关注的目光。想必这个女性也注意到了父亲的目光,目光容易让人心领神会,比话语更会传递情感。别以为你看别人,别人发觉不了,陌生人与陌生人交流所使用的眼神,是种特殊的媒介,简单直接,却可胜过一切语言。像爱默生说过的,“眼神里的语言世界任何地方的人都能理解。”是的,理解与接纳,或许还有默契与交流,具有神奇的魔力。

在父亲买香烟的时候,他目光对准了一本《袖珍现代汉语成语小词典》,是商务印书馆出的,带着浅蓝色磨砂塑料封皮的那种。天冷啊,封皮给冻得邦邦硬,它被混杂在一堆食物当中,在简陋的小推车上无人理会。父亲还是识货的,他把手伸过去拿书,此时我发现,父亲的手原来如此精致,又白又细腻,仿佛天生应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似的。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小词典前面几页,又拿了一包内蒙出的“千里山”牌香烟,并没有打算给我买零食。在他看来,吃零食是浪费,是不应该的,小孩只要能吃饱饭就可以了。

父亲正要掏钱的时候,面前伸过来一只乌黑皴裂的手,“行行好,行行好,遭灾了,家是陕西神木的。”浓重的鼻音,陌生的腔调,听得让人不好受。那个时候小镇上的人们,除了知道北京、上海、地拉那、平壤、河内、万象、金边,还就知道神木。这个地方好像永远在遭灾,永远有各种年龄的乞丐可以在任何一个时间不期而至。他们的悲情让人麻木而无奈。父亲不理会这个乞丐,他从裤子口袋里捏出一张票子。他没有钱包,他向来不要钱包,可能是吃过丢钱包的亏吧。他把一张五毛钱的大票子交给售货员,购买两件商品找回来的钱其实还是不少的。那时候商品的定价有零有整,找回来的钱同样毛票钢镚都有,他抽了一张两毛的给了我,其他的都给了那个要饭的,这显然大大超出了乞丐的意料。老头打躬作揖千恩万谢。但父亲并不理会,他把小词典交到我手里,离开小推车,到一边去抽烟。他抽了不到半支烟,火车就进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