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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3期|冉正万:泥巴枕头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3期 | 冉正万  2019年03月12日08:33

内文摘录|

枕头碎开,里面塞满了钱,一般老人塞六十六,表示六六大顺,母亲把枕头当成钱柜。不但有最新版的钞票,还有已经消失的墨绿色百元和十元。众人感叹,这老太太也太能存财了呀,除儿子给她的,其它是她卖笋子、卖核桃积攒下来的。大家帮着清理,竟有十余万。他给母亲的没有七万也有八万,母亲居然一分没用。眼泪又一次止不住流下来。

他准备行李时想起那首遥远的童谣:傻(ha)姑娘、傻(ha)姑娘,泥巴枕头当嫁妆。在鹰嘴岩,傻字念哈,傻子叫哈子、哈儿,人不聪明但运气好的人叫哈儿师长。他知道别人叫他哈儿师长,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有点得意,当哈儿师长有什么不好,不用算计却总是心想事成。但现在,他发现哈儿师长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母亲死了,他想知道她此时此刻的状况。助手小农去银行帮他取钱去了。不过,即便她在,叫她去问也不妥,死去的是自己母亲,不是她的,和她没有关系。

噩耗是一条短信告诉他的:你好,我是官仓村委主任李山泉,你妈去世,请回来办丧事。

这个手机号前天打过几次电话,昨天又打了几次,他不接,今天一早打开手机看到这条短信,他骂了一句狗日的,几分钟后他意识到这不是开玩笑,身体止不住摇晃:我妈……死?我妈?我的妈死了,妈你怎么了呀?你真的死了吗?你不能死呀。他觉得不对头,她才六十三岁,同时又觉得世事难料。他拨打母亲的电话,电话里没有传来母亲粗声厉气的声音:我没事我好好的你不用打电话浪费钱。母亲每次说完就挂电话,不等他说一句话。现在打过去是盲音。他想着翻过楠木桠后看到的官仓,想到孤零零的母亲,想着她硬朗的身体,想着鹰嘴岩硕大无朋的荒凉,越来越难过。

和李山泉没有过节,名字知道,对他没什么印象,不接他的电话是因为这些年来,凡是显示遵义两个字的来电他都不接。

那年,他和鹰嘴岩还有官仓的十一个人来佛山打工,运气好的在禅城就找到工作,运气不好的继续往南海、顺德走。他独自去了三水乐平,在乐平镇米平村给一个做模具的人打下手。这是一个小作坊,就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老板娘挺着个大肚子,只能帮他们煮饭,干不了机床上的活,要不然老板都不会招人。他只干了一个月,作坊周边的邻居举报噪音太大,环保部门不准他们生产。老板焦头烂额,走到哪里都有人告他噪音大,几个月搬一次,这个地方搬来才四十天。烦乱之下,老板关门带老婆回老家生孩子,临走时给了他八百块钱,说好了的,他现在是学徒,三个月后等他学会了才给他全工资。

他在附近转了两天,第三天剩下的钱一个不剩,不知道是怎么丢的。他去离他最近的大沥找老乡借钱,走着去,走了五个小时。老乡极不情愿,只给了他二十块钱,他给其他老乡打电话,不是说工资没发就是到手后已经寄回老家,没办法,不好意思,劝他进厂,不要嫌工资低,只要进厂吃住就不是问题。他不是没去大大小小的工厂试过,人家一听他是小学毕业就婉言拒绝。衣服脏头发长,身上的臭味连自己都感到难堪。瞎转了几天,连小作坊都嫌他,走到禅城后二十块钱已经花光。看到汽车站,他很想回家,可他没钱买车票。恍恍惚惚地走到一条小街,已是半夜,坐下不一会就睡了过去。幸亏佛山不像鹰嘴岩,鹰嘴岩这时还很冷,山上有积雪。快天亮时感到凉,醒来后茫然无计。陪伴他的只有一把可折叠团扇,他不是拿它扇风,他喜欢扇面上的图画:三条半金鱼,那半条仿佛就要从扇面游出去。他从没见过这种扇子。一个卖菜的小贩走过来,他摇摇晃晃地拿着折叠好的团扇,两人突然相遇,他一下抬起头,不知为什么,小贩吓得面如土色,把装在塑料袋里的零钱塞给他,然后转身就跑。皱巴巴的塑料袋弹跳了一下,被他本能地抓住,看小贩跑,他不敢不跑,跑出多远不知道,只知道再也跑不动。胃里一阵翻滚,呕吐后头昏眼花,以为自己就要死掉。死就死吧,从旁边路过的人厌恶地捂着嘴,他抱歉地想不要再吐,可他没办法控制。衣服更脏更臭,休息了一会,看看团扇,明白了,小贩把它当成一把折叠刀,确实像折叠刀。他苦笑着,把团扇悄悄丢进垃圾箱,用小贩塞给他的钱去吃早餐,吃完觉得舒服,但不一会又吐了出来,怎么也克制不住。望着吐掉的东西,觉得既恶心又可惜。太阳出来后,空气慢慢被温热,他感觉是一种昏热,躺在桥下睡了个午觉,饿醒后吃了碗河粉。这次不错,河粉很好吃,胃也很配合,没有再吐。还有两块钱,想给哪位老乡打个电话又不想自讨没趣。剩下的是两张一元票,他看了又看,不知道钞票上的三个塔为什么要立在水里,正面的人头像微笑的表情似在鼓励他,他知道那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两块钱能做什么呢?既不能买车票,也不够吃晚饭。他像上学时一样,一行一行地念:中国人民银行,1,壹圆,M7N2933877。他知道M和N是英语,不知道怎么读。2933877,2933877,他把这串数字念了十几遍,另外一张是L19Y482924,觉得2933877念起来更有意思,更顺口。要是有这么一笔钱,我能干什么呢?不切实际的想法把自己也逗得发笑,如果有人看见他的笑容,会真以为他遇到了好事。

空气越来越热,他想把团扇找回来,它是他来到佛山后唯一喜欢的东西。回到丢团扇的地方,垃圾箱还在,但不是刚才那个。刚才那个是旧的,这个很新。怎么这么倒霉?2933877,脑子里响起这串数字,没有目标地穿过两条街道,看见一个烟酒店,看见门口有台彩票机,机器上贴着一张白纸:一注两元。字很丑。他走了过去,不敢看卖彩票的女人,把两块钱递过去,2933877,他念了一遍,女人叫他再念一遍,他念得飞快,女人不得不叫他又重复一遍。

揣好彩票,漫游了一阵,靠在一棵树上站了会,有点饿,想到吐掉的第一份早餐,怪自己没坚持住,应该闭紧嘴巴不要吐。在树下睡了一宿,天亮后更饿。爬起来,看看能不能捡到吃的。走了两条街,只捡到一个半边苹果,好像被啃过,也好像摔坏后随手乱丢弃的。

卖彩票的烟酒店还没开门,他坐在门口,昨天记得清清楚楚的数字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像他上小学时一样,把老师教过的题目忘得干干净净。他不想把彩票拿出来看,手太脏。烟酒店开门后,他又等了一会,这才把彩票给老板娘看。老板娘哈哈笑,很响亮,他听着很刺耳。老板娘说,机器都还没有开。他耐心地等着,等她打开机器。彩票从机器穿出来,老板娘惊讶地“啊”一声,老板以为出什么事。“快来看,我没看错吧?九十三万,这台机器好久没出大奖,今天终于中一个。九十三万啊,不错不错。”

老板娘带他买衣服,带他吃东西,带他洗澡,带他去领奖金。他很怀疑很恍惚很幸福很激动。几天后,他用宾馆的座机给老乡打电话,请他们吃饭,坐出租车来,无论多远都要来,他给他们报车费。从没点过菜,他照最贵的点,六点钟开始上菜,没有一个菜是见过的,有几个菜,连怎么吃都不知道。他一个人嘿嘿笑,看看一会谁出洋相,他相信他们也没吃过。从七点等到八点,从八点等到九点,从九点等到十点,一个也没有来,日他先人板板,一个都不来!

几天后,他买下这个正准备转让的餐馆,同时立下一条规矩:不理他们,不理从那个地方出来的任何一个人。他不懂什么管理,但运气好,是真正的哈儿师长,几年后开了个德克士。又过了几年,他有七家德克士,一个餐馆,两个干洗店,一个老婆,两个孩子,一大帮员工。

开始三年,他没回老家,走不开。后来每到春节都回老家,挤了一次火车后自己开车,要开十七个小时。去年老婆的弟弟结婚,他没回来。

小农把两沓现金交给他,他已经准备好。“我觉得还是应该叫嫂子和你一起去。”“不用。”“要不,我陪你一起去。”“不用。”“我知道你的心情,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他一出门就开始导航,高速公路变化大,有些路段没走过,现在用不着十七个小时,导航说十一个小时,实际上用不了这么久,他想,我不能急,他想。

父亲去世那年他才五岁,寨子里的人把父亲抬回来他都没有哭,他看见父亲的鼻孔和嘴都在冒血泡,觉得他还没有死,可大人忙着准备后事,他有点生气,有点委屈,和寨上的小孩抢鞭炮时却又把父亲忘得干干净净。从那时起母亲特别凶,没人敢惹她,背地里叫她“恶鸡婆”,连小孩都怕她,家里有棵杨梅树,有次发现三个孩子偷杨梅,她跳起脚咒骂:你们这些挨刀砍的背时的鬼头儿,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呀。她和寨子里所有人都吵过架。父亲是采笋子摔死的。鹰嘴岩上面成片方竹,连绵几十公里,每到冬天,寨子里的人就去采方竹笋。方竹笋春茂冬生,先从山顶冒出来,逐渐往山下过渡,到寨子平齐一带不再有方竹,方竹要在高海拔地方才能生长。方竹熏干后背到官仓或混子场去卖。下官仓只要两个小时,上来要三个小时,如果带东西,得四个小时,山坡陡得只有猴子和山羊才能上下自如。绕过大山去混子场更远,天黑打着火把出门,到混子场刚好天亮,卖掉笋子回到鹰嘴岩正好天黑。寨子里的人宁愿两头黑去混子场,虽然辛苦,但价格要比官仓高两毛三毛。偶尔有人来鹰嘴岩,感慨完这里凉爽、清静都会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会住在这里。这里是全县最艰苦的地方,没有一块平地,只能种包谷种洋芋,过年才吃白米饭。牛和羊都无法养,冬天又冷又长,试养过多次,一到冬天就冷死,勉强活下来的瘦得皮包骨头。祖父辈躲拉丁派款来到这里,第一代住窝棚,第二代住茅草房,第三代住土坯房。他们也觉得艰难,但能往哪里去呀?除了鹰嘴岩,没有一个地方要你。直到年轻一代外出打工,大有一去不回之势,他们才觉得这不是他们唯一的地方。

他很少和寨子外出打工的人见面,他不想和他们见面,见了面也不说话。回到鹰嘴岩,哪里也不去,在家里住一宿就走。

他给母亲的钱不少,给她买的电饭锅不用,仍然烧柴,嫌烧电要钱。给她买的电视也不用,嫌看电视费电。给她买手机,她从不给他打电话,他打回去,她像小学生背课文:我没事我好得很你不用担心不说了哈。老婆笑他,恐怕每次给她打电话都没花钱,老太太快得连电讯公司都来不及计费就把电话挂掉。她不会发短信不会拍照,但她特别清楚如何挂断电话,最后一个字才飞出去,手指已经像摁苍蝇一样把电话摁死。

现在,连她背课文的声音都听不到,每进一个服务区他都要拨打一遍这个电话,明知打不通仍然要打。

从县城下高速,又开了一个小时,在一个叫纸厂的地方停下来。纸厂是百年前一个大户人家的产业,早已不见踪迹,只留下一个地名。

从这里开始步行爬坡,一直要爬到鹰嘴岩。只走了二十来米,他就觉得不对劲,小路被灌木和茅草封死,有些地方只能像狗一样爬进去。不是被混杂在灌木中的刺条勾住衣服就是被某根弹性十足的树枝抽打。被打疼了也没生气,和悲伤比起来,这点疼算不了什么。看来鹰嘴岩的年轻人全都在外打工,上年纪的人难得走一次,让灌木和茅草得势,让小路跟着变野。他想。

十多年没走这种路,爬了两个小时,累得要散架,但没别的法子,太阳已经下山,得赶紧,到这里才得一半。在一个山坳上,一条水泥公路出现在眼前,公路很新,干透的水泥发白,和郁郁葱葱的树林形成强烈的反差。有点惊讶。要不要下去把车开上来?想了想,他决定继续爬。沿着公路走,路程远得多,但他再也不想往灌木丛里拱。马路明晃晃的,即便天黑下来也看得见。

终于走到鹰嘴岩。崖畔在此横出一座小山,几十公里外看像鹰嘴,置身此处能看出一个地势稍缓的山湾,于是大地名叫鹰嘴岩,小地名叫沙湾。别人说鹰嘴岩,指的是整山,他们说沙湾指的是七户人家的寨子。

明亮的大灯泡挂在核桃树上,沙湾的人全都在,还有多年不见的亲戚,有人打麻将,有人唱古歌。母亲躺在冰棺里。李山泉说,来官仓避暑的重庆人发现她死在小路上,七个重庆人,有老有少,吓得魂飞魄散。估计是野猪来吃包谷,她提着锄头打野猪,野猪大概看出她是个老人,又只有她一个,它没有跑,和她对着干。哪天死去的说不清楚,他知道后立即和派出所的人上来查看,运来冰棺,联系道士,通知搬到官仓去的沙湾人。

“十全九不周,有哪些地方没做好,请你谅解。”李山泉说。

“没有没有,谢谢你安排得这么周到。”

“你回来得很及时,道士看的期程是明天火化,停灵已经四天,再停下去,亲戚和近邻熬不住。他们也有他们的事情。”

“好的好的。公路是什么时候修的?”

“去年。墓地是我和文先生选的,我们现在去看看,不满意还来得及。”

“用不着,我相信你。车能从下面一直开上来?”

“可以呀,可以一直开到混子场。”

“真没想到。”

给母亲烧了炷香,李山泉叫他和亲朋打个招呼,他想起父亲的葬礼,母亲叫他守在路口,有人来不管大人即便是一条狗,也要磕头感谢。目前所有开销都是李山泉垫付,他准备给他钱,李山泉叫他不要急,办完再说。他叫李山泉带他,逐一感谢乡邻,好多人他都不认识。他说可惜没有信封,他想一个信封装一百块钱。李山泉说没有这个必要,一个人给一盒烟吧。

走到院子里,李山泉介绍完后替他发烟,就像大家不知道他是谁似的,说他这么多年在外打拼,不容易,有礼数不周的,请亲朋好友谅解。他跪下去,诚恳地说:感谢你们来送我妈最后一程,我和我妈这么多年,孤儿寡母,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对,请你们原谅我们。把头磕在地上,抬起头时,眼泪汪汪。心软的立即哭出声来。李山泉扶他到下一桌,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但刚才的话大家都已听见,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一跪下去立即有人拉他起来。礼节走完后,他回到冰棺前放声大哭。哭母亲哭自己哭到场的亲人,千言万语全都化成哭声:妈,我的妈呀。

有不少人是骑摩托上来的,本打算半夜回去,明天再来。现在没一个离开,打牌的继续打牌,唱古歌的继续唱古歌。

李山泉放完鞭炮,问他是怎么回来的?高铁?飞机?他说自己开车,不晓得可以开上来,停在纸厂,爬上来才看见新修的公路。李山泉要过车钥匙,叫两个年轻人去把车开上来。放鞭炮是因为子时已到,这时要做一个摔枕的仪式。

以前因为穷,一般人家睡不起棉枕头,到十八岁,请人做一个泥巴枕头,将泥皮子套在竹筒上,半干时取下竹筒,两头封上挡板,干透后火烧,泥巴枕头烧至浅红,讲究一点的用细砂打磨一遍,不讲究的直接放床上,一用就是几十年。没枕过的人用着难受,硌后颈窝,用习惯了比别的枕头都好,凉爽,吸汗,软枕头反而睡不着。人去世后,把枕头摔碎,让它重新去做泥巴。做泥皮档板时留得有一条缝,过去放银元或铜钱,现在放钞票,留给晚辈,祝福他们百事顺遂。这个枕头如果不摔碎,死者的灵魂会附着在上面,半夜出来游走,鸡会吓得不下蛋,母猪吓得胎死腹中。

道士念完吉祥经,让他亲自摔碎母亲的枕头。外公当年请不起官仓做枕头的师傅,他自己抟泥烧了个枕头做陪嫁,母亲为此既难过又不甘,开始想重新请师傅好好做一个,后来父亲采笋子摔死,从此万念俱灰,难看的枕头已经睡习惯,也就没有重做的心思。

枕头碎开,里面塞满了钱,一般老人塞六十六,表示六六大顺,母亲把枕头当成钱柜。不但有最新版的钞票,还有已经消失的墨绿色百元和十元。众人感叹,这老太太也太能存财了呀,除儿子给她的,其它是她卖笋子、卖核桃积攒下来的。大家帮着清理,竟有十余万。他给母亲的没有七万也有八万,母亲居然一分没用。眼泪又一次止不住流下来。

摔枕头结束,当晚不再有其他仪式,有人叫他打牌,有人叫他喝酒。打牌的大多是年轻人,喝酒的是唱古歌的中年人和老人。他打了几把,故意输了一百块钱,抽身去陪唱古歌的。新入座需向各位敬酒,本地包谷烧(酒),碗底浅浅一口。唱古歌的人自己敲鼓自己唱:

水有源歌有头,句句丧歌有根由。黑暗混沌多少年?才有人苗出世间。玄黄老祖传混沌,九番洪水三开天。我问青山何时老?青山问我几时闲。我问流水咋翻浪?流水问我咋白头。只叹人生多忙碌,难比青山水长流。

有人要唱,向刚唱完的人敬酒,接过鼓敲出自己想要的鼓点,然后开唱:前面的歌师唱得妙,我来唱个祝英调。或者前面的歌师唱得对,我来唱个薛仁贵。前面的歌师唱得好,我来唱个关云长。

他不会唱也不能唱,只能不时给大家敬烟敬酒。他们对他并不特别好奇,聊他们互相知道的事比问他这样那样更有兴趣。下半夜有点冷,他们插上从官仓带来的电暖炉。以前沙湾用的电叫“月母子电”,怕风怕雨怕打雷。电灯要官仓的人熄灯后才发亮,平时死眉呆眼,还得用稳压器,要不然灯泡极容易坏。停电一停就是好几天甚至半个月。今晚同时用四个电暖炉都没事。已经改造过,他想。母亲从未好好享受过电的好处。怕电咬人,她说。

天麻麻亮,李山泉请人帮忙去挖墓穴,他也去。实行火化后,装骨灰的棺材只有一米长,三十公分高,比老式棺材小几倍,象征性挖个方井,两三个人一小会就完成。墓地就在屋后,从山墙绕过去,他吃了一惊,曾经熟悉的沙湾只剩他一家,其他人家的房子所在地被翻耕成庄稼地。李山泉说,他们去年搬到官仓,住在同一个小区,当时给你妈做工作,她死活不同意,想和你说说,电话又没打通。他的脸上一阵热。“我妈舍不得钱。”“不是钱的问题,官仓的房子不要钱。我觉得她是心理问题,怕离开沙湾。”

他觉得不能把母亲埋在这里,埋在这里太孤单,生前孤单,死后还这么孤单,他感到非常难受。李山泉说不埋这里只能埋镇里面的公墓。他说不想埋公墓,他想用母亲的骨灰做一个泥巴枕头,这样他就可以天天和母亲在一起,但他不知道这样做行不行。李山泉说他也不知道。他们不挖墓穴,回来问道士先生,先生说,古书上没写过,但想来应该可以的。

天亮后念经超度,同时安席吃饭。殡仪馆的灵车是一辆皮卡,从公路上开上来时像一头豹子。既然不用下葬,吃过饭的人开始收拾东西,锅碗瓢盆桌子板凳,电暖炉电磁炉电饭锅。灵车走后,带着各自的东西回家。临走时没忘记邀请他去做客。

从殡仪馆回来,到官仓后李山泉也没上来,说要去茶园除草,不能再耽搁,再不除草会影响春茶产量和质量。回到沙湾,感觉一切都冷清,树、房子、大路,连阳光也冷飕飕的。

放好骨灰,他去取土。做泥巴枕头他知道大概,要取不带根须的老黄土,这种土黏性强。不知不觉走到以前的寨子里,每家每户都去看看。地里有石水缸、石磨子、石碓窝。除此之外看不出痕迹。沙湾已经消失,并将彻底消失。

将取回来的黄泥巴撒上水,用洗衣棒反复捶打,打了几个小时,像面粉团。就这样吧,他想,把母亲的骨灰渗进去。在殡仪馆,李山泉专门给焚尸工两包烟,请他多烧一会,把骨头烧烬,以方便他做泥巴枕头。骨灰和进去后再次捶打,让骨灰和泥土充分融合。沙湾没有斑竹,只有慈竹,慈竹就慈竹。他想。把泥巴擀成泥片圈在竹筒上,厚了点,且不匀。想重做又知道自己只有这手艺。天色暗下来,他把母亲用过的被子,穿过的衣服、鞋子拿到地里去烧掉。一位表叔娘告诉他,要一边烧一边说:妈,这都是你的,你来拿去吧。你不这样喊其他野鬼会来抢。为了让母亲在另一个世界睡得暖和,他把亲戚和邻居送的新床单、新棉絮、祭幛布也一起烧掉。他去车子里睡觉,嫌屋子里脏,觉得没有必要打扫,过几天就要离开。何况屋子里还有老鼠、虫子,以前满屋子乱爬的虫子爬到嘴里去过,想起就肉麻。

车里睡不好,腿伸不直,还不能翻身。躺着睡一阵后坐着睡一阵,坐着睡一阵再躺着睡一阵。有一次刚坐起来,还没睡着,看见有人向他走来,不是一个方向,四面八方全都是人,薄雾让他们时隐时现,大部分是沙湾人,他认识,有一部分并不认识,似乎有过一面之缘,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们表情木讷,走得并不快,头发又乱又蓬松。有人敲车窗,有人爬到引擎盖上,有人爬到车顶。他不敢出去,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其中一个包着白头帕,是个瞎子。他想起来,他是寨子里的人,去世时他才十岁。似曾相识的人也想起来,他们全都是这个寨子里的,只是有的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他害怕到极点,担心他们把车掀到山下去。他想告诉他们,他从来没有忘记他们。十六岁那年,和一个中年人争一棵碗口粗的杉树打得头破血流,杉树长在两家交界的土坎上,都认为杉树是自己的。当时不光出手打,杀人的心都有,发誓有一天要灭掉他全家。离开沙湾,在佛山扎下根后,他觉得自己和他都很可怜,这是一棵还没长大的杉树,哪里用得着赌命。现在那棵杉树怎么样他不知道。趴在车顶上把头伸到挡风玻璃上的人一下一下地用头撞玻璃。天啦,他会把玻璃撞坏的,有什么你好好说呀,用不着这样。他想和他们和解,可他的话他们听不见,甚至听不懂。这辆车的隔音效果确实好,他的声音出不去,他们的声音也进不来。车子在摇晃,感觉他们要把车子掀翻。他流着泪请求他们停下来,让他开车走,他再也不回来,留在沙湾的东西他都不要,谁想要谁拿去。他们似乎并不信任他,他只好大声呼救:妈,快来救我。妈没有来,小农出现了。她笑吟吟的,竟然和车外的乡邻像老熟人一样说话,他们向她频频点头,他们跳下车,走进雾中,和小农招手再见。

天亮后,他感到头疼欲裂。昨天挖泥巴时他想在官仓请所有人好好吃一顿,包括李山泉。他们对他并不反感,他对他们也充满感激。在梦中怎么会是那种关系呢?昨天他就在想,今后每年回来一次,把他们当亲戚。在梦里,他们的表情并不凶,只是有点古怪,甚至不无哀求,可越是这样他越感到害怕。怕什么呢?

竹筒上的泥皮干了一半,这叫收阴,须在收阴状态取出竹筒,干硬了竹筒会把泥皮撑破。大出预料的是怎么拔也拔不下来,原以为竹筒表面光滑,轻轻一拔就取下来,哪知泥皮吃得很紧,又不敢用力,以免指头把泥皮捏烂。拔了好一阵,指头把泥皮硌出几个指坑,泥皮还紧紧裹在竹筒上,没有蜕出哪怕发丝那么一点点。我真笨,昨天应该把竹筒劈成两半再裹泥皮。想到这里用刀轻轻劈竹筒,竹筒破开一条细缝时,泥皮裂开一条大得多的缝。这招行不通。他想过现在就放到火里烧,把竹筒烧掉,可这样一来两头挡板粘不上去,剩下做挡板的和的有母亲骨灰的泥巴也没法处理。既然泥里和的有母亲的骨灰,这些泥巴就应该在一起,不能分开。

他劈开竹筒,泥巴重新加水捶打搓揉,再次把泥皮擀好。为了竹筒容易取,他把劈开的竹筒划了筷子那么大一块下来,到时候先取这一小片,剩下两片大的不就好办了吗?他笑了,觉得自己还真是个哈儿师长。不能再睡在车上,去地里割了一捆包谷秆,没有床单,也没有被子,只有一块毯子,把车上座垫和座套拆下来铺上去。睡上去咔嚓响,动一下就会发出响声,但他睡得很香。梦见和寨子里的人数筛子洞眼取乐,他数得没他们快,但他数得准。离他家最近的杨少安杨高汉总是数错,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被笑声惊醒后,发觉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笑。在梦中看见房子没有拆,醒来后不用起床去看也知道那些房子已经消失。陡然迸发出孤独和忧伤,仿佛刚走过一座桥,桥就被拆掉,虽然这桥于己不再有用,但免不了产生回不去的恐慌。恐慌袭来,睡神逃之夭夭,怎么睡都不对劲。

泥巴枕头再次失败,竹片卡得很紧,抽掉它不得不用力,没料到的是竹片抽掉后并没腾出多少空间,当他把其中一片抽出来,泥巴枕头破成两半。沮丧地坐在地上,妈,你不愿跟我走吗?她都被烧成灰,我不应该埋怨她。再次把泥巴抟好,像发面一样放在盆子里。

又累又无计可施,把竹筒放到一边,他打电话问李山泉,应该给他多少钱。李山泉说他在茶园,还没计算。

来到李山泉的茶园,有十几个人在茶园除草,又说又笑,他走过去时,他们正在讲笑话:有个小伙买了个苹果手机,他外婆满八十,他来官仓吃寿酒,蹲茅坑时忍不住把手机拿出来看,没拿住掉进茅坑,他提起裤子就去找外婆,外婆、外婆,快拿火钳来,我的苹果掉到茅坑里去了。外婆说,乖孙,现在又不是饿饭年代,草果落下去了就算了嘛,今天这么多好吃的,你想吃哪样都行咯嘛。……哈哈哈。这个笑话不光逗笑所有人,还引申出更多笑话。甚至没有笑话,仅凭一个动作或者笑声本身都能把人逗笑。正好李山泉的老婆送饭来,邀请他一起吃,他说我吃了你们不够啊,李山泉说准备得有多的。饭菜很好吃,是他记忆中的味道。这群除草的人吃饭也在说笑取乐,母亲一天也没这么快乐过,他鼻子不禁一酸。李山泉听他说做泥巴枕头的事后,叫他去找做泥巴枕头的严得光。

“现在还有人要这种枕头?”

“要的人多呢,不光是官仓的人要,外地也有人要,泥巴枕头吸汗,预防颈椎病。”

回家把渗了骨灰的泥巴拿来,他找到唇髭已经发白,身体已经衰老的严得光。严得光正在忙,叫他把泥巴放一边,后天来拿。他看了会,原来做泥巴枕头不是用竹筒做坯模,坯模是一个软垫和一个马口铁做铁皮筒,呈半圆形。软垫由半指宽一指厚的木片组成,每一片都像拱桥上的龙门石,截面呈梯形,由两条细麻绳相连。严得光双手一翻,软垫套在铁皮筒上,再套上布套,泥皮裹上去噼叭拍打,拍打好后拨出铁皮筒,再拨出软垫,泥皮收阴后拉出布套。严得光所做枕头的截面是半圆,摆在床上很安稳,不像老枕头是圆形的,圆形的容易滚来滚去。

严得光一直没和他说话,手艺高明的人话都少,他想。母亲要是搬下来,哪会和野猪打架,他想。要是不和野猪打架,她现在还活着,他想。要是还活着,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嘻嘻哈哈的,他想。像他们一样嘻嘻哈哈的,至少可以多活二十年,他想。他眼里突然盈满泪水。

应该把房子打理一下,睡在铺包谷秆的床上,感觉屋子里的气味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糟,他觉得老房子不应该消失,虽然母亲再也不能使用了,但老房子应该留下来,这具有某种他说不出来但完全感受得到的意义。

早上起床后就开始清理,不要的东西他拿到外面的地里烧掉,屋子清理干净后,感觉自己心头某些东西被一起清理,从里到外一阵清爽。去拿泥巴枕头时,已经是第三天下午。

严得光在屋后烧窑,全是劈成半尺长的松木块。窑子不大,里面的泥巴枕头被烧得通红。

“坐哇。”

他把一个草墩推给他。“我要再烧一个小时,走不开。”

“不要紧,我正好看你烧窑,我从没见过烧窑。”

“这有什么好看的,粗笨活路。”

“李山泉说,整个官仓就你一个会做泥巴枕头。”

“赚不了钱嘛。”

“你可以卖贵点。”

“卖贵了就会有人跟着做,跟着做质量就会有高有低,这样一来,这门手艺早晚会毁掉。”

“倒也是。”

严得光给他烟,平时不抽,但他没有犹豫,接过来后,严得光用火机给他点上。

“要不你给我看着火,要一直保持这么高的火苗,我去给你把东西取来。”

严得光抱来一个泥巴枕头,一个木箱子。

“我没用你拿来的泥巴,你妈肯定不愿意飘泊在外,我在城里头卖过菜,我晓得,不管自己的老家好不好,老了都想回老家,死了更想埋在老家的山坡上。你妈连远门都没出过,你把它带到广东,先人一个不在那边,她会难过的。埋在老家,毕竟还有你父亲,你公你婆你祖祖他们陪她嘛。”

严得光把木箱打开,里面是一个泥巴人。

“你妈已经被烧成灰,没有必要再烧一次,你可以把它埋在哪里,也可以放在老房子里,我听说你老房子没拆。这个泥巴枕头,你要就拿去,不要也没关系。”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

“有十几年,那年我在城里挑篼篼卖菜,大清早遇到一个拿抓儿,”严得光笑着说,“这个拿抓儿把我身上的钱抢个精光。钱倒不多,把老子吓得几天不敢出门。后头想了想,还是回老家好。哈哈。”

他耳朵里“咣”的一声,从头到脚冒汗。他中奖后,曾经到那条街去守过,准备把抢人家的钱加倍还给人家。

“你不舒服?我这里没水,只有我一个人喝的苦丁茶,你怕脏不,不怕脏喝一口。”

他接过来喝了两口。

“在哪里被抢的?”

“在茂名。”

“哦,不是在禅城?”

“不是。”

他松了口气。枕头卖一百,他给三百,感谢他帮他把母亲捏成泥人。严得光坚决不要。

“你不怪我自作主张就阿弥陀佛喽。”

当天晚上,睡泥巴枕头开始还行,半个小时后硌后颈生痛。他苦笑着换上睡惯的枕头:严得光会不会记错呢?他也记不清那个挑菜的人长什么样,当时就没看清楚。他希望那个人就是严得光,同时又希望他不是。严得光说,老人下葬最好请道士先生看看时间,请他们做做法事。他请李山泉帮他联系,还请他介绍工人来装修房子。

严得光做的枕头呈橘黄色,烧得不好呈黄泥色,容易碎,烧得过头呈橘红色,不能再回归成泥土。这些窍门只有严得光知道,这是他的“私心”,他不想让其他人参与进来,是怕泥巴枕头变样。

他想,我慢慢会习惯,时候一到,我睡过的枕头也要摔碎,也要重新变成泥土。

……

冉正万,生于1967年,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洗骨记》《纸房》及中短篇小说四十余部(篇)。有作品入选《2009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10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10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曾获首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二等奖、第六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新锐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