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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9年第2期|凡一平:蝉声唱

来源:《江南》2019年第2期 | 凡一平  2019年03月12日08:30

三十多年前在同一个医院里出生的两个婴儿,因医护人员的疏忽,居然被抱错而互换了家庭。多年后真相大白,南宁市明星企业马到成功集团的继承人、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董事长,跟穷乡僻壤的上岭村无业游民、嗜赌如命游手好闲的小混混,重新换回身份和家庭,日子各自改写。他们如何去面对和适应新的生活和命运?作品写得跌宕起伏辛辣老到,将物欲横流的现实一角,描摹得非常到位和精彩。通过这一角,社会万象和世道人心,皆能管中窥豹。

献给上岭村的男人。

1. 血

不是所有人有这样鬼使神差的命。

蓝保温养了三十三年的儿子,居然是别人的。

这要感谢给儿子放血的人,感谢老天有眼,感谢医生、医学,感谢儿子蓝必旺。

腊月十一的那天晚上,蓝必旺被人捅了刀子。他在赌桌上出老千,被抓了现行。义愤填膺的赌徒一拥而上,对蓝必旺一顿拳打脚踢。混乱中不知是谁,拿刀子捅了蓝必旺,其中一刀捅破了股动脉,喷血不止,像爆裂的水管。伤人的人都溜了,赌场的主人吓破了胆,急忙和家人将蓝必旺抬上车,往县医院开。途中车稍拐了个弯,经过蓝必旺家,拉上已得到电话通知的蓝必旺的父亲蓝保温、母亲韦幼香。

父亲蓝保温看着在车上像被生手宰的猪一样半死不活的儿子,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塞进儿子嘴里,像是打止痛针或临终关怀。儿子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夹带着剧烈的咳嗽。腿上的血便涌得更猛,七八圈的绑带渗透了,血滴像羊屎一样从腿上滚落,洒在座椅上面和下方,好大一摊血,的确像生手杀猪。母亲韦幼香一上车就哭,嚎声比猪还呖。丈夫蓝保温一大半的神思被妻子破坏或吸引,忍不住张口大骂:“看看你烂×屙的儿子,被你惯成这样的下场,哭,哭你个烂×!”韦幼香回了一句:“儿子要是没了,你想我这烂×再生一个,还生不出来了呢。”然后接着哭。

本来接送赌客的专车,现在成了救护车,拉着伤员奔跑四十公里,进了县医院。医生一看伤情,决定马上输血。蓝保温撸起袖子,说输我的。但一验血,血型与伤者不对。蓝保温是A型,儿子却是B型。韦幼香挺身而出,也撸起袖子,说输我的,我是他妈。但一验血,又不对。韦幼香还是 A型。等着手术的医生诧异地看了看自称是伤者双亲却没有血缘关系的蓝保温和韦幼香,心里可能说了一个丢字,然后朝护士使了使眼色。

医院走廊蹲伏着一帮卖血的人,一听护士呼要B型的,站起来五六个,像是终于有与专业匹配岗位的找工作的大学生一样。但护士只带走了三个。

1200毫升买卖的血输入蓝必旺的血管,他的体温、血压和心率开始上升,脱离了危险。

父亲蓝必旺、母亲韦幼香却通体透凉、僵硬,像掉进了冰窟一样。

儿子的血型居然跟父母的不一样,两边都不一样,这还是亲儿子吗?

蓝必旺抛开儿子去问医生。医生回答说A型+A型的父母的确生不出B型的孩子,就像一加一不等于三一样,肯定不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十三年前,儿子就在这县医院生的,剖腹产。六斤六两的儿子从胎里出来后则被送去婴儿室,三天后才回到母亲的怀抱。难道是抱回来的时候弄错了?

韦幼香想起护士用大推车送来孩子时,孩子一直哭,也不肯吃她的母乳。邻床的一位妈妈建议“吃吃我的看”,儿子就喝了这位妈妈的母乳,竟然不哭了。当时她也不以为意,现在想起来,真是奇怪呀,而且儿子当时手上也没有戴辨别身份的手环。问题一定出在医院。

医治儿子很快演变成对儿子来龙去脉的追查。医院也重视,其实是慌张,急忙去病案室翻病历。但当年的资料已经找不到了。

当年的护士,大多已经退休。医院把她们全部找来,让她们回忆。十几个头发花白的护士怕担当责任,选择了集体失忆。

还是有一个懂事理的,偷偷往院长办公室塞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邻床妈妈姓苏,她老公是县矿管局局长。

三十多年前的矿管局局长能查出来,叫罗仕马。但罗仕马不在县里,一家子已搬去了南宁。

医院方面在南宁找到罗仕马,说了罗蓝两家的孩子有可能是抱错了的情况,希望双方能做亲子鉴定。家财万贯的罗仕马当然同意。

鉴定结果出来,罗蓝两家现在同龄的儿子均与各自父母没有血缘关系,或者说是错位的关系,亲缘和身份搞反了,就是说蓝保温夫妻的儿子蓝必旺才是罗仕马夫妇的亲儿子,而罗仕马夫妇的儿子罗光灯,真正父母是蓝保温和韦幼香。

罗蓝两家的天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像是龙在翻腾。

伤情初愈的蓝必旺得知自己真实的身世,从床上蹦起来,对同样高兴、激动的养父母说:“蓝保温、韦幼香,我就晓得我这条命不是下贱的命,我这金身银身富贵命,你们给不了。”

蓝保温回应说:“是呀,你这个反骨的逆子,我早就怀疑不是亲生的。”

蓝必旺说:“我亲生的父母我决不会反。不过,我会想你们的。”

韦幼香擦着喜悦的眼泪,说:“必旺,到了罗家,一定好好做人,别赌了。”

“不赌。有钱人哪里还用去赌。”蓝必旺说。

而在南宁的罗家,气氛却十分沉重,每个人都很痛苦、难过,心如刀绞。金碧辉煌的别墅第一次感觉像个牢笼甚至地狱。

罗仕马和苏莲看着亲爱了三十三年的儿子,他们看见儿子的整个身体是扭曲的,还有脸。儿子的身材本来就瘦,脸又长,此刻扭曲起来,很像一棵被霜打雷击的树。事实上,这突然的变故,对儿子的打击何止于霜打雷击啊,简直是被命运的脚踢下了万丈深渊!他还能活着不死,真是万幸。亲爱的儿子,多么乖巧的儿子,你怎么会不是我们亲生的呢?虽然你和爸妈长得不像,从长个开始就越来越不像,爸妈私底下也讨论过,甚至争吵过,但最终还是坚信你就是爸妈的亲儿子。为了你的成长,为了你的幸福,爸妈甘愿为你付出一切。事实上或者本来,罗家这亿万财产,未来都属于你,而且你已经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可是现在麻烦来了,亲儿子出现了,这是老天长眼和恩赐,爸妈得接受。麻烦的只是如何把爱平衡给你们,说白了就是财产将来如何分配是好。爸妈的愿望当然是一人一半,两个儿子享有同等的权益。可是能做到吗?首先即将进门的兄弟(是兄还是弟仍搞不清楚),你能接受他吗?他能接受你吗?如果你们互相排斥或单方面拒绝,这不是麻烦,而是灾祸的开始。然后是企业的主导权,是保持不变,还是易手?然后农村的父母怎么办?然后……

别墅静得连一根针掉下都能听得见。心惊肉跳的罗仕马和苏莲把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像有远见的棋手。可是此刻的棋手面对迷离莫测的棋局,是越想越觉得凶险,不敢再想。

父亲罗仕马对儿子说:“光灯,这个家永远有你的位置。”

母亲苏莲说:“儿子,别走。把你亲生父母接来,我们一起住。”

罗光灯看着深情的养父母,说:“我该做回我自己了。”

2. 爸妈

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春天的上岭村是一年中最美丽和舒爽的季节,像压抑的女人欲望得到满足或释放的那刻后,气色和神采一定是最滋润光亮一样。就算还有各式各样的苦恼,上岭村的男人女人都喜欢春天。他们觉得春天是老天爷或大自然眷顾和垂青人们的日子,山变绿,水变清,即使不耕耘的田地也野生出可食用的植物,赏心悦目的花朵更是漫山遍野,像不劳而获的意外之财。每个人都期待有好事发生,即使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喜闻乐见。

蓝罗两家的换子认亲仪式正在进行。

蓝保温家人头攒动、喜气洋洋。未批灰的房屋坐落在山脚下,像是一艘岸边停泊的弹痕累累的战舰。晒坪像舰艇的甲板,现在摆满宴席和拥挤着油嘴滑舌的食客,仍然有闻讯的人纷至沓来。欢欣和热烈的场面让人觉得像是庆祝战争的结束、和平的来临,敌我双方交换俘虏或人质。

蓝罗两家的儿子,说是人质也不为过,他们在本不属于自己的家庭生活了三十三年,从一出生就离开亲生父母的怀抱,在毫无缘由的异地他乡生存、磨炼和成长,并造成了不同的性格和命运——蓝家的亲儿子在罗家,被培养成温文尔雅的博士,而且是美国学历。而罗家的亲儿子却沦落上岭,初中辍学,粗鲁蛮横,基本上是个职业赌徒。

但这错误的一切就要结束了。蓝必旺和罗光灯的身份已经改变,首先是姓名改了,蓝必旺变成罗光灯,罗光灯变成蓝必旺。起初两家父母商量让儿子改姓就可以了,蓝必旺改成罗必旺,罗光灯改为蓝光灯,可一叫都觉得别扭,干脆就彻底地改。其实是没有改,姓名都是户口薄上的姓名不动,只是肉身换了。原蓝必旺的肉体套上了罗光灯的姓名,蓝必旺这姓名将由原罗光灯使用,就像换了鞋帽穿戴一样,或者像官位,不变的是职位,变换的是人。肉身替换了,父母亲的称谓自然也改变了对象。新罗光灯将分别认罗仕马和苏莲为父亲、母亲,而初来乍到上岭村的蓝必旺,面对分离三十三年的亲生父亲蓝保温、母亲韦幼香,纵使有千般的惆怅和万般的无奈,也得忍受和接受。

此刻,蓝必旺站在上岭村的土地上,面对自己的亲生父母,被众多的人议论和围观。这是他陌生的土地和人们,贫瘠、肮脏和丑陋。站在土地上和民众中间,他感觉自己像一棵城市公园名贵的树,被移栽到了深山老林。而根本上说他就是属于这里,眼前的父母与他骨肉相连,像根连根的树,围绕他的也都是同宗同源的乡亲,像同一片山林的鸟兽。但他还是心有不甘呀,一个人被打回原形成为妖怪,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可是事到如今或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样呢?错误的幸福已远在天边,血脉的双亲却近在眼前。

蓝必旺跪下,向蓝保温和韦幼香磕头,并唤他们“爸”和“妈”。在亲儿子称呼之前,蓝保温和韦幼香早已经喜极而泣,此刻更是热泪滂沱。他们也给亲儿子跪下。还有嫁到远方特地回来的大女儿——蓝必旺的姐姐,四个至亲的人抱成一团,像一个巨大的粽子。

罗家这边,也在众目睽睽中认父认母认子。但场面或动作显然没有蓝家的大,首先是罗光灯没有给亲生父母下跪,他只是抱拳作揖,看上去像是社会上小的给大的行礼。在上岭村人看来,这已经很难得了。这卵仔在还叫蓝必旺的时候,横行霸道,为非作歹,打骂父母是常有的事,哪里懂得或讲过什么礼节呢?亲儿子不跪,亲生父母岂有下跪的道理?只见罗仕马、苏莲夫妇过去,每人抓住儿子一只手,父亲是用力攥,母亲是温柔地抚摸,总之是不撒手,像是不愿再失去一样。

眼泪肯定是有,只是不流出来而已,或许是他们眼中的泪水,都被脸上堆满的笑容掩盖了。

然后是罗蓝两家互相致谢、问候。蓝家对罗家的感谢是相当真诚的,因为罗家把蓝家的儿子培养得那么优秀,可谓大恩大德。如果不是罗仕马夫妇阻止,蓝保温和韦幼香就给他们跪成了。罗家对蓝家的感谢也不见得不真诚,谢谢你们养育我们儿子这么多年,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罗仕马夫妇只是比蓝保温两公婆缺少一个要下跪的动作。但没有这个动作,一些上岭村人看出问题来了,那就是,蓝家教养的儿子比罗家教养的儿子差别太大,简直一个天一个地,或一条龙一条虫,罗家不是很满意。但这是可以理解的。环境不一样,能力不一样,成人就有差别,就像瓜果,长在温室大棚的肯定比露天的强。露天风吹日晒少肥,能存活下来就算不错。再说错也不在罗蓝两家,而是医院。医院也认错了,赔偿了罗蓝两家各一百万。说到这赔偿,感人的一幕出现了——蓝家把获得的一百万赔偿,坚决送给罗家。而罗家也把获得的一百万,执意送给蓝家。蓝家的理由是罗家为蓝家培养儿子,肯定不止一百万。罗家的理由是,不差钱。两家人将钱推来推去,像踢球一样。上岭村人见证了这场不图钱只讲情义的比赛。最后的结果是,蓝家被迫接受了罗家的赠予,不仅一百万送不出去,还多了一百万。产生这个结果的关键人物是蓝必旺,现在应该叫罗光灯了。罗光灯见两家为了不要钱推托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他大声一喝,像一名威严的裁判吹了哨子,将钱判给了蓝家。在场的人都为罗光灯这个大方无私的行为感到震惊、佩服和欣慰,毕竟眼前这个公正的裁判,曾经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呀。

上岭村人来不及跟刚刚变身、变好的罗光灯喝上几杯,便只见他走了。他先是跟随然后是引领亲生父母,昂首阔步地走向停在村口的一辆豪华车——劳斯莱斯幻影,但没几个人知道这辆车的名字和价格。有的村民说这辆车好贵,要三十万哦。马上有另外的村民反驳道三十万哪里买得,起码三十五万。当时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要问为养父母和罗光灯送行的蓝必旺,因为这车原本是他的。

蓝必旺将养父母和他们的亲儿子罗光灯送上车。他看着他坐来的车开走,望着优越的生活和富贵的命运远去,像遥望划过天际的流星。他心里非常清楚,他过去拥有的一切,已经有人继承。不说别的,刚刚离去的一千多万的劳斯莱斯车,已经不是他的了。还有曾用了三十多年的姓名,也不再属于他。他现在是蓝必旺,是上岭村农民蓝保温和韦幼香的儿子。他的血和他们的血息息相关,情感甚至也和他们有天然的亲密——他对父母的那一跪和那一声呼唤,是情不自禁和发自肺腑。他们不能没有他这个儿子,他也不能不管亲生的父母。他的命运和人生可以被愚弄,但是骨肉亲情却是根深蒂固。

上岭村春季的这个日子,乍暖还寒。

3. 权

马到成功集团总裁的职位,换人了。新上任的总裁也叫罗光灯,但却不是原来那个罗光灯。此罗光灯人高马大,肤色黧黑,但像极了董事长罗仕马。而离任的原罗光灯则斯文弱小,白白净净,过去人们都说像他妈,现在肯定连这个都不能说了。

集团高管和部分中层干部,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原来的总裁罗光灯是董事长的假儿子,新任总裁罗光灯才是董事长的亲儿子。三十多年前,董事长的儿子在县里医院出生,出院的时候其实是喂奶的时候,抱错了别人的儿子,三十多年后才发现,将亲儿子认领了回来,并接替假儿子的职位。

子承父业,无可厚非,何况这回是亲儿子走马上任。家族企业,儿子上有董事长的父亲,担任总裁理所当然或名正言顺。集团的人几乎没人不服,不服的一个也不敢声张。所有参会亲历集团人事重大变动的人,尽管有的人目瞪口呆,但掌声依然强劲和热烈。

董事长罗仕马宣布完决定,并等待掌声减弱消失后,望着身边还在站立挥手的儿子,扯了扯儿子上衣的摆缝,提示他坐下。儿子坐下了,马上就掏出烟来抽。父亲罗仕马尽管不悦,却居然没有制止,他瞪着儿子的目光很快转向墙边站着的服务员。服务员送来了烟灰缸。

罗光灯努力地抽着烟,从他鼻孔涌出的烟雾就能知道有多使劲,或烟瘾有多大。浓厚的烟雾垂直地喷下,然后才开始分散,像瀑布。

烟雾弥漫,刺激的味道扑向敏感的人。会场开始有人咳嗽。但咳嗽的人不超过两声,马上就停止了,像是意识到了咳嗽的危害性比吸烟还大,在身份或位置没有完全暴露之前,及时噤声。

烟头的烟灰已经很长,但弯曲在烟卷上没有断掉,像人指上腐烂的指甲。

着急的父亲做手势提醒儿子,该弹掉烟灰了。

但是儿子却没有将烟灰弹在烟灰缸里,而是随手弹到地上去,像是习惯了。服务员快速跑过来,跪下,用抹布擦。

下面的人都看在眼里,却都视而不见的样子。

主席台上的父亲,悄悄对身边儿子说,下面该你讲话了。然后,他正视台下的部属,大声说:“下面,请总裁罗光灯讲话!”

罗光灯在掌声中把烟一拔,再次站起。就在他准备将烟塞进嘴里抽的时候,停住了,像是脑子的理智占了上风。这回他把余下的小截烟,放进了烟灰缸里,还摁了摁,将烟掐灭。

罗光灯的就职讲话十分简短,他说:“我刚上来,什么都还不懂,但是我决心很快去学懂,搞懂。希望各位配合我,不要骗我。如果我发现哪个骗我,我就把他当作赌场出老千的人,把他废啰!”

新总裁言简意赅,句句让人胆战心惊。总裁的话讲完了,听的人都忘了鼓掌,或者说沉默了很长时间,掌声才响起来。而且掌声这一起来,还特别响亮,特别长,像是用心的观众看了一部戏后,还沉浸在戏里,等缓过气或回过神来的时候,回报给舞台上的掌声是最生动和最中听的。

董事长最后表态,他说:“各位高管,各部门主任、经理,先前你们都知道,我们集团,是总裁全权负责制,从今往后,也是这样的制度,不改。现任总裁是我儿子,前任也是。希望各位像支持我前面的儿子一样,支持我现在的儿子。他们都叫罗光灯。我现在的儿子罗光灯,从一出生就受苦,受了很多很多人都无法忍受的苦难。但是他熬过来了,挺过来了。他刚刚开始新的生活,没有在生意场上受过历练,没有管理的经验。他是性情中人,直来直去,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希望大家理解、谅解。拜托各位,谢谢各位!”

台下的人一面听着董事长的讲话,一面望着集团这位最高的长官,像低级的人望着无法抵达的山峰,聆听从峰顶上吹来的风声,感受风的能量和寒意。多数的人是心生敬佩地望着他,并服从他的教导——这一定是在集团追随董事长多年的人,他们在他的领导指挥下打拼,忠心耿耿。当然也获得了回报,除了职务得到晋升,财富更是滚雪球一般地增大,如果谁只拥有两套以下房产,则会被人笑话。跟随这样的经济达人,真是一种福气。但这种福气以后应该是薄了,甚至没有了。一年前,六十五岁的董事长已经把权力交给了他前面的儿子,如今换了亲儿子掌权,出于对亲儿子的愧疚和信任,绝对的放手更是毫无疑问。前面的儿子还好,知书达礼,见人都是笑容可掬。对老员工和父亲重用的人,一如既往地对待使用,或者妥善安置。现在亲儿子来了,一看细节和势头,真是粗野和霸气呀,像是一个暴戾的军阀。可是,这新总裁再怎么不让人喜欢,那也得服从呀,绝对地听他指挥呀。不然要么是主动离职,要么是等待开除。然而话又说回来,这么好的企业和福利,一年经济总量三百多亿,又是上市公司,高管年薪六十万,中层四十万,普通员工也月工资过万,在南宁这个中等城市,有这样待遇的企业单位寥寥无几,谁又愿意离职或被开除呢?除非是有病。有病倒好了,马到成功集团对有病的人一贯慈悲为怀,医药费全额报销,上班不上班,旱涝保收。

在场的人一个个满面红光,看上去都没病。他们对新官上任呈现出来的欢迎神态,要么是一味忠诚的拥护者,要么是表演艺术家。

集团二百多号中层以上管理者,按以前开会惯例,早到晚退,就是说,开会前要比上级先到,散会时要等上级走后才离场。

他们以为今天和往后也一样。所以董事长宣布散会后,大家都不走。所有人眼巴巴地望着董事长和总裁,等着目送他们离开。

罗光灯见大家都不走,大手一挥,“你们走啊!”

仿佛军令如山,大家这才逐渐散去,还三步一回望,像是旅行的人留恋最美的风景。

会场只剩下罗仕马罗光灯父子。

罗光灯对纳闷的父亲说:“我们不能先走。要走也是他们走在我们前面。我们集团要像长城永不倒,爸爸,你要寿比南山,就要做留在最后面的人!”

父亲似乎听懂了儿子话的奥妙,会心一笑,说:“光灯,其实你很懂事呀。”

4. 欲

罗光灯对一个既不通过秘书报告又不敲门就进来的女人是大为欣赏。

她像一只不用围捕便自动飞来的漂亮野鸡,让罗光灯喜出望外又有些措手不及。她径直走到办公桌的前面,鞠了一个躬,说:“罗总好!”

罗光灯说:“你是哪个?”他语气、姿态轻缓和谨慎,像是怕把她吓跑了似的。

“周文婷,”自称周文婷的女人说,“周文王的周,周文王的文,娉婷的婷。”

周文婷的姓名、音,罗光灯是记住了,但文字,罗光灯还不知道该怎么写,因为他不知道周文王是谁,也没见过娉婷这个词。但他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因为是从一个好看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的。她的嘴也特别生动,唇红像火,厚得像馍。而且嘴边有两个对称的酒窝,像装有好酒一样,让人恨不得一口干了。

“那……你来有什么事呢?”罗光灯委婉地说。

“我来上班呀。”周文婷说。

“上班?”罗光灯一愣。

“对呀,”周文婷说,“我想上班了。”

“那……你是在哪个部门呢?”罗光灯说,他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月来见过的部门的人,肯定没有眼前的她。

“对外联络部。”周文婷说。

“哦,我去过。”罗光灯说,他言外之意,是怎么不见过她。

“我请假了,”周文婷说,“前罗总批的,一个月零十天。本来还可以更长,但想想,还是回来吧。”

“噢?”罗光灯说,他的脑里生疑,像举了一把要挖地的锄头,“那……是婚假呢,还是产假?”

“都不是。”

“什么假能休这么长?”

“霸王假。”

罗光灯眼睛一瞪,看着来头不小的周文婷。

“或许你听说了,或许还没听说,我就直说了吧,”周文婷说,她开始走动,像一个从容不迫的老师,“我是前任总裁罗光灯的女朋友。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他回国,我跟他回国。他回农村了,我们便分手了。”她停下,看着也叫罗光灯的现任总裁,等待他反应。

罗光灯居然没有反应。他沉住气,把自己控制得像一块稳健的大石头。

周文婷继续说:“我是个势利的女人,我看上他,主要是因为他是马到成功集团董事长的儿子。可是没料到,他实际是农民的儿子。他回农村去了,可是我是不可能跟他去农村生活的。那么继续在集团工作,我觉得又没有必要了。所以我走了,说是休假,其实是辞职。那么,我为什么又回来了呢?因为我想来想去,我还是个势利的女人。现在的总裁还是董事长的儿子,而且也叫罗光灯。我追求的条件没变,向往的目标和符号不变。那么,我为什么不回来试试呢?”

听了眼前的女人赤裸裸的一番话,罗光灯的心里喜滋滋的,火花喷溅,像是盼望的导火索终于被点燃,他这块所谓稳健的石头其实埋有炸药。他压抑多年、欲壑难填的身体,决定为这个女人爆破。

“这就对了,”罗光灯说,“你抛弃的那个人,他现在叫蓝必旺。”

周文婷忽然哭了,像是豁出去孤注一掷结果获胜的悲欣交集的哭,也像是进一步勾引男人同情和可怜的哭。

罗光灯上钩了。这个刚从农村来的对女人一向懵懂甚至无知的男人,像一条饥饿又愚蠢的鱼,怎么可能不上钩呢?

罗光灯被周文婷闪闪发光的视线拉扯过去,然后被捞起来,其实是他一跃而起。他奋力地和捕获他的人搏斗,将她掀翻,反过来拉她下水。办公室松软的地毯像大海。水中的罗光灯如一条蛟龙,将周文婷折腾一遍又一遍,哭喊声震耳欲聋。

罗光灯说:“你不爽吗?”

周文婷摇头。

“那为什么哭呢?”

周文婷要笑出来,知道这个勇猛的男人其实是个新手。“你赌过吗?”她说。

“当然赌过。”罗光灯说。

“赢钱高兴还是输钱高兴,嗯?”

“当然是赢钱高兴,”罗光灯说,他忽然觉悟了什么,“哦,我晓得啦,我赢钱的时候哭过,输钱反而不哭,因为太难赢钱了!”

“你真聪明,”周文婷说,“你还好棒!”

“有前面那个罗光灯棒吗?”

周文婷说:“你说他叫蓝必旺了。”

“对,”罗光灯说,“他现在不配×你。”

“你会娶我吗?”

罗光灯想了想,说:“不会。”

周文婷的舌头和脸上表情顿时生硬,像被强冻的一坨肉。

“但是我可以给你钱,”罗光灯说,“你想要多少?”

周文婷说:“你想给多少?”

“五千,顶多一万。”

周文婷生硬的表情忽然解冻了,哈哈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但却只是笑,不说话。

“多了还是少了?”

周文婷这才收敛笑容,板起面孔说:“多了!”

罗光灯说:“多了算是打赏你。”

周文婷说:“不要!”她一口唾沫吐向罗光灯,“这是退你的!”

罗光灯看着愤怒的周文婷摔门而去,有些狼狈和尴尬地摇摇头。然后,他用座机打电话:“财务吗?有一个叫周文婷的,文字怎么写我不晓得,反正是这个音。她原来工资是怎么发放的?好,现在往她卡里打二十万,不,五十万吧。就这样。”

挂了电话,罗光灯猛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呼气吸气,像是劳累过度,又像是养精蓄锐。过了一会,他眼睛睁开,往前面看,说:“蓝必旺,你弄过的女人,我可不能娶。一嘛,心里有疙瘩,二嘛,这女人资产阶级思想太严重,唯利是图。只要是有钱的男人,就奋不顾身地上,不要脸地上。讲点感情得不得?”

没有回答。

办公室里除了罗光灯,没有别人。

5. 债

河流像一条锦缎,或一条围巾,装点、缠绕着村庄。因为这条河流的存在,才使村庄显得有生气,像一个活力的少年。河流的两岸,是密密匝匝的竹丛,绵延几十里,像河流的卫士。河面上行驶或静止着船、排筏,像是被子上的刺绣。常常有鸟在河上飞翔,都是一群一群的,且颜色分明,白的纯白,黑的全黑,像是以种族为单位的集体,共同劳作捕食,具体到河域则是捕鱼了。每天早上八九点钟,鸟群总会从山中飞来,它们穿出云雾,到达河流的上空,像威风凛凛的机群,开始战斗。鸟群骁勇善战,它们分工明确,各负其责,有的侦察,有的进攻,有的接应。每一次进攻,都不会扑空或得而复失。看着鸟笔直地扎进水里,然后出水的时候,嘴里总是叼着动弹却逃脱不掉的鱼,那真是扣人心弦呀……

蓝必旺观察这条河,已经有一个来月了。

从回到上岭落户蓝家的那天,有好几天他都待在家里,准确地说是躺在床上。母亲韦幼香端来饭菜和水,他不吃不喝。父亲蓝保温来跟他说话,他从不答应。他面黄肌瘦,像一个垂死的病人。事实上他有了想死的念头,因为他觉得了活的难受——他住的是原蓝必旺的房间。房间里乱七八糟,异味杂陈,像猪圈充满了恶臭。他睡的也是原蓝必旺睡过的床,虽然他人不在,被褥、蚊帐也洗过换过,但离去的蓝必旺的阴影,总在眼前晃悠,像鬼魂附体。是的,他现在跟鬼有什么区别。他享有的荣华和尊贵,统统交还出去了,仿佛从人间天堂掉进了地狱。上岭村就是地狱,蓝必旺是个鬼。他现在是蓝必旺。

父亲蓝保温每天都到蓝必旺的床前说话,不管蓝必旺答不答应,他照样说。

大概是第五天,父亲说:“必旺,因为阴差阳错,你才享受了三十三年的幸福生活,不是的话你一天也享受不了。你该知足。其实该抱怨命运不公平的不是你,是前面的蓝必旺。他从生到死,就应该富贵到底,却冤枉受了三十三年的苦,而且我还没教好他,让他变得那么坏。如果当年没有抱错,变坏的就是你呀!好好想想,是不是?必旺。”

父亲的这段话,如醍醐灌顶,蓝必旺虽然没有答应,却已经觉悟了。

然后,蓝必旺起来走动,还吃了东西。

他在村庄发现了河流。

这条河流的名字叫红水河。

父亲说,现在河水是清的,但是到了夏天,河水就会变红,红的时间比清的时候长,所以叫红水河。

蓝必旺每天都到河边来,像是等待河水变红。

然后,他就观察到河的壮美和生机。

这是一条迷人的河流。

如果不是讨债的人来到,他仍将被这条河迷住。

讨债的人来自县城,坐着两辆车来。车子直接开到蓝家停下。从车上下来七八个人,多数文身,不是光头就是平头。为首的或者说老大,却是一个瘦小和老迈的人,从他被前呼后拥就能看出来。他抽着水烟,像迫击炮一样的水烟筒有人专门为他端着,他只是负责抽。蓝保温一看就知道来的人是干什么的。要是以前来,他肯定吓得要尿裤子。但今天他还算是比较镇定,像是来的人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一样。

与蓝保温的镇定相比,上岭村的狗却十分慌乱。它们一看来人气势汹汹,连吠都不敢吠,就像一群乌合之众,四散而逃,全跑得无影无踪。

来人是讨债的。蓝必旺连本带利,一共欠这拨人一百三十五万。有借条,借条上有手印和蓝必旺的签名,借款额和利息都写得很清楚,逾期不还的罚款也一目了然。

蓝保温对来人说,蓝必旺已经不是我儿子了,你们到南宁找他要去吧。

一个光头说我们晓得你又有儿子了,他不还叫蓝必旺吗?

蓝保温说:“我这个儿子蓝必旺,跟另一个蓝必旺,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欠你们钱的蓝必旺,是另一个蓝必旺。他不是我儿子了,他去南宁了。我再说一次,你们到南宁找他要去吧!”

一个平头扬着手中的借条,说:“管你这个那个的,我们就是找蓝必旺要钱!你儿子欠我们钱,我们就找你儿子要钱!”

蓝保温说:“可是,我现在这个……”

“你儿子现在在哪?叫他出来!”又一个光头打断说,他手指着蓝保温的鼻子,手臂上文的青龙张牙舞爪。

“他不在。”

“去哪了?”

“不晓得。”

正说着,蓝必旺跟着母亲韦幼香从河边的方向过来了。蓝保温一看傻了眼,这蠢婆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溜去叫儿子了。

儿子蓝必旺来到众人跟前,对陌生人点头问好。他的文雅礼貌,像和风细雨,与暴跳如雷、横眉竖眼的陌生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平头看着蓝必旺,说:“你就是蓝必旺。”

蓝必旺说:“是。”

平头将借条递到蓝必旺眼前,给他看。“是你的名字吗?”

蓝必旺看了纸条后说:“是。可是这钱不是我借的。上面的签名不是我的字迹,手印肯定也不是我的手印。”

平头说:“我们就找你还钱,怎么啦?”

“这没道理,”蓝必旺说,“除非你能证明这张借条是我本人的签名和手印。”

平头一个巴掌抡过来,抽中蓝必旺的脸。蓝必旺像一个经筒或陀螺,转了一圈回来,又挨了一巴掌。这回,他直接栽了个狗啃泥。平头仍不放过,箭步上去,一脚踏在蓝必旺的脖颈上,逐渐加力,像碾压蛇的七寸。嘴里还振振有词:“你当我们是法院呀?我们是放高利贷的,民间银行,收债游击队,有自己的规矩,按我们的规矩执行!我们今天收上你这个蓝必旺了。收不上钱,就收你的命!你信不信?”

平头说完,抬了抬脚,像放刹车,让蓝必旺说话。

蓝必旺脱口而出:“不!”

平头的脚猛地踩下,像刹车一踩到底。只吐一个字的蓝必旺戛然静止,原来还扭动摇摆的屁股和腿也停顿了,像熄火的汽车。

“我还!”一个哭丧的声音突然传来,像变天的雷。

打雷的是蓝保温。他一面喊着一面扑上来,推开平头。怯懦的韦幼香像是有了公羊开路的母羊,紧随其后。她跪伏在儿子身边,抱起儿子的头,放在自己怀里。她双手慌忙地擦儿子鼻孔的血、抠儿子嘴里的泥巴,掐完人中,掐太阳穴。

平头眯着眼睛看蓝保温,“你再说一遍。”

蓝保温说:“我还。”

“什么时候还?”

“现在还。”

蓝保温说完转身走进房屋。不一会,他出来,向平头出示了两张存折。平头看了存折,向蓝保温投来一个赏识的眼光,“两百万,不少嘛。”他拍了拍蓝保温的肩膀,“不过,我们只收一百三十五万。走,现在跟我们去银行取钱去。”

蓝保温站着不动,说:“我要看着儿子活过来,才跟你去。”

“放心,你儿子死不了。”平头说。

“他要是活不过来,你们别想拿到这个钱,”蓝保温指着自己脑袋,“密码在这里,在里面。而且,你要偿命,其他人要坐牢。”

话音刚落,在母亲怀里的蓝必旺咳了一声,苏醒了。

平头一乐,像是刚过年就来了送礼的,“好啦。”他说。

蓝保温说:“那……也不能全还。”

平头说:“为什么?”

蓝保温说:“你打了我儿子。他伤了。”

“你想少多少?”

蓝保温看了看地面上气若游丝、鼻青脸肿的儿子,咬了咬牙,说:“三十万。”

平头一听来气,骂道:“妈×!我就扇两个巴掌,一个巴掌十五万哪?”

“你还踩了他几脚呢!”蓝保温说。

“那也不值三十万!你以为我是国家足球队,进球呀?”平头说。

蓝保温坚持说:“不少三十万,我不跟你们去银行。”

平头为难了,他朝身后的瘦老头望去,像是请他来做主决定。

瘦老头走到前面来,负责端水烟筒的人亦步亦趋也跟了来。瘦老头抽了一口水烟,像吃了一口奶,然后指指平头,和颜悦色对蓝保温说:“他怎么打你儿子,你怎么打他。”

蓝保温摇头说:“我不打。”

“为什么?”

“我怕脏手。”

瘦老头笑笑,低头又抽了一口水烟。这回他是把着水烟筒抽的,抽完没有立刻将水烟筒给回去,而是握紧了,突然举起来,一横,将水烟筒的一头戳向平头,像用枪托冲击敌人一样。

平头当场倒地,鼻孔也很快流出血来,不比蓝必旺流的血少。

然后瘦老头指着地上也伤得不轻的平头,对蓝保温说:“这是我儿子。打人的事,我们扯平了。”

蓝保温目瞪口呆,吃惊父亲竟然对儿子下那么狠手,就算不是儿子,是手下,也是够重了。他明白瘦老头的意思,是三十万兑掉三十万,没了。“好吧,我跟你们走。”他说,既是无奈,也是心服口服。他走入了收债的队伍里。

蓝保温眼看父亲向恶势力妥协,奋力坐起,使劲地喊叫:“爸,你不要走!”

父亲像没听见,还是走了。

逼债的人挟持着蓝保温扬长而去,像打劫成功的一群匪徒。受伤的平头被他的弟兄左拥右抱着走,当功臣一样对待。在场旁观的上岭村民噤若寒蝉地目送他们的离去。

村里失散而逃的狗们又回来了。它们集中到刚刚激烈的打斗现场,摇尾乞怜,平静和肃穆,像是孝顺的后人缅怀先人或慰问长者。。

蓝必旺摸出手机,要打电话报警。他一面摁号码一面扬言:“报警,我要报警!”

母亲按住他的手。“儿呀,你爸在他们手上,你一报公安,你爸的命就没了呀。这帮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蓝必旺罢手了。他的手机掉落在地,像一只沉默的蛤蟆。

晚上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摇摇晃晃或者轻飘飘地走进家门,兴高采烈,嗓门很大,像是治好了病出院回到家似的,或者像一个卸掉了巨大包袱的人。总之,他就是高兴。回来之前喝了不少酒,他说话喷出的酒气就是证据。

蓝必旺不明白,父亲被迫无奈地付出了一百多万,他为什么还这么高兴?

父亲说,财去人安乐。

蓝必旺说,这帮人是敲诈勒索,放高利贷也是违法,你不该给。

父亲说给了就给了。

蓝必旺说你回来了,我还是要举报他们。

蓝保温跳起来,双手却往下压,然后握拳,像指挥家指示乐队停止演奏似的。“算了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必旺,你就是青山,大青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帮卵人迟早会有人收割他们的。”

蓝必旺说:“爸,你真的没有必要向这帮恶势力屈服的。我们应该走法律渠道。我……”

“但是他们打你呀。”

蓝必旺说:“他们打我,我都不屈服。你为什么屈服呢?”

蓝保温久久地看着儿子,“你是我亲儿子,我心疼呀。”

蓝必旺的心咯噔了一下,只有他自己感觉得到心脏的感动或异常。他不说话了。

“你爸做得对。”母亲韦幼香说。

得到妻子的支持和表扬,蓝保温却不买账,他忽然想起什么,瞪着韦幼香,“你说你发什么癫,见这帮卵人来了,你还去把儿子叫回来,要不怎么会出这种事?你真是个癫婆!”

韦幼香说:“我不是怕嘛,以为儿子见过世面,能做主。”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你看儿子被打成这样,还倒赔一百多万,都是你害的!”蓝保温说,他黑红的脸扭曲得很难看,像烤红薯,看出来他除了心疼儿子,不心疼钱是假的。

韦幼香哭了,想找一根绳子上吊。

“爸、妈,不说了,我没事,很快就好了,”蓝必旺劝解和安慰父母说,“我知道你们做的都是为了我。钱赔了就赔了吧。也确实是蓝必旺借的,蓝必旺不就是你们的儿子吗?我不就是蓝必旺吗?”

后面的话,蓝必旺是边流着眼泪边说的,仿佛他肉体的受伤可以忍受,接受蓝必旺的折磨,那才是真的痛苦,刻骨铭心的痛。

蓝保温和韦幼香听了,一个接一个笑了起来,仿佛很开心。或许因为灯光暗淡的缘故,他们没有看到儿子的眼泪。或许是看到了,但他们认为儿子是彻底地认同了身份或接纳了父母,这才流的泪水。这个百分百血亲的儿子,是多么地懂父母心,领父母情,当然是要开心的啦。

这个春末的夜晚,坐落在山脚的蓝家房屋沉闷和干燥。柔弱、稀疏的春风,已经不从这里经过。蚊子开始在周围飞舞,并进入房屋里。最明显的是有蝉在叫了。尖锐的蝉叫声,声声入耳,仿佛夏天最早或者说提前,从这里开始了。

6. 朋友

马到成功集团增加了两名干将,蓝木村和韦努。

他们是罗光灯从上岭村调来的。

这两个从上岭村来的男人,是初来乍到南宁这么大的城市。他们从汽车站一下车,眼睛就没闭过。望着一幢比一幢高的楼,他们的眼睛像探照灯,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恨不得把城市的发达和秘密,探个究竟。纵横交错的路桥,像蜘蛛网一样严密。街道上涌动的人和车,像发洪水的时候河面上滚滚漂流而过的树木和房屋,让人有捞一把的冲动却叹为观止。更奇怪的是这座城市的树,比上岭村的树还多,还大,甚至比山上的树都多,更古老。这么多的人和这么多的树都是从哪来的?凭什么活得这么光鲜和滋润?是谁在供养着他们和它们?蓝木村和韦努一面观望一面思考,像两名天外来的人。

罗光灯的司机小吴,专门到汽车站接的蓝木村和韦努,开的正是去过上岭村的那辆劳斯莱斯幻影。蓝木村和韦努坐上这辆舒服、生动的豪车,就像上了想上居然能上的漂亮女人。虽然他们想上的漂亮女人一个都没有上过,都是做梦而已,但是什么都有可能呀!就好比这辆车,两个月前闪现在上岭村,谁都想上但谁都觉得不可能上,可现在不是有人坐上去了吗?是蓝木村和韦努坐上来了,真真切切,随便在里面摸爬打滚。他们现在已经知道这辆车的价格是一千二百多万,而不是他们想象的最多三十五万。

司机将蓝木村和韦努带到马到成功集团总部大楼。韦努在楼外从下往上数,刚数到十九层,上面还有好多层没来得及数,就被人带进去了。

引领蓝木村和韦努进去和上楼的,是个让人眼冒金星的美人。她自我介绍说叫周文婷,现任罗总的秘书。他们跟着周秘书的屁股走。坐电梯的时候,他们也站在周秘书的屁股后面。这秘书的屁股真翘呀,像夏利车2000的尾厢,能消受很多货。受不了的只是她身上的味道,那味道太神奇但是太好闻了,幽幽的、绵绵的,说浓不浓,说淡不淡,恰好地散发在电梯里。被鼻子闻到以后,那真的是一个爽神和亢奋,直接的反应是下面的家伙受不了,唰唰地就鼓起来,像袋子里的蛇昂起了头。还好有布包着,重要的是有理智管制着。这可不是他们这种家伙能动的女人。她说过了是罗总的现任秘书。罗总是谁呀?是他们的拜把子大哥蓝必旺。他们是来见大哥找大哥的,不是来见鬼找死的。

电梯在两个家伙的冲动和克制中上到28层,停了。

电梯门一打开,西装革履、油光满面的罗光灯就站在电梯的外面。他张开双臂,亲切地等待与弟兄拥抱,像蝙蝠接近蝙蝠。

一一抱过之后,罗光灯将蓝木村和韦努带去他的办公室。一路地毯,绒绒的、纯纯的地毯,起码用了一千只羊的绒毛。

让蓝木村和韦努惊叹的则是办公室。毫无疑问,他们仿佛走进了宫殿里,是宫殿中最高级和中心的那个殿,是皇帝发号施令的地方,他们看过无数的电视剧能不知道吗?蓝必旺的办公室就像皇帝的宫殿一样堂皇,他也就是皇帝,集团的皇帝。

“蓝必旺,你的办公室也太牛×了吧?”不知深浅的韦努直呼罗光灯的原名。

蓝木村当场捶了韦努一拳,“你怎么还叫蓝必旺呢?他是我们哥,蓝哥!”说着转身向着罗光灯,点头哈腰,“蓝哥好!”

罗光灯笑笑,不生气,像是有了肚量或涵养,“我已经改名换姓叫罗光灯了。不过你们爱叫我蓝必旺也行,弟兄嘛。”

灵醒的蓝木村和韦努立即异口同声:“罗总好!罗老板好!”

罗光灯答应:“哎!”

这时周文婷泡好了茶,一一端给坐沙发的蓝木村和韦努。罗光灯指着周文婷对蓝木村和韦努说:“我现任秘书,你们都见过了哈。”

蓝木村和韦努刚要站起来,想给周文婷行礼,被罗光灯制止。“你们不用。坐,坐!”

蓝木村和韦努屁股又坐在沙发上。

罗光灯对周文婷说:“周秘书,蓝主任和韦经理的住处,都安排好了吧?”

周文婷说:“都安排好了,罗总。等您觉得合适了,我就带他们去。”

罗光灯说:“好的。”他挥挥手,“目前没你的事了,走吧。”

周文婷乖巧地退出办公室,像一只温驯的母羊。

待罗光灯转过眼来,只见蓝木村和韦努一个比一个呆,愣愣地看着他,像两条看见肉的吃惯了屎的狗。

罗光灯说:“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认得我了吗?”

蓝木村说:“罗老板,刚才你跟周秘书讲,怎么称呼我们……是蓝主任?韦经理?”

“哦,”罗光灯说,“你,蓝木村,从现在起,就是我们集团的办公室主任,”他指指韦努,“你,韦努,是我们集团保安部的经理。”

蓝木村和韦努瞠目结舌,这,这个……

“办公室主任,就是大管家,相当于朝廷的……大太监,但是不用阉哈,”罗光灯解释和说明,“保安部经理就好理解了,就是御林军的统领,警卫局局长,专门负责我的生命和财产的安全。”

看过太多古装剧、谍战剧的蓝木村和韦努点头,并立即站起来,想想,又扑通跪下,两手拱合,叩谢罗光灯。

罗光灯说:“总之,你们两个,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他的手果真一一架在蓝木村的左膀和韦努的右臂上,像是高位者执掌着权杖。他的目光扫视拜把兄弟邋遢、猥琐的身体,突然皱了皱眉。然后他抬起左手,看了看金光闪闪的表。

周文婷被招了进来。

“周秘书,”罗光灯对周文婷说,“你现在带他们去,收拾收拾,把他们打扮得跟我一样,跟我差不多。”

周文婷应允,将蓝木村和韦努带了出去。

四个小时后,蓝木村和韦努被带了回来。

旧貌换新颜的蓝木村和韦努让罗光灯惊喜万分,他绕着他们看了两圈,一边走一边摸捏他们笔挺、高档的衣服,以及油亮、时尚的发型。看着蓝木村和韦努光鲜的外表,却都是一副奴才样的姿态,他忍不住冲动地分别给了他们一拳一脚,然后大手一挥,“我们现在喝酒去!”

宴席设在集团大楼的三楼。这幢楼二十三层以上是办公区,以下是宾馆和饭店。罗光灯在饭店最豪华的包厢,用美酒佳人,招待来自上岭村的两个他最信任的男人。

罗光灯对蓝木村说:“我被人挑破动脉以后,是你和你爸送我去医院的,我记得。很果断,很及时。不然我这条命肯定没了。”

蓝木村说:“必须的。”

罗光灯对高大壮实的韦努说:“可惜那天你不在场,你要在场,我相信你一定替我抵挡,没人敢动我。”

韦努拍着强硬的胸膛说:“是的。你放心大哥,从今往后,我韦努甘愿为你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你想剁谁的左手,我绝不拿右手来见你!”

罗光灯、蓝木村和韦努的对话,让陪同的三位美女心惊肉跳,也变得更加温柔和殷勤。周文婷照顾已摸透脾性的罗光灯,自然是得心应手。她唤来的两位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们使出浑身解数,竭尽全力地释放女人的味道和魅力,毫无保留地燃烧自己,让自以为还是上岭村农民的蓝木村和韦努,彻底、真切地感受到脱胎换骨、寸寸销魂的滋味。

这晚,三个男人全部大醉。三个女人分别护送他们,去往各自的住处。

罗光灯这晚又没有回家,而是住在集团宾馆他专用的套房。自然是周文婷陪着他。这个曾被罗光灯用钱打发走的女人,重新来到了罗光灯的身边。说不清是罗光灯召唤她回来呢,还是她再次主动地投怀送抱。总之两人你情我愿地又搞在一起,明里是总裁和秘书的关系,暗里是肉欲的伙伴。对刚刚纵身欲海的罗光灯来说,太需要轰轰烈烈、乘风破浪的航行体验了。他浸淫在女性的奇特和奥妙中,不知疲倦地求索和奋斗,像比别人晚许多年上学的学生,千方百计、矢志不移地要把必备的课程补回来,把该有的过去不用的指标或作业突击完成。他沉迷色性,已经上瘾。戒掉赌博的罗光灯,陷入比金钱更具诱惑力的色欲深潭,不能自拔也不想上岸。

今晚罗光灯尽管大醉,但欲念照样有,就像好学的人挑灯夜习已成为习惯。他自然也是本能地扯过周文婷要上,可下面的家伙竟然或突然地不争气,像破了的皮球,无论怎么吹也鼓不起,折腾到半夜都没成功。开始以为是酒精麻痹的原因,但后来酒醒了,还是失败。

百思不解的罗光灯坐在床上,抽着烟,他看看周文婷依然性感十足的胴体,又看看自己绵软的家伙,说:“难道我老了吗?才三十三岁呀!”

周文婷说:“你不是老,是腻了。”

罗光灯说:“我不腻。才不腻呢。”

“你只是对我腻了而已。”

“没有的事。腻我还弄你到三更半夜,只是没弄成而已。”

“换一个人就不一样。”

罗光灯一愣,看着眯眼的周文婷,“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换一个人上,不是我,你的情况就不是这样。”

“你迷糊了,说什么胡话呢。”罗光灯说。

周文婷睁大眼,眸子像灯一样明亮,“不信你试试。”

罗光灯说:“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为什么?”

“为了你呀。”

“你愿意?”

“愿意。”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主子。全方位为主子服务,让主子身心满足,是我的责任。说白了,你现在就像皇上一样,皇上怎么可以仅仅只有一个女人呢?你需要尝试和拥有更多的女人。”

“我换别的女人,你不吃醋?”

周文婷说:“我现在就可以腾地方。你想亲自找呢,还是我帮你找?”

罗光灯看着周文婷,发现她的神情轻盈和达观,跟她的表态一样。不谙女人心的他竟然感动了,他搂住大方大度的女人,往她脸上亲了一个吻,像皇帝赏赐奴婢财宝或特权一样,“今晚就算了,睡觉吧。”

罗光灯一歪头便睡着了。鼾声从他的嘴巴和鼻子喷薄而出,像一台巨型钩机的轰鸣。恐怖的响声在大厦的房间像鬼哭狼嚎。还有一股恶臭,像井喷的油气在房间弥漫。这个野蛮和强大的男人身上,蕴藏的能源和爆发的力量真是巨大呀。在周文婷的眼里,这台隆重的机器似乎能摧枯拉朽,让整个大厦坍塌。

7. 狗

苏莲六十岁生日这天,儿子罗光灯竟然记得或懂得回家,真是让罗仕马、苏莲夫妇太高兴了,像当年生产时知道是个儿子一样高兴。果然是父母的心头肉,冷暖、疼痛和需求,能感知和感应得到。

手抱鲜花的儿子走进别墅,像一团洞穴里的火炬,让平日冷清的别墅亮堂和暖和。这幢位于南宁凤岭貌似最旺的房子,其实只有亲人团聚的时候,才感受到它的荣华和富贵。

与罗光灯同来的还有蓝木村、韦努和周文婷。父母看着儿子带来的伙伴,在这个喜庆的时刻,自然是十分欢迎。蓝木村和韦努,罗仕马和苏莲是第一次见。当儿子介绍说他们来自上岭,现在一个是集团办公室主任,一个是保安部经理,对集团的事从不关心的苏莲自然是一个劲地说好,而身为董事长的罗仕马对集团不经过他同意就更换的人选,竟然也表示了首肯。这一定是因为对亲儿子的亏欠所以放任和纵容的缘故。而对周文婷,前面儿子的女友,一看便知已是现在儿子的女友,他们也是顺从地接纳,就像接纳一件易手的礼物一样。只要儿子喜欢高兴,他们就不反对。他们或许不知道正是这位聪颖女友的提醒,儿子才记得回家给母亲庆生,也或许他们知道。苏莲亲热地请周文婷坐在自己身边,嘘寒问暖,很是慈祥。

同样表现仁慈的还有罗家的狗。那是一条纯种的藏獒,忠勇、敏锐、健硕,身上没有一根杂毛。它今天对走进宅门的四个人是一视同仁的沉默,甚至是望都不望一眼。它静静地俯卧在厅堂大门一侧,清冷、寡淡,像一个忧郁的病人。

罗仕马拿出了一瓶1956年出产的茅台酒,那是他在拍卖会用一百零八万元拍下的。它如今正好六十年,与苏莲同岁。罗仕马把这珍贵的酒拿出来,可能是这个原因。也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比如高兴。总之他决定在妻子六十岁生日这天,把这瓶六十年的酒喝掉,与儿子及其他的陪伴一起。斑驳、陈旧、炫目的酒捧在他的手上,像一枚皇朝的玉玺,他今天要启用这玉玺,印证罗家的荣耀和辉煌。

瓶盖打开,醇厚、低沉的酒香慢慢地从瓶口发出,像出窍的灵魂,渐渐在房屋里升腾、弥漫。闻着这神圣的香气,全部的人已经陶醉。

正在大家准备喝起的时候,沉默的藏獒突然叫了起来。它已经站立,头朝着关闭的厅堂门,两眼放光,兴奋地低吠,像是欢迎什么人的到来。餐桌边的人们开始对藏獒的举动并不觉察或不重视,我行我素,直到藏獒发出狂叫,才被吸引过去。只见躁动的藏獒趴着门板,爪子急迫地拍着锁子,要开门出去的样子。

罗光灯见状吼了藏獒一句:“丁力别闹!”

叫丁力的藏獒不理会他,还闹。藏獒原来的名字不是丁力,是罗光灯后面来了重新命名的。他看了太多遍的《上海滩》,喜欢大哥许文强身边有个忠心耿耿、奋不顾身的丁力。

“贝多芬,好啦好啦,我来啦!”苏莲说,她叫的是藏獒的原名。

藏獒听了进去,双爪落地,回望呼叫它的人。

苏莲走过去,把门打开。

门外并没有人。

门外有个院子。院子还有个门,也是关闭着的。藏獒直接冲到了院门边,等待苏莲把门打开。

苏莲摇摇头。

藏獒又急迫地狂吠。

苏莲说:“你在院子里玩就可以了,今天没有空带你出去溜达。”

藏獒不依,还是叫。它急得团团转。

苏莲说:“贝多芬,现在不行。乖,哦?”

这时候房内的人都出来了。罗光灯疾步走到藏獒面前,盯着它,狠狠地说:“丁力!今天是我妈生日你知不知道?再闹我抽你!停!”

藏獒不惧罗光灯的威胁,它执拗地闹腾,就是想把门打开,想出去。

苏莲说:“好好好,我带你出去溜达。”

罗光灯阻止母亲,“妈,这怎么可以?我们是来给你过生日的。你带狗出去溜达,我不是白回来了吗?”

其他人跟着附和,赞同罗光灯的意见。蓝木村说我倒是愿意带狗出去溜达,但是它不随我。韦努说也不随我。两人嘴上说得超脱磊落,其实心里都舍不得那瓶六十年的茅台。周文婷说要不我带贝……丁力出去遛一遛,就回来。阿姨是今晚的主角,大寿星,不好缺失的。罗仕马说今晚寿宴谁都不要缺,不理它!

忽然,藏獒不闹腾了。它安静了下来,像是觉悟了过失的小孩。仿佛,它刚才的冲动,只是神经敏感和错乱。或许,它刚才嗅到的什么人的气味,现在已经嗅不到了,因为人已远去。它主动地比人们先回房内去,只是眼泪汪汪。

藏獒的嗅觉其实一点没错。

它的的确确嗅到了一个亲密的人的气息——那是它曾经的朝夕相伴的小主人,却不知为何消失了。虽然过去了两个多月,但是它依然想他,等他,相信他还会回来。他果然回来了,就在刚才,它嗅到了他的气味,准确无误是它的小主人。他就站在院墙门外,一只手捧着鲜花,一只手提着蛋糕,却没有进来,像是没有了这个家的钥匙,也没有勇气摁门铃。所以它狂吠、闹腾,要出门去迎接他。但是小主人不等门打开就走了,越走越远,远到再也嗅不到他的气息。他再次抛弃了它,抛弃了他的父母。它很难过,眼泪汪汪,想不通是为什么。

这天夜晚南宁洁净的街道上,流浪着一个男人,与狗同样的眼泪汪汪。他从上岭村来,要为抚养了他三十多年的母亲祝寿。他来到了他曾经的家,却没有了勇气摁响门铃。房屋内传来的欢声笑语,像凶狠的巨浪袭击他。还有曾经与他多么亲密的狗,它的狂吠让他以为是讨厌,是决绝。于是他选择了撤退,在熟悉的街道上流浪。他看似盲目地游走,其实都是城里母亲带他走过的路和到过的地方——学校、医院、火车站和邕江桥。他现在在邕江桥上。这是南宁的第一座桥。他三岁的时候母亲从县城带他来南宁玩,首先看的就是这座桥。他依附着栏杆,但被母亲紧紧搂着,看桥下流动的江水。江水宽阔、绵长,像天上的虹。母亲给出的理由是毛主席在这条江游过泳,那是1958年的冬天,就在这桥下。看,在桥的边上有个亭子,叫冬泳亭,就是为了纪念毛主席建的。三岁的他不大知道毛主席是谁,但是却能领悟毛主席一定是个非常重要、伟大的人物,所以母亲带他来南宁的第一站,就是从桥上看江。八岁那年,他和父母举家搬到了南宁,住在江南,而他就读的学校在江北。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这桥上过。每次母亲送他,就送到桥上,就是他现在站着的桥的中心,接也是。母亲接送他的情景历历在目,此刻却看不见她。今天是她六十岁的生日,他独自站在这个位置,为不能当面表达爱的母亲,默默地送去祝福。

被城市灯火映照的江面,波光潋滟,像是千万支蜡烛,燃着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深情,尽管这位母亲与儿子没有血缘关系。

8. 虫

蓝必旺举着一把斧子,怒目圆睁,歇斯底里的样子,像一个苦大仇深的人。

他要砍掉眼前的一棵树。

这是棵榕树。它枝繁叶茂,干大根深,至少可以容纳几十号人在下面躲雨、乘凉,也至少五个人合抱,才能抱拢它。

它现在是蓝必旺的仇敌,或者说是仇敌的大本营。

从春末以来,这棵树便招引来越来越多的蝉虫,它们像顶级赛事蜂拥而至的球迷,或像重大战乱颠沛流离的难民,把这棵树当成娱乐场或避难所,昼夜不停地喧嚣和捣乱。

这棵属于蓝家、离蓝家数十步之遥的大榕树,它走火入魔或鬼迷心窍了似的,接纳、收养着成千上万只蝉虫,每一根枝条甚至每一片叶子,都被虫吸附和驻足。它们肆无忌惮的喊叫,像惊天动地的打杀声和惨绝人寰的哀鸣。

它们让蓝必旺不得安宁。

刚刚经历换亲之痛或命运舛迕的蓝必旺,在他认为已经坦然承受和适应的时候,再次面临或遭受新的困扰、袭击,那就是蝉虫危害——日以继夜、无以复加的聒噪,让蓝必旺连续多日无法睡眠,他的脑袋也已多日嗡嗡地响,像一台燃油耗尽或磨损严重已经发出警报的机器。他像一个旧病初愈却添新病的人,而且这新病的袭扰比旧病更不堪忍受和觉得致命。他必须制止或终止蝉虫的侵害。一开始,他敲锅吹哨驱赶树上的蝉虫,但蝉虫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变本加厉,把锅哨声当成奋进拼搏的号角。接着,他放鞭炮。连珠型、火箭型的爆竹,噼噼啪啪定点轰炸、穿射凌空,但烟消雾散,蝉虫们又悉数飞了回来,聒噪依旧,尽管地上落了一些被吓死或炸死的蝉虫。

蓝必旺认为根本的办法,就是把树砍掉。树没有了,蝉虫也就没有了依附、栖息的场所,聒噪恐怕连同蝉虫也就被消灭了。

他真的要这么干。

他举起斧子,毫不犹豫地朝树根砍去,就像历史描述的大刀朝鬼子的头上砍去一样,甚至像电视剧呈现的大刀朝鬼子砍去一样。

“嘭!”

树根开了一个口子。

但蓝必旺付出的代价是,虎口被震得贼疼,斧子也掉在了地上,也许是因为用力过猛并且刀法不对的缘故。

蓝必旺捡起斧子,继续砍。树的开口又大了一点点,但那么大的树脚那么小的口子,就像人的腿上被蚊子叮咬的血眼一样,或者像大山被敲开的一块石头。但那又怎么样?只要树上的蝉声不止,他就要砍。

不远处,亲生父母蓝保温和韦幼香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儿子砍树,尽管他们心如刀绞,却不上前阻止儿子徒劳、愚蠢的行为。他们知道儿子现在心里很痛,一定比他们痛。自从他去了一趟南宁回来,又变得非常烦躁和难过。至于在南宁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知道,但肯定是很伤心的事。他需要发泄,那就让他发泄吧。

蓝必旺砍树的时候,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来到他的跟前。这男人比蓝必旺的父亲蓝保温要小一点,不到六十岁。蓝必旺看到他,斧子犹豫了一下,继续砍。

男人说:“你这个蠢仔。”

蓝必旺听见有人说他蠢,停下来。他看着质疑他智商的人。

男人说:“这么大的一棵树,你要砍到什么时候?就算你把这棵树砍倒了,蝉虫不会飞到另一棵树上吗?难道你能把树一棵一棵地砍掉吗?”

蓝必旺一愣,这男人说的在理。他的确是被蝉虫气晕气糊涂了。

“你为什么要和这些蝉虫过不去呢?”男人望了望树上说。

“是它们和我过不去!”蓝必旺回答。

“这些蝉虫活不过秋天。它们的一生很短,夏天开始,秋天就结束了,甚至都不晓得有冬天这回事。而且,它们在地下,在泥土里,虫卵要孵化很多年,十五年,十七年,才破土出来,还要蜕皮,长开翅膀,好不容易终于飞一飞,唱一唱,不久就死了。它们的命那么短,你就让它们唱吧。”

男人单腿站在树下,娓娓道来,语重心长。他的一条裤管空空荡荡,像一个彻底泄漏的口袋。

蓝必旺被这位少了右腿的男人一说,不吭声了。像是受了触动,他拎着斧子,回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蓝必旺突然问:“那男人是谁?”

父亲蓝必旺过了一会反应过来,说:“樊家宁。”

“是什么人?”

“我们村的人呀?”

“我是说是干什么的?”

“没干什么,就是农民呀。”蓝保温说。

“他的腿是怎么断的?”

“打仗。”

蓝必旺捏住筷子,纳闷地看着父亲。

“哦,”父亲说,“他是参加边境自卫还击作战。那时你还没出生呢。”

蓝必旺不再问了,继续吃饭。那场战争,他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没想到上岭村也有参加那场战争的人,而且这个人今天还与他发生了关系,他被他教育了一下。

吃完饭,蓝必旺又来到榕树下。他是空着手来的,却很用心地想了一遍那个断腿男人樊家宁说的话。然后听着树上的蝉鸣,竟觉得不那么刺耳聒噪了。换了个想法或心思去听,真的觉得蝉虫是在歌唱。因为出生不易生命短暂的缘故,蝉虫没日没夜、只争朝夕地唱是有道理的。它歌唱它的生活,以歌声取悦和吸引伴侣。它要幸福,绝不虚度短暂的生命时光。它值得尊重,而不应该被仇视。

在手机电筒的照明下,蓝必旺看到一只又一只蝉虫的尸体,散落在地上,乌黑、焦灼,像折戟沉沙的飞机。它们是被他的鞭炮吓死和炸死的。看着连夏天都活不过去的蝉虫,蓝必旺感到了一种罪过。他把死了的蝉虫捡起来,集中在一起。然后他回去拿来铲子,将蝉虫就地掩埋。

这个夜晚,蓝必旺神奇地睡着了。在蝉虫波澜壮阔的音乐海洋里,一觉到天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