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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19年第2期|老藤:上官之眼(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19年第2期 | 老藤  2019年03月11日08:20

老藤,本名滕贞甫,1963年生于山东即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现任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入选多种选本,获得多种奖项。

上官之眼

“镜头不要对着没有灵性的东西。”

苏北风的话有刀刃般的质感,

很显然,他对拍摄混凝土大坝不感兴趣。

“镜头即良心,”他接着说,

“要把镜头多对准原生态。”

上官春退休了!这消息在蒲河市绝对是当日头条。

上官春是谁啊?蒲河市最有名的学者、蒲南大学经济学院院长、蒲河市专家咨询委员会主任!本来,依上官春一级教授的职称完全可以不退,但他认为十三层宝塔自己已经置身塔顶,再坐下去别人就上不来,因此他选择在六十五岁退休。校长老陆找他谈话,说上官教授啊,你是蒲南大学一杆大旗,你一退,蒲南大学没标杆啦!老陆是搞文学的,说话喜欢比喻,上官春的退休的确是蒲南大学的损失,上官在,项目就在,上官一退,蒲南大学就没了压舱石,在市里少了话语权,这一点并非虚构,很多人都知道现任省长马三运——蒲河市的老书记在离任蒲河前讲过一句话:我在蒲河工作八年,最应该感谢的是上官春,有难题,找上官,成了我在蒲河任职的座右铭。此话传到坊间,便衍生出各种版本,上官春也被传得有点神。确切地讲,马三运仕途能一帆高悬,上官春功不可没,马三运在任期间的几大工程,不仅论证出自上官春,而且在统一各界口径、平息杂音噪音上也腾挪闪转,倾力而为。上官春揉了揉眼窝说:“适可而止,换一种活法吧。”老陆叹了口气,道:“上官啊,你搞得我措手不及。”

上官春有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是相书上所说的重瞳,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会让人产生眩晕感,学术研讨会上的辩论者一旦与上官春对视,便会触电般躲开,在精神上缴械认输。重瞳乃圣人之相,舜帝、仓颉、西楚霸王都是重瞳,上官春嘴上不说,内心也为自己天赋异禀而自鸣得意。上官春治学上颇有建树,举重如拈轻,不是官员胜似官员,颇有苏秦之风,他常常教育学生说:高度决定眼界,气度决定格局,做事做学问要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魄。上官春这种弘大气魄甚至传导到了他喝咖啡、喝酒这种生活琐事上,别人喝咖啡喜欢少加糖或不加糖,他却一放就是方糖三枚,胰岛功能如此强大,让畏糖如虎的教授们惊愕不已。别人饮红酒都是小杯慢酌,他却喜欢往大号高脚杯咕咚咚一倒就是半瓶,虽然倒上后并不速饮,但如此豪气对陪酒者无疑是排山倒海一样的压力。

退了,总要有点事做。上官春桃李满天下,尤其在蒲河政坛,有头有脸的大都出自蒲南大学,最著名的要数上官三杰,也就是上官春带出的三位博士:一位是现任市长宋理,一位是现任组织部长彭博,都是蒲河政坛领军人物,还有一位是才华长相都十分出色的文京,市环保局局长,蒲河市凤毛麟角的女局长。上官春从不以学生闻达自居,有人当面提起上官三杰,他会谦虚地回一句:三杰可叫,上官不能加,言外之意学生有成绩是他们自己的造化。听说老师退休,市长宋理首先登门,希望老师能到市政府经济研究中心挂个名,不用坐班,间或到办公室露个面即可,帮政府的重大决策把把脉。上官春婉拒了,说名不虚立,既然已经退下来,就要有个退下来的样子,再参与决策好说不好听。彭博是组织部长,善于揣摩干部心理,虽说老师有一双高深莫测的重瞳,但他还是揣摩出老师会对什么感兴趣。他登门建议说,老师去打球吧,乒乓球、门球、高尔夫球,我们老年大学样样都有,专业教练包教包会。上官春说我一辈子没摸过球,骨头都酥了还打什么球?与两位男杰无功而返不同,文京登门三分钟不到就把老师拿下了,文京靠什么?靠一部崭新的莱卡S007相机。文京说老师您做我们环保局特约监督员吧,为环境保护作点贡献,不过学生把话说在前面,这可是纯公益,没有报酬。文京这么说等于把上官春逼到了死角,不答应好像是嫌没报酬。他问,需要我怎么做?文京说很简单,您带着相机到处走走,发现有环保问题可随时抓拍发给我们,我们会受理并反馈处理意见。上官春说这个活儿好,环境保护,人人有责,我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上官春接过相机,摆弄一番,问:“我收下相机不是受贿吧?”文京笑着说:“放心,老师只有使用权,没有产权,这是国有资产。”上官教授揉了揉眼窝说:“看来我要学一门新技术了。”

担任特约监督员第二天,上官春给彭博打电话,让他在老年大学物色个摄影老师。彭博很纳闷,说老师挺会赶时髦,市里退下来的领导都在学摄影,有的还办了影展。上官春说我学摄影和他们不同,他们是消遣,我是工作,给文京当监督员。彭博说这个师妹,真会钻空子!老年大学归彭博管,很快,彭博物色了蒲南市摄影家协会主席苏北风给上官春当老师。苏北风长腿长颈,凹目高鼻,头发配置严重两极分化,中部谢顶,鬓角和脑后却厚如蓬草,他喜欢穿米色高领毛衣,外面套一件数不清有多少口袋的马甲,无论冬夏脚上总是穿一双高帮翻毛登山皮鞋,在蒲河市摄影界赫赫有名。一开始,苏北风不情愿接这个差事,但彭部长说话很在理,他无法回绝,彭博说苏主席若是怕上官教授将来顶替你的位置,你就别收这个学生。苏北风想,自己办的摄影班不搞武大郎开店,学生们有退下来的副市长、局长、处长一大堆,还在乎一个教授?就这样他同意了接收上官春。见面那天,他扫一眼这位学者范十足的高龄弟子,冷冷地说:“上官教授乃蒲河名流,拜我为师岂不屈尊?”上官春态度诚恳:“隔行如隔山,经济学方面我还知晓一二,论摄影我只是个小学生,苏先生是拿过金像奖的大师,希望苏先生不吝赐教。”苏北风以拍摄野生鸟类见长,他爱鸟如命,曾经在步云山上和架网捕鸟的偷猎者动过刀子,而且将偷猎者扭到了派出所,蒲河摄影界为此给他起了个鸟侠的绰号。苏北风获金像奖可谓实至名归,为了拍摄一组蛇吞鸟的照片,他孤身一人登上蛇岛,在一座生长着成千上万条黑眉蝮蛇的无人小岛一趴就是三天三夜,第四天渔船去接他,过了约定时间不见他下岛,以为他出了意外,正欲报案,见瘦鹤一般的苏北风扛着三脚架摇摇晃晃从岛上下来,见到大家第一句话就说:成了!苏北风此言不虚,第二年他果然就拿了金像奖。

苏北风说自己教摄影只做一件事,就是点评作品,至于用光、景深、取景、构图这些基本常识他一概不管,他这样做也有道理,相机智能化程度越来越高,傻瓜都能拍,再讲这些技术要领没有必要。关于摄影,苏北风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镜头即良心”,上官春对这句话摸不着头脑,又不好多问,便存疑在心,想等与苏北风熟悉后再讨教。苏北风的第二句话是“焦点要朝下”,这句话似乎不难懂,应该是接地气的意思。

“听说你喜欢喝咖啡?”苏北风问了个与摄影无关的问题。得到确认后,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听茶叶递给上官春,“喝点绿茶吧,别喝那添燥烦心的洋玩意儿。”上官春接过茶叶,是上好的君山银针,他谢过苏北风,心想,退休是该有个退休的节奏,用不着咖啡提神了。

上官春没有想到,他第一组甚为得意的摄影作品,被苏北风嗤之以鼻。

五百里蒲河是这座城市名副其实的母亲河,这条并不宽阔的河流从滚马岭流出,蜿蜒南下,在下游冲积出一块数百平方公里的三角洲,古人称之香洲,因水域边多生香蒲而得名。蒲河市就建在这块平坦肥沃的香洲上。当年,为了让舒缓流淌的蒲河水能够发电,时任蒲河市长马三运产生了在蒲河上建一座大坝的想法,马三运建大坝理由有三:一可发电,二能蓄水,三会拉升经济,可谓一举三得。但这样一个花费天价的工程马三运不敢拍板,何况有利必然有弊,弊处一是举债,二是移民,三是影响生态。马三运思来想去,想到了专家咨询委员会主任上官春这张牌,他把上官春请来,两人喝着蓝山咖啡促膝长谈了小半天,马三运说服了上官春并赢得支持,政府决策时,上官春在论证会上引经据典、力排众议,最终促成项目如期上马。建成后的蒲河大坝,六十米高的混凝土大坝给人一种壁立千仞的感觉,成为蒲河电视台开播前十年不变的片花。

上官春初学摄影,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拍蒲河大坝。

蒲河大坝横亘小关门山和大关门山之间,加上溢洪道长约一百五十米,要想完整拍下这座庞然大物,必须爬上海拔六百米的大关门山。大关门山、小关门山其实是被蒲河隔开的两条山脉,在飞机上看,犹如两条蜿蜒的绿龙从陆地探向海洋,大关门山这一条要粗壮一些,小关门山这一条则略显纤细,古人便给起了个父子龙山的绰号,这个绰号近年没人叫了,孩子们很少知晓,因为地图上标注的是大关门山、小关门山。

大关门山根本无路可登,山上长满了黑松和橡树,只能援树而上。上官春第一次出门拍照,颇有些兴奋,他大汗淋漓登上山顶,俯瞰自己的得意之作,如同老将军检阅自己的部队,很想大声发几声口令:多么雄伟的大坝!啧啧,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啊!他自言自语,当年,如果不是他出面论证并多方呼吁,马三运这个梦想不会变成现实,梦想固然重要,关键是如何让美梦成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自己是马三运名副其实的圆梦人。

居高临下俯瞰蒲河大坝,上官春并非第一次,大坝竣工那天,他陪马三运登上过小关门山,望着气势不凡的蒲河大坝,马三运若有所思地说: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看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上官春闻此言甚感马三运气场非凡,前途无量,果然,没多久马三运就被提拔当了书记,接着又荣升省长,成了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

被大坝截住的蒲河水平静如镜,呈现出少有的靛蓝色,两侧青山和天上白云映衬在水中,仿佛水天倒置了一般。上官春变换角度开始拍照,兴致勃勃地拍了一个上午,才依依不舍地下山驾车回家。

上官春精选出一组蒲河大坝的作品拿给苏北风看,苏北风在电脑前翻看了一遍,嘴一撇,道:“水棺材!”上官春愣了一下,他不知道水棺材何意,看苏北风那副神态又不便再问,讪讪地坐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断头铡!”苏北风又吐出一个概念。说完,他推开鼠标,从写字台前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上官春,“看看这本书吧,对你或许有帮助。”他点燃一支烟慢慢吸着,那双凹陷的眼睛被青烟遮挡起来,犹如深邃的猫耳洞。上官春接过书,这是一本《水知道答案》。苏北风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拧灭,捏着下巴说:“有人说这是伪科学,可是我从伪科学中也会读出真道理,视角不同,真伪有异,就像鬼旋风,气象学家有气象学家的认识,农民有农民的说法。”

上官春瞪大了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鬼旋风的说法。后来他查阅了相关资料,知道鬼旋风这东西的确好没来由,田间、街角、墓地、寺庙,有时在静静的农家小院也会魔幻般出现,它们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或急或缓,神秘莫测,来去无踪,人们因此赋予它许多传说。

“镜头不要对着没有灵性的东西。”苏北风的话有刀刃般的质感,很显然,他对拍摄混凝土大坝不感兴趣。“镜头即良心,”他接着说,“要把镜头多对准原生态。”

上官春夹着那本《水知道答案》离开了苏北风工作室,他觉得苏北风尽管摄影水平高,但其偏执令人不敢恭维,工业文明也是文明,怎么就没了灵性?苏北风毕竟是教摄影,而不是经济学,上官春心想,不能用政治经济学的认识标准来要求艺术家,既然原生态的作品上档次,自己就该去试试,拍摄原生态有何难?无非是多跑一点路而已。回到家里,上官春俯在地图上琢磨了好一会儿,用铅笔在蒲河上游一个叫金家村的地方画了个圈儿。就这儿了,他对自己说,地图上的虚线说明这里遍布沼泽,沼泽是最典型的原生态,各种水禽,盛开的鸢尾花、马兰花,还有香蒲、鬼蜡烛,随便按下快门都是原生态美图!

次日,上官春带上摄影器材,驾车沿着水库边的公路开往蒲河上游。天气不错,无风,白云像睡着一样纹丝不动。水库边的公路是砂石路,不足丈宽,因为没有重型卡车碾压,路况较平整,但弯多路窄,无法快开,沿着公路可以抵达蒲河上游的金家村,那里是上官春在地图上锁定的地方,再往上走就没路了。路越走越窄,路边的芦苇有时会噼里啪啦抽打车身,路上不时有风干的牛粪马粪,这些干粪和砂石路很靠色,如果有汽车跑,这些干粪早就碾飞了。上官春心想,看来金家村还处在牛马车时代,自己来找原生态算是找对了地方。

开出大概百余公里,这条鸡肠般的公路化解在一个半山坡的村子里,语音导航告诉上官春,已经到达目的地。上官春下车仔细观察了一番,村子大概有五十几栋房子,红砖铁皮瓦,玻璃门窗,每一户人家都有前后院子,碎石垒成的围墙,让人担心石头缝隙里是不是藏着蝎子,围墙上爬满了豆角秧,紫色的豆角花若隐若现地开着,显得有些羞涩。上官春遇到一个荷锄出村的老者,上前询问这附近是不是有沼泽地?老者头戴草帽,衔着短烟袋,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道:“以前有,现在都淹了。”上官春心想坏了,自己看的地图一定是蒲河大坝蓄水前的地图。他又问老者:“村主任家在哪儿?”老者先是看了他一眼,再眨眨眼又仔细看了看,才说:“最前面那趟,院子里有杏树的人家就是。”老人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看上官春,上官春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戴,夹克衫,水洗布裤,运动鞋,没像苏北风满身口袋那么夸张,老者看什么呢?依照老者所指,上官春来到村主任的院子。与众不同的是,这一家盖了个很阔气的门楼,包着白铁皮的两扇大门敞开着,窗前一棵结满青杏的杏树格外显眼,院子西南角拴着一头高大的黑骡子,正在专心吃石槽里的青饲料。他迈进大门,黑骡很友好,倒是几只大白鹅高声叫起来,其中一只额头高凸的大公鹅竟然脖颈贴着地面向上官春发起攻击。上官春急忙退出院子,却不忘将相机对准这只看家护院的大鹅。大鹅看到上官春退出院子,也不穷追到底,转身大摇大摆开始归队,这时,一个高颧骨的中年汉子迎出来,微笑着问:“城里来的?”上官春点点头,道:“你家大鹅能看家护院了。”汉子笑了笑,“大鹅嘛,虚张声势而已,不像狗,会伤人。”上官春心想,要是被大鹅啄一口也够受的,据说偷吃鸡鸭的黄鼬最怕大鹅。汉子接着问:“要打尖吧?”这一问,上官春才意识到时间已近傍晌,一百多公里山路走了三个多小时。上官春说自己是来寻找湿地摄影的,赶上饭时就叨扰吃点农家饭,自己会按价付钱。汉子爽快地说:“什么钱不钱的,不就是一顿家常饭嘛。”他介绍自己叫金琦,是村委会主任,来金家村办事的县乡公务人员都在他家吃饭,他媳妇娟子有风湿,去村里诊所扎干针,等娟子回来就烧火做饭。他还说别看娟子腿脚不利索,但烙筋饼又薄又好吃,很多吃过筋饼的城里人都说好。金琦将上官春请进屋,像刚才那位老者一样仔细打量了上官春一番,脸上的微笑突然海葵一样缩回去了:“你是上官专家?”上官春愣了一下,点点头。“我识得你,在电视上,特能讲,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上官春想,自己经常上电视报纸,城乡百姓认识自己不奇怪。金琦说:“能上电视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平头百姓没那个待遇。”这时,娟子回来了,人很瘦,一套陆军迷彩装穿在身上松松爽爽,脸庞上有些辣椒红。金琦告诉她:“这是大名鼎鼎的上官专家,麻溜烙筋饼吧,我去水库起底钩,要是钓到鱼我们中午炖鱼吃。”娟子目光很冷,一句话没说就去和面烙饼。金琦说:“上官专家你歇着,我去水库起底钩。”上官春不想错过看起底钩的机会,就跟他一起去水库。金琦背着一个满是污渍的黄书包,手拎红色塑料桶在前面走,上官春跟在后面,两人来到水库边,金琦依着一棵大柳树坐下来,望着水面沉默了一会儿,从耳朵上取下一支烟,点燃慢慢抽起来。下底钩是一种独特的钓法,就是把鱼钩挂上鱼饵后在傍晚抛到水里,次日清早起钩,这种钓法往往会钓到晚上觅食的大鲶鱼。金琦迟迟不起钩,因为下钩间隔太短,现在起钩时间不够,很可能钓不到鱼。上官春举着相机给金琦拍了几张侧影,金琦这种姿态似乎不像个村民,很像个正在思考的哲学家。上官春问:“从地图上看,这里应该有大片沼泽。”金琦点点头,“那是过去,有大片芦苇荡和稻田,现在都淹了。”

一支烟抽完,金琦起身来到水边,在三块石头围起的一处简易火灶前停下来,这是一个被烟火燎黑的简易石灶,里面还有残留的香头、黄纸片。金琦蹲下身,打开黄书包,从包里取出厚厚一沓冥币,小心翼翼地点燃了这些冥币。冥币都是大面额的,上面除了有阎王爷的头像外,还印有丰都银行的字样。上官春不禁为丰都县那些金融机构抱不平,随便一个乡镇作坊都能发行这种冥币,如果丰都县银行把它垄断起来,产值利润一定可观。上官春的镜头在嚓嚓嚓响个不停,也许他认为这种起钩前烧纸的做法应该是某种仪式,如同伐木前要祭祀树神,猎人进山前要祭祀山神,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行规,这是纯而又纯的原生态。上官春感觉自己真是好运气,这些原生态作品得来全不费工夫。

如果上官教授不提问,也许一切都会按原有的逻辑推进,但学者的职业习惯,使上官春很容易提问,他说,“我只知道渔民信奉妈祖和龙王,但金主任在蒲河水库边烧纸,应该不是指向这两位大神吧。”在金琦烧过冥币后上官春问。

“神仙?”金琦头也不回地说,“我是在给水下的父母送点零花钱。”

上官春停下拍照,他被金琦的话吓了一跳,难道说金琦的父母溺水而亡于此?

“这是怎么回事?”上官春问。

金琦站起身指指不远处的水面:“你看那里。”上官春顺着指向看去,一些水葫芦在水中漂动,显示那里有个隐藏的漩涡。

“我父母和娟子父母都在那儿,水下三丈深的地方,不仅我俩的父母,我上数五代祖坟都在那儿,那里是全村金姓人家的祖坟。”金琦声音有些颤抖,接着说,“蒲河大坝一筑,全泡汤了。”

上官春心里明白了,金家村原来是个整体搬迁村。他有些不解,问:“大坝建成后蓄水时间有一年半,完全来得及迁坟啊。”金琦说,“是要迁的,我们先顾活人后顾死人,全村五十四户要搬到水线上二十米的坡地,我们刚把活人的事做完,水库就发水了。”上官春依然不解,“怎么会是这样?迁坟用不了几天吧。”金琦摇摇头,道:“折腾老祖宗的事岂能马马虎虎?我提议等第二年清明迁坟,反正大坝蓄水要到雨季,谁想大坝建成当年遭遇一场连阴大雨,水位猛涨,水库又不泄洪,一夜工夫就把祖坟给淹了,为这事我去市里上访过,希望水库能放水,我们把祖坟迁出来,但市里不同意,说怎么能为了几盔坟白白放掉上亿方水,损失谁来承担。”

上官春似乎想起来了,蒲河大坝的确是提前蓄水,水无常势,当时情况特殊。他把相机镜头盖上,问金琦的父母何时亡故的,金琦说:“大坝建成那一年,两个老人舍不得祖上传下的老宅子,见到老宅被扒掉,一股火上来,双双病倒了,还没搬进新房就一前一后去世了。父亲去世前留下话,说自己死后哪里也不去,就埋在老祖宗留下的坟茔地里陪着列祖列宗,父亲当过兵,上过朝鲜前线,不迷信,但对老祖宗从来不差事儿。”

上官春没有再说什么,金琦开始起钩,十二排底钩收获寥寥,只钓到两条一斤左右的鲶鱼。金琦说:“够了,回去炖茄子。”上官春见收获不多,问:“你打鱼怎么不用网呢?下底钩是很原始的捕鱼方法啊。”金琦将底钩挂上鱼饵抛回水中,叹了口气说:“哪里敢下网?水库有汽艇巡逻,见到挂网就没收,金家村这几年被没收的挂网少说有几十张了,我当村干部的不能知法犯法。”

午饭,上官春胃口不开,鲶鱼炖茄子几乎没动筷,卷起一张筋饼干嚼。金琦拿出一瓶金州大曲,上官春不沾酒,说下午还要开车,谢绝了金琦的好意。金琦并不劝酒,自己倒了半碗,有滋有味喝了一口说:“以前我也不喝酒,知道为啥开始喝酒?”上官春摇摇头,反刍一样嚼着筋饼,这不是他关心的问题。金琦抿了抿嘴唇说:“因为我要下水,不喝点酒,就会像娟子一样落下风湿。”上官春问:“打鱼非要下水吗?买条船不就解决问题了。”金琦摇摇头,说:“不是打鱼,我每年阴历七月十五要做一件必须做的事,带上本子家家户户去走一遭,问问有啥话捎给祖宗,收集好了我会潜到水里,把这些话捎到坟前去,十二年啦,传话记满一本子。”话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忽然降低了声调说,“当年,祖坟被淹村民围着我不让啊,我就做了承诺,说我水性好,每年七月十五我潜到水下替你们上坟,谁让我是村主任呢?潜水上坟算是将功补过吧。”

这真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事情,上官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蒲河大坝后面还有这样的故事,那些选择海葬的人,最多就是清明时节往大海里献一束鲜花,酹一杯黄酒,哪个跳进大海里去祭拜过?他掏出手帕擦擦手,好奇地问:“能看看你的本子吗?”金琦很好说话,“当然可以,”他说,“有个记者来采访过,问了一大堆问题,酒也没少喝,就是回去了没动静。”他让娟子去炕琴里拿出一个绿色塑料皮笔记本递给上官春。上官春双手接过笔记本,一页页翻看,看得仔细,眼睛一眨不眨。本子上字迹工整,依次记着姓名、时间、留言,人名皆为金姓,每个名字后写着长短不一的留言,有保佑晚辈平安的,有保佑风调雨顺的,还有保佑孩子金榜题名、早日嫁娶的,其中一个叫金三的名字后写着保佑他胃癌早日痊愈,这个请求应该是给祖宗出了个大难题。“我当村干部的要说话算数,每次都把家家户户传给祖宗的话背下来,然后潜水下去传话,有一年大旱,村民受灾,因为传话多,我下水十八次。”上官春打了个冷战,三丈深、十米多,上下十八次,这绝对不是个轻松差事!

“我属猪,今年四十三,再过几年就下不去了,那时这传话的营生谁来做呢?儿子在城里念书,打死不会回来,就是回来他也不会水。”金琦眼圈有些发红,大口咬下一段葱白,低头慢慢咀嚼。

上官春不知怎么劝他,好在山里人阴晴转换快,吃完大葱,金琦搓搓手说:“娟子想出个法子,让我把这十多年村民的话都写出来,放到空酒瓶里,然后再灌满细沙,用蜡封好,今年七月十五下水把酒瓶一个个摆在坟前,就一劳永逸不用下水了。”上官春眼睛一亮,用赞赏的目光看了看低头默默吃饭的娟子,娟子吃饭很慢,生怕惊动了两个说话的男人,咀嚼轻柔。金琦喝了一口酒,端端正正放好酒碗,道:“这法子也未必灵,人糊弄不得,鬼就能糊弄吗?我心里不托底,就像底线脱了钩,拽一把轻飘飘的。”酒后的金琦话语渐多,他说:“为啥鬼不能糊弄呢?有一年我潜水传话,因为多喝了几盅,忘了在岸上烧纸上香,脱了衣服就下去了,那天水不凉,似乎有一群小鱼儿吃我背上的死皮,痒痒的好舒服,谁知冷不丁就被水草缠住了,好像有两个小鬼锁住我两腿往深处拽。你看到了,那个地方根本不生水草,水面有漩涡的地方能生水草吗?这水草怎么会平白无故冒出来?我当时就想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列祖列宗,马上就想起下水忘了发纸,我在心里祷告,列祖列宗啊让我上去发纸、让我上去发纸、让我上去发纸,祷告三遍,水草松开了,我胆战心惊上岸烧了纸和香,你说怪不怪,再下水时半棵水草也不见了。”

上官春解释说:“有些水草是漂浮的,大坝管理处每年夏天都要安排专人打捞飘下来的水草,防止水草破坏轮机。”金琦摇摇头:“早不缠晚不缠,为啥偏偏我糊弄了老祖宗这一年来缠?”上官春被问住了,“也许是巧合吧。”他说。

吃过午饭,上官春从钱包里拿出两张百元现钞递给娟子,娟子犹豫了一下,接过钱说:“换了别人就不要了,你的钱该收。”上官春愣了,娟子要么不说话,一说话怎么这么冲。“我们当年是信了你的话才搬到坡上来的。”娟子的话不假,当年电视台找自己做了一期节目,话题是水库移民,他说移民是脱贫的好契机,这话现在说也没毛病。他不能和娟子争辩,移民恋旧地,这一点他理解。他跟金琦说想进村拍照,金琦劝道:“别往村里走了,很多老年人都识得你,怕有麻烦。”上官春又愣了一下,问:“啥麻烦?”金琦放低了声音道:“当年你说水库建成后用电少花钱,淡水养殖能致富,年轻人还能招工,今天看这话都成了鬼旋风。”上官春顿时僵住了,脑子一片空白,他忘记了自己何时有过这种承诺。金琦却显得很大度,“他们怪你我不怪,我知道你就是戏台上那个诸葛亮,怎么唱由不得你,村里老少爷们不懂官场中事。”

“我、我怎么就成了戏台上的诸葛亮?”上官春有点口吃,这个金琦也够滑稽的,一个村委会主任,谈什么官场中事,还真把自己当干部了。金琦说:“看戏的谁见过诸葛亮真人,记住的还不都是唱戏的角儿。”上官春哭笑不得,脑子里似乎真的刮起鬼旋风,裹进去许多落叶杂草。金琦脸上飘满酒红,解释说:“我是打个比方,山里人,说话喜欢见形见影。”

回城路上,上官春心事重重,他努力回忆当时在电视上都说了些什么?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他想,毕竟十二年过去了,十二年,人的大脑会过滤多少事?怎么能想起水库移民前自己说过哪些话?他依稀记得一件事,当年蒲河大坝是否利用雨季提前一年蓄水,马三运征求过他的意见,他算了一笔账,然后答复说:只要大坝质量没问题,早蓄早见效。

轿车拐过一个水湾,突然路边草地上刮起一股旋风,旋风卷起黄土,形成一条扭曲的小黄龙,这就是鬼旋风。他停下车,提着相机想拍几张,这鬼旋风却忽然不见了,他来到水库边,这片水域很浅,应该是被淹没的湿地或稻田了,前方不远处有一支芦苇伸出水面,苇梢上落着一只水鸟,他举起相机拍了几张,放大后细看,却不知道是什么鸟。

第二天去见苏北风,这位鸟侠盯着上官春所拍的小鸟看了许久,说:“斑背大尾莺,你好运气!”

几天后,上官春又驱车去了趟金家村,给金琦送去一套潜水设备,这是上官春亲自到专卖店买的,进口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