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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3期|常小琥:长夜行(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3期 | 常小琥  2019年03月11日09:26

裴晓培不知道,在安平医院监护室主任管志军三十多年的从医生涯里,她是他所遇见最适合干监护的年轻人。他总讲,搞医的人,特别是干监护这一块,家境一定要好,要眼里没有钱,不会恶意用药。你让一个苦出身在这行里熬,吃相难看不说,还很容易突破底线。管志军每年都要劝走几位朋友和同学的孩子,在他意识到对方把监护室当成一条出路或者是跳板的时候。另外,如果能被他劝走,说明本身你也干不久的。

可是裴晓培不吃这套。管志军总能记起,她穿一件黑色针织外套,立领和袖口绣有金线,灰色束脚长裤,白鞋。轻浅笑窝上,双眼伶俐俊俏,留有整齐短发,青春飘溢。她手提礼盒,在办公室站得笔直,恭顺低头。管志军安坐掠视瞬间,暗暗钟悦。他说既然你父亲托我,我不能害你。你公公是国有银行行长,加上你这个成绩,最好出路是去美国念书,如果执意要念医科,我建议学内科、外科,学牙科也好,别碰监护。裴晓培不语,笑容落下。那一刻管志军也有些紧张。不想裴晓培一屁股坐他身旁,用半埋怨的口气说,“主任你就把我留下吧!”

其实真正令管志军忧心的,反倒是裴晓培对这份职业的过于理想化,以及在医患关系上的幼稚。每次

交班,监护室主任都要反复强调,“病人就是病人,病人不是亲人。”“交病情给我往死了交。”“用手机叫外科大夫,保留证据。”他觉得这些小崽子没一个是真正听进去的,因为他们还没吃过这方面的亏。

于是管志军带着裴晓培,去了一次本院的纠纷讨论会,长长见识。那天他们是最后走进专家办公室的,管志军在一排末尾处坐下,裴晓培在后排旁听。他张眼在各科主任脸上来回扫视,没有一位向自己点头,哪怕是瞧上一瞧。

会议室的窗子宽大且多,艳阳高照时,溜进白光,如射灯齐飞,打在身着白衣的专家教授头上,众人或捂脸、或皱眉。他们环环相坐,皎洁的衣服点连成线,串成珠子,更加刺眼、闹心。有人拉上窗帘,屋子里变得晦暗又明亮。

死亡病例递到管志军手里,看到半截,却听见脚步声音。他眼皮一抬,见心外科中心主任龙教授已站在队首,灰眉翘立,面如坚冰。从前开纠纷会,老人很少出席,多是医务处简单介绍后,主刀或者主管大夫阐述治疗过程,再由监护室大夫、体外循环和麻醉师补充说明。或云无麻醉意外,或云体外循环脱机,说白了,各自择掉责任,讲明死者与我无关。如果病人死在监护室,那就是他管志军的事了。摊在他的身上后,讨论下一个纠纷。

如今赶上院长换届,加上事态失控,需要尽快拍板,所以得由心外科中心主任亲自定调。开的还是专题会议,不谈别人。龙教授处理纠纷,一向当机立断,他一贯主张能抹平的全部抹平,牵涉下级大夫的,公立医院必须替个人扛起责任。所以众人只等老人一句话,只要说这是正常并发症,谁还会说手术有问题?此刻老人眼袋微微搐动,瞪起一双牛眼,开口却说,“这个纠纷的严重性和恶劣影响,必须充分评估,严肃处理。”

那段时间,全院上下,都在谈论,病人家属找到钱院长家住址,在那里拉横幅、喊喇叭,称死者被如何害死。还不可思议地公布各病房主任被任命时,交给钱院长的钱数,具体到个人。就连本院财务科的事情、回扣系数和涉及的厂商,也都被编成故事,循环播放。据说院长当晚没住在那个家里,他们就播了整整一晚上。

既然中心主任如此定性,各科主任们只好百官行述,质询适应症范围、术前讨论、术式选择以及术后处理。通常主刀大夫要对质询做出解释,解释得通,大家看你人缘儿还行,便会帮你出主意。人缘差的,便是一顿乱捶。管志军看出,主刀大夫这次很难过关,因为质询细致到了病人回病房后如何处理,为何会胸骨感染,引流管是怎么放的这种程度。鉴于病人死在监护室,管志军为求自保,最后他也跟着对刀口的处理方法提出疑问。

在哗动中,主刀大夫一一听完,低头浅笑,没有急于解释。

龙教授面向所有人。“死者家属扬言,不赔五十万,‘十·一’大阅兵前,要抬尸体去天安门。这个字我现在就能签,让她拿走支票了事。但是你的科室,总要给出一个交代吧。”

白色光柱下,众多剪影,又是一阵重组、融合,且窸窸窣窣。主刀大夫不经意间和管志军对视,又低下眼皮。管志军知道,真正的主刀大夫不是他,他只是替人收拾烂摊子,没收拾好而已。往日习惯被围攻的管志军,今天却成了局外人,这个场面令他记起以前有个老板,请他去郊区看斗狗,当时狗笼内外的气氛,和现在很像。

记名投票,每人面前的表格中写有十几个分项和流程,包括术前准备不足或者术中操作问题、术后处理是否不当、麻醉和体外的问题、家属期望值是否过高、无理取闹等。各科主任要在上面打钩,写处理意见,签下名字,互不能看,再把纸扣起来,等医务处收走,呈递院长。

老人几乎是拖着步子离开这里的。此刻管志军仍然认为,他们把话讲得那么绝,是给上面看的。是人都有私心,往常纠纷会讨论时说得清楚,是术者桥搭得不通、瓣膜换得不合适,上次一科主任更是会上直言,管志军这次你太冤了,他们哄得他如释重负。可一到画勾,结果出来再看,又他妈定的监护室全责,甚至会写,监护室对于并发症处理不力。真到节骨眼上,谁都会想到自己早晚也有这天,即便是你再反感的同行,该抬手时也要抬手。再说,谁会相信这种投票呢?

相比之下,那位主刀大夫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他可能早已料到,这一关不是停手术,不是降职调岗。等待他的是来自院委会的最终裁定:解聘。

会议结束,裴晓培跟着管志军走回监护室。

“何必让我参与进来?我只是个主治大夫。”她问主任。

“我第一次参加事故鉴定时,也只是个主治,也不具备参会资格。可是我对当时的老主任说,我去了解决不了,您再出面,一来有个缓冲,二来显出咱们,不好商量。”管志军说。

“挺恶心的。”裴晓培低头瞧着眼前的地,不以为然。

“哪里恶心?”管志军停下脚步,打量她的肚子,以为监护室又多了个要歇产假的大夫。

“会上的主任,很多是给我们编教材的导师,是我们的偶像啊。亲眼看到他们不仅没有起码的信任和立场,而且用心如此险恶。我觉得恶心。”

管志军转身,继续前行,裴晓培很快追上。

“外科大夫,说到底还是手艺人,尤其干到科室主任这一级,别说你是博导硕导,别说你美国执医多少年,别说你拿着多少国家级科研基金,那全没用。你手下大夫下不了台,你能替他们做下来,人家才会服你。”

“主任,你每天用多少时间开这种会?有这工夫,我不如多管几个病人的好。”

裴晓培笑着把头探向管志军,瞄着他看。

“我还指望以后你能替我开这种会。就像当年我去替老主任。”主任眯眼苦笑。

“监护室老主任是谁?”

“很多人都兼任过,但那个老主任,是龙教授。”

连值两周大夜外加三十二小时长白班的裴晓培,没有接触到阳光,没有回过家,没有基本的睡眠。在监护室,她脑子里装的全是病人输进多少液、出多少尿、有没有排过便,或者肠内营养走了多少。她根据体重算出他们的能量摄入够不够,观察皮温变化,却忘记了自己吃过什么,忘记了把腰直起来,忘记她可是科里年纪最小的大夫。冬春交际,连日夜班更令她免疫力降低,生起皮疹,只能吃激素控制,生理期紊乱。当初管主任不表态时,是她哭着喊着要干监护的,她说这是念医学院时的理想,她说每当在监护室照看那些病人,或者是参与抢救,感觉就像是在燃烧自己。她为此而活。

在周围护士、护工的冷淡和静默中,她像一盏夜行中的马灯,或者像织布机那样,穿梭折返于责任病区,守时且机械地去开医嘱、查体、看心肌酶和肝肾功能,以及每四小时抽一次血气。这么说吧,最有良心的大夫,每个病人顶多看够二十分钟,除非你把他给逼死。可是一个躺在监护室的危重病人,一天看二十分钟,你能把他看得多明白呢?

管主任会说,哪几个是重病人,你要心里有数。可当她真去关注某个危重症病人,却不止一次地遇到,快要拔管撤机的轻病人猝死或者室颤,这就属于踩到雷了。很多猝死病人除非事后尸检,否则连她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是外科大夫们才不管这些,他们只会问你,我这么轻的病人怎么就突然死了?

偏偏有那种大夫,一天能干十八小时,他也不累。手术室规矩,八点后不准接新手术,他为了赶这一台,总掐着七点四十五接进去,只要接进去,手术就必须得做。甚至过了八点,他都能把不是急诊的手术,拉上急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凌晨两点,已近极限的裴晓培,重新束起头发,完整露出那张长圆脸,一双高挑的细眉下,是尾部漂亮上翘的丹凤眼,鼻梁笔挺。她想起还没有取餐,走向大门的通道,众人已吃得杯盘狼藉,只有她的餐盒单放一处,饭也冷了。这时一个小脑袋大夫刚下手术台,来看病人。在大门口,他没穿鞋套,铺着的消毒棉垫,也只是大步踏过。他看着众人酒足饭饱的样子,说管总真体贴下属。

外科大夫来监护室,如果不见有人在床旁照看,会觉得你不负责。一次两次能忍,三次五次后,便会到处找你。于是裴晓培搁下餐盒,跟回病区,看到那人在为她的病人换引流管,还抱着个纸巾盒,一边让病人咳嗽,一边动手擦净。

她半弓着腰,站在另一张病床旁,周围空无一人。护士们吃过宵夜、打完游戏后,去找地方睡觉,二线大夫更不知躲到哪里。她从会议室找到配药间,均不见人影。后来终于在最里面的休息室,看到乌烟瘴气的景象,二线老雷,和另外的一线,混同几个外科大夫,正在闲聊、打盹、玩手机。她还没来得及张口,老雷在管主任常用来补觉的橘色长沙发上,招手叫她同坐。由于还没吃饭,加上腰痛,她确实需要歇上一会儿,于是坐到把边处,拳头别在后背垫着,缓一缓劲。

老雷擦好眼镜,扭头对她说,没事别总摆弄病人,有劲儿也要省着用。夜班重要的是平稳过度,你这样紧张兮兮,令大家别扭。裴晓培不语。老雷盯住了她又说,我的话你听懂了么。她把头转向屋门口,那里正站着刚下台的小脑袋大夫。

“26床,不是太好。”他直视她,语气不轻不重,含有警告,“已经术后第四天了,感觉肺部这里有点压缩,氧分子蛋白不够。”

他把病人胸片举到裴晓培脸前,晃了一下。她赶紧站起身,由于屋内挤满大夫,俩人站得很近。

“请你格外关注一下这个病人。我请你,格外关注一下他。”他并没有看片子,而是依旧盯着她,还有她的胸牌,然后迅疾扫了一眼屋内的人,“夜班不是这么上的,一点岗位职责都不讲。”

裴晓培把这理解为一种施压,或者挑衅,甚至是令她受到屈辱。

“林大夫?”她也看他的胸牌,“你是要我把对重病人的注意力,分配给他吗?如果你说我忽视轻病人,你要我做到一视同仁,那在重病人身上投入的精力就要减少,你能接受重病人和轻病人是一个看护程度吗?”

林冰猝不及防,完全愣住。烟雾像水蒸气一样蒙住众人的脸,杂声刻意浮起。

“谁都想自己的病人活,一个不死,但是,不可能。”她望着他那个中药丸似的小脑袋,连喘粗气。如果不是在监护室,如果身上没有披着这身白大衣,她想挠死他。“你顶多有四五个病人在监护室,而我负责看管的病人有多少?而且还不止是你一个人的。”

科里的大夫都不说话,见林冰转身出去,老雷带头,众人纷纷向她竖大拇指。

裴晓培感觉无趣,也走出了休息室,她觉得那张黄沙发,只有累成管主任那样的大夫,才有资格躺。她重新处理一遍病人之后,去洗手池旁,挤出消毒液,想安静地站一会。精力刚有松懈,她便察觉到背后有人,转身一看,那个林冰居然还在身后看着自己。

“我说,什么意思?你要给那病人停叶克膜?”林冰嘴里硬声硬气,绷着脸走到裴晓培面前,“他心脏逐渐变大,心功能一直不好,心率还在增快,你他妈的居然要给我停叶克膜。我刚才掰到三升,这刚多久我下来看,你又给我掰到两升不到。你是想把我的病人搞死才行吗?”

“我想试试。”

他还要再吼,却看出裴晓培表情不对。

“你你你看,这两天的心影,你看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又有心包积液了。这种情况你觉得能撤机吗?”林冰声音减弱,且磕磕绊绊。

“我觉得心影大主要是因为膈肌上抬。”

“我干了这么多年,心影大小我还看不出来?我觉得你撤机以后,这人挺不过半天就死掉了,要不你跟你们主任商量一下……”

林冰无法再讲下去,他看到一张僵硬且含有敌意的脸庞,仿佛还在轻微颤抖。两股泪珠,正从那双细长眼下坠落。

“我去找管主任,我去和他商量。你别这样……”林冰举起双手,慢慢退步,“我换大夫,我亲自管,以后我不麻烦你了。”

夜里,心外科主任贾义在家接到管志军电话,一孩子骑摩托被车撞了,救护车拉走做剖腹探查,关上后拔不了管子,超声测出心脏问题,就把人拉到安平急诊科。管志军叫贾义尽快回到院里。当他赶到心外大楼的专家办公室,看到全院一半的心外科专家正在会诊,于是他在靠门位置找了把椅子坐下。

管志军萎黄的头发,像被火燎一般倒在头顶,空出整个脑门,锃光瓦亮。长圆脸上,粗眉肿眼,大鼻子头,看上去很像老外。他双眼怒张,用那副公鸡嗓和门神似的神情,介绍病情、寻求主任们的态度,上蹿下跳,仿佛要抓壮丁。“因为他循环维持不住,需要我拉到监护室去上叶克膜。去年我们收过类似的民工,从八楼坠下,脖子摔断的同时,心脏也摔坏了。急诊问过全院各科,没人肯收这孩子,都说这是外科的事。所以他们说,先收到管主任那里吧,因为上次就是这么办的。”

他不断干咳,尽最大力气压制情绪,留给众人转变想法的时间。

“当务之急是解决心脏腱索断裂的问题,要尽早做换瓣手术。”

“管主任,外科做也可以,但是得收到你们监护室。”

几个返聘回来的老专家,打断了他,又没有更多要说的。

“把病人收到监护室没有问题,他现在已经打了镇定、插管,正在呼吸机辅助,就是我那一套。可他肯定会心衰,随时可能挂掉,谁去和家属谈?”

会议室静寂加剧,众人像置身于一艘太空船里,保持高度关注和缄默。

“这孩子才十五岁,他自己不知道是在地上躺了多久才有人管。可如果他躺在监护室也没有人管,那和躺大街有什么分别?”管志军那股豪迈劲头已近冷却,眼睛开始扫向后排椅子。贾义感觉到,不论是他的声音、表情,还是肢体语言的幅度,都越收越小,或者说,越来越准确。他在找他。两人相视时,贾义撑了一下眉毛。随后管志军走到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也就是会议室门口。

监护室主任站在他的身边,显得身形高大、岿然不动。

“龙教授现在外地,我收到短信,他说这个病人必须手术,如果发生纠纷,他来兜着。”

管志军掰开会议室的门把手,即便到了这一步,他也没把握能为这孩子带来一个负责到底的手术大夫。

散会后,贾义跟在管志军身后,一起上电梯,一起下到三层。

“他妈的!”电梯门还没完全闭上,管志军就把话甩出来,“所有人脸上都写着,没我的事!最后病人还不是要砸在我手里。当年老院长怎么告诉我们的,身为外科大夫,首先你要有所担当!”

“管总别怨大家,这么重的病人,谁知道开胸后,心脏是不是早被撞烂,那时只能撂在台上,死亡率还算你的。”

贾义站在电梯角落,轻言细语。走出来时,他没回自己那一边的病房,而是安静转向监护室,换上鞋套,一起进入管志军的办公室。

在那个狭窄得更像是开水间的地方,管志军一边咳嗽,一边给他冲速溶咖啡。

贾义盯住管志军眼睛,“他父母在哪儿,押金交了么?”

“爸妈是郊区的。”管志军停顿下来,继续咳嗽,“夫妻俩带来五万押金,是哭着放进我手里的。”

“五万?”贾义用手捋顺卷发,脸上似笑似哭。他退步到办公室门口,开始为自己的表现懊悔,“管总,你会上怎么不讲?这种危重病人,押金至少要三十万才能收住院。”

管志军不语。一开始他就把贾义当作兜底的最佳人选,如果这时连他也说做不了,那病人就真的没救了。

二人互不相看时,门被人推开,险些把贾义撞倒。

“对不起贾主任。”裴晓培使劲鞠躬,随后她站到管志军面前,双手乱拽,“主任!这孩子循环越来越维持不住,血压都快没了,再不手术就要死了,到底哪个大夫做啊?”

管志军忽然想起什么,皱眉打量起她,“我不是给你调休了么,怎么还在这里?”

“主任,我给这家人弄了个网上筹资,你猜现在凑到多少钱了。”

她伸出手掌,在两人脸前连续晃动。

“五万?”管志军冷眉冷眼,很不耐烦。

“五十万!”

她看看管志军,又看看贾义,像是喝醉一样,又像是要起舞。两个男人,一个嘴咧得如同塞了个球,一个仿佛听到完全不懂的外语,面面相觑。

贾义答应和管志军去看病人,他提出两个请求,或者说是条件。

“您知道这孩子有脑外伤,我担心术中会引发其他并发症,比如一转机出现颅内出血,这种责任总不好找到龙教授身上吧。”

管志军边听边点头,此刻他都不知道这些到底关自己什么事。

“这病人潜在纠纷风险太大,所以其他科主任都躲了。我可以手术,但您要帮忙讲话,救过来了,那些主任肯定要排挤我,我们都不做,偏偏你一个杂牌军做好,这不是打人脸么,显你能耐是吧?如果病人撂在台上,他们会说,你看!早说不该手术吧,贾义非要逞能。”

贾义哭丧着脸,好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好像手术已经做砸,在找说辞。

“对对,这个病人不是你想做,是我和龙教授逼着你做的。”按照规矩,谈病人是心外科大夫的事,监护室没有责任。然而管志军不再废话,他几乎是拽着贾义往病房外面走,“家属那边,我现在和你过去谈。这时候不要说是你帮我,还是我帮你,你不手术,孩子肯定是死我监护室里。”

孩子爹妈正坐一楼走廊,抱在一起,或许是哭泣,或许是哭过后的萎靡。他们见那女人已经神志不清,甚至无法站立,于是只把男人叫到拐角处。

“你儿子不做就是死路一条,做了还有一线生机,我们要冒最大风险。做好了大家高兴,做不好不许给我闹,听明白了吗?”管志军用近乎恫吓的口气警告男人,对方头都不敢抬起来看他,却用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连说几个“听明白了”,还说刚和老婆讲的也是这番道理,然后你们就像天神下凡一样站到我们面前。两人说行了,你赶紧签字去吧。

管志军拉着贾义,在心外大楼的楼梯间抽烟。他长吁一口气后,双手插兜,问贾义手术谁来主刀,贾义不语。他接着又问,其实你心底里,是很想做吧。贾义使劲吸一口烟,眼睛一眯,下巴上翘,露出坏笑模样。他说我和林冰一起做,这个手术不做,他会吃了我的。管志军眼睛一转,想过之后,轻轻地说,我操。

每当有朋友在管志军面前抱怨生活,他总要回一句,“有空去我监护室看看,保证你什么事情都想通了。”但是如果整日都生活在这里,整日和危重病人以及他们的家属一起度过,天知道要怎样才能扛下来。在监护室,有女婿作主让老人放弃治疗的(所以他总说一定要生儿子);有哥哥来看妹妹,术后第三天露面,看到账单后,对他说“弄死她”的。管志军还会接到住院处的催钱电话,他们说有个心肌炎病人欠费太多,实在找不到负责人,只能先把他逮着。

最早碰上这种事,是1993年他初到安平,在烧伤科轮转。有个二十岁出头的锅炉工,和他当时岁数差不多大。因为一氧化碳中毒,小伙子晕眩中摔到炉壁上,下半身被烧了个遍,惨不忍睹。当时的安平还很全面,植皮、外科手术、抗感染,翻来覆去地愣是把人给救过来了。术后病人欠下一万块钱治疗费,1993年的一万块钱。

小伙子的父亲,同为四川民工的六旬老人,连夜赶到北京。老头长有尖顶脑壳,全身像被真空包装裹住一样,形容枯槁,皮骨黝赤。见到管志军,老头目光闪避,他说,大夫我找你就为讲讲钱上的事,家里真是分文没有,否则我们父子也不会分开打工。好一阵不见回应,老头又说,可我能给医院打工,不吃不喝,也用工钱还你。管志军问,您当这是在饭馆赊账呢,就算您不吃不喝,打工还钱,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还清?老人一怔,笋尖般的脑袋更是低下。管志军说,你们跑吧。老头硬起那张沟谷纵横的脸,一双钢珠般的厉眼,越是紧绷绷望着他,双唇越是蜷缩。他说我们跑了,你怎么办?管志军说,大不了扣我钱呗。老头两行老泪钻出眼窝,说这种事情,我们干不出来。

那小伙子能下床走路后,父子俩常会穿着自己的衣服,互相搀拽着,在院子里溜达,他们没有跑。后来管志军第一次给病人跑下减免,他让他们去外面挣钱,慢慢还给院里。

干重症后,类似事情在所难免。监护室是辅助科室,不单独核算,账由院里统计。因为要控制医药占比,每月院里会固定发给管志军一个通知,你这月药占比是多少。心外科病人归外科主管大夫去报,跟监护室没有关系。只有从急诊抢救回来的,或者经人从外院转来的病人,管志军才会关心花费问题。这几年欠费的,除去心肌炎这种下不了地的,其余全跑掉了,有的欠着医院七十万,一分不交,跑了还跟他打两年官司。

这次被催钱的女孩,来自河北衡水,刚满十八岁,去大学报到当月,就染上风湿性心肌炎。急诊主任问管志军能不能收,他说能收。女孩父母都是县城农民,白天像钉子一样坐在监护室门口,夜里倒头就睡。女孩后期的心肺功能越来越差,管志军问夫妇俩,“眼下还有百分之一的希望,要不要上叶克膜,上的话转一次五万就出去了,你们有钱吗?”夫妇俩的原话是,“不要说百分之一,就是千分之一,我们也要凑钱救闺女。”

这属于是病人给大夫吃了一颗定心丸。

可是坚持到第三天,他们坚决要把孩子拉回老家。

“你们闺女,身体还有转机,咬牙坚持一下,或许能带活人回去。”管志军瞪着肿眼,下颌发力。他自己没意识到,或者是不愿意识,他的话已经犯了大忌,“如果现在拉走,那可真是人财两空。”

从头到尾,他没有提一句欠费之类的话。

这时女孩妈妈变得犹豫,在呆怔中噙泪,明显在想女儿。管志军心想还好先把女人稳住,多年经验,只要女人一哭一闹,什么事情也没法谈。“再坚持坚持,大不了欠钱嘛,你们可就她一个女儿。”他对男人说。不想男人变脸,面目近似愤恨,且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要拉女儿回家。

回到休息室,管志军坐在一张陈旧的黄色长沙发上,腮颊鼓起,猛眨两眼。贾义穿着手术衣,光脚卧在他对面的下铺上,玩着手机。

“一个孩子,刚他妈有点盼头,就这样被拉走了。”管志军双手放在腹部,攥成拳头,反复颤抖,“不甘心。”

裴晓培刚好从里面的更衣室换上便装走出来,见主任脸色,不由站定。

“安平是个公立医院,说什么也要体现公益性。病人欠钱怎么样?减免。医院的盘子多大,一年光是流水就五十多亿,减免个几十万不是问题。按国家政策报亏损就行了啊。可即便这样,女孩还是被她父母拉走了。”

“管总,想没想过,她家里没有钱了,你非要给人家治好,但是人家没有这个诉求了。人是活了,拉回去她父母怎么收拾烂摊子?”贾义坐直,面露轻笑,用手指向旁边的裴晓培,“再治下去,不论死活,你监护室怎么收场?你给手下大夫训话时,不是很明白吗?”

管志军勉强抬起眼皮,斜着望向裴晓培,两人对视良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