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剑长歌一杯酒
早上醒来见到朋友圈中丁帆老师转的文章,有一句颇有趣:“陆宗达因能喝酒抽烟,深得黄侃喜爱,常和他一边吃一边论学,有时一顿饭要吃四五个小时,陆从中学到许多在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原来杯筹交错间人文的相承也是人文知识分子的重要传统之一,我不禁莞尔。
这些年,我们几个在宁的老学生已经把和丁师喝酒看作了滋养我们精神的重要方式,甚至是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丁师曾言他和弟子,在校是师生,毕业后为朋友。以往我们几个女弟子其实不太知道如何和丁师做朋友,因为在我们看来,丁师对女生往往客气得让人有距离感,为此我和师妹私下还嘀咕过丁师重男轻女,直到2015年初,有一次我放开来喝了一次酒,居然打开了我们和丁师相处的新方式。多次美好的酒宴后,我都想问为何自己没有早一些时日和老师喝酒呢?也许一直以来我们都不自觉地被我们的文化规训培养出了一种认知,酒桌是天下男人的江湖,女人善饮总是有些另类吧。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在南大读博时女生不多,但其中竟有两位颇有酒名的奇女子,丁师在某个场合表达过他的遗憾,叹惜那是别人家的女弟子,叹惜自己没有喝酒的女弟子。当时,我和师妹并不懂丁师,只是觉得好笑,哪有比女弟子喝酒论高低的老师呢!记得丁师好几次在饭桌上试探过我,问我能喝多少酒,每次我都很诚实地回答说:“不知道,因为我没有醉过。”或许这句话让丁师对我一直心存着希望,因为每当我这样回答后,丁师都会笑我说自己没醉过。其实我是很讲究科学精神的,我知道喝到微醺时的酒量才是自己的酒量,但我从未给过自己喝到微醺的机会,那我当然只好说没醉过,不知道啦。2014年的年末我们师门过得很热闹,博士毕业后转向传媒研究的师妹帮我们建了群,大家在群里以一种新的方式交往,就都聊得很兴奋,聊到“微醺”之时我放出了大话:“我能以酒把包括老师和师兄弟在内的同门都放倒。”
后来就有了丁师安排的试酒宴,虽然我没有能放倒谁,却也很幸运地没有被放倒。之后丁师就很开心自己有会喝酒的女弟子了,甚至将我提拔成了酒友,写进了文章中。如此的厚待激发出了好几个师妹喝酒的潜力,很快在我们老学生中,喝酒的女生就占了半壁江山。
喝了酒胆就壮了,何况还抱团,我们女生便开始当面指控丁师对女生们的不待见,丁师竟然回了我们一句:“你们能喝酒了,我们就是酒友了,交往就可以了。”原来,丁师一直都不知道如何和女学生交往,大概他觉得只有让酒打破这性别壁垒,他才能放松下来。我们这才更清晰地看到他们经历过的那个时代打在他们身上的烙印。喝酒的确让我们可以拿下拘谨的面具,渐渐放松下来。我们感到在疲惫、压抑的工作、生活之余,可以毫无功利性地说说话,谈笑风生,畅所欲言,是精神上极大的享受。我们最爱听的是丁师讲各种文人、坊间的故事,丁师语言表达力极强,常常把我们乐得哈哈大笑,他还一本正经的。在丁师讲的一个个故事中我们扩展了自己的眼界,更真切地看到一位位先生们的风貌,看到人性的复杂、幽微,看到历史的沧桑。我们很乐意自己被丁师奉为“老幼稚”、“第一幼稚”、“第二幼稚”,有时我们竟也会因幼稚被丁师夸奖。也许是如今学界精明的人太多,他们太懂得如何利用资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了,而我们这些幼稚的学生倒喜欢将“情”和“义”放在第一位。我们原以为以丁师的学术成就和学界地位,他现今不会有什么烦恼了,可是当我听老师讲到他面对的压力和挑战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一个时代给予知识分子的压力是没有人可以逃脱的,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是一个存在的共同体。
当我敲着这些文字的时候,外面虽然是凄风苦雨,但我想着丁师、想着我的这些师兄弟姐妹们,心里就温暖如春,脑中闪回一些珍贵的记忆。辣妹子W在谢师宴上七分酒意地拍着丁师的肩膀,大呼:“你是好老师!好老师!”美丽的S师妹的特点是微醺之时飙英语,今年元旦,几杯酒过后她就提出要用英文即兴为大家背诵卡佛的诗歌《雨》,并命令坐在旁边的Y师妹做翻译,令研究诗歌的师弟现场予以解读。最有意思的一次是2016年的寒冬,金陵大雪。位居师门四大金刚之首的师弟抱着一瓶神秘而古老的“汉酒”,从北京出发,召集其他三位弟兄分别从祖国不同的城市呼啸而来,一路上还戏精似的在群中播报“宝物已过淮河”、“宝物已至长江”……,第二天他们各自返回。我们也曾很骄傲地说,全国可能也找不出第二个老师如此惯着自己这些个寂寂无名的幼稚派学生。我们聚会经常是老师提供好茶好酒的,有一次老师竟拿出自己珍藏的唯一一瓶50年茅台给我们喝,那天恰好是他喜欢的一个徒弟的五十岁寿辰。
我常常感念自己是何其幸运,可以遇见这些性情中人,可以相聚成我们自己的一片江湖,以“情”以“义”来抵制太过功利的世界给我们的压力和伤害。丁师有枚闲章“仁慈江湖”,我特别喜欢,我觉得“江湖”一词胜于早些年流行的“民间”概念,后者藏污纳垢且太强调生存第一的活命哲学,缺乏道德指向;而“江湖”却推崇“情”、“义”,拒绝没有生命质地的苟活者。丁师常用狄更斯的名句来发表感言,“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我觉得每个时代的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和机遇,我不相信在地上可以建成天堂,但我相信无论在怎样的时代,只要有一些温暖而敞亮的人做伴,有情有义,这个人生就是值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