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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19年第1期|甫跃辉:断篇(节选)

来源:《草原》2019年第1期 | 甫跃辉  2019年03月07日08:33

作者简介

甫跃辉,1984年生,云南人,居上海。复旦大学文学写作专业首届研究生,江苏作协合同制作家。小说见《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刊,出版长篇小说《刻舟记》、小说集《少年游》《动物园》《鱼王》《散佚的族谱》《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座烛台》《安娜的火车》等。

太阳落山,漫天烧红的云。许多年后,李生同我讲起那天的情形时,从他的眼睛里,仍然看得到那天的晚霞燃烧得蓬勃炽烈……十岁那年的春天,他在村里娶亲的人家做客。大人们酒足饭饱,回家忙事情去了。他和一群小孩留了下来,要等着看电影呢。但凡娶亲的人家,晚上总要找人来放一两场电影热闹热闹的。那天,太阳虽已落山,却是漫天霞光,天迟迟黑不下来。他们干等着,打牌,抽烟,打闹,不知道是谁提议的,不如喝点儿酒吧。就到挂礼处偷偷提了酒壶过来,一人一白瓷碗,满满倒上,酒滴落在了桌底,沾湿了手背,凉爽又火热。他们浅浅抿一口酒,龇牙咧嘴,大声啊啊着,说真是好酒啊真是好酒。他平端酒碗,看碗中酒红彤彤的,觉得整片天空的火海都倾泻在了碗底。

李生说,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醉的。只记得两个人搀扶着自己,昏昏沉沉往家走。他说,那是两个和他一起喝酒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我说,这不大可能吧,你才十来岁,他们比你高很多,怎么搀扶你?拖着你还差不多。他笑一笑,左脸颊上扭曲的红色疤痕抽动着,说真的,不骗你,我始终记得,自己两只手搭在他们肩上,三个人高一脚矮一脚往家走。在那一刻,他仿佛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星光照亮的漫漫长途,正延伸自他踉跄的脚步底下。

回想起来,这便是李生的第一次断篇了。

怎么醉的?回家后又是怎样的?全不记得了。他只记得第二天醒来是躺在床上,太阳照得房间的窗玻璃红彤彤的。

很多年,李生没再碰酒这东西。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酒扯上大关系。

再一次喝酒,是他考上大学,家里请客吃饭。之所以请客吃饭,说白了是因为来吃饭的人会给礼钱。他得指着那些钱上学呢。不巧的是,一向好酒量的父亲那天重感冒,又不好意思和客人说。几杯酒下肚,父亲跑到后院,蹲着嗷嗷吐了。他心有不忍,说我去喝。真就去喝了。客人们看他笑,说他们喝一杯,他只用喝半杯。明面上是他占了便宜,实际呢,他要一个一个敬酒,归根还是他喝得多。不想喝了几轮,他竟无丝毫醉意。客人们反应过来,说他们喝一杯,他也得喝一杯!然而来不及了,不少客人是扶着墙走出去的。

他醒过来时,眼睛被刺了一下,一团红红的光悬在额前。好一会儿,才看清那是堂屋里挂了十多年的红色塑料宫灯。夏夜的风从屋外吹进来,灯影在天花板上晃动着。

院子里静悄悄,客人们早走光了。他一声不响地躺着,完全回想不起来,宴会是怎么结束的,客人们又是什么时候走的。母亲从屋外进来。

还难受吗?

没事。他许久才答应。

——我本想打断李生,说这故事我在他室友关良那儿也听过。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相比到西藏后消失了的关良,我更愿意相信这故事是属于李生的。

自那以后,我好几年没碰酒。李生说。再次喝酒,是在研究生最后一个学期了。同学们来自五湖四海,这一毕业,又要回到五湖四海。大家都有些伤感,年轻的伤感是那么纯粹,就像钢化玻璃杯里咕嘟嘟冒泡的啤酒。

几个要好的同学,三天两头到学校后门的无名小巷喝酒。小巷临着热闹的主街,却与主街有天壤之别,破败,阴暗,人烟稀少,几家勉强度日的小店亮着昏黄的灯光,瞌睡人的眼一般。这倒很让他们喜欢,到餐馆里不用等位子,也不用担心老板赶他们走。多则十来个,少则五六个,他们一次次在小巷欢聚,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怀念往事,叙说未来。渐渐地,几家店的老板和他们熟络起来,有时忙完了活计,还会和他们喝上几杯。有一位看上去很是豪气的程老板,甚至给他们免过两次单。

时至春末,人员固定下来。李生告诉我,他和黄路两个是中文系的,此外还有哲学系的黎阳、化学系的张嘉林和心理学系的李遂。

你们还是不同系的啊?我问他。

李生笑笑,说都是朋友的朋友,喝过几次,臭味相投,聚一起了。

这一天,他从报社实习回来,直接到了饭店。他一进门,张嘉林就嚷嚷,迟到这么久,先自罚三杯!那天,报社周老师说,社里估计没法让他留下。他正为此懊恼,听张嘉林一嚷,不由得心中不快,却也不做辩解,打开啤酒,倒了三杯,咕咚咕咚喝了。喝完,亮亮杯底,一声不吭。张嘉林有些讪讪的。

酒过三巡,张嘉林要敬他酒。他摆摆手,说再等等。张嘉林拍桌子,说你刚刚不是跟黄路他们喝了吗,怎么轮到我就要等等?听张嘉林这么说,他只得又倒满酒杯,送到嘴边抿了一抿。张嘉林说,你怎么回事儿?我都干了,你还不赶紧喝?他说好好,仍旧端着啤酒杯,慢吞吞地抿着。张嘉林又一拍桌子,说你这人啊,酒品太差!他说,啤酒胀肚啊,再等等,我肯定喝完。张嘉林冷笑一声,又不是只有你胀肚,我的肚子不是肚子吗?傻逼你要再这样,我可真要生气了!他一怔,分明听清了那个词。他一向是不愿意得罪人的,咬一咬牙,猛然将大半杯啤酒倒进喉咙,闭紧嘴巴,强迫自己咽下。张嘉林看看他酒杯底下剩下的一点儿泡沫,说这还差不多。他笑一笑,肚子里翻江倒海,搛了两筷子菜塞进嘴里,实在阻拦不住,慌忙咬紧牙关蒙住嘴巴,转身奔往卫生间。还好,卫生间的门关上后,他才吐出来。

李生抬起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想什么。好一会儿,低头洗了两把脸,沁凉的自来水让他像是重新发现了自己。再次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确信,自己并没有醉。

回到桌边,吃了几口菜,给自己倒满一杯酒。

李生站起来,指着张嘉林,怎么样?我们连干三杯。张嘉林毫不示弱,站起身来,啤酒倒满,朝他举起杯。三杯饮尽,李生抹抹嘴角,坐下来,又吃几口菜,辣子鸡丁正适合下酒。过不多时,他又站起,指着张嘉林,怎么样?再干三杯?大家嚷起来,说你俩今晚是干上了啊?他笑笑,张嘉林也笑,说那就喝吧,谁怕谁啊。一杯接一杯再接一杯。三杯酒下肚,他满意地摸一摸肚子,他知道,那儿还有不少空间。他看看张嘉林,张嘉林面色有些难看。

大家你来我往,彼此又敬了几杯。他不说话,慢慢地吃菜。

不多时,他又站起来———不知是什么驱动着他。他用下巴朝张嘉林点了点,还行吗?我们再喝三杯?大家顿一顿,轰然叫好。

张嘉林坐着不动。

他给自己倒满酒,稳稳端起来,说我先干为敬啊。咕嘟咕嘟,他听到啤酒的气泡欢快的破裂声。大家又一阵叫好。张嘉林坐着不动。

谁不喝谁就是傻逼吗?他笑着说。

张嘉林涨红了脸,终于站起来,倒满酒,仰起脖子干了一杯。

大家纷纷说,好了好了。

他自顾自倒满酒,又干了一杯。张嘉林也倒满酒,干了一杯。大家不再劝,看着他俩。张嘉林不看他,也倒满酒杯,喝光了。他感觉得到,肚子里晃晃荡荡的,发出了大海般荡漾的声音。张嘉林站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忽然一手掩住嘴巴,朝卫生间跑。然而,刚跨出包间的门,便一口喷向了地面。黄路和李遂忙朝他跑过去。

你俩啊,真够胡闹的。黎阳说。

李生坐着,心里有些愧疚,面上却毫无愧色。

李生跟我说,他实在记不得那晚自己喝了多少酒了。大概一百三四十瓶吧?李生左脸颊上的红色疤痕又抽动了一下。我清醒的时候,记得的最后数字是这个……后来似乎大家吵起来了,又似乎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李生清醒过来时,是在自己的床上。他憋得厉害,也渴得厉害。上完厕所回来,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温水。这时才发现,寝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拉开窗帘,阳光扑面而来。

好多天没再聚会。再次聚会,张嘉林没来。

上次张嘉林喝多了,我把他拉去和我住了一夜。黎阳笑着说,他说了一夜梦话,反反复复就一句。黄路问,是什么话?黎阳看一眼李生,笑着说,他一直说,李生这个流氓,李生这个流氓!大伙儿哈哈笑。

李生想,他们一定想不到,那晚他断篇了。

再后来的几次聚会,张嘉林一直没出现。

李生想,张嘉林肯定是生气了吧?很有些愧疚,却又想,管他呢,他并没想着得罪他的,是他先骂自己。不就是喝多了酒么?张嘉林若为此记恨自己,那也太过小气。然而,他仍然有些怅然若失。打心底里,他是把张嘉林当作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的。俩人刚认识时,还是冬天。上海落了一天雪。他说要到校园里看雪,张嘉林笑,这哪里叫雪啊,以后去北京,我带你看真正的雪。小时候,我最喜欢下雪天了,每次都要堆雪人,还一定要比小伙伴们堆的都大。尽管如此说,张嘉林仍然和他在校园里逛了一圈。满目莹白的雪,衬托于冷绿的草。他蹲下用手团了一把雪。比他年长几个月的张嘉林,老大哥似的笑呵呵地看着他。

离校当天,李生在校园里撞见张嘉林。他拎着包拎着台灯拎着脸盆,张嘉林背着个大包。和张嘉林打招呼,说什么时候走呢?听说你不读博了,要回北京?张嘉林说马上就走,你也要走了吧?他说是啊,今天搬家。张嘉林不说话。他说,改天再喝酒啊。张嘉林说,改天再喝酒。他说那我先走了。张嘉林笑一笑。他提溜一下手里的东西,用手肘蹭一蹭脸上的汗,朝学校后门走去。那儿,搬家公司的车在等着他。黄路他们都说当天有事,他说那不麻烦了,这才匆匆忙忙找了搬家公司。

黄路他们继续读博。李生最终放弃保博机会,去了一所民办院校。

李生住在学校提供的教师单身公寓,离母校不近,回校参加聚会不容易,渐渐地,他们也不叫他了。下班后无事可做,他时常坐车———先是地铁,然后是公交,耗费一个多小时,去女友小文的学校,穿过空荡荡的校园,站在宿舍楼下等她。然后,一起到学校后门吃饭。这让他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仍然在念书。小文学校后门那一片儿,比他原先常去的那条小巷要繁华太多,各种饭店看上去也更上档次。他带着小文在一家家饭店里流连,吃饱喝足,就到附近宾馆开房。那些宾馆,也比他原先学校附近的奢华许多。

终于有一天,小文说,周末去我家吧。

去做什么?他感觉自己问得有些傻气。

去钓鱼吧。我爸喊我们去钓鱼。

他和小文分分合合好几年。大概三年前,小文第一次提出分手,分开一年后又在一起,最近,又接连几次提出分手。虽然听过很多次了,每一次再听到,他仍遏制不住难过。就连看到楼下的香樟树叶闪烁着碧绿的光芒,也会让他伤痛欲绝。他没法忍受,自己一个人待在这么巨大的一座城市,没法忍受那么熟悉的小文躺在另一个男人怀里。他急匆匆赶往车站,花一个多小时赶到她身边,和她说话,陪她吃饭,然后,再到宾馆开房……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分手于是至今没能成为现实。他隐约明白,是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的,又不愿意认真想一想,如果不这样,那会怎样?

小文家刚从松江老城搬到新城。他之前去找小文,多次到过松江老城。每次先坐地铁,再换公交,落脚在公交终点站,站口有一株高大葳蕤的合欢。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在树下徘徊。如今,换到新城,他还从没去过。从上海市区出发,倒了两趟地铁,一个小时后,到九号线松江新城站,循着人流,走到站口,等了一会儿,看到小文穿一件短袖白衬衫,卷着袖子,站在远处朝他挥手。小文待他走到身边,转身朝不远处一辆黑色奥迪走去。

小文进了副驾驶室,他犹豫了一下,打开后座车门。钻进去后,发现驾驶座上坐着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男人朝后瞥他一眼。李生喊,叔叔好。男人没答话。

李生知道小文爸爸不喜欢自己。几年前,他们刚恋爱时,他给李生打过一个电话,把李生臭骂了一通,说李生拐骗他女儿之类的。

车在一家渔具店前停下。

你们进去吧,我等你们。小文爸爸说。

小文下车,李生跟着下车。

他们都不知道买什么好。听了老板的推荐,胡乱买了两根鱼竿和一些鱼饵。李生要付钱,小文没让。我爸说今天不能让你花钱。

来到一处小河湾,李生和小文下车后,小文爸爸挥了挥手,嘱咐他们按时回家。

叔叔不一起吗?李生说。

我去买些菜,回家给你们做饭。小文爸爸朝他们笑一笑。

李生第一次看到他笑,自己也莫名地跟着笑了笑。

河水缓缓流动,不算清澈,也不算脏,在烈日映照下泛着迟钝的光。河边有一排柳树,他们选定了一棵朝河面弯着腰的,在它边上放下水桶和渔具。

我小时候钓鱼,从来没钓上来过……他还想说下去,小文竖起一根指头制止了他。别说话,鱼咬钩了!小文低声说。他们一齐盯着河面,河面纹丝不动,几片半黄枯卷的柳叶漂浮着。鱼并没咬钩。被你吓跑了!小文抱怨。他脸上一热,不再说话。小文盯着河面,不看他一眼。半晌,小文的浮漂一沉,又一沉。鱼咬钩了!他喊。小文不为所动。浮漂溜出去,水面犁开一道小沟。咬钩了!他又喊。小文猛地拽起鱼钩,细细的鱼钩上,一条细细的银白小鱼闪光一般闪动着,乍然一闪,复钻水里去了。

叫你别说话!我又不瞎。小文瞪着他。

他脸上又是一热。

待了两个多小时,钓上来七八条一指来宽的小鱼。

收了鱼竿,拎着大半桶水,水桶里的小鱼晃荡得懵懵懂懂。李生跟了小文走。那时候松江新城刚建起来,灼热的夏日底下,放眼望去,街道空旷,人烟稀少。小文想抄近路,带他走进一片被房地产商圈起来的土地。地里高高低低,东一畦西一畦地被辟成了菜地,小白菜、西红柿、豇豆、南瓜等等东一丛西一片。

我老家那边,现在地里种得最多的是玉米。李生说。走了没几步,刚巧碰到一大片玉米。油绿的秆子挺立着,叶片宽大,胡须紫红闪亮。夜里到玉米地,用电筒一照,能在玉米叶上抓到金龟子。李生说。抓来做什么呢?小文盯着玉米叶出神。喂鸡啊,高蛋白。我还以为你要抓来吃呢。小文咯咯笑。李生不说话。

小文家很亮堂。客厅干净、宽敞,木质地板上晃动着吊灯的影子,夏日午后的光线朦朦胧胧地浮动。他小声问小文要不要换拖鞋,小文将一双拖鞋扔到他跟前。他蹲着身子脱掉运动鞋,换上拖鞋。这过程似乎格外漫长和艰难,以至于额头渗出不少汗水。

小心翼翼地走在屋里,似乎任何一个细微的举动都会引发巨大的回声。在上海这么多年,他到过的上海家庭屈指可数。

回来了?小文爸爸说。

李生说,回来了。

累死了今天。小文拎了水桶走到爸爸面前,爸爸低头看,手伸进水桶里拨拉几下。小文打开爸爸的手。别弄!会把它们弄死的。还不够塞牙缝呢。爸爸笑。小文瞅爸爸一眼,谁说要吃它们了?我要把它们养起来呢。俩人说着,走到阳台去了。

李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扭头看着阳台。午后盛大的阳光底下,阳台的绿植闪耀着光芒。他又一次想起老家,老家那些玉米林,烈日底下,宽大的叶片闪耀着光芒。光芒自由自在,他在玉米林里,光着脚丫跑啊跑,也一样的自由自在。

从阳台回来,小文说,你怎么一直干站着啊。带他到卫生间洗了手,又把他领到饭桌边。桌上已经摆好半桌子冷菜。李生说,都是叔叔做的啊?这么厉害!小文爸爸笑笑,说快吃吧,吃了上热菜。听说你喜欢喝酒,我特意买了些德国啤酒,不知道是不是合你口味。李生看一眼小文。小文说,我爸昨天就买回来放冰箱里了。李生想说句道谢的话,却莫名地没开口。小文爸爸打开啤酒,倒满一杯放到他面前,又倒满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他想说,我来倒酒吧。仍然莫名地没开口。三四杯冰啤酒下肚,他才终于开口说,我来啊。小文爸爸低着头瞟他一眼,推让了一番,才把酒瓶交给他。

我敬叔叔一杯!李生举起酒杯。

小文爸爸又低着头瞟他一眼。

我也敬你一杯。小文爸爸微微一笑。

他慌忙举起杯子。

接连几杯冰凉的啤酒下肚,李生忽然感到嘴里口水漫溢开来,知道不好了,忙站起身去卫生间……断篇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李生告诉我,当他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和衣躺在沙发上。一盏硕大的水晶吊灯在他头顶放射出刺眼的光芒。他确定那是小文家客厅的沙发。

李生坐起身子,看到小文正在看湖南卫视的快乐大本营。我怎么睡在这儿啊?

小文回过头瞥他一眼。还说呢,那么快就喝醉了,还吐了那么多,把我家的马桶都塞住了!你不是一直说你很能喝么?

李生脸上一阵烧热。这些事他完全想不起来了。太不好意思了,那我去清理马桶。小文又瞅他一眼,得了吧,我弄好了。

俩人一时无话。小文盯着电视机。李生也盯着电视机。电视里那几个主持人夸张地笑着。他微微扭头去看小文,她也夸张地笑着。

你爸呢?李生说。

去加班了。小文说。

这么晚还加班啊。他没喝多吧?

你是想把我爸灌倒吗?小文扭头盯着他。

李生脸上又是一热。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喝了那么多……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从小文家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李生看了看手机,不知道还能不能赶上地铁。他急匆匆地走着,路过一家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咕嘟咕嘟瞬间灌了一瓶。待他走到地铁站,果然,地铁关门大吉了。到上海这么多年,似乎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形。很奇怪的是,他一点儿不着急,反倒释然了。他走出地铁站,看到地铁站门口停了几辆出租车。他朝出租车走过去,一辆车摇下车窗,出租车师傅探出脑袋和他打招呼,他脑袋里蹦出一个念头,转身走了。出租车师傅在身后骂了句什么。

李生走进地铁站附近一家小旅馆,要了一间大床房。

小文的短信正是这时候发来的。我们分手吧,本来这次想给你个机会,是我有病。他看了一眼,没回复。心中愈发觉得释然,甚至有些轻快。

李生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喝光了剩下的那瓶矿泉水。打开电视机,调到新闻频道。等待热水壶烧水的间歇,他翻了两遍手机通讯录,找到一个一块儿喝过几次酒的女孩,发短信过去,在做什么呢?要不出来喝酒?半晌,对方回复,你是不是喝醉了?快睡吧。晚安。

李生对着手机呆了几秒,回复说,晚安。

周老师发来喝酒的地点,离住处不近。李生回复说,没问题。周老师是他在报社实习时候的指导老师,李生虽说没进报社,两人仍一直保持联系。周老师不时约李生写点儿小东西,李生总能很快完成任务。最初,周老师是不大满意的,常批得李生面红耳赤,两三年过后,李生写了什么发过去,周老师不再多说一句。李生不知道,是自己写得好了呢,还是周老师觉得批评并未使他有所进益,所以干脆不批评了。有时候,周老师也会约李生参加些饭局,大多是同他一样写些豆腐块的所谓文人。跟人介绍李生时,周老师总会笑呵呵说,这是我徒弟。李生笑一笑,算是默认。

倒了两趟地铁,又走了二十多分钟,李生总算看到那家农家乐模样的店面。来到楼上包间,周老师和他的两个朋友已经到了。这位毛老师,这位童老师,周老师说,两位在上海滩,名头都是叫得响的。李生说了久仰大名、抱歉来晚了之类的话,又说上海真是太大了,车实在太多了。大家说是啊是啊,大上海嘛。

菜一碟一盘地上来了,冒着热气,有乡间的粗直和踏实。带酒来的是毛老师,塑料桶十公斤装的黄酒。这怎么可能喝得完嘛!大家嚷嚷着,脸色因兴奋变得潮红。能喝多少喝多少,喝不完下次接着喝。店家见到他们这架势,干脆给他们换了大杯。李生端起塑料桶给大家倒酒。真够沉的。他想,要是四个人把这一大桶酒喝完呢?

事后想来,他们聊了什么?李生说,他几乎全忘了。我说怎么可能全忘记呢。李生又想了想,说和很多饭局一样,慢慢会聊到酒,聊到每个人经历的喝酒的囧事。在过往的经历中,大家放松下来,酒喝得越来越快。李生第二次上厕所时,告诫自己,可别喝多了。俯下身子,拧开自来水龙头,洗了两把脸。秋天了,水有些凉。他抬起头,盯着镜子里那张水珠淋漓的脸,确信自己没喝多。

后来呢?我问。李生皱了眉头,做出一副努力思索的样子。李生说,后来就说到各地人喝酒的风俗,又说哪些地方的人酒量大。再后来呢?李生说起老家如何喝酒,渐渐说到老家如何好。童老师说,既然你老家那么好,为什么要来上海呢?李生说,这是两码事。其实,他对上海,也说不上多么喜欢。不过是因为高考,稀里糊涂地来了,又稀里糊涂地留下了。

那你可以回去嘛,童老师笑。

时间久了,没法回去了,李生说。

真要想回去,什么时候都能回去,之所以没回去,还是因为你不想回。

对我来说,全世界待哪儿都一样。之所以待上海,只是因为待久了再离开很麻烦……

什么叫麻烦?当初来上海怎么又不嫌麻烦?

那是高考,不一样。

高考不麻烦?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都考来了,现在就回不去了?还不是舍不得在上海得到的东西么。很多外地人口口声声说上海如何不好,为什么赖在这儿不愿回去?

什么叫作赖在这儿?上海是你家的不成?上海要是你家的,你把上海的大门关上啊。再说,你就从来不到外地去吗?

…………

周老师毛老师瞧出苗头不对,纷纷劝他们,喝酒要紧,这些闲话有什么好争的。他俩被劝说不过,碰了碰杯,喝了杯酒。不想刚放下杯子,童老师又嘀咕了一句,外地人……

后来呢?我说。

李生摇一摇头。脸上红红的疤痕似乎更红。

李生说,他又一次断篇了。朦朦胧胧,谁大声骂他,他也大声回骂。他想说,你管我喜欢不喜欢,你管我爱在哪儿在哪儿,支支吾吾地说不囫囵,不由得万分焦急。对方的声音渐渐明晰,你快点儿啊,这儿不能停车。他隐约有些明白,看看四周,自己是坐在出租车里。

出租车师傅扭头瞅着他,你究竟怎么回事?快付钱呀!他哦哦连声,忙掏钱包。一个念头闪现出来,钱包别丢了吧?摸一摸裤兜,还真不在。本该着急的,莫名地又有些释然,心想果然不在啊,接着摸另一只裤兜,手机倒是揣里面的。他不知道哪儿冒出来一个念头,甚至来不及意识到那念头是什么,他已经拉开车门跑出去了。跑不多远,两只手从后面牢牢拽住了他,他差点儿跪倒在地。

小赤佬!想跑!出租车师傅扭住他的两条胳膊。

他想要抽出手来,岂料浑身软软的使不上劲儿。

瞧你这副德行,肯定不是第一次吃白食了,瞧我不把你扭到派出所!

李生两脚抵住地面,仍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他知道,前面不远处就有一个治安亭。出租车师傅肯定也看到了。

治安亭里的警察问明情况,让出租车师傅放开他,他才得以脱身。此时,酒已经完全醒了。李生说,我没有不付钱啊,我只是一时找不到钱包,又憋不住了,想先出去方便一下。

那你赶紧把钱给他。警察说。

李生浑身上下找,钱包仍未出现。这时候是真有些急了。出租车师傅骂,还装什么样?分明是没钱。李生抓过背包,发现拉链半开着,忙拉开拉链,心扑通一跳,钱包竟然在里面。他由衷感到宽慰,抓过钱包,抽出钱递给出租车师傅。

便宜你了!出租车师傅离开岗亭时说。

年轻人,少喝些酒吧!执勤的民警说。

他走出岗亭,走到河边。看了看手机,竟然不到十二点。河边有几个夜钓的人。他藏在一丛洒金桃叶珊瑚后解决了问题。看看左右,那几个夜钓的人根本没在意他。他想在树丛边找个地方坐一会儿,似乎每个石凳边都一股尿臊味。管不得这么多了,他想。拣了个靠近路灯的石凳坐下,深吸一口气。即便夹着尿臊味,夜晚清冷的气息也是沁人心脾的。

李生翻出手机,看到周老师发来的微信:小周,你怎么能动手?童老师一脸的血,要不是他拦着,店家都要报警了!

李生使劲儿捶了几下脑袋,使劲儿揪下几绺头发。

让自己目光空洞,安放在不远处的河面,河面泛着幽暗油腻的光。睡莲从清水里举起花朵。他盯着睡莲,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什么都是新的,都是彼此关联的。睡莲,灯笼,火苗,他的心。他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一段消逝的记忆,让他和这个世界有了不可弥补的罅隙。再不能喝酒了,他告诫自己。可是一想到不能喝酒,似乎自己和世界之间的罅隙更其宽大了。睡莲,莲座,佛陀,寂灭。他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两个多月后,李生和部门领导到上海郊区一所专科院校讲课。领导说,我们就随便聊聊,谈谈职业教育在当下面对的机遇和困境。

讲课结束,天色近晚,照例是要喝酒的。不喝酒的念头,如烟花一般在他心中转瞬即灭。喝的是米酒。浊白的米酒入口甘甜。就这是饮料嘛。他笑着说。

同桌的有校领导和好几位老师。校长讲完话,分管教学的副校长介绍了参加宴会的每一位老师。介绍到英文系徐文丽老师时,李生差一点儿以为,这是女友小文。所不同的,她比小文要多几分温婉的气质。他看她站起身,朝他们微微低一低头,浅浅一笑,脸颊浮上一层红晕。他低头抿酒,心中摇动。想起和小文刚认识时,小文也常现出这样的神态。

徐文丽过来敬酒时,浅浅一笑,不像别的老师那样说很多客气话,只轻声说,干了啊。他一笑,也说干了啊。待老师们敬完一轮,领导拉了他去回敬,敬到徐老师,他说,干了啊,徐老师笑一笑,倒满酒杯,和他一起仰脖干了。他和学长刚落座,又是各种名目的敬酒。不知何时,徐文丽站到了他身后。

李老师,我再敬你一杯啊。

他慌忙站起,倒满酒杯,慌乱中一些酒洒在了手背。

徐文丽刚离开,李生想了想,离开位子去了洗手间。秋天更深,水也更凉。他洗了几把脸,眼前浮现出徐文丽的笑容,又似乎是小文曾经的笑容,笑容和笑容重叠在一起。他抬起头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在头发上抹了些水。从洗手台揪了一张纸巾擦脸,几粒细小的纸屑粘在脸颊,他对着镜子,一粒一粒拈掉了。小文曾替他拈掉脸上的纸屑,那时他们刚认识不到半年吧,在宾馆房间里。他想再喝几杯酒。

我从来没这么绝望过。李生说。

怎么呢?我问。

你知道我醒来,是在什么地方吗?李生说。你一定想不到,我醒来竟然是在宾馆里。当然了,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身边一个人没有。我朝李生笑笑,李生也笑笑。

李生醒来,看到四面白墙,又看到白的被子,猛然掀开被子,身边一个人没有,而他脱得只剩下了一条内裤。再看看四周,衣服裤子鞋子,都在地上。他忙跳下床,去裤兜里翻钱包手机。钱包还在,手机没了。他想,手机总会出现的,再四处找寻,床和沙发底下都拉开看了,哪儿都没有。他坐在床沿,快速穿好衣服,走出门去,竟然是在宾馆一楼。宾馆很小,前台只有一个女服务员,此刻,趴桌上睡得正香甜。

你看见我的手机了吗?他叫醒服务员。

你的手机?没看见啊。胖墩墩的服务员揉着胖墩墩的圆脸盘。

我是怎么到这宾馆的?

你就这么走进来的啊。女孩继续揉眼睛。

我一个人来的?

至少我没看到有人送你。女孩呵欠连连。

现在几点了?

女孩指一指身后墙上挂着的四面时钟。

四点半。他找到了北京时间那块。

李生回到宾馆。这是哪儿?他又怎么到的这儿?领导去哪儿了?对了,还有徐文丽呢?一些片段模模糊糊闪现。他们喝完了酒,几个人约了要去喝咖啡,其中就有徐文丽。他记得自己坐在饭店门口的石阶,笑眯眯地看她和同事商量去哪个咖啡馆。至于后来,后来……似乎她的同事们都一个个走了,咖啡馆里只剩下他们俩。他对她说了什么?是说了喜欢她的话了吗?悚然心惊。他似乎确实是说了。又似乎是,他把她臭骂了一顿……还有什么?他狠狠拽了一把头发。到卫生间洗脸,洗脸,洗脸。

水冰凉,秋天很深了。

等不得天亮明,他离开宾馆,循着模糊的记忆,打车回到那家饭店,饭店刚开门,服务员找了一圈;又打车到咖啡馆,看门面,他依稀记得就是这家咖啡馆,咖啡馆服务员也找了一圈。哪儿都没手机。他走出咖啡馆,呆了呆,问哪儿有移动服务点。十多分钟后,走到了服务点,还没开门呢。他在服务点门口坐下,看阳光照耀在大街上每个人的脸上,忽然有些想哭。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

开了新卡,恢复部分数据,他搜索通讯录,果然有徐文丽的号码。什么时候存的,他不记得了。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再打过去,给按掉了。想发短信问,手机在不在你那儿?却发的是,昨晚我喝多了,真不好意思。又发一条,我昨晚没做什么吧?许久,短信铃声响起。

不要再说昨晚的事。徐文丽说。

我做什么了?断篇了,什么都记不得了,太不好意思。

不要说就是不要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要拿什么断篇这种话来搪塞。

对不起。他回复道。

徐文丽没再回复。他攥着陌生的手机,在阳光底下走着。蓝蓝的天,宽宽的地。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也没一个人认识他。

电话铃声响了五六声,方才接起。

你怎么回事啊?昨晚怎么喝那么多酒?

我昨晚做了什么?他又拽了一把头发。

算了算了,还好别人不和你计较。快回来吧!你在哪?

我在哪?我不知道我在哪儿啊。

秋风吹过,李生阵阵战栗。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汗湿。这究竟是在哪儿呢?他甚至觉得,如果有人告诉他,这并非人世间,他也会相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