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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9年第3期|丰一畛:安魂曲

《湖南文学》2019年第3期 | 丰一畛  2019年03月06日08:43

丰一畛,原名孔瑞,一九八七年生,山东泗水人,贵州民族大学教师。小说散见《上海文学》《湖南文学》《山花》《作品》等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

主编推荐 / 黄斌

作者用简洁而冷峻的语言,描写了一位年轻大学教师的购房遭遇和心路历程。小说的底色无疑是沉重的。当房价飙升,从乡土逃离却在城市居无定所的一代人被无法挣脱的漂泊感牢牢绑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们的理想和情感几乎成了摇摇欲坠的危楼。他们的焦虑和愤怒无法消解,最终只能变成对自己的反噬和折磨。

如果这篇作品能够对读者产生触动而多多少少有助于社会现状的改变,那就是这些振聋发聩的绝望的文字本身能够带来的最大希望了。

从人事处出来,刚下到三楼,马一跃又被叫回去。签错了,王科长一脸肃穆,并无抱歉的意思,合同改了,要签新的。打印机咔嚓了声,咯哧咯哧响起来,马一跃接过新合同,纸张还是热的。夹着文件边儿的指头不自觉地一阵痉挛,像烫着了,马一跃耸耸右肩,正了正单肩背着的包,文件就被捏到了左手上。他捻捻,掀开,再掀,迅速瞥着,没什么其他的变化,服务期延长了,以前是八年,现在是十年。马一跃的脑子一片混沌,他仰着头,无所适从地瞟,白炽灯竟然亮着,层峦叠嶂的白堆进他眼里。他的脑子不混沌了,本来也没混沌,是空白,空空的白。白天为什么不能开灯呢?王科长办公桌上的资料有点乱,这一摞,那一叠,马一跃插了个空儿,俯下身。八是个数字,十也是个数字。他不能左右什么。他已揣好了那张纸条,轻薄同时又沉甸甸的纸条,他已不能左右什么。

马一跃签字,摁上了手印。

出了行政楼,迎面撞上了钱老师。看他忙慌慌的样子,估计也是去签约的。他们点了个头,马一跃不确信,钱老师是不是点头了,他眼小,眯成了一条缝,缩着脖子,只一晃,就过去了。倪霓还在蓉城,马一跃掏出手机,想拨过去。这时恰好进来个电话。马一跃紧走几步,进了行政楼前的小树林,接了。是个销售打来的。房价又涨了,不是一点,不是几点,是一截。首付也要从两成变三成,银行贷款政策收紧了。挂了电话,马一跃纳闷,销售怎么会有他的新号?这个号码是来黔城后才办的,没几个人知道。他是去看房了,周围的楼盘转了个遍,也留电话了,可留的是以前读博士时用的号。销售打来了电话,早没打晚没打,他前脚刚拿到那张纸条,后脚电话就来了。太是时候了。马一跃遽然一惊,不至于被跟踪了吧?树叶子簌簌地响,阳光只是些地上的小圈圈,忽闪一下,又忽闪一下。他左顾右盼,快走几步,又慢下来。

当然只是个巧合。只可能是个巧合。

石板路窄,对面走过来一对学生情侣,手牵着手,手甩着手。马一跃横着跨出一步,踩在腐叶上。情侣后面还跟着条小狗,是泰迪犬吧?棕色的,迷你的,翘着尾巴,高抬着头,突然就冲马一跃狺吠起来。他不防备,趔趄了下,脑子一激灵。销售的电话起作用了,或者,那张纸条起作用了。马一跃盯着狗的眼睛,椭圆形的凹陷的眼睛,一瞬间,买房子的想法真实了。安家费不就是用来买房子的吗?

噜噜,噜噜。女孩扭头唤了两声。小狗不叫了,若无其事地蹦上石板路,走得大摇大摆。

马一跃划开手机,拨了倪霓的号。铃声都跳出来了,他又挂了电话。他转身,蹀躞了几个来回,远远的,小狗的尾巴上好像嵌了个光圈,亮晶晶的,马一跃跟上去。他不是在尾随一条灵巧而丑陋的狗,他越走越快,再次走进行政楼,他来到二楼的财务处。215那间办公室里坐着个中年妇女,圆脸,大眼,大嘴,表情冷峻。马一跃站在堆满了资料的沙发旁,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那女人没听见似的,故意埋着头,停顿了几秒,她睃拉了马一跃一眼,抬手指了指墙上。墙上贴了通告,新进博士领取住房补贴等补助时所需材料的通告。马一跃拍了张照片。购房合同必须是黔城本地的吗?原则上是。又停顿了几秒,中年女人答。马一跃还想问问能不能直接领现金,扣多少税,中年女人转转身,接起了电话。她的脖颈白皙,已经松垮了。左眼眼袋与颧骨之间,长了些焦黄色的斑块。电话里的内容明显不是工作上的事。马一跃想在心里骂一句,咬了咬嘴唇,犹豫着要不要走。

笃笃笃,身后忽地传来了敲门声,敲到第四下,半掩着的门被推开,钱老师进来了。马一跃退了两步,钱老师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点了点头。他轻声喊了声张姐,中年女人将手机换到另一只耳朵旁,她拉拉嘴角,也点了点头。

她的嘴唇鲜艳,或许是光线的原因,马一跃才发现,她的嘴唇过于鲜艳。

中年女人已伸手接住了钱老师递过去的材料,马一跃索性退出来了。

他们现在是邻居,他和钱老师,都住公租房二十楼的第十层。黔城多山,学校就建在山上。公租房也建在山上,不过是紧邻着的另一座山。回公租房,要绕过附近的一个少数民族村寨。算直线距离的话,学校与公租房不过百米之隔,可想架座桥,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十五分钟的路,马一跃累得气喘吁吁。他歇了会,换了双运动鞋,拎着瓶矿泉水,下山了。倪霓这时发来短信,领导在找她谈话。马一跃回,在去看房的路上。他看过房了。黔城这两年发展得快,大楼盘纷纷入驻,万科、恒大、保利、美的、碧桂园,扎着堆就来了。他没赶上好时候,他本来是可以赶上最后一刹那好时候的。怎么说呢,学校承诺了给安家费,至少二十万,还承诺解决配偶的编制,可学校的行动太迟缓了,他的行动也太迟缓了。

马一跃去了保利的楼盘,几个姑娘正站在售楼处的柜台边上说话,还没来得及瞅一眼,那个叫令狐盈盈的接待已疾步迎过来。一前一后,他们往沙盘那儿走。她的小腿肚肉嘟嘟的,屁股有一点翘,也有一点摇。马一跃盯两眼,不知再看哪儿,转头瞥了瞥柜台那儿。脑子里的一些联想随机似的冒出来。他又瞥瞥柜台那儿,确切地说,是那几个姑娘中的一个,脑海拼凑出的印象好像错位了,瘦瘦矮矮的那个,也是保利的销售吗?难道他的记忆紊乱了?

令狐盈盈在说什么了,马一跃收回目光,那不是他该关心的。保利目前已没楼可卖了,下一期开盘的时间未定,正在认筹。令狐盈盈介绍着。事实上,这也不是他关心的。或者,不是他先要关心的。有没有这种可能,马一跃咳嗽了声,先签购房合同,首付几天之内再补上。令狐盈盈长脸,个不高,说话慢条斯理的。她理了理垂在额前的一缕头发,这个,她显得为难,脸都有些潮红了,这个恐怕不行吧。是这样的,马一跃想打个喷嚏,忍着,他紧紧眉头,忍住了。单位给了一笔安家费,有了合同立马能报出来。我的一个同事,也在这买的,说你们可以的。令狐姑娘尴尬地笑笑,这样吧,她说,您先坐,旁边吧台那有茶水和饮料,我去请示下经理。

无所事事间,马一跃不自觉地朝远处打量。或许不是他的记忆紊乱了,而是这些销售们跳槽的频率太高了。他翻了翻微信,是那个姑娘吗?一套少数民族裙裾孤零零地挂在墙上,是她微信的头像。也许吧。也许他看错了。黔城海拔高,紫外线强,本地的姑娘普遍肤色较黑,辨不出年龄,相貌上整体也给人模糊的感觉。

高跟鞋噔噔噔上了二楼,一杯茶还没喝完,高跟鞋哐哐哐下来了。奇怪了,同一个人,同一双高跟鞋,上楼和下楼的声音竟是不一样的。令狐姑娘欠欠身,简直像鞠躬了,抱歉,她说,公司没有这个先例的。何况,何况现在房子卖得确实好。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吗?马一跃塞好手机,颓然地俯瞰着那一排排的沙盘模型,感觉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您是要购房的吧?令狐姑娘的眸子一眨,话音怯怯的。抱歉,我是说,能看出来,您有购房的意愿。客户里头,有的一分钱没有,全借的,借了也不知怎么还的,也认购了。您有钱,只是折腾一下而已,简单多了。移步到吧台,令狐姑娘说,马哥既然是业主介绍的,我就不多说了。目前我们这只剩了湖边的两栋高层,认筹期间,交一万抵三万。您考虑考虑吧。

喝完了一杯茶,又喝完了续的一杯,马一跃起身告辞。令狐姑娘已去接待别人,窥见他往门口去,小跑着过来送他。他摆手,踩着高跟鞋的调子,逃也似的,走得飞快。是那个姑娘吧,叫龙小云的,杵在柜台边上,低头刷着手机。她没看他。他也懒得搭理心里那点无聊的好奇心,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缺的是房子,大大的房子,缺的是钱,大把大把的钱。

保利的售楼处盖得精致,门前林木葳蕤,假山和喷泉也置得玲珑气派。保安敬了个礼,马一跃羞赧地疾走而过。马路上车流滔滔,他用以前读博士时的号打了另外那些置业顾问的手机。他们无一例外接得迅速,又无一例外给了肯定的答复。听说过赊烟赊酒的,马哥,还真没听说过赊房子的。其中一个销售这样调侃。马一跃听出了他话后面的意思,买不起,不买就是了。

早先,他是没打算买。不,买是要买,但没打算买外面的商品房。学校的公租房也能买。除了20栋用于中转,其他的楼,都在卖,专门面向新引进的高层次人才。六十平方,两室一厅一卫,十五万。外面的商品房,每平方已上万。相比,公租房当然便宜。但公租房属于单位集资建房,没有产权。还有就是,六十平方,两个人住可以,更多可能的未来,实在无法承载。

回去的时候,马一跃没走花溪大道。他坐了255,沿甲秀南路一直往前,学校西边还有两个楼盘,他没有销售的联系方式,就去问了问。问了也是白问。现在都是网络全程跟踪,交了钱才会生成合同,有了一才会有二,真的没办法。

拿着合同来报账,这是学校的逻辑;交了钱签合同,这是房地产商的逻辑。他掉进了逻辑与逻辑的罅隙,秩序与秩序的罅隙。要去借钱吗?马一跃勾着头,步子迈得缓慢。影子跟着他,暗矬矬的一团,倔驴似的,碾得更慢。他拖拽着他的影子,沿着甲秀南路走出几百米,遇上了几个铺设管道的工人。他们正蹲在路边抽烟。他也想抽烟了。很久没抽烟了。他上前要了根,又借了火。工人们莫名其妙地瞅着他,脸上的狐疑也像是黑色的。他笑笑,道了谢,抽着烟拐上了小路。他们说的方言,有一个人的话隐约能听懂,戴个眼镜,人模狗样的,连支烟也抽不起?

下山有两条路,当然上山也就有两条路。学校的大门通着花溪大道,甲秀南路这边与学校的后墙隔着一座小山包,也能去学校和公租房的,公租房与学校之间的山沟里辟着条小道,延伸过来,可以走。事实上,小道是通向那个叫廖家堰的少数民族村寨的。路上都是荆棘,有的地方垃圾成簇,公租房抬头可见,但山沟是弯曲的,小道也就是弯曲的。

岩坻转向的地方,老远就望见缓坡那里站着两个人。待近了,才看清,他们身处一片坟地。其中一个应该是道士,穿了身道袍,一手掐指,一手握着罗盘。道士叼着根烟,旁边的男人也叼着根烟。看来是有老人去世了,或马上要去世了,他们正在确定墓地的朝向和方位。马一跃对这个是有点熟悉的,读博士期间,导师的一个项目是关于少数民族民间风俗的,虽没来黔城,他当时调查过邻省乡村地区的丧葬仪式。

或许,这一片是廖家堰村寨的公共墓地吧。

走了差不多半小时,七拐八绕,马一跃回了公租房。他拉开阳台的隔离门,伸了头眺,瞭不到那两个人,应该是被山势或灌木挡住了,一会儿,能看见了,朦朦胧胧中,好像是,出现了两个黑点,小得可怜的黑点,是那两个人吗?他踱进客厅。倪霓还在蓉城,她递交辞职申请有一段时间了。他打了她的电话。安家费的凭条攥在手里了,二十五万。买的话,要先借再还。倪霓看的是前面,说的不是前面。如果半年前刚报到的时候买,一平方便宜两千多,也就是说,二十五万已经毛进去了。

挂了电话,马一跃找到那张纸条,铺开,瞪着眼看。他太穷了,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安家费不是直接给的。他去看了房子,不止一次。他只是去看了房子。他好像是想往后退的。钱老师买了公租房。没猜错的话,他到财务处是直接去报账的。买公租房也要借钱,十五万。就是借多借少的问题,只要买房,借钱的命运是逃不脱的。贫穷不仅限制了他的想象力,还扼杀了他的勇气。千真万确,签三方协议的时候,校方表过态,安家费二十万,只多不少。等编制下来了,钱就会到位。他相信,这是真的。可他生怕这是假的。按说,人事处该制定一套引进博士的实施办法,但网页上没贴出来。给的解释是,旧的已废,新的尚未出台。不确定。确定里面还有太多不确定。他忐忑,忐忑至恐慌。

他是在往后退。房子看了也就看了。他在等。他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他张不开借钱的口。借就要还,还就要约定时日。他定不下日期。钱老师买了公租房。钱老师买了最后一套公租房。不是最后一套,还有一些。校长直接在购房申请上签了字,钱老师是最后一个。马一跃再去,校长说,引进的博士多,房源紧,以后博士购买公租房要经过党委会研究讨论了再决定。他不能先签字。可是,校党委书记出国考察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当时跟钱老师说好了的,一块去申请。他先去了。批下来了,选了房了,马一跃才知情。外面的商品房涨得凶。钱老师不见得就赚了便宜。不过,马一跃的心里还是没办法不冷飕飕的。他咽了口唾沫,该给钱老师打个电话的。嘴里冒出一股异味,他屏着气,喉咙蓄起了痰,他又咽了口唾沫。

他不想打钱老师电话。哪有什么事是说好的。他不想,但他拨了钱老师的手机。这个世界上他不想却又去做了的事还少吗?安家费为什么不能直接给呢?马一跃直奔主题。这个你不知道?钱老师像在打马虎眼。可以的,扣百分之二十的个人所得税。钱老师的语气里弥漫着笑意,烟幕弹似的。去地税局开了票,二十五万给二十万。不合算吧?他补了个疑问。

是不合算。五万块啊。尤其刺刀见红的时候。挂了线,他给倪霓打电话。能借到钱吗?真要买外面的商品房吗?要不,要不把现金取出来。倪霓看的是前面,说的也是前面。不借怎么知道借不到。就是贷款,过渡一下而已,还利息都比交税划算。没有个家,现金取出来干吗呢?

我们都领证了。倪霓在感慨,在唏嘘。倪霓的感慨和唏嘘大海一样,荡啊荡,晃啊晃。马一跃本来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倪霓网购的小沙发上,他霍地站起,转了几个圈。他戒烟了。不该戒烟的。他们领证了,倪霓觉得憋屈吗?

他只去过她家一次。他只见过她的父亲一次。第一次见她的父亲,他就说了,要先领个证。第一次见她的父亲,别的没谈,他就要彻底带走他的女儿。学校解决的是配偶的编制。配偶,就是老婆的意思。老婆,就是要去领个证的意思。她的父亲不说话。她的父亲无话可说。临别之时,她的母亲重重叹息了一声,她的父亲还是压抑着,黔城,黔城真的真的太远了。

证是在他老家小县城领的。离开她家,他们去了他家。她只去过他们家这一次。待了十天,幸好待了十天。第一天他就催着她去领证了。幸好第一天就去领证了。她的户口本,她偷出来的,也不能说是偷出来的,她母亲看见了的,努力又努力默认了的。户口本出问题了,她的那张单页上,婚姻一栏写的不是未婚,不是已婚,而是不详。真够让人沮丧的,登记处的人说,你们还是调查清楚为什么不详再来吧。于是打电话。各种打电话。寄出了户口本,临行前的最后一天,谢天谢地,新户口本邮回来了,谢天谢地,他的神经眼瞅着就要绷不住了,他们领了证。他们竟然领到证了。

这样就结婚了?出了民政局,倪霓问。马一跃满头大汗。怎么今天就成了结婚纪念日呢?马一跃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领证就是结婚了?马一跃的两条腿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别问了好不好,别问了好不好,他在心里乞求。异地分居不是个事儿,真不是个事儿,这不都是为了两个人能长久在一块吗?他也觉得憋屈。他觉得倪霓也应该觉得憋屈。她的父母,更应该觉得憋屈。

他不是个东西。确实不是个东西。什么都在将就。连累倪霓,什么都在将就。

发了会儿呆,马一跃摇摇头,醒转了,揉把脸,随便穿了双鞋,出去吃饭。公租房小区没餐馆,要去廖家堰或学校。下了垃圾桶旁的那个陡坡,手机一颤,进来个电话。是令狐姑娘。马哥的包是不是落在售楼处了?他摸了把口袋。钱包没了。钱包在背包里。他找了家小超市,用微信刷了袋面包,吃着,下山了。

售楼处已没几个人,令狐姑娘在等他。不好意思,令狐姑娘迎上来,看房的顾客多,忘提醒您带好随身物品了。马一跃接过包,扫了扫她脸上恰到好处的笑,认筹的只有那一种户型,一百三十八平方?她颔首,锁骨露出来了,线条清晰。太大了,又是毛坯。马一跃像说给自己听的。没关系的。我们这边就这点房了,对面的那块地,八百亩,拍了四十多个亿,房价又要蹿了,马哥做好准备。令狐姑娘再颔首,一些肌肉动了动,锁骨的V型舒缓了,淤出了个浅窝儿。门口是有家便利店吧?马一跃陡地转了话题,急刹车似的。令狐姑娘错愕了下,是的,出门左走五十米,她恢复了职业的腼腆的笑。

马一跃掏出钱包,寻摸着,买了烟和打火机。许久没抽了,拆了盒,他使劲嗅了嗅。鼻子里塞着香烟的味儿,他折返回去,噌噌上了台阶,噌噌进了售楼大厅。

交了认筹金,马一跃给倪霓留言。买。只一个字,振聋发聩,吓了他一哆嗦。

临走,想起什么了,马一跃环顾,大厅静悄悄的,空洞得像个器物。他问,这里是不是新来了个叫龙小云的或姓龙的销售?令狐姑娘笑眯眯地说,不清楚。认筹了的客户,我会一路跟踪到底的。

她误会了。马一跃张张嘴,闭上,抬了下头说,光太亮,大厅都虚了。令狐姑娘又错愕了半瞬,继而笑了,欠欠身,是在欢送了。

坐上公交车,马一跃反应过来,后悔了,怎么稀里糊涂就刷卡了呢?开盘时选不到房,这一万块钱会退,可是,真的太大了,一百三十八平方,他注定是买不起的。

尽力而为,我这边也试试。倪霓回消息了。他想告诉她,刚干了件愚蠢的事。字打出来,按键发送之前,又删了。

是这样的吧,交了认筹金,他就没有退路了。

抽完了三根烟,马一跃开始打电话。先从最有可能借他钱的人开始。发小。高中同学。大学同学。硕士同学。博士同学。他翻了电话簿,没几个打得上电话。他硬着头皮打了。突兀感类似一根鱼刺,卡住了说的人的喉咙,听的人的喉咙。他留言。微信。短信。QQ。微博。他告诉他们了,告诉整个世界了。他想买房。学校给了二十五万安家费,凭条就在他手里。他拍了照,图片也一并发出去了。他只不过借钱周转一下。

最有可能借他钱的反而一分没有。要么借别人了。要么也要买房。要么买车了。要么刚生了孩子。有的干脆没回。没回的不止一个,明明在线的,刚更新了动态。他只认识跟他年龄相仿的人。他遇到的问题也是他们遇到的问题。大家都没现钱,有钱也去投资了。这没什么可说的。不期然地,两三个没抱希望的朋友反而回他了。每个倾囊一两万,加起来四五万。他很感动,一一言谢。书读到头了,他没几个朋友。他知道他没几个朋友。这仅有的感动便更值得珍惜,只是,感动归感动,四五万,对于三十万的首付来说,杯水车薪。

马一跃来到阳台前,抽着烟,消化着内心的挫败感。天黑了,夜是溟蒙的,没那么稠,树隐藏在山里,坟墓隐藏在山里,山也隐藏在山里。有一些光亮和响动,纠缠着,跐蹬着,从右手边廖家堰村寨里滚滚而来。廖家堰的人,多数已搬去了腾龙湾小区,有一些老人,不愿去住楼,留了下来。空的房子也没闲着,反而加盖了不少——有的是租户。学校的学生是主力,来做学生生意的人也是主力。美食街,网咖街,咖啡街,卡拉OK街,廖家堰已不再是几十年前那个以盛产优质黄牛而著称的少数民族村寨。它的核心区已被陌生人带来的陌生事物以及陌生生活所替代。听说,学校是想修座桥的,将公租房与学校的生活区连接起来,那样,老师们就不用绕村而过了。但是,有的人不答应。

吸了两颗烟,注视着廖家堰飞出的不同形状和颜色的光影,谛听着那些潮涌般起伏变幻的声响,马一跃拨了父亲的手机。是有些本末倒置了,遇上了事,首先该求助家里的。马一跃说了要买房的事。电话那头,父亲沉默,一丘死寂般的沉默,连呼吸声也隐匿了。马一跃挂了线。他本来就是通知一声,没指望什么。他又拨了叔叔的号。镇上的一家民营企业这几年挺红火,企业与农商银行合作,开通了一条融资渠道。叔叔是里面的一个信贷员。一跃啊,叔叔说,咱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出了个博士。我脸上有光。可你这一开口就是二十万。我是个农民啊,农民。只用很短的时间,最多一两个月,合同下来了,就还回去。马一跃强调。那什么,叔叔抑制不住激动和愤懑,话说得语无伦次,不是,那什么,嗳,太多了啊。

马一跃没想着回老家。他又在后退了。心里不断嘀咕,没有二十五万的安家费就好了。一切都省了。他斜睇着桌上的那张凭条,凭条也在睥睨着他。马一跃感觉到五脏六腑里充斥着两种敌对的剑拔弩张的声音。撕了它!敢!撕了它!敢!他慌乱地从简易书架上抽了本书,压在凭条上,他又抽了一本,覆上去,看不见凭条了。终于看不见它了。但那两种声音,方枘圆凿的两种声音,还在耳旁争吵不休。撕了它!敢!撕了它!敢!马一跃狼狈地进了卧室,简直落荒而逃。他锁了卧室的门,将自己砰地摔在床上。

半夜里,手机响了。是祖父,祖父来电话了。信号不好,祖父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马一跃做了决定,买房。买房就要借钱。外面借不到,只能靠家里。祖父让他回去。祖父病魔缠身,让他回去。回去不是看他的病,是商量筹钱购房的事。

早上,马一跃订了票,他欲哭无泪。坐上回老家的高铁,他给倪霓道早安,报了行程。尽力而为,我这边也不顺利。倪霓回了。

没什么可商量的,祖父已盘算好了。马一跃不用出面,他一个人去就行。马一跃想跟着,祖父说,在家等吧。那他回来干吗呢?这话,他没说出口,他不能。只是暂用,有二十五万安家费,很快能还上。他提醒祖父别忘了这个话茬。借,这不是个理由。不借,这更不是个理由。祖父的话入木三分。他出门了。

当天,傍黑的时候,祖父回来了,表弟开车送回来的。送走了表弟,重新进了门,坐上堂屋的椅子,祖父说,你回来了,明天,你叔,你两个姑、姑父来家里聚。讲好了,你叔出七万,你两个姑,每家六万。我和你奶奶这儿,有三万,加起来,二十二万,汇总了,让你叔打给你。你爸没指望,你知道的。家里就这些了。你外面再想点办法。你叔的七万,别人存他那的,他没出钱,转用的。也该谢。更该谢的,是你两个姑、姑父。明天酒桌上,话不用多说,敬杯酒就行。

祖父母的那三万,是他们的棺材本。祖父病了都没动。乡下的,人老了,小病用不着这个钱,大病没必要用这个钱。祖父说,会有用这个钱的时候,让他们等到了。这三万,大部分不是祖父赚的,他身体早不行了,是祖母一点点攒的。

城里人要吃蝉蛹、蚂蚱、豆虫。祖母照着手电筒去摸,编了网去逮,挥了锄头去挖。钱就慢慢攒下了。祖父说,正好,城里人的钱,回城里去。

倪霓也借到钱了,四万。她没说从哪借的,只是让他发了那张凭条的照片。他没忍住,跟她说了,花一万晕头晕脑认筹了保利的房子,一百三十八平方。倪霓问了开盘可能的价格,不说话了,像在心算,又像被噎着了。我是想要大房子,隔了一阵,倪霓说,可你总干脑子一热的事。她的声音仿佛在凉水里漤过,晦暗阴湿,我们怎么就领证了呢?真是脑子一热。她深吸了口气,等他接话,他没吭气。

要说,跟大城市的房价比,一万多一平方的价格确实不贵。当初,他们,当然主要是他,选择来黔城,因由诸多,不能说没有房价这方面的考虑。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在于,两年前,黔城好的楼盘也才四五千。学校给的二十五万,是个引子,引诱他骗走了祖父母的棺材本。祖父说,我们黄土埋了脖子,还图个啥?活的不是一辈一辈的人?你登了记,连个婚礼都没办,女方不说,我们心里没个数?这不像话。我们家不像话。

买个房,写上倪霓的名字,就当彩礼了。祖父叮嘱。他以为,家里凑了二十二万,他的孙子再去找上几万,就能买一套房了。马一跃是这样跟他说的。能去买了,能去付首付了。祖父忽略了后半句,上班了,领工资了,两个人没其他开销,在外借的几万块,好还。他没有解释,他还要去银行再贷一笔款,更大的一笔款,然后,按月份,不停地还,不停地还,还上三十年。

好还吗?一辈子就搁在这里了。

一辈子就搁这里了。

还有个事在心上,上次该一并问了的。再次下山前,马一跃又走进了行政楼,他近乎悲壮地敲了215房间的门。脸皮薄毫无用处,除非像那个保利的接待,表演脸皮薄。态度不好而已。态度不好又吃不了人。他咬了咬手指,充血了,紫了,按着痛处,迈过了门槛。那个中年女人已经不记得他了。她右手点着鼠标,左手托着腮,嘴巴一张,打了个哈欠后问他,什么事?马一跃的编制下来还没多久,新办的工资卡里分两次打进了几千块钱。他想查查工资单,每月到手的薪水究竟能有多少?这次,他真要去买房了。

学院,姓名,身份证号,循着中年女人的一问一顿,马一跃报上了自己的基本信息。工号。马一跃没听懂,木讷着。中年女人等了会,又说了句,工号。马一跃还是木讷着。找张纸记一下呀。马一跃眼神一挣,中年女人瞟过来的目光抖动了,他变换着脸上的表情,死眉憷眼慢慢裹上了一层光晕,他笑了,似乎有点不可遏制。记了工号,记了密码,马一跃硬戳戳地问,去哪儿查?财务处首页。中年女人捂了捂嘴。你牙疼吗?马一跃又陡地硬戳戳地问。你牙疼吗?你牙疼吗?连问了三遍,中年女人反应过来了,惊慌地望着他。

马一跃转身,出了行政楼,脸上还粘着他也不认识的笑意。他揉揉,类似于揩掉油腻或污垢,他拉着的嘴收回来了。

财务处首页上的确有个查询入口,一把小镜子正在摇晃。马一跃点进去,工号,密码,输入了,又输入了,却登录不进去。试了几遍,还是无法输入。他划开手机,找到了钱老师的号码,看了足有一刻钟,他喘息两口,放弃了。

要买房。无论工资多少,要买房。房价在涨,一星期一个价。没办法。不能等保利开盘,等不及了。何况,一百三十八平,太大。真是鬼迷了心窍。马一跃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也不能太小。倪霓提过要求,三室两厅两卫。尤其卫生间,必须两个。

倪霓的话不一定非要听,可以迂回,他习惯了迂回,他以为他习惯了,可他愧疚,他没必要愧疚啊,她想从容地结婚,他也想。她不想来黔城,他也不想啊。可他止不住愧疚,就是止不住。不仅愧疚,还有太多的东西,泥沙俱下的东西,他也止不住。他怎么那么贱呢,不知怎么就那么贱了。

无论如何,要买房。他没能力想明白为什么,真理是忽然降临的,忽然就颠扑不破的,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哪有那么多该他想的。

还有选择吗?保利没房。碧桂园抢光了。万科才圈了地。

美的有房。恒大也有。户型呢?

马一跃接了个电话。一个男的,恒大的销售。好像他在监视他。好像他打来不止一次了。

三室两厅两卫,恒大的主推户型。一百平方多一点。首付二十九万七。

倪霓说,一万块,说不定,关键时刻,缺的就是这一万块。倪霓的话一语成谶。家里的钱到账了,二十二万,倪霓的钱到账了,四万。朋友的钱到账了,两万。朋友的钱又到账了,一万。还有个朋友,说过也能接济个一两万,只差一点点了。马一跃发了微信,他没回。马一跃打了电话,无人接听。前些天发工资了,马一跃手头本来有几千块,可保利那个肌肤饱满圆润的姑娘引领着他,噔噔噔上了二楼,又引领着他哐哐哐下来了。他的卡里少了一万,他的手里多了个卡,一百块钱的加油卡。

那个小小的缺口黑夜一样一点点弥散,侵蚀着他们说话的欲望。认筹,是脑子一热吗?领证,是脑子一热吗?买房,是脑子一热吗?二十九万了。马一跃给倪霓留言,怨我。倪霓逃避瘟疫似的躲开了他的道歉。她换了种联系方式,发短信说,再去看看房吧,交个定金。我一个人去吗?马一跃发的也是短信。一个丁一个卯,辞职没批下来,咋去?倪霓回。买的时候,商量着来就是了。她语气缓和了。一会儿,她回了他的微信,我再借借看。

过了年,马一跃正式上了班,倪霓来过一次黔城。他告诉过她,学校在山上,公租房也在山上,不止一次。她听进耳朵了,下了公交车爬山时,还兴冲冲的。可走进廖家堰南边的街,她嘴巴一撇,要哭了。这明明是个村啊,学校是在村里,公租房也在村里。山上风大,20栋又迎着风口,夜里躺床上,外面呜呜啾啾地响,鬼哭狼嚎似的。倪霓说,感觉像在阴间,像在棺材里。她抱怨,小时候住山脚下,长大了一心想去平原,结果反倒上了山。她抱怨的时候搂住了他。马一跃提着的心动了下,还提着。遇到了事她也经常往后退的。尤其他们俩的事。环境变了,变糟糕了,她适应不了,一时适应不了。

但愿只是一时吧。

他们讨论过,没办法,即使鬼神出没,还是该先买个公租房。毕竟,每天上山下山太不方便了。况且,那些商品房也大多建在山上。他们定了顺序,先在公租房落脚,等攒了钱再买商品房。怎奈,怎奈事情总是生变。

他们讨论了,要选个大楼盘。马一跃跟学校签了十年,或许,十年之后,他们会离开黔城。大楼盘一般地段好,质量有保障,到时万一转手,也有余地。

马一跃去了恒大的售楼处。果然,那个叫龙小云的已辞职了。是叫龙小云吧,姑且就这么叫吧。印象里,她身材瘦小,面目黧黑,眼睛里总有一点似有若无的戒备,这戒备是双向的,好像一下子就窥见了他买不起房的现实,又好像困惑于房价那么高了他还坚持要买房的执迷。或许不是这样的,或许跟买不买房没有关系,她的戒备仅仅源于另外的一点跃跃欲试。

你从兰城来,是M大毕业的博士?跟到售楼处前的小广场上,她捂着被风吹乱的短发,谨慎而又略显兴奋地问。我曾经也在兰城读书,去旁听过宋老师的课,看新闻没,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他被行政处分了。马一跃呆滞了片刻,仿佛被毫无防备地打了一枪,他囫囵地应着,词不达意的恍然中,他们加了微信。

她说她叫龙小云,龙王的龙,龙在附近的少数民族姓氏里,比较常见。至于名字,到底哪两个字,她忘说了。或许说了,是他忘了。

通过了好友请求,马一跃低头瞅了瞅她微信的名字,默念着,直起身,回头,她在往售楼处走,那种似有若无的戒备和跃跃欲试仿佛骤然间弥散了,传染了,马一跃张开了嘴,哎,他轻轻喊了声。

她没有听到。

抱歉,马哥,没能及时联系您,实在抱歉。按照公司规定,小龙离职前该把她手头客户的信息转给我的。不说她了。上次去看样板房没?咱们直接过去吧。新的置业顾问是个帅哥,行装和谈吐都是职业化的,职业化的西装革履,职业化的伶牙俐齿。他递过来张名片,陈兴国,名字充满了正能量,仿佛也是职业化的。

在售的有四个户型:满天星(建筑面积九十五平方,三室两厅一厨一卫)、夕雾(建筑面积一百零五平方,三室两厅一厨两卫)、鸢尾兰(建筑面积一百一十五平方,三室两厅一厨两卫)、凌霄花(建筑面积一百二十五平方,四室两厅一厨两卫)。陈兴国滔滔不绝,每个户型的特点、利弊、性价比,他介绍得耐心、详尽、滴水不漏。销售的存在就是为了卖房子,这毫无疑问。陈兴国的说与沉默、察言观色与适可而止都是为了卖房子,这无可厚非。可马一跃还是无端地有些生气。他们的知识不对等。他的疑问寒酸、落魄,更类似招蜂引蝶般的耍贱,陈兴国的解答却充裕,充裕成了某种蚕食,甚至碾压。他生气。凭什么啊。凭什么啊。但他是要买房子的,陈兴国是要卖房子的。他其实没必要生气。

回到售楼大厅,坐在小圆桌旁的藤椅上,马一跃让销售算算,前三种户型,每种的首付、月供具体多少。陈兴国俯下身,一本正经敲起了计算器。他该算过不止一遍的,完全可以脱口而出。马一跃努力按捺着心底翻涌出的负面情绪,目空着陈兴国上下起舞的手指,一点一点喘着粗气。等有了必然的结果,逃避尴尬与对峙一般,他揪揪头皮说,你先去忙,我要跟老婆商量商量。

电话。语音。视频。重发了户型图。倪霓的意思是,选鸢尾兰。她都撒娇了。她很少撒娇的。115与105,只多了十个平方,首付相差无几,月供多了。105户型的,月供五千多,115户型的,月供六千。马一跃做不了决定。他做了,与倪霓的不符,就犹疑了。电话。语音。视频。楼层先定了,二八年华,选十六。关键是户型。欲望是无止境的,马一跃话说得吞吐,嗫嗫嚅嚅,似在讨饶,又似乞求。倪霓一眼看上了鸢尾兰户型的卧室。她确认了这一眼的意义。肆无忌惮地打滚,是怎样的体验?她挂了电话,挂了语音,挂了视频。马一跃捏着手机,透过玻璃,呆望着窗外虚空里的虚空。陈兴国走过来,定下来了?马一跃眨了眨眼,报复他赤裸的周全般,没有言语。定下来了叫我。陈兴国撂了句,撑着脸上的笑,讪讪地走开了。一会儿,他没忍住,整理了笑意与进攻性,又试探地走了过来。隔了两步远的距离,他没说话,陪着马一跃凝听嘈杂的起伏与波动似的,杵着。倪霓回了短信。是我任性了。盯着信息,一股黏稠酸涩的东西混合着一丝光星瞬间涌入马一跃的胸腔,他以为是感动,辨别了,再辨别了,是发酵而变异了的委屈。他的。更像是也更该是她的。良久,马一跃叹口气,多余地键了句,那咱们就买在这了,B2栋16层3号房?倪霓说,好。

马哥。陈兴国轻轻唤了声。马一跃沉重地侧了侧身,挪移了眼光。陈兴国的领带是玫瑰色的,正微微地晃。没有风,人是矗着的,他的领带竟像老钟表似的,在晃。马一跃捱惰着,一秒,两秒,三秒……三秒,两秒,一秒,在他主观的臆想中,时间仿佛弯曲了,闭合了,停滞了,下一秒与这一秒间撕裂出了一条深渊般的沟壑。是他的心在撕裂。给倪霓发短信不是去求证,而是在回避内心的疼痛。他太穷了。穷得不敢下一个花钱的决定。人轻若鸿毛,花钱的决定重若泰山,他怵,不自觉地发怵,他这是穷到根上了,穷出了猥琐、优柔、鼠目寸光。

马哥。陈兴国又唤了声。马一跃如梦方醒,猛然站了起来。

他们去了柜台。先刷了五万,是定金。两天之内,要把剩余的首付交了。

出了售楼处,阳光颤悠悠的,马一跃的双腿也颤悠悠的。左腿踢了右腿,右腿踢了左腿,腿不抖了,马一跃觉出了累。房子是期房,两年半以后才交。现在,售楼处往西往南,被广告牌围墙似的圈起来的,只是一片荒凉的地。他捶捶腿,忽然想钻进去瞧瞧。这是多么偶然的联系啊。未来的许多年里,他将在这片此前从未踏足过的土地上空的某一小块空间里,吃喝拉撒睡。这种荒谬感与随机性简直让人不寒而栗。这又是多么必然的联系啊。他拼了命,几乎用了半生的努力,搭上了全家人的身家,才来到了这荒蛮之地。是他心甘情愿要把下半辈子死死地搁在这里的。一种强悍的逻辑挟持了他,不是挟持,是刀砍斧斫,他被修整了,成为了逻辑的一部分。

沿着广告墙一直往南走,没一会,墙体中断了,空出了个车道。马一跃拐进去。是一片高低不平的小山丘。一条歪歪扭扭的车辙印在山丘里绕。马一跃走走停停,到处瞅。一座二层的空心砖房,先前是家酸汤鱼店,塑料招牌倒挂着,字已斑驳。门窗已被拉走了,荒草从砖缝的各个位置上长出来,森森凛凛,郁郁葱葱。不远处,几间年久失修看上去黝黑的木结构房子矮矮地趴在已废弃的小路旁。再走,就撞见了几座坟茔。都是些小小的土包,要不是那个硕大的蓝底警示牌,他有可能就忽略了。牌子上写着:请在规定期限内迁坟,逾期将采取强制措施!

阳光不烈,马一跃的影子,有些稀薄易碎,被警示牌切割,一半竖起来,一半越过去,落在坟冢上。马一跃望天,找到太阳,低头,看了看变形的影子。他迈了迈步子,心下纳闷,影子不应在阳光照耀的另一面吗?他的影子却旋转了方向,自行其是地绵延出去,像是被地上几撮最茂盛的野草狠狠绊住了。马一跃从小长在北方,分辨东南西北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出门掉向了,也就是分不清方向了,是件可怕的事。来了黔地,山一重又一程,层峦叠嶂,连绵不绝,东南西北的方位感就没了。难道,人、影、太阳三者间的固定联结也会随之发生转变吗?

马一跃瞅见自己的影子跳跃纠缠着覆盖了另一座坟丘,他一阵惊悸,收拾行李似的拢了拢身体,蓦地掉转身体离开了。

回到公租房,电梯口,偶遇了钱老师。他拎着几个塑料袋,是去买菜了。钱老师显得热情,过分的热情。他伸手掏袋子,掰了根香蕉递过来,马一跃推让,钱老师硬往他手里塞,他一时哭笑不得,只好接了。在看房?钱老师的笑从眯着的眼睛里迸溅出来,一跳一跳的。马一跃不想说谎,又不想坦诚以待,就回以色迷迷的微笑。外面房价蹿得快呦。钱老师的牢骚更像是某种自作聪明的引诱。马一跃也把眼眯起一条缝,轻咧了嘴,笑。钱老师退了半步,身体倚到了电梯墙上镶着的方形广告牌。莫文蔚下半年要来黔城开演唱会,广告牌里,她掀起鲜艳的红裙,叉开大长腿,闪亮的高跟鞋踩住了整个地球。钱老师将塑料袋换到另一只手上,直直身,头一抵,抵进了莫文蔚的裆里。马一跃再笑。钱老师佯怒,笑什么?钱老师艳福不浅呐。别瞎说,我可是单身。钱老师去年入职的,今年就找了个女研究生。马一跃没碰见过,但女学生的白色文胸和红色内裤,他见过。他们两家的阳台紧挨着,女研究生早住进来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外晾着,想视而不见都难。或许,新来的老师找个在读的女学生是有风险的吧,钱老师总对外宣称他是一条资深的单身狗,也从不与女学生同处人前。但与此同时,他又按捺不住自己想晒的冲动,深怕别人不知道他找了个女学生,于是,微信里,他欲说还羞地上传了戒指、女式拖鞋以及女学生的手部照片。当其他人留言恭贺有情人终成眷属之时,他矢口否认了。他们共同的好友里,送上祝福的,钱老师一个一个都做了澄清,乐此不疲。

不知道是什么心理。

那我给钱老师介绍个对象吧。马一跃调侃。钱老师顺杆上爬,腾出手来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马一跃的胳膊,好啊,马老师多费心,那就拜托了。

说话间,十层已到。他们一前一后出了电梯,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咔咔嚓,嚓嚓咔,门开了,砰一声,哐一下,门又关上了。时已入暮,屋子里灰蒙一团,廖家堰那边的乐器之音与狗吠同时传过来,城市与乡野,放纵与惊恐,缱绻,纠葛,声声复声声,一时仿佛又忘了,为什么要缱绻、纠葛。天渐热,夏至已至,对于山区而言,夏天的热不可怕,可怕的是蚊蝇,成群结队的蚊蝇。耳旁近处的几簇嗡嗡之鸣,就着从天而降的丝丝缕缕的黑,马一跃坐在房间内唯一的板凳上,剥开手里的香蕉,默默吃掉了。

首付还缺一点点。

阳台对面,学校教学楼的灯次第亮起,宿舍区的灯也星星点点地亮了。灯火辉煌,河流一般蜿蜒、奔涌。这是马一跃眼里的景色,梦一样的景色。梦衍生出更多的梦,马一跃揉揉眼,他该给倪霓打电话了。付首付最好两人都去,房产是两个人的,字就也要签两个人的。当然,陈兴国说,实在脱不开身,代签也行。但这是违规的,查出来,须重签。倪霓来不了,还是来不了。钱能凑齐吗?她问。够了,一个高中同学,起先没看到QQ留言,后来发现了,打来了一万块。马一跃回。听说要买房,有个同事借了我一万,转给你,万一用得着呢。倪霓说。

刚挂了电话,敲门声响了。马一跃屏息,咚咚咚,是敲门声。他第一反应,是不是弄错了?住在十一层的一个女老师要生了,她妈妈从乡下搬来伺候月子,认错过门。他蹑手蹑脚来到门前,伸了头往猫眼里观瞧。钱老师也在探着身子看猫眼,他的脸卡通漫画似的变了形。谁?马一跃故作疑语。门是朝外开的,他握着把手,一拧,一推,钱老师连同他刚说出嘴的“我”被趔趄着挤到了墙边。你看看,第一次想过来坐坐就碰一鼻子灰。钱老师扑打着衬衫,牢骚满腹地进了门。

房间里只有一条板凳。倪霓来过公租房了,记得她说,夜里置身公租房,像在阴间或棺材里。当时他们怎么坐的,为什么没再买条板凳呢?她还说过要把灯管换了,太暗了,可她回去了,他也就没心思了。此刻,他们,他和钱老师,站在幽昏的光影下,聊着什么。钱老师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去看房了?绕了半天,他还是想说这个说不下去的话题。是啊。顾左右而言他也挺让人提不起兴致的,马一跃只好应付。钱老师顺路问下去,看的哪几个楼盘?价位如何?准备出手了吗?应付似乎更让人提不起兴致,马一跃来了股火气,反问道,钱老师的公租房怕是快装修好了吧?话转到钱老师身上,轮到他应付,囫囵几句,话就又说不下去了。钱老师不想说他的事,尤其涉及购房的事、利益的事。说了仿佛吃亏了。他不想说,抹不开了宁愿乱说,却想让马一跃说,还想让马一跃多说、实话实说。本来说了就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不是说不说的事,也不是吃亏赚便宜的事,是欺负人的事。没必要欺负人。也没必要上赶着让人欺负。钱老师又绕开了,云遮雾罩的,绕了不止半天。昏昏欲睡中,马一跃一个激灵,他听明白了,钱老师是想把他买的那套公租房转给他。至于价格,价格是可以谈的。

马一跃被惹毛了,话上欺负人也就算了,事上还想欺负人。买卖竟然做到他这里来了,价格是可以谈的,钱老师还想坐地起价?香蕉吃完,皮还在桌子上。马一跃挪步,推了推桌子上的一本书,捡起香蕉皮,丢进钱老师脚边的垃圾桶。我是有老婆的人,我们家老婆说了算。她还在蓉城,等她来了,我请示下。马一跃说,谢谢钱老师的香蕉,很好吃。

门是半掩着的。这时电梯上来了,能听见叮的一声。机器女声提醒,十层到了。他们转头,同时朝门口看,角度太偏了,不可能看见人,脚步声是有的,嗒嗒,嗒嗒嗒。

钱老师突然说,要告辞了。马一跃跟到门口,想出了门送,钱老师挡了挡,客气了,请留步。马一跃退回来,静了一霎,咣当,关了门。

签约的地儿与售楼的地儿不是同一地儿。陈兴国顺道接了马一跃,要先去售楼处拿资料。路上有点堵,到了,更堵了,没法停车。售楼处人山人海,出什么事了。有横幅在人头攒动中东摇西晃,马一跃坐后座,偏了头,看不清横幅上的字。还有辆警车,被人群淹没在小广场上,堵死了,空洞地鸣着笛。陈兴国打了个电话,唧哩哇啦,说的不知哪儿的方言。手机一甩,他使劲按了按喇叭,嘴里嘟囔,穷山恶水出刁民。怎么了?马一跃正襟危坐,难道房子没建,你们老板卷钱跑了?看马哥说的,我们是大房开,世界500强。陈兴国开了点窗,转身扔给马一跃一根烟。马哥,我也是本地的,但不得不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你猜怎么着?几座破坟,他们死活不迁,又哭又闹,争着要补助款,也是扎心了。多补点还咋了?房开一分钱没花,用我们的钱盖房子,盖了卖给我们,空手套白狼,匀点便宜给他们,咋了?马一跃伸出胳膊弹烟灰,手指被烫了下。马哥这话说假了。陈兴国瞟了眼后视镜,地皮呢?几十亿的地皮钱不是钱?他们想闹应该去找政府,钱给了政府。协议里说明了,这事不归房开管。也是奇葩,拿那么多钱,这点小事都办不了,不知道干什么吃的?

他们抽完了一支烟。陈兴国说,咱们直接去签吧,资料上的信息我都记得。他摁着喇叭,缓慢地转到了旁边的巷子,一脚油门,车子飞起来了。

房价上涨得气势汹汹。买房子的人同样气势汹汹。签约中心熙攘一片。审核信息是要排队的。交钱是要排队的。签字也要排队。各种交钱。各种签字。签了字的都要按手印。右手食指按他的,左手食指按他代签的倪霓的。合同签了,手印按了,合同又被拿走了。马一跃忙活了半天,手头只剩了一堆收据。陈兴国解释,这只是网签,正式合同要等贷款下来了,房产中心认证了才给。马一跃翻手机,调出了那张贴在财务处215室墙上的通告。通告里说得明确,收据是没办法报销的。

回来的路上,陈兴国罗列了银行按揭所需的资料:身份证(夫妻双方原件);户口本(夫妻双方原件);收入证明(月供2.2倍以上);半年银行流水(单人每月超过一万者提供);征信报告。马一跃问了,没法公积金贷,他刚入职,公积金都还没办下来,即使很快办下来了,也要交满一年后才能用。倪霓的公积金是外省的,也没办法异地使用。只能商贷。陈兴国说,以后可以转。商贷也合算,照现在房价的涨势,能用公积金贷的时候就买不起房了。车子往前开,拐了弯又拐弯,他们都有些疲倦,一个人的哈欠传染了另一个人。马一跃过了下脑子,身份证、户口本、收入证明这些都不在话下,他的征信——陈兴国恰好在问了,对了,马哥的征信没问题吧?马一跃一怔,又一怔,大学时好像贷款了。先查查。陈兴国说,征信有问题还挺麻烦的,我发你人民银行征信大厅的地址链接。是不是要先去查征信,这都付了首付了?马一跃恍然若有所悟。没事,问题来了,解决办法也会来。陈兴国答非所问。马一跃坐的副驾驶,他没扭头,余光睨了睨陈兴国戴着墨镜的脸,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他是个买房子的,他是个卖房子的,他们之间存在着永恒的距离。马一跃皱着眉,调了调安全带,没说话的欲望了。陈兴国也没了,没说普通话的欲望了。他划通了个来电,唧哩哇啦,讲起了方言。

他们的距离更遥远了。

下了陈兴国的车,没上山,马一跃直接去了主城区。公交车上,他预感到了不妙。几年前,硕士二年级的暑假,也是在一辆公交车上,他破天荒地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家里一下子收到了三封信。收信人的号码打不通,信一直滞留在镇上的邮局,是村干部捎去家里的。三封信都来自他本科就读的那个城市,一封还款通知,两封逾期警告。父亲吓坏了。信上说要告你,他的声音颤抖,天塌了似的。信号不好,通话时断时续,奇了怪了,只要家里人打电话,好像信号总不好。父亲喂喂地喊,马一跃说听见了听见了。他记得起先在安慰父亲,父亲却壮胆似的还在喊,听不见了吗,喂?喂?后来不知怎么,他就吼起来了。全车的人齐刷刷看过来,眼睛直勾勾的,他感觉一丝不挂,父亲让他一丝不挂,贫穷让他一丝不挂。他把脸别向了窗外。

果真出问题了。信用报告上显示有逾期,还不止一次。马一跃瘫坐在大厅靠墙的椅座上,脑袋既像堕入了真空,又像被糨糊涂满了。柜台那儿只一个窗口开放。时不时有拿着征信报告的人走过去趴着低头问询。玻璃那边是个穿制服的胖女人。等人走光了,胖女人疑惑地朝这边看过来。她的眼神是鼓励的,充满善意,甚至一点点慈祥。马一跃以为自己会走过去,他希望自己能走过去,怎么办,逾期了怎么办?他要赶快去问问。可他拔不动腿。他命令自己走过去,可他的腿生了根,不听使唤了。他的意志也在生变。他反感自己就这么枯坐着,更反感起那个走过去的想法。这是怎么了?他感觉到了腐烂,耷拉着头,无奈地叹着气。胖女人不看他了,也闻到了什么异味似的抽了抽鼻子,她起身,端着杯子走开了。

腐烂的气息充斥着大厅,越来越浓烈,他身上长出了另一个他,啮噬他的他。马一跃束手无策,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绝望的漩涡中溺亡一会,再溺亡一会。嘭嘭啪啪,什么打在什么上。马一跃歪歪头,是下雨了吗?是雨水在腐烂吗?是雨水在使万物腐烂吗?

他终于有知觉了,摊开征信报告,一页页拍了,发给陈兴国。陈兴国回说,要找银行的人确认。很快确认了,七次。这是助学贷款逾期,马一跃盲目地想解释点什么。陈兴国啾啾传来了几串语音。声音糙哧哧的,带着杂响,但马一跃听明白了,助学贷款逾期比信用卡逾期还要恶劣。不过,陈兴国又留了个话头,你的逾期都是两年以外的,还好处理点。

马一跃站起来,走到柜台那儿,胖女人还没回来,他撅着屁股往里看,桌子上还有个杯子,杯子里冒着热气。没什么荒谬的,胖女人一直没回来。即使回来了,他也不准备跟她说逾期的事。他不想说,可他站在了唯一开放的窗口前,是有那么一点荒谬。耶稣说,我是道路。陈兴国不是耶稣,是个卖房子的,他偏要买房,手机嘟一声,陈兴国一下子指了三条道路:开一张非恶意逾期证明;减名;找银行人员收拾。

是下雨了,不大,但真实。银行门口的台阶上,两个老人在望着雨发呆。马一跃侧身走进雨里,他们移移脑袋,望着马一跃发起呆。人民银行旁边挨着个工商银行,马一跃身体一炸,那五千块钱就是从工商银行贷的。他走进去,不知为什么就走了进去。一楼在装修,业务办理暂时挪到了二楼,但取号还在一楼。有个年轻的工作人员站在取号机旁,问他要办什么业务。她长得温婉标致,脸是圆的,胸挺鼓。他不是故意要看她的胸的,他只是被问住了,不敢抬眼,眼神恰好搁在了那两团饱满上。那个……我……马一跃结结巴巴,工行的卡能异地补办吗?他突然想到了这一句。暂时不行。女孩说。

马一跃退进雨里。大学二年级的春上,他贷了那五千块钱。这是事实。针尖一样的事实。他逾期了,卡也不知什么时候丢了。父亲把那三封信装在另一个大信封里,一股脑寄给了他。信上写明了还款账号,还款方式,银行联系电话。他将这些信息都转录进了手机的备忘录。后来,他终于开始还款了,后来,到了去年,他终于还上了,加上利息,还了小一万。他以为这个针尖扎的伤疤痊愈了,可针尖又在伤疤上扎出了新的疤。他要买房。一切都是因为他要买房。五年以上的逾期,银行会忽略,可他的逾期恰恰只有三年。

一切都是因为他太穷了。

马一跃打了那个号码,电话一直占线。他一直打。拨通了,他含混几句,声音低沉,说想开一张非恶意逾期证明。电话那头是个男人,语气蔫蔫的。你这种情况太普遍了,国家的便宜那么容易占的吗?他恳求,一再地恳求。哪怕,他说,哪怕交点钱呢。多交点钱呢。男人哼了哼,语气更蔫了,拖着长音反问,我认识你吗?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恶意的?马一跃捂着脸,要哭,我想买房子,办不了贷款。一点……一点挽回的可能……都没有吗?马一跃艮艮滞滞,话说不顺溜了。对面的男人还是那句反问,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恶意的?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恶意的?马一跃仰头,泪出来了,雨落在泪上,水熬着水,水煮着水,每一滴雨都是个问号,每一颗泪也是个问号,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恶意的?每一滴雨都是一根针,每一颗泪也是一根针,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恶意的?

雨有些密了,也有些紧,雨或泪挂在睫毛上,马一跃眨眨眼,眼前的路更模糊了。车子,各种车子,制造着声响,各种声响,从他身旁呼啸而过。这世界好空旷,这人群好陌生啊。马一跃将手机摁在胸口,擦了擦屏幕。他滑动手指,机械地刷着微信。第一条,是一个叫喝咖啡的斑鸠的人的更新。划两下,还是一个叫喝咖啡的斑鸠的人的更新。马一跃来回拉了拉,放大着图片。出什么事了。一群人正举着横幅游行示威,好像发生了冲突。

一张照片里,一顶警帽琥珀似的还没掉下来就被定格在了高高的空中。

“死者安息,生者安心!”

“抗议强拆,抗议强迁!”

“尊重少数民族风俗!”

人群混乱,横幅是扭曲的,横幅上的字也就变得扭曲。另一张照片里,几个身披道服的道士正围着一口棺材念经打醮。掌坛师着红色道袍,右手握锡杖,左手摇摇铃,手舞足蹈。其他道士或锣或鼓或铙或钹,口中一律念念有词。

还有一段视频,采访的围观群众。马一跃点了点,网络太卡,无法缓冲。喝咖啡的斑鸠加了评语:房子是个圈套,房开是个圈套,活着是个圈套,死也是个圈套。圈套裹圈套里,你如何心安?

喝咖啡的斑鸠,一套少数民族裙裾,马一跃从恍惚里惊醒,不是那个龙小云吗?是龙小云吧。她不是个卖房子的吗?

雨还在下,莫名其妙地下,马一跃上了公交车。

大学贷了五千块的事,倪霓知道。他在还,后来还上了贷款的事,倪霓也知道。可他现在怎么跟倪霓解释?为什么要贷款呢?他确实跟倪霓解释过了。他说,那个学计算机的室友立志成为一个导演,就像学电子信息技术的他立志成为一个法学博士一样,他们惺惺相惜。他没办法不支持他,他担任了他短片的编剧,钱不够了,把当年的学费也贡献出来了,他们最终完成了那部叫《护田》的电影。虽然完成同时也意味着片子再也无人问津,但毕竟,他们偷偷完成了。

他说了谎。他的室友是想当导演,也拍了《护田》,他是去跑腿了,但没出钱,也没编过一句台词。而且,这只是谎言的一个版本。他还跟另外的女孩解释过另外的版本。真实的原因是,他太穷了,交不起学费。为什么没及时还贷,除了对逾期的后果没有概念外,还是太穷了,用钱的地方太多了。那个时候,他正在追求倪霓。他又在找借口了。他撒了很多谎,只是想掩饰自己,太穷了。他的血是穷血,骨头是穷骨头,他不敢直盯着自己的穷,谁也不敢直盯着自己的穷,就只好找借口、只好说谎。可现在,谎言无以为继,他该何去何从?

承认穷是件难事,承认了穷,也不能解决任何的事。他还要买房吗?这个老问题卷土重来,携带着巨大的毁灭性,卷土重来。马一跃如坐针毡,却又死死地坐在板凳上。他给陈兴国留言,办不了贷款,首付能不能退?那是客户违约,违约金不菲。片晌,陈兴国专门打来了电话,房子是天,房子是地,房子的事是天大的事。马哥,首付都付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走那一步。改革开放几十年了,你见过买房吃亏的吗?

马一跃走来走去,地板咣咣响。他踢到了垃圾桶。垃圾桶里有摊黑乎乎长了白毛的东西,马一跃低头,是块霉掉的香蕉皮。他起身,开了门。只有几步路,他来到钱老师家门前。他愣了会,弯腰朝猫眼里观瞧。公租房也是房子。是这样的吧?他屏了呼吸,钱老师真要转手他的公租房吗?为什么不可以买个公租房呢?起先,最开始,他们不就是这样规划的吗?他抬手,勾起手指,放下了,深吸气,又抬手,勾起手指。几缕声音的薄雾飘过来,马一跃竖起耳朵,他的耳朵动了动,是呻吟与喘息,是女孩子在叫床。他慌了,手敲在门上,想纠正,又敲了下,不对不对,他嘟囔着,急忙回了自己房间,轻轻合上了门。

公租房没有产权。他从脑子里抠扯出这句。拽住了救命稻草般,他的心忽然跳得没那么厉害。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想,他平静了。

没办法开一张非恶意逾期证明。即使开来了,马一跃都不相信。减名也是不可取的。买个房子,只写倪霓的名字,他不担心吗?他们已经领证了,只写倪霓的名字,还要去办个假离婚。为了领个证,他们囤了一肚子委屈,现在为了买个房,他们要把这一肚子委屈挖出来,再重新囤一肚子更大的委屈吗?担不担心、费不费劲倒在其次,他们之所以将买房这事推演成了一部分现实,是因为博士入职有那二十五万的安家费。换句话说,安家费是给博士的,买个房子没有博士的名,只有博士家属的名,能报吗?这几乎也是条死胡同。那就剩第三条道路了。陈兴国给了他一个手机号。张姐,专门做消记录生意的。我们楼盘的客户有需求了,大部分都找她。陈兴国说。张姐的手机与微信同号,马一跃加了她的微信。

征信报告?马一跃传了。贷多少?近八十万。首付交没?交了。简单的几句问答后,张姐那边没动静了。马一跃留言,发语音通话请求,她都没回复。他呼叫倪霓,倪霓在加班。他说首付付了,签了两个人的名字。倪霓说,谢谢,我也是有房一族了。他想说但是,他总在倪霓这里说但是,他都怕了。倪霓应该更怕。他还是再找找张姐吧。说白了,还是钱的事。他再留言,有办法没?怎么收费?两万五。夜里很晚了,张姐才突兀地发来一串数字。他连线语音,张姐拒绝了。

转天,学院的领导把马一跃叫过去。他已入职,课下学期才能排。但也不能闲着,一些行政的工作正需人手。他忙了两天。晚上,有点晚了,张姐问他,在不?他说,在。考虑了没?他发了串语音。这两天,他的脑子放空了,根本积攒不起心力谋划下一步的事。但他却在语音里惯性地讲起了价。太贵了,便宜点。他带着哭腔。接下来要怎样,他一筹莫展,但语音里,他卑躬屈膝,阿谀讨好。好像,好像正是因了一筹莫展,他陶醉在了讨价还价中。天哪,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价格讲到了一万八。他这是玩的什么游戏?

三条路都是置业顾问指给他的。张姐也是置业顾问打包过来的。圈套套圈套,他这是被牢牢套住了吗?马一跃去了银行,与恒大有业务关系的几个支行网点,他问了三个:中国银行、中国农业银行、中国建设银行。全不给贷。晚上,他又找张姐了。这次才弄明白,即使她出面,包装了材料信息,银行答应放款,利率也要在商贷利率的基础上提高一些。张姐保证,最多不超过百分之十。

研究生科的工作都是琐事,下班了,马一跃站在公租房的阳台上抽烟。有风,阳台上的蚊子反而比房间内少。天色向晚,他给倪霓打了个电话。夜幕降临,张姐找他了。博士?是。××大学老师?是。一万五吧。能再少点吗?照片?马一跃打了个问号?发张你的照片。马一跃心生狐疑,但还是照着做了。许久,张姐那边又没动静了。

吃了晚饭,再站在阳台上,张姐取消了个视频通话。她发了语音。她还是第一次发语音。小弟弟,刚才喝了点红酒,一个人喝了点红酒。小弟弟,我和老公离婚了。她喊他小弟弟。一声又一声,声声如呢喃。小弟弟,一个人住一个房子,有时候挺孤单的。张姐的微信头像是深蓝的天空中一道道流星,马一跃仰头,他眼前的天空漆黑一片。小弟弟。小弟弟。他回放她的呼唤。她又传来了新的呼唤。马一跃拉开裤链,他的老二戳出来了。她唤一声小弟弟,他的老二挺一挺。他点开新的语音,他的老二挺得愈来愈快。

老二戳着的方向,教学楼和宿舍区灯光摇曳。右手边的行政楼,本该被黑暗吞噬的。这会儿,偏下偏左的一间房里,还亮着一盏灯。马一跃远望着那一处虚虚幻幻的灯火,什么在它的芯上跳跃、燃烧,什么在他的眼窝里晃动、爆裂。张姐。他想到了另一个女人。她们为什么不可以是同一个女人?他撸了撸老二,压进去,整理好裤子,出了门。

整座行政楼只有215室亮着。这里可以将一张纸变成一摞钱。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减名真的不可取吗?马一跃在二楼楼道里逡巡。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张姐出来了。她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是张姐吧,还是女鬼?她为什么穿着睡衣?她进了卫生间。门没关。他跨进了215室。沙发上的毛毯还是暖和的。他的老二又硬起来。他的老二一直没软下去。他想操。操一个女人。操这个世界。他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卫生间不远,冲水的声响哗啦啦的。他出了门,倚在卫生间进出口的墙边上。张姐出来了。他看着她的背影,看着这个态度不好但将来会给他钱的中年女人,下体一挺,弄湿了裤子。

她回了下头,看见他了,居然没有惊讶,她在梦游吗?还是他?她的嘴唇不艳了,眼是猩红的。马一跃眨了眨眼,什么时候,他回到公租房了,什么时候,他又站在了阳台上,抽起了烟。对面,灯都熄了。

马一跃又去了个银行,个贷部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业务经理就在恒大签约中心的二楼办公,直接去找就行了。那天,陈兴国带他去签约,他们没上二楼,他也没说,二楼的按揭部,十几家银行招聘单位似的排成了两行,都等着人来办贷款。陈兴国在微信里说,四选一。他于是以为,只四家银行与他们建立了业务关系。然而,那么多银行,查看了他的征信报告,还是摇头。只一家商业银行,提供了一点可能性。业务经理是个三十多岁脸肉呼呼有点婴儿肥的女人。她说了很多专业术语、数据,马一跃没听懂。她皱了眉头,直接摊牌,在商贷利率的基础之上再提高百分之三十,或者提高百分之二十五,但有附加条件,比如,买个保险什么的。马一跃抹脸,又抹了抹。按提高百分之二十五算,每月因为逾期具体要多还多少?他看见他拿起火把引燃了一颗雷,那雷埋在他心里。女人的手如柔荑,轻盈迅捷地敲点着手机,五百六十二。她的唇若丹霞,一启,隐隐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五百六十二元。她又说了遍,眼神在往他眼睛里看,孜孜不倦。他瞬间又有了那种一丝不挂的感觉。那感觉好熟稔啊,好羞愧啊。他身体一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马一跃不记得自己怎么回来的了。一路上,他的嘴是计算器,眼是计算器,耳是计算器,脑子也是计算器。562×12=6744。6744×30=202320。他只贷了五千啊。他还上了啊,还了近一万。他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公交车上人挤人,一个女人的屁股抵着了他的大腿。他迫不及待地留了言。给张姐留了言。他想操她。无论多丑、多老,他想操她,无论贵贱、疾病还是健康。

出差。张姐回说,你那个业务现在做不了。首付只付了二成?三成才行,这个是政策。

上山,路过廖家堰,一声巨响吓了马一跃一跳。循着声响,马一跃遇见了一场葬礼。冰棺停放在堂屋门口外,说明死者属非正常死亡。当地少数民族的观念里,普遍上讲,死亡被分成两种不同的类型。不同的类型对应着不同的仪式方式、意义属性。道士们拜完忏,正在场坝上布置八卦图。看来,马上要举行破地狱的仪式了。破地狱,为了完成导师的课题,马一跃调查过。八卦阵的四方会插上牌位、三角形小旗、三碗茶和一片瓦。地狱中心除摆放牌位、旗帜、茶水和瓦片外,另置塑料杯或盆、碗、鸡蛋和坛子。坛子里关着一只鸡,鸡代表亡人,寓意亡人被关在地狱之中。坛子最后被打碎,公鸡飞了,飞了就代表亡人魂灵升上天。八卦图还未画好,一个孝女端着盆水跑过来,哗一声,将横七竖八的石灰杠组成的地狱泼成了一滩污迹。

龙小云,马一跃认出了那个孝女。

几个男人冲过来,嗷嗷地吼。孝女回了堂屋,男人们跟着她,一路吵。他们说的民族语言,马一跃不知所以,凑上去,用汉话问一个年轻的帮忙的人。没错,孝女是龙小云,死者是她的父亲,出车祸死的。跟她吵架的,则是她的叔伯。破地狱、上刀山、下火海是最主要的改罪的仪式,耗时良久,花费颇多,迷信最深,龙小云说了,不做了。叔伯们不同意,认为她在报复她的父亲。她跟她的父亲关系不好。

傍晚,堂屋门口扯起了一盏灯,道士们开始绕棺。绕一阵,停一阵。再绕一阵,再停一阵。有一阵,孝男孝女们要跟着。有一阵,只道士们又唱又跳。有一阵,龙小云没随其他的孝男孝女们出来。有一阵,她出来了,其他的孝男孝女们跟着道士们绕,她站一旁,孤零零地看着他们。马一跃也站人群边上。木棺抬过来,冰棺打开,尸体移进最终的归宿。道士们又围着木棺绕起来。

马上盖棺了,孝男孝女走过去最后一次告别,龙小云没去。人群往后退了退,马一跃往前迈了迈。他看了眼被孤寂包围的龙小云,龙小云也望了望他。黔城太远了,马一跃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可她居然在关注宋老师,真有点不可思议,一个卖房的跟一个买房的谈到了宋老师,真有点不可思议。

在她父亲的葬礼上,他们四目相对,她没有说话的欲望,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们不过是两个陌生人。

盖棺之前的一刻,马一跃拍了张照片,尸体的脸上蒙着一张纸。

是有这样的风俗,活人的影子被盖到棺内,魂儿会被尸体的魂儿带走。马一跃现在知晓了,可之前他没听说的时候,曾在调查中用相机拍摄了盖棺的全过程。当时,他的影子连同相机的影子,都被盖进去了。他的影子没丢,魂儿,应该也在吧。这次,他知晓了,还是上前拍了照,再回到灯下,影子也在,是晃悠的。

上山了,掌坛师吹起牛角,亡人要入土为安了。道士们开道,人们抬着棺材,一路撒着纸钱,一路抛着炮仗,嘣,轰,轰,嘣。孝男孝女的哭声淹没了道路,山山海海,林林木木。龙小云也跟着,走在队伍的末尾。

人散尽,只剩了马一跃。灯下,他的影子摇摇晃晃,灯下,他的影子倏忽不见了。魂儿呢,他的魂儿还在吗?在当地人的认知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魂魄。人死后,一魂儿随着尸体的埋葬守在坟墓上,成为阴阳两界沟通的中介;一魂儿去往阴间,听候阎王宣判并转世投胎;另有一魂儿在安神仪式之后成为祖先神,享受子孙后代之供奉。

他的魂儿被带走了吗?被哪个魂儿带走了?带去了哪儿?

马一跃狼狈不堪地回了公租房。桌子上有本书,厚厚的书压着张纸条。他打开灯,捏起纸条,一字一句读起来:

校财务处:

根据《××大学引进博士实施办法》(校党字××)文件规定,请发放我校××年新引进到××学院工作的马一跃博士安家费贰拾伍万(250,000)元整,共计人民币贰拾伍万(250,000)元整。

特此通知

他弃了纸条,捧起书,翻开,第一百二十三页,读起来:

因要使一个商品能依照它的市场价值售卖,那就是,比例于它所包含的社会必要劳动来售卖,用在这种商品总量上的社会劳动的总量,必须与这种商品的社会欲望的量相应,那就是必须与支付力的社会欲望的量相应。

不知道说的什么意思,不知道读到了什么。蚊蝇太多,马一跃弃了书,抬手一抓,他的手掌黏糊糊的。他伸了舌头,舔在手掌上,咽下去了。蚊蝇更多了,主要是蚊子,从阳台撞进来。马一跃张开嘴,蚊子扇动着羽翼踢腾着长腿钻进去。他大口大口嚼着。他窜到阳台。蚊子们围过来。最左手边,黑暗与黑暗的缝隙里,一尾红光在摆动。是鬼火吗?他下了楼,投奔那团闪耀的光亮。

是那片廖家堰的公共墓地吧?磷火还在,如一盏霓虹,变幻着颜色。由红而蓝,由蓝而绿。送葬的队伍没来这儿吗?可明明有块挖好的墓地。凹着的墓地对着一块凸起的墓地。马一跃寻见什么东西在晃,是他的影子回来了吗?他躺进凹着的墓地,火光暗淡,借着最后的光星,他看见凸起的墓地旁立着一座小小的碑,上面写着:倪霓的墓。

马一跃闭闭眼,睁开,夜太黑了,他哆嗦,肃然而恐,夜真的太黑了。这是哪儿?他这是在哪儿啊?马一跃喘息,挣扎着爬起,那些矗着的硬戳戳的被他认作碑的暗物只是些更黑的影儿,他推倒了一处,又推倒了一处。

喘息声重了,他停不下来。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是他的魂吗?是谁的魂吗?可他一点也停不下来。

蚊蝇来了。蠓虫来了。唧唧。喓喓。嘤嘤。四周,都是声音,万物的声音。

马一跃颠踬了下。

耳朵里塞着的是轰鸣吗?他听见了声音的瀑布。

嗡。嗡。嗡。

嗡。嗡。嗡。

仿佛万籁俱寂。

仿佛永奏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