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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19年第3期|黄孝阳:这个新现实里,我辈大有可为啊!

《天津文学》2019年第3期 | 黄孝阳  2019年03月06日08:23

黄孝阳,1974年生,江西抚州人。作家。文学创作一级,副编审。中国作协会员。现居南京。著有长篇小说《众生:迷宫》《众生:设计师》《旅人书》《乱世》《人间世》等,小说集《是谁杀死了我》等、文学理论集《这人眼所望处》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等,以及“中国好编辑”、“中国书业十佳策划人”等。

前几天刚参加一个对谈。在座的是一些海外青年写作者,活动是江苏省文学院搞的。对谈的主题是“华文青年写作与文学的未来”,一个看上去有点大而无当,实际上极具启示性与活力感的题目。听后的感觉不大好。许多人谈论的未来,大致还是把“未来”视作一个流淌着岩石与火的星球,正朝着地球轰隆隆撞来。

所能做的,无非是赞美之,哀叹之,或诅咒之。

关于未来的言说,无非是以后没有人读文学,严肃文学要死掉啦之类的陈词滥调。耳朵都要起茧了。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意识深处估计是对自己写作的狐疑与不自信,被时代辗压如蚁的感觉;潜意识层面应该就是自己在“未来”这座水泊梁山的座次问题。

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也觉得自己卑微如蚁,也希望我写的东西能进入经典谱系。

问题是:未来是一个我们迟早会等到的确定性结果吗?

不对的。

要讨论未来,先说下历史。活生生的历史。

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是未来史。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如果希特勒打赢二战,支配全球秩序至今,我们书架上的文学经典是哪些呢?恐怕大家耳熟能详的文学经典多半要湮没无闻,或在熊熊大火中被付之一烬,比如《1984》《动物庄园》等。取而代之的是《我的奋斗》《意志的胜利》、施密特与一些歌颂极权主义的叙事与抒情。

2017年有部很热的电影叫《敦刻尔克》。这是从盟军视角拍的。如果希特勒没有叫停古德里安,四十万英法联军被德国的装甲部队辗碎,二战史与今日地球的面貌,完全可能改写。希特勒为什么要叫停?我不知道,我们都不是希特勒。但别以为这样的事不会发生,以为这是文明对野蛮的必然战胜,蒙元帝国曾打下大半个世界。包括中华文明、波斯文明、印度文明和罗马文明的世界诸多古国,在其铁蹄的冲击下都不堪一击。

昨天有个朋友给我安利了一部美剧《高堡奇人》,改编自菲利普•K•迪克的同名小说,说在一个平行世界,德国率先研发出原子弹,轴心国赢得二战,美国被德日瓜分。是脑洞,一部架空世界作品,但无疑有着极深刻的现实意义。

我的意思是什么呢?

历史是一种实然,不是非如此不可。是诸多可能性中被践行的那种。并且,是与我们今天实际生活与精神需要发生着某种深刻关系的,是“活着的过去”,是关于人的学问。

历史是一个混沌。

这不是说“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是指如何从唯物史观、文明史观、社会史观、革命史观等维度之外,借助于混沌理论等当代学科知识体系,重新建构起一个新的历史观,一个如何面对历史、接近历史、阐释历史的新范式。真实的历史无法百分之百还原。这是常识。用什么样一种工具去理解它,这中间还是有较大差异。肉眼、普通光学显微镜,与能看见原子的扫描隧道电子显微镜,所发现的完全是三个世界。

真实的历史仿佛上帝面庞。这是一幅诸文明从成长到解体重生此起彼伏的浩瀚画卷。我们对它的阐释始终在一个罗生门的语境里。我们谈论的,拥有的,一直以来,就是一个观念的历史。这就离不开虚构与想象。这句话,我愿意反复重复。有太多的,乃至于决定着人类历史进程的事件不再为后人所知。就像网上那个著名的段子《如果当初丘处机没有路过牛家村会怎样》所揭示的,人类史大致是遵循混沌原理的两个基本概念与三个原则,它与未来一样,都无法得到真正确认,只能靠一些相似的型,或者说“一些自我相似的秩序”来辨认。

对历史的阐释,必然会朝着一个阻力最小的通道进行。这个很好理解,比如对黄巢、张献忠等的评价,他们到底是流寇,还是农民起义军?

这种阐释中“始终存在着某个通常不可见的根本结构,这个结构决定阻力最小的途径”。比如这些年的民国热。为什么是民国热,不是汉朝热唐朝热?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结构导致民国热?为什么建国几十年对民国的阐释,有这么大的一个变化?而混沌的第三个原则就是说这个结构,不仅可以被发现,还可以被改变。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旦找到这个深藏于堤坝的蚁穴,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书写历史。这点太重要了,因为众生如蚁,你我概莫能例外。

“相对论消除了关于绝对空间和时间的幻想;量子力学则消除了关于可控测量过程的牛顿式的梦;而混沌则消除了拉普拉斯关于决定论式可预测的幻想。”

这段话我不知道是谁说的,个人非常喜欢,还觉得混沌同样打消了人们对历史所抱有的诸种决定论的幻想,幻想我们是骑在一头灰犀牛背上——但灰犀牛总会莫明其妙地变成黑天鹅。

为什么会这样?这不是因为“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的恶作剧,而是这种混沌机制。混沌的内在随机性,对初始条件有高度的敏感性,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而且这种随机性不等同于抛硬币,因为“一些自我相似的秩序”所提供的路径与结构,在短期上可以辨认、预测的。它的不确定性体现在一个时间量的累积上。再由量变到质变,从层流至湍流。

换句话说,历史是有惯性的,尤其是在农耕社会等信息流动相对缓慢的时代,这种惯性尤其巨大,可以用一个“卧龙岗,隆中对,三分天下”的线性方程式去求解。随着工业社会、信息社会以及知识社会的莅临,历史这副恢宏画卷日愈呈现出两个特征:一是不确定性;二是不可重复性。

确定性是不确定性的一部分,不是说确定性与不确定性分别是太极图里的两条鱼,阴阳互根,互生。前者只是后者的一小块定型。我们研究混沌,也不是满足于拍摄几部《蝴蝶效应》之类的脑洞片,是试图在不确定性中找到这些基本定型(不是定量),“大衍之数五十,遁一而卦变”,看它们自我实现的途径与结构,看它们的交叉缠绕及相互作用的方式,据而理解当下,推演未来。

而从量子力学的层面来说:

(就不讨论微观范畴里的量子体系能否作用于宏观,把它视作比喻,一个写作的启示)。

历史更可能是大家都听说的那只“薛定谔的猫”,是一个量子态叠加,遵循测不准原理,由概率起支配作用,所谓概率宇宙。这种观想能在实然与应然间架起桥梁,解决必然性下的很多自相矛盾处。

《天津文学》2019年第3期

“钉子缺,蹄铁卸;蹄铁卸,战马蹶;战马蹶,骑士绝;骑士绝,战事折;战事折,国家灭。”从混沌这个角度来理解历史,能把我们从因果决定论与概率论这个两元对立解放出来,在一个更高维度的层面去理解历史的偶然与必然,局部与整体。而现实与未来,这两个时间轴上的节点,同样适用于混沌理论。

什么现实?什么是未来?

2018年7月,我在《上海文化》上发表了一篇二万字的文章,谈论四个词语:现实,现代性,知识社会,当代小说。说现实三种。一种是作为历史的现实,一种作为当下的现实,一种作为未来的现实。

历史是人写的,人也是历史的。你叫张红卫还是叫张广袖,这个名字的来历,是由祖先的魂灵、国族的文化基因,父母的个人理想与爱好等等因素所综合决定。自打一个人从子宫分娩而出,他从来不是一个人战斗在这个世上。甚至说,当婴儿的大脑还没有开始发育,这些历史的集体无意识碎片,就可能以某种我们尚还不能理解的原型与方式,嵌入大脑皮层与脊髓深处。而人作为社会人的历史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我们在河水中。不可能跳到河岸上。当然,哪天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人的历史是可能被彻底抹去,这就不在我们讨论的范畴内。

作为历史的现实不难理解。

作为当下的现实有点费思量。我们活在当下,都是有故事的人,有自己的狗血剧情。但我们所看见的,所理解的,是如此不同。尤其是在涉及思想与观念时,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比物种之间的差异还要大。我养一条狗,哪怕只是残羹冷炙地喂养,它还懂得忠心;我养一个小三,玛莎拉蒂的买起,她居然跑到纪委去检举我为富不仁。这是玩笑话。说今天中国的左右之争吧,彼此恨不得拿对方的头颅当球踢。杰斐逊,美国第三任总统,《独立宣言》的起草者,一位伟大的人物,在面对“在革命洪流中,无辜者未经审判就被处死”的这个事实面前,同样说“正是依靠这种适当的盲目的力量,才仅仅流了无辜者一点血就赢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我不能说他错,我只是说人所看见的当下是不一样的。你看见的是无辜者的血,我看见的是这种牺牲的必要性。某种意义上,当下是碎片。我们是这些碎片的和。碎片相对有限,时间的碎片,空间的碎片,人事物三者的碎片。我们对作为当下的现实的理解只能从这些碎片出发,所以晋惠帝说何不食肉糜,这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四川凉山的孩子与一个北上广深的孩子,一个白富美与一个黑穷丑,他们所看到的现实肯定不同。

要强调的是:当下已发生一个不可逆的巨大变化,一个由现代性浪潮推动的重新书写人之本质、定义人此物种的变化,类似湍流。

我刚才说了一个词:碎片。这只是一个表象。

我们不能再回那个社会结构相对稳定的古典社会。经验的有效性,在这个日新月异的现实里,呈现出边际递减效应。圣人贤者留下的古老训诫如同牛顿力学,还能影响着人的基本日常,但起根本支配作用的是相对论与量子理论,比如没有后二者,大家也不可能拿着手机每天刷朋友圈。

作为当下的现实,是我要重点讲的。它是一个正在进行时,我们寄身其中,确如盲人摸象。这头象到底是什么?等下再说。

先说下作为未来的现实。

我刚才用混沌理论解释作为观念的历史是怎样形成的。历史与未来皆是神(人)之伸展的双臂。它同样被概率与逻辑描述,既有黑天鹅,也有灰犀牛。是预期。一个人的预期,一个团体的预期。许多个体与团体的预期之和。预期改变行为。所以从小我们就被教导要有理想,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渴望做一个无用之人,多半要处于各种鄙视链的最底端。某种意义上,我们终将成为我们想成为的那个人。观念决定行为,行为形成习惯,习惯形成性格,性格决定命运。这里有一个心理机制,听上去像伪科学,就不展开。举个例子。今天我在这里舌灿莲花,其实也是在兜售未来,希望大家理解我说的,把我说的某句话中所蕴藏的能量,注入到未来各自的写作实践中。这种写作还没有发生,但是有可能发生。

简而言之,未来是用“作为历史的现实与作为当下的现实”此两种作为基础材料(不是凭空拈来),再加上人对未来诸种虚构与想象的博弈(一场观念之战,一场观念的加权平均),所结构的一个富有诸多变数的可能性。

应该发生的,未必发生;不应该出现的,迎面撞来。

我们只能依据一个灰犀牛的大逻辑,结合那些突然飞起的黑天鹅,去计算(猜想)这种可能性出现的概率。未来是一种概率。对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作为写作者,面对这种概率问题,能做的是什么?

只有一件事可做:

把自己与这个蔚蓝星球的互相生成,所亲历的这一生,所发现的爱与恨,所渴望的伦理与道德,以及打上自己生命烙印的思想、结构、语言等,注入此概率中。

每个人的注入都会影响这个概率来临时的面貌,或大或小,而已。解释趋势的人必定影响趋势。何况还有一只混沌理论中的蝴蝶效应。这是写作者的根本意义,把自己当成一个细小的初始条件,输入人类史这个庞大系统里。未来必定会因为这种输入,获得各种不同尺度上的组织结构与声色光影,甚至有可能是决定的。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互相生成”四个字的真义。基因给了我们骨架。时代给了我们五官面容。而我们的意志与书写,也必定会改写时代的某个结构。我以为的人子的骄傲,便在这里。我们皆是洛伦兹笔下的那只蝴蝶。

蝴蝶是奇妙的。风能掀翻屋顶,撕不破这种精灵生物的翅膀。

尤其是在今天。

同样,时代的飓风撕不破一个写作者浪漫而又虔诚的魂灵,反而会增益其所不能,丰富其内心各种维度,进而突变,蜕化为另一种生物。

写作者内心要有这种骄傲,根本不必担心身后名是否还有人擦拭。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我们耿耿于怀的许多事,基本是一个对时间尺度与空间尺度没有搞明白的问题。

从一个长点的时间尺度来说,人都是要死的,不仅是身,还有名。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去把自己的灵魂与意志扔进那个以概率面貌呈现的“未来”。这才是一个写作者获得他主体性的个人时刻,是他走上发现自我认识自我摆脱自我继而完成自我溢出的动人旅程,再狭义点说,我们每个人,都曾千辛万苦战胜千万个精子,到此世上不能白走一遭,得有属于我们每个人的渴望,而不是属于别人的,哪怕他是大师,那也不行。不能让这短暂如白驹过隙的一生成为大师的唾沫星子。

这三种现实是层积岩,这个线性景观好理解。

它们还是一款迭代更新的,乃至于重写底层代码的游戏。三种现实分别是游戏的1.0版,2.0版,3.0版。

1.0版本基本在一个零和博弈的框架内,是对各种资源、尤其是对各种能看得见的自然资源、人口资源等的争抢。军事为解决争端的最后手段。这个1.0版本也就是人们最津津乐道的由牛顿力学支配的现实。我们当然还活在这个现实里,所以特朗普要打贸易战,要美国优先。但我们若只活在这个现实里,那就是哲学上的人之死。这比尼采所宣布的上帝已死更可悲。人的故事没有实质性的区别,无非是人名与地点的不同。那些让你执手相看泪眼的故事,在另一个人身上同样同时发生,人们掉的眼泪数量可能都一样。人的主体性与人的独特性,消亡殆尽。哪怕是一个莫比乌斯环,也终究是一群二维平面的生物。

2.0版本的出现要感谢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海森堡、玻尔、薛定谔、狄拉克这些量子力学奠基者,发明了互联网的组织,与比尔盖茨、杨致远、乔布斯、马云等等。他们分别从科技与经济两个维度重新塑造了我们今天的现实。生产力在全球范围内极速提升,系统里各部分(主要是国族与跨国企业两个维度)不断优化,自我强化,效率优先,强调开放与协作,是非零和博弈,最终实现帕累托改进,蛋糕做大。资本取代军事,成为最重要的力量。这种现实总的来说,是属于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它让我们在认识日常之余,得以目睹一个瑰丽的宇宙奇观与一个匪夷所思的微观世界。正因为此,美剧《生活大爆炸》里,莱纳德告白佩妮时说的这段话,“佩妮,粒子从宇宙诞生之初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常想那些原子穿越140亿年穿越时间和空间来创造我们,是它让我们相遇,完整彼此”,被今天的年轻人誉为让人无法拒绝的经典表白。这种对爱情的表白,是那些活在1.0版本里的人所无法理解的。但这种告白,让人此物种,有了澎湃未来。人,是真的可能以星辰大海作为舞台。

3.0版是预期与想象,它与前二种现实构成一个类似圣子、圣父、圣灵三位一体的结构。又或者说,这是一杯鸡尾酒,被充分搅拌过的,时空的碎片在这杯酒里面形成漩涡。

我把这杯鸡尾酒命名为新现实。

所以这些年我听到别人说我是一个先锋作家就很伤感,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啊,只是我眼里的现实与他们眼里的现实不一样。我们是“现代性”的孩子。我写的就是现实,我从未离开现实半步,半厘米也没有离开过,我呈现现实的方法是由现代性孕育的那些点线面,也不是什么高难度的级数,波函数。有时我觉得这些方法就像使用微信添加朋友一样,当属于不言而喻的常识(许多人是不会用微信添加朋友的,这不完全是他们的错)。

大家都是写作者。有句话都听过,“小说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在我看来,这是不动脑筋的说法。

小说的虚拟秩序肯定大于现实秩序,后者只是前者所绘万千图景的一道闪光。就像盖国家大剧院,前后有44个设计方案,最后中选的只是保罗•安德鲁的那个“水中巨蛋”。

小说是现实下的蛋。我承认——如果现实只是他们认为的那个现实。

但小说还是月亮下的蛋。

“若小说是对现实的抄袭,那是可耻的,至少是贫瘠与乏善可陈的”。我们今天的小说观念落后于绘画观念起码有100年。19世纪初,马列维奇就提出,要把艺术从客观世界的沉重中解放出来。抽象画的杰出代表康定斯基,他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天他正走在路上,突然看见一幅美得无与伦比的,浸泡在一片光亮中的画。他赶紧跑过去,却只看见一堆结构和色彩。于是他恍然大悟,忠实地还原现实,是艺术的最大敌人。

1.0版本的现实让人神魂颠倒,但对写作者来说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它让人上瘾,难以戒断。要摆脱它的诱惑,犹如摆脱海洛因。要有勇气去处理2.0版本的现实,不是描摹与重现,而是用人这种知道阴阳寒暑的奇妙存在,去阐释它的结构与肌肉纤维,找到它的心脏与DNA片断。而从另一维度来说,现实也不是真实,写作者一味停在描摹现实这个层面,也太偷懒了。

说这些我以为应该是常识的话真没意思,还是回到新现实这杯鸡尾酒里。所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我热爱文学。

我一直相信:现代人类的祖先智人之所以能战胜尼安德特人等兄弟姐妹,走到今天这个奇异时刻,是因为虚构与叙事。文学这种“虚构与叙事”,作为人类理解世界与自我的根本途径之一,当会贯穿于人此物种的始终——这是我对人的信仰。除非人死绝了,文学才会死绝,哪怕就剩一个亚当,他也会写,“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里,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一些朋友喜欢缅怀大师,我也缅怀,也非常尊敬他们。传统是来处,但我一再说我们已经来到了一个新现实里。传统也好,已然匮乏。我们在进入一个卡尔•波普尔所预言的开放社会,“一个蜂巢似的有机体”。这是一个比《百年孤独》还要魔幻百倍的匪夷所思的新现实。它还在不断加速,且每一秒都比刚流逝的那一秒更快一点。

我把这个新现实称之为知识社会。它大致有四个特征:一个知识生产呈指数级增长的块茎结构,一个人可能真正获得主体性(自由)的个人时刻,一个充满不确定性与戏剧性的现代性景观,一个“技术奇点”随时可能爆发的前夜。

怎样来理解这四句话?

第一,什么是一个知识生产呈指数级增长的块茎结构?

先引用自己在那篇《四个词语:现实,现代性,知识社会,当代小说》说过的一段话。

随着人类从蒸汽机走向石油电机走向比特字节,地球人基本摆脱了吃不饱饭的状态,从一个匮乏时代进入了一个相对有余的时代。匮乏时代,王朝轮回。社会财富随时面临着一个被清零的风险。这个田园牧歌式的现实其实是一个死循环。如果没有工业革命的兴起,我们恐怕还在这个循环里击壤而歌,再回家一簟食一瓢饮。“作为历史的现实”没有解决人的吃饭问题,我们经常是在一个挨饿的状态,肚子里面若稍微有几两粮食,就免不了要去歌颂什么贞观之治康乾盛世。而细加剖析也不难发现,这个现实基本由人文思维体系所建构,是一个价值理性的范畴。

但今天这个现实变了。我们能吃饱饭了。为什么能吃饱?两个最主要的引擎,一个是市场对资源相对高效的配置,另一个就是科技增长发的红利。这两个引擎都根源于工具理性。这迥异于文史哲的那种人文思维体系。不是区别,是迥异。是金庸小说中气宗与剑宗的区别。过去气宗说了算;现在剑宗一点点把对人类社会的支配权篡夺过来。我们今天所面临的,是一个由工具理性建构起来的现实,大数据时代等概念都是它的投影;那个不断循环的古典家园已然消失。这就很要命了。我们的文学在这个母体或者说矩阵已被置换的今天,又该如何发言,什么样的主题,什么样的范式,即,我们能不能找到属于我们今天的唐诗宋词,不是老祖宗的,不是五四一代人的,也不是新中国十七年的,而是真真切切属于当代中国人的观念与修辞,这就对写作者提出了新的要求。换而言之,我们在观察这个名叫“现实”的人类文明进程时,或许可以把它大致分成两个时期“匮乏”与“相对有余”。吃得饱饭与吃不饱饭的人,这是两个物种。想的事说的话肯定是两回事。我们在一个新纪元的开始,一个关于人之诗章的新开篇。对“多余品”的追逐将构成人的日常。而以摩尔定律速度涌现的“多余品”将重新开启人的哲学王国与文学王国。

这是对新现实产生根源的宏观描述。

万物因为知识有了它的名,有了逐渐清晰的面容,有了相互间的秩序,也因此有了这个我们能够寄身其中的世界。

在这个新现实里,知识生产不再是一个我们熟悉的老舍《断魂枪》里的线性因果。块茎站在树的对立面,在现实这块广袤土壤中伸展延拓,没有一个明确的中心及等级体制,各部分都可能突变产生“震惊”,它是对“一”的祛魅,消除了从“一”所衍生的秩序,打开了一个真正富有多样性的空间,一个包含冗余与废代码的空间。不再是太极两仪四象八卦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两者无从属关系,更像是一群兄弟姐妹,相濡以沫,也相“望”于江湖。它们之间的关系不断生长变化,连接这些关系的线条可分开,可连接,可逆,可修订,其性质也不一样,有刚性的,有柔性的,还有逃逸线。我之所以能坐在这里说新现实,根源也就是块茎机制。我面前的话筒不再是传统文学话语体系里的那个,也不是我打土豪分田地发起某场革命从他们手中抢来的,而是我“试图打通自然科学与文学之间的森严壁界,在文学领域内引入当代各种前沿理论、艺术理论,各种社会科学理论,尤其是物理学知识,以及对人类未来的想象”这些种种重新铸造的一个新话筒。这个话筒我就是扔给那些仍然活在牛顿力学现实里的人,他们也用不了。这不意味着我对他们的否定。没有牛顿力学,我们真的只是地球上的爬虫。

另外,在我的理解里,知识不仅是理性思辨、科学的实证与规范、逻辑的力量等,也包括了秘索思的奇思妙想,指向直觉与本能的,通过虚构表达的诗的韵律、神话叙事等。

另外,在今天这个各种专门知识构成人格“基石”的时代,在这个时空高速移动变化的当下,“人”正在沦为一堆碎片的总和。这是极其痛苦的,碎片是匕首,扎穿心灵,把灵魂切割剁烂。是巨大的噪音,这将导致普遍的崩溃与自暴自弃。

要解决这个问题,一定要有对这些碎片的梳理与排列,使之成为人格基石之上的钢结构,从而在这个由理性构建的现实与秩序里,获得作为一个“人”应该有的情感(比如天真与感伤),获得“人”的整体性与主体性。这种梳理与排列,我觉得可能有两条路:一是形而上的,去寻得那个能让自己放下傲慢的信仰;二是形而下的,即读小说。

我说了两个“另外”,它们是矛盾的,它们构成整体。

知识生产再也不存在“一部《论语》治天下”的佳话了。随着社会大分工,各门学科日趋精细专业,互相鄙视,比如大家都是搞文学的,可搞古典文学的,与搞当代文学的,大致可视作两个世界的生物,各自的行话与黑话是完全听不懂的。鄙视链自然真实不虚,跨学科的融合也是知识生产的一大趋势,这种融合又诞生了新的学科。

文学即知识生产体系里的一种,不仅是其中一种,还是各种知识体系的叙事策略。知识体系与知识体系之间有融合,更多的时候是相互为敌,尤其是在思想与观念层面。尤其是在今天,哪种知识体系真正掌握了文学的力量,就可能对世界的未来起一个主导性的支配作用。我们讲的中国梦,美国梦,这两个词及其衍生的各类型文本就是文学叙事。

指数级增长这个好理解。

两种基本增长方式:线性增长与指数增长。线性增长即积硅步以致千里,每天搬块石头,总能把愚公家前的山搬走。基本上是加减法。能乘除就了不起。指数增长就是在“中国象棋棋盘上第一格放1粒米,第二格放2粒,第三格放4粒以此类推一共64个格子问一共加起来要放多少米”的故事了。倍数增长、对数增长等算是这两种增长的变形,不展开。

第二,什么是一个人可能真正获得主体性(自由)的个人时刻?

一个小问题。为什么要结婚生孩子?答案五花八门,归纳起来无非是大家心知肚明的那几条,尤其是老妈逼婚。不新鲜。但今天这个社会对丁克,乃至单身主义的容忍度是越来越高了。以后的婚姻形式也可能多种多样,比如同性婚姻的合法化,新闻里说的人与硅胶娃娃的婚礼,电影《她》里所描述的男主西奥多与人工智能萨曼莎的相爱——这是一部让人伤感的影片。男人教会了人工智能像一个人那样去爱与心痛,与之缱绻无法自拔。人工智能渐趋完美无瑕,最后告诉男主,她在爱着男主的同时,还爱上了另外641个男人。

未来已来。

我要说的重点是,这个新现实里,我辈大有可为啊。

哪来这么多唧唧歪歪的伤感与凭吊呢?

我承认,写作者是需要天真与感伤。一个对文学本体缺乏认识的作者,不影响他写出一本好作品。但文学从来不是只有一小撮人才心领神会并且亘古不变的形式。它在变化。我们要有能力与渴望理解这种变化。人类历史没有到此终结。文学也是这样。唐诗结束了还有宋词,还有元曲明清小说与今天的白话文。为什么提及经典,就恨不得五体投地去磕等身长头?坦率说,不少作品经典地位的取得,不过是历史的玩笑与误会罢了。此时经典,不等于彼日还是经典。这是常识。

经典是源泉,亦是牢笼。天不生牛顿,万古如长夜。但若不挣脱牛顿力学的束缚,就没有爱因斯坦,没有量子力学,没有我们今天的现实。不厚道地说,所谓伤感与凭吊,也就是怀念旧有的文学生产与分配体系里的那点蛋糕吧。

许多人说文学式微。这话对,也不对。式微的,其实是几种媒介,以及社会对文学的关注度。文学本身并不式微,反而随着知识生产的指数增长,呈现出一个极开阔、极复杂的图景,且与教育水平得到普遍提高的公众关系更为密切,表现出一种从公共空间走向私域的倾向。文学在成为母体,犹如水滋养各种艺术形式。

希望我们的笔下能有当代中国人的真正面容,以及未来人类起身时的足履。

希望我们能写下属于我辈的经典。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这话是狄更斯说的,是一个十九世纪的写作者对他所处身的时代那种“澎湃活力与令人窒息的美”以及“苦难深渊与无穷尽的悲伤”最精准的捕捉。

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一张纸牌,纸牌的总和构成人类史。

牌面或有大小,每张牌必定同时包括黑与白这两块互相牴牾的内容,一边是花朵盛开,一边是秋叶凋零。哪怕是那段被称之为黑暗中世纪的岁月,同样是一个城镇兴起、诞生第一批欧洲大学的生机勃勃的时代。就人之心性的虔静等维度来看,那也是一个最具有信仰感的时代。甚至,就普罗众生而言,那个时代里终其一生不过百里、每日所食不过粗蔬的普通人,其内心的幸福指数,未必比活在今天用手机坐高铁的我们低。

十五世纪是一个工业社会。现在我们来到一个知识社会,这个时代同样是“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主观事实。只有这种认知所提供的巨大张力,其间存在的种种断裂,悬崖瀑布,匪夷所思等,我们才可能书写出一个广袤的真实世界,而非被一些单向度的道德判断裹挟心灵。

这个真实不惮于呈现出最大的恶。尤其是写作者的善恶观,它是日常生活的分娩之物,但必定要超脱日常经验,从具象来到抽象,从地面到云端,这是区分写作者灵魂质地的根本一跃。

云端是人此物种的未来。

一个写作者置身于人群中,是好的,可是远远不够的。否则作为写作者的我们就真的“死了”。不要害怕与众生为敌,众生是写作者擦拭内心那把匕首的砧石。要有这种跃出人群的渴望,在云端之上重新审视这个蓝色的滞重星球,我们才可能拥有一个更富有前瞻性的洞察力与革命性的叙事能力,才可能让人的故事不再只停留在地球表面。

很多朋友在谈文学的未来时,谈的多半是个体经验。写作者的个体经验对于同行来说并没有太多的参考价值。大多是噪音。对于写作者来说,谈这些东西,借助它们的能指与所指,构建一个人的乌托邦,固然重要。但一个人如同一滴水,还要有这种能力去理解海洋,理解对于海洋来说,一滴水是毫不足道的,又是极其重要的。即,写作者不仅得首先要成为他自己,也要有这种渴望成为各种知识结构的叙事者,还得去尽可能阐释这些知识结构的和。

第三,什么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与戏剧性的现代性景观?

这句话的关键词就是现代性。我长篇累牍地论述过这三个字。其实我所要讲的,都在这三个字里面。这也是本文的关键之一。总结一下,现代性有九张脸庞。

第一是主体性。就我刚才说的,我之履痕所及,才奇妙动人。这里有一个强人择原理。不被我所注视的,皆属冗余与无意义。或许是有价值的,这价值边际效益趋零。再粗暴点,主体有,万物才有。没有你,这个世界就什么也不是,与你毫无关系。

第二是建构性。解构相对容易,拆房子总比盖房子省事。建构难。一草一木一石一屋,皆需胼手胝足,栉风沐雨。这还不够,建构不是说你努力就行的,还要天命(偶然性)与时势。“智近于妖”的诸葛亮也不能在他手中建立起一个统一的帝国,反而是三国归晋。

从建构性这个角度来说,现代性的敌人不是传统与古典,而是渴望踏扁一切的后现代主义,又或者说后者是前者所患的疾病。

第三是碎片性。这个好理解。我开始说过的“时间的碎片,空间的碎片,人事物三者的碎片”。今天听我胡说八道,明天你可以给我安利康波周期区块链空气币。我们一天之内拥有N个身份,学生、官吏、父亲与丈夫等等,每个身份都是一块碎片。我们都是碎片。每块碎片的属性还不一样,有的是金属,有的是木头,有的是天使,有的是魔鬼。要有勇气面对此一残酷事实,我们才可能把这些碎片连接缀合,构建起一个完整意义上的现代人。

第四是不确定性。比如大家都知道薛定谔的那只既死又活的猫。从这只猫出发,我提出过一个量子文学观。把量子力学理论当作启示与比喻,尝试在文学的理论与实践层面提供一种可能性,维度,及自我辩护。或者说:它渴望打通科学与文学之间的壁垒,使科学的人与文学的人实现有机融合,成为一个更复杂的多维度的现代人。量子文学观是对不确定性原理的呈现,它能把传统语境里的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统一起来,使之与经典物理框架下的现实主义相对应,让彼此冲突的文学流派,置身于同一个座标轴。不是机械统一,是有机的“彼此照亮”。这个座标轴有点像元素周期表。另外,现代性正在把人打碎,时间、知识结构、人际关系、对世界的理解方式等。要回到作为人的整体,拥有人的主体性,在灵魂深处缝合诸碎片,量子文学观提供了一个富有整体性的路径图。

第五是戏剧性。现实不再是一个八股文体,不再平铺直叙,而是移步换景,很有点像中国A股,几秒钟前还是静水流深,一眨眼,疑是银河落九天。

第六是复杂性。世界的本原或许简单,只是一个上帝粒子,但作为其表象,其溢出,它极其复杂,并且日趋复杂。对复杂性,以及对产生这种复杂性的那个意志的理解,区别着你我。在我个人看来,复杂性应该是文学(宇宙)的最高追求。复杂性不是简单的H2O的汇聚,它要有构成河流、湖泊与海洋的愿望。系统内充满大量元素(H2O是其中一种),且呈非线性的相互作用;是开放的,犹如被风吹动的千万树叶,每片树叶或许并不知道树与自身的名字,却在这个下午构成了这株树所有的形象。复杂性也不是大,“宇宙中极小数点和极大的两端,原子和天文现象,可能是相对简单的,但中间区域的事物是复杂的,而其最复杂的莫过于生物,尤其是人”。现代性对复杂性有一种歇斯底里的追求,是一种“涌现”。有本书叫《失控》,凯文•凯利写的,对这个词有非常迷人的描述。

第七是开放性。它在打开。比如把当代小说视作一个块茎结构的生态系统,而非一个概念。里面存有由各种新观念所孕育的生物。这些生物之间的关系就与自然界诸种生物链一样奇妙。我原来说过的量子文学观亦是其中一种。再举个例。比如塞尚说,“大自然皆以球体、圆锥、圆柱体、正六面体来构成”。同样,小说也可以是由这些几何体结构。又比如对蜂巢、圆周率、湍流、乌斯莫比环等奇异事物的模仿。再简单点,比如语言的革新。语言不仅是表达的方式,是思想与文化的载体;任何一种语言,它本身就包含某种价值判断的模式与思维路径。它要是活的,与当下息息相关的。等等。

第八是加速性。时间不再是一个均质流动的状况。每一刻都比前一刻要流动得快一点。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事实。人类的发展近两百年来太快了,有点像A股市场里的妖股,本来数十万年来一直跟张普通人的心电图差不多,到几千年时略时上升,猛地连续拉出一个陡峭的大阳线,瞬间从平地登上珠穆朗玛峰,这种亢奋程度实在是让蚁民如我,目瞪口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看过许多解释,多半还是在皮毛处挠痒。或许真有上帝吧。

第九是无限性,所谓千年文学备忘录。谈论无限,极易陷入佯谬与悖论。就不多说了。

第四,什么是一个“技术奇点”随时可能爆发的前夜?

前几天与江苏棋院院长邵震中先生聊天。邵先生认为围棋之道在于用忍戒急,此是人心修炼处;在于千古无同局,此是一个广袤浩瀚。随着阿尔法狗的出现,围棋的式微落寞是大概率的事,以后就是京剧那种国粹。我个人觉得,阿尔法狗可以打败九段棋手,但无法打败一个写作者,哪怕某天人工智能进化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情感模块,会哭会笑会做菜会说动听的情话,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人还更像人。为什么呢?

人工智能是一个工具理性的集大成者,所谓深度学习,究其实质是在技术层面的计算分析。至少就目前而言,它还得依赖于人的经验与人对世界的认知。是物对自身的归纳与总结。真正的写作者必定要处理人与物两者,要对人与事做出价值判断。这迥异于工具理性的逻辑,它受益于经验与固有知识,也从直觉、想象中获出启示。价值判断是人工智能力不逮处。

更重要的是:真的作家,是要提供他与这个世界相处的独特经验,提供一个只属于他的对“人事物”三者的结构性理解,及相应的美学风貌,语言方式。这种独特性不是人工智能所依赖的大数据可以统计的。甚至不妨说,这种独特性在大数据之外。

一个富有原创力的写作者不可替代。

类型小说大概率要被取代。绝大部分读者要的就是这种套路。套路提供经验以内的事物,提供意料之中的惊喜。这会带来愉悦感。会上瘾。这有点像京剧票友为他们已经看过千百遍的一回眸一甩袖,击节赞叹。上瘾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是人最根本的一种需要,也是一种最根本的病。

从更长远来看,人与人工智能可能会形成两个物种。大概率一起组团,踏上征服星辰大海的路。对于人类的未来,我是乐观的。

百度搜索下“技术奇点”这个关键词。有本书,默里•沙纳汉写的,就叫《技术奇点》。

这里说一个疑惑,或者说一个早已存在的事实。这个事实在脑子里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大。让人头疼欲裂,持续耳鸣(耳鸣的痛苦让人生的每一刻都沦为最糟糕的时刻)。

我读过很多书,现在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无知,不是谦虚。我不是苏格拉底,更不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个几何圆圈——已知越大所接触到的未知越多,不是这样的,是真无知。

想了想,多,其实是一个概念含糊的形容词。用谷歌检索脑回路,不难发现这所谓的多,基本同质,是一类书,文学图书,这已经很狭窄了。更要命的是,这些书还多是一些十九、二十世纪的文学经典。

首先,得感谢它们,如水滋润种子,我得以破壳而出,成为人,而不是一头裸猿。那些关于人性深刻的洞见,动人的细节,世事的奇妙叙事,是汉字里的横竖撇捺折,在这个广袤的世界里镶嵌拼写出我的名字。它们有一个相对稳定的价值体系,好像是天空的蓝。我在天空下行走,走得快一点或慢一点,都不是事,我与它是一个整体。

我知道这点,知道这是和谐,是美。我还知道,哪怕是在今天,在这个现实犹如地裂海啸的时刻,这个通体散发古典之美的价值体系,还能帮我找到一个能立于地表的重心,找到一种齿轮般精确啮合的平衡感,而不至于被澎湃现实轻易摧毁。偶尔我还能用它的“慢”来对付这个剧烈变化的时代,所谓以慢打快。

但,只是不被“轻易摧毁”。

摧毁一定会发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我得承认这点,必须强调这个但字。

任何人,只要他不像鸵鸟那样把头埋进羽毛里,只要他肯抬起头往窗外看一看,只要他拿起手机的时候心里突然对这个东西的来龙去脉有了点好奇……他也迟早会承认这点。

我要说的是什么呢?

经典是我们的来处。这是我反复说过的。我还说过经典是囚禁我们的牢笼。人生而自由,又无所不在“牢笼”之中。这道理我也明白。我还一直认为,恰恰是因为韵律与平仄的要求,诗人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那些字与词的组合才能有一种奇异而又伟大的化学反应,照亮人类的心灵。但问题是:牢笼里的那个我是谁呢?我应该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是一颗十九、二十世纪的心灵。这让人感伤。

我说过“现实三种”:作为历史的现实、作为当下的现实、作为未来的现实。这是对现实的三个维度的认识。在作为历史的现实里,书是会被读完的。构建人类史与个体心灵的,就是那几本原典,以及对原典的阐述。但在后两种现实里,知识正在以我们从来不敢想象的速度、方式,喷薄涌现。我想任何人,若对后两种现实能葆有一种感知力的话(请原谅这个可怕的逻辑),那他会发自内心地承认自身的无知,像一个信徒在主的面前承认,忏悔自己的傲慢。他原先所奉为圭臬的那些准则,将荡然无存。他腔子里那颗旧心灵,将突然粉碎。

经典塑造了我们,只是轮廓。真正给予了我们五官面目,让我们拥有某种性格才能际遇与梦想的,是后两种现实。这两种现实的结构及其所指(运行方向),越来越异于“作为历史的现实”。

困在洞穴(牢笼)里的柏拉图,知道洞穴是岩石构成的。今天,那个困在时空牢笼里的人,那个还没有发现自己的无知与傲慢的人,迟早会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没有能力来理解牢笼,毋论牢笼外晃动的影子。

什么是当下的骨骼,肌肉纤维,DNA序列?

这些东西与他经验的那个历史的现实,属性完全不同。他的经验是匮乏的,是刻舟求剑式的,是可笑的,甚至是陷阱。

简单地说,作为历史的现实与作为当下的现实,区别大致如同一间茅草屋跟一幢现代化的高楼大厦,从一间到一幢,从“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到“代表了中国建筑科技的最新高度,能抗15级台风的上海中心大厦”。

这是奇迹。

那些汗牛充栋的,来自上世纪的文学经典,对此奇迹是没有解释力的。它为什么是这样的,它还可能是怎么样的……在这个高耸入云的奇迹前,只能仰视,窒息——这股让人窒息的力量啊!

我是无知的。我知道我是无知的。

我知道,作为当下的现实是由工具理性建构的,而作为历史的现实基本是由价值理性来建构的。我知道工具理性之所以能够取得这种支配性的地位,主因是科技增长带来的增量——这是人类史上从未有过的普遍富庶。

关于工具理性,我又该说些什么?

工具理性所意味着的观念变革、技术进步、信息增量等,是最强大的现代化引擎。它在创造,创造凡人该有的世俗乐趣。它在逐渐建立其自身的伦理,且有对传统道德强烈的越界覆盖的冲动;而两者间的剧烈冲突在打开一个更富有景深的现代性结构的社会。它是一辆不掉头,且不断加速的列车,载着地球奔向光速,无人可置身于这场风暴以外,亚马孙原始森林里的部落也不能够。工具理性通过“科学朝信仰的成功转化”,以及数字化浪潮,使作为整体存在的人类社会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未来,能够参与到浩瀚宇宙的衍化中。

工具理性不可避免地蔓延至社会领域,它让人的面貌趋于千篇一律,标准规范,可量化,可替代,其行为可预期。这种以精确计算、准确预测、有效控制为主要特征的工具理性是能够为人类的社会结构提供一个能让人甘心沉溺于其中的“理想模型”,以及通往该模型的最优通道。换言之,相对于古代专制社会,这个由工具理性主宰的现代社会将更容易实现对个体的控制,对人的奴役。从这个意义上说,工具理性所隐含的冷漠无情与极权主义有相通之处。我所说的工具理性是包含科学两字在内,约等于广义的科学。科学已经成为宗教,因为它建立在数理语言上的实证能力,更具魅惑。世界已经是对科学的践行,不可逆。科学,是现代性的根源所在,包括我曾说的“量子文学观”等言论都是对科学所提出的各种理论与概念的借鉴……我说过许多许多。

可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无知。

自己真的不会比一只草履虫好上多少啊。

这种无知不需要去证明。我不是苏格拉底,我只是一个年逾四十的普通男人。挫折感与沮丧感,是两只蚕,咀嚼着我的心灵。很痛,然后是麻木。现在有了一丁点好奇——它们在把我那颗十九、二十世纪的心灵当桑叶吃呢,会吐出怎样的丝,又结出一个怎样的茧,或者既不吐丝也不结茧,某天就默默死掉(消化不良,蠢死掉)。

还是有点伤感。

被所谓文学经典浸染了四十余年的神经末梢,下意识地再次释放出大量的乙酰胆碱。

我能说些什么呢?

《天津文学》2019年第3期

还是回到新现实这个主题词。

我刚才讲了新现实的四个特征,就其内容来说,它还有五个显而易见的基本冲突。我在《这人眼所望处》这本书里说得比较详细。这里摘要复制一下:

第一是知识体系的冲突。比如欧美频发的恐怖袭击事件,即根源于一个现代性的世俗社会知识体系,与一个中世纪的宗教社会知识体系的冲突。又比如上世纪美苏两国冷战后面的意识形态的冲突。知识体系是子宫,矩阵。知识与知识是可以兼容的,大多数情况下要互相为敌的,甚至矛盾不可调和。

第二是权力与资本的冲突。资本通过市场建构新秩序。它需要文本彰显其意志,不仅仅是对商业活动的描述——它的胃口显然要大得多,要把所有的书皆视为商品,并根据其可能盈利的多少进行价值重估。这就必然要与原来的权力话语产生冲突。所谓类型文学与严肃文学,即资本与权力各自的话语分娩。

第三是国族利益的冲突。国族是一个近代以来被苦心孤诣建构起的意识形态,其根源在于传统,是文化差异,历史记忆,语言与肤色,民族性与地缘等的总和。它通过汲取昔日的力量得以凝聚人心,提供安全感、某种生活方式,使自身作为一个“共同体”得到生活于其中的同胞们的认同,是“诸神凋蔽后,人的栖身之所”。国族的核心要素是地缘,为其边界,对内它要把整合,抹平阶层差异,将不同种族与不同宗教信仰者,统一到旗帜下;对外它要输出,在政治、经济、科技、文化,以及规则、形象、主导世界事务的观点、支配人类未来的信念之间等多个维度互相博弈。

第四是技术与道德的冲突。蒸汽机的发明解决了一个人力匮乏的问题。电脑及互联网的发明解决了一个人脑匮乏的问题。近百年来,不仅是物质财富,人类所创造的精神产品同样是过去数千年的总和。技术正在从效率与平等两个方面,建构自身的伦理,这将导致传统道德体系的瓦解崩毁。有两部电影《她》《机械姬》,即是对此命题的论述。

第五是代际冲突。比如我说被视为夹缝里的七十年代作家群,未来或许会被视为一个群星辈出的大时代。70后承上启下,尤其是这个“下”。这个“下”不是一个上游到下游的关系,而是突变,是在中国从农耕社会到知识社会的大跃迁背景下的地震与海啸。70后要面对那条经常被命名为“中国故事”的河流——狭义来说,即对国族的叙事;同时还要面对另一个由互联网打开的对未来的想象,是蝴蝶效应、量子理论、大脑上传等等——狭义来说,即是由科技进步打开的景深。河流与山峰加在一起,便是70后作家要处理的现实。我这样说,60后不舒服,80后肯定也不爽。

这是现实,是我们的今天与明天。但我们的文学,尤其是长篇小说远远落后于这个现实。有多少部作品所赋予的中国人的容貌与性情,能够完整呈现出这五种基本矛盾,或者其中之一?大多数还是一个说书人的姿态,那还有什么意思呢?说书人不是不好,带不来真正德性与智性的愉悦。而且这些小说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说已发生的事。是一个往后看的姿态,停留在一个“史学传统”里,所处理的题材基本还是农耕社会的魂魄,对以机械复制为主要特征的工业社会少有触及,更毋论当下这个异常复杂的知识社会。他们所津津乐道的美学风貌,无非是“茶杯里的风景”。

余华写过本《活着》。书写得很牛逼,但这个“活着”的实质很乏味。我们的小说要从这个乏味里走出来。人类史没有在福贵与那头老牛相依偎处,就到此终结。我们要用一种前瞻性的目光来审视当下的现实,去理解塑造了这个时代的各种力量,比如现代性。

举个例,说乡土文学。随着城镇化浪潮,青壮年的外出务工,及乡村空心化的事实,传统观念里的乡土文学已然式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同样随着这股浪潮,近期文坛上有一个小镇流,冒出一大批写城乡接合部的作品,被命名为新乡土文学。在小镇生活过的青年们开始攻城拔寨。小镇是不是“乡土”里的一部分?有争议。可以确定的是,在城市与乡土之间,有一大块地带、一大块的叙事空间——在那里,城市与乡土犹如两辆高速列车,轰然相撞。

一个写作者是要能抓得住这个瞬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瞬间。

这个所谓的新乡土文学,即新现实下的一个蛋。不过这个蛋还谈不上有多好。

有必要搞清新乡土文学这个“新”字的所指与能指。所指当是那些具有“当代性”的乡土人,可能是搞农家乐的村民,规模种植稻麦的农人,搞林下经济的能人,养麋鹿的牧人……他们的阅世经验、知识结构、心理面貌等,迥异于他们的父辈;而这个能指当是对他们各种维度的叙事,不再是一个“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某个男人娶了七个老婆”式的传统叙事,多了更多地方性知识、人类学、田野调查等。

这里可能还要厘定城市化与城镇化的区别。目前官方规范性的提法是城镇化。若是后者,理想状态下当是农村的系统化、链条化、结构化,是对农村各种生产要素的重新整合。所谓凋敝,只是黎明前的那段暗。但这肯定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我们这代人也许并不能看见一个个美如画的小城镇。但如果是说城市化,就存在一个虹吸效应,所谓天道捐不足奉有余。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且还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由于科技介入现实的力量每天都在增强,城市的基础结构呈现出一个迥异于历史的骨骼变异,支撑力日益放大,今天的一线城市将衍化成超级城市,二级城市将拥有现在一线城市的规模。这是一群饕餮兽,胃口可以吞下星球。这也是现代性的要求,即无极限地增长,一直到匍匐于地球上的人这个物种彻底无法负荷为止,或者人跃出大气层(这将是决定人类文明的生死界线),增长继续。

又或者说,曾几何时,人是自然的艺术品;今天,人是他自己的艺术品。文明史是人类的“弑父”史。人对自然的逃离(每时每刻,且每时每刻都在加速),才是他们崇拜自然根深蒂固的原因所在。现代城市是人类观念的产物,不是自然而然的“造化钟神秀”。它还在进化,一个澎湃浪潮——想象一下这个奇景吧,N个世代后,亚马孙河只是一座巨大的高耸入云的城市的下水沟。

中国城市化进程有两个根源,一个是基于“资本、科技进步,普世价值,消费主义”推动的全球化浪潮;另一个是以国族利益为出发点的民族主义浪潮。前者说“世界是平的”,后者说“不,世界充满裂隙”,这里有一个很深的矛盾,再加上中国独有的东亚文化,让我们看见了一个蔚为奇观的万象国度。

在这样一个时间节点,三百年前的中国人、三十年前的中国人,与今天的中国人,完全是不同的物种。但当代中国文学的面貌并没有相应呈现出这样一个革命性的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并不是在抱怨,而是说我辈大有可为。

我越来越觉得所谓的小说家,或者是文学工作者,不仅要提供一群人理解世界的观念、视角与经验(他是对他们的概括),还要提供一个可以信赖、值得尊重的知识结构(小说文本类似原型,这将帮助读者更好地应对迅速变化的时代),更重要的是,他要意识到——一些东西正在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就比如观念与修辞。

通俗一点讲,观念就是价值观,修辞大概就是方法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但观念应该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是过程,而非一个绝对先验之物。小说家们平常说的观念,多半根源于一个“我”字,把这个“我”当成丈量万物的尺度——这是必要的,也是匮乏的。要认识自我,也得摆脱自我。“我”很深刻,也易失之于狭窄。只有把观念视作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我们才可能不断进化,而不会“到此为止”,自己作为人的这一生才可能不会虚度,不会被洗脑。说句闲话,哪怕这个“我”是真理,老待在“1+1=2”这样一个命题里也乏味啊。我喜欢比喻,若把观念比喻成山峰,我可能更喜欢内心的群峰环起,而不是一峰独高。

方法论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东西。大家都用智能手机,你还在用摇把电话机,肯定是难以理解互联网及那些正在身边发生的事实。比如今天的写作者,如果肯谦虚一点,把理科生的思维当作方法论,来理解今天这个世界,可能与现实的膈就会少一点,也更容易把握所谓的时代精神,其写作也更容易有一些新鲜面貌。

观念与修辞、平等与效率、现实与虚构、秘索思与逻各斯……有时想想,这个二元世界还真是有趣啊。

托尔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借用一下:不好的小说总是相似的,好的小说总是各有各的不同。

与前辈作家相比,我可能更在意智识与技术,因为这是正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边的现实,我不可能不被这团火点燃——人这种存在正在发生着一种极深刻的变化,这是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事。关于人的本质及意义,都可能被科技的力量重新书写。它渴望着新逻辑、新发现、新思想。我渴望着这种“渴望”,渴望我对这个“新”字有点滴拾掇。

这样说,显得我有野心。

野心是一个贬义词。可在这个澎湃而来的新时代,在这个类似奇点爆炸的现实里,若没有一点野心,又怎么可能去完成那个自我教育、自我进化、自我溢出的动人旅程?我刚才说现代性,第一条即是人的主体性,即我。

“我要知道我要干什么。”

尤其是在今天这个“人为自己(不再是神)立传”的时代,写作者如果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其文本即噪声。委婉一点说:一个有赖于他人解读的文本是可疑的。

粗暴一点说,你都不知道你想干什么,那你能干出什么来呢?

一个朋友曾对我说,小说家要学藏。

这当然是对的,万千人海一身藏。

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与中国画的留白,众所周知。但你能藏的,得是你有的东西。你不能说,你连自己藏起来的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写小说与做批评,我有时觉得是一个鸡与蛋的关系。写小说,是母鸡,是一个世俗之物;批评是蛋,是形而上的。到底是鸡在蛋先还是蛋在鸡先,这是哲学问题,是逻辑问题,也是一个生物学的问题,就不去探讨。在我的个人经验里,鸡下蛋,蛋再孵鸡;也可能孵出一只鸭子来,鸭子生蛋,又再孵出一只把别人吓一跳的企鹅出来。

你不在小说里面写,但可以在文论与访谈里面说吧。如果你不知道你为什么写,又写了什么,如果你的文论或访谈不过是一些陈词滥调,所有的掌声只是一个误会罢了。

请原谅我的粗鲁。

前些天看到《连线》杂志说,计算机算法破解了畅销书的密码,此举能够拯救出版业,却会毁掉畅销小说——对畅销小说的主题和人物已经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

其实不仅是畅销小说,中国的期刊文学更不例外。如果把期刊这十年来的小说散文,归类整理,进行大数据分析,高频词、原型的N种变化,等等,不难发现——套路,基本是套路。套路没什么不好,京剧就是套路的艺术。但套路是会死的。

要向死而生,才有可能生。当然,我说的是基本,在不少期刊上,我还是能够看到一些比较好的文章。这个积淀了数十年的审美尺度、框架体系里面,如果说没有一些好东西,那也是扯淡。可惜大家都不再看纸质期刊,期刊的死几乎是注定了的事。一旦停止输血,立刻死。它们的时代已经是过去式。

再说得不客气点,前两天看了一篇谈论比特币的文章。这才是当代小说要处理的现实之一。但有多少个写作者理解比特币,知道区块链呢?大部分期刊上所谓的现实主义,离这些真正的,正在决定着人类未来历程的现实,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它们不过是冗余与重复。我承认冗余是有价值的,构成河流,但其边际价值真是不大。

最后打个比喻。

把文学比喻成一座山。上山的路千条万条,不是说只有一条路才是对的(对于期刊发表之类的,是有路径的。这只是文学的一部分。若以为它们就是文学全部的面貌,即是窃文学之名,或者说你真想要的是文学能带来的名与利)。对与错真的很狭窄。一座丰富的山,必定同时存有很多对的路与错的路。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提个问题,为什么就一定要上山?潜台词是把山巅视作文学,只有登上峰顶才可以华山论剑,煮酒论英雄。所以要登山,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万死不辞也。

不是每个人都能登上山巅。这是一个常识。要承认,要接受。要认识到平庸的真谛,不是说万人如海一身藏;而是我即他们,真实不虚。他们的灵魂,即是我体内的一个维度,一块碎片,一声在午夜里的嚎叫。要学会与失败交朋友,而非整天嘀咕,失败乃成功之母。成功真的没那么重要。

还是说比喻。据说人是猴子变的。猴子本来都是在树上跳来跳去摘果子吃的。据说某日,一只猴子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想直立行走,想尝一下除了果子以外的其他东西。它跳下树,朝着未知前行,然后这只猴子就成了我们的祖先,这事大家都知道的。我要说的是,这不是一只猴子,而是许许多多只,在走向未知的过程中,许多只猴子被猛兽吃了,掉下悬崖死了……死法多种多样吧,有的还死得特别有幽默感,是那样天真而又愚蠢,让后来者悲其遇,还是忍俊不禁——我要说的是,我大概率是那些死去猴子中的一只。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不等于“我的无意义”。

不仅仅是说我为分母做了贡献,“我是分母我骄傲”;也不仅仅是我刚才说的“人当与这个星球互相生成”,人子之光的闪耀时刻。而是我之跋涉,即是文学。这里有几层意思。

第一,没有我,哪里有“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我之目光所及,即赞叹,即舞蹈,即祝祭。世界是被我感知的结果。不被我感知的世界不存在,至少没意义。对于一个生活在雨林深处自给自足的“我”来说,雨林外等于零。而人,因为他的经历与阅读,逐渐构架起一个他自己的诗意世界(雨林)。雨林中,他所见的幽谷草木,千沟万壑,无一不是美,一棵普遍的树亦有庄严神圣。此间风景甚多,实多。而这座带有强烈主体烙印的雨林与另一个人的雨林不能时常兼容——不兼容是常态,人乃孤独之子。

第二,决定着一个国族文脉,且滋养百姓日常的,是大多数人的文学观,而非是那些最深刻的最智慧的形式。这里有一个加权计算。一个世俗意义上成功的写作者,会让自己的思想与表达方式尽可能趋近于这个加权平均值。不管他自己是否意识到这点。世界就是这样,它或许是一个奇迹,但一定不是一个关于“最优”的、无懈可击的数理模型。当我想明白这点,就突然从那些原来觉得乏味的、感觉太low的文本,嗅到各种人子的气息。里面所蕴藏的普通人那些潦草又平庸的情感,让我一再动容,甚至潸然泪下。

真正的普通人,他们注定要被湮没与遗忘。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来到这世上,爱过、欢喜过、寂寞过、也怨恨过、哭泣过、愤怒过……所有种种,构成一条浩荡大河,不舍昼夜。一个俗的比喻。犹如十四亿用户的日常琐屑(无意义)构成的市值五千亿美元的Facebook(意义)。时空不再只是为那些上升为人类群星的天才提供涌现概率的母体,它越来越渴望表达自身的诸细节,细至某滴水珠在太阳底下蒸发的全过程,以及在此过程中占据我全部视野的璀璨光线。这是关于普通人前所未有的事件。

我是他们中的一个。我越来越不在意自己的小说写得好或坏了,也不在意有多少人阅读。我深深地知道,我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形式,那一小团宇宙意志的凝聚,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是他们靴底下的土。

第三,几天前我在一个采访里说:“有的小说家是苹果,有的小说家是桃子,有的小说家是苹果与桃子。但对我来说,做水果是不够的,我希望我是超市,里面有水果,还有其他。”

结果有人批评我太狂妄了。

这是一种误解。某种意义上,苹果、桃子,皆是完美的,是上帝的恩赐,是自然律的真理性闪耀。相反,超市是不完美的,属于人的造物,有大量的冗余、废弃、可疑气息等。我所要说的,只是一个维度的变化,一种属性的转移,或者说是一次更富有整体性的系统描述——必然陷于庞杂与含糊不清,因为这是僭越。

在超市里,建构起人的道德(比如说苹果是好的)退居其次,苹果在货架上摆放的位置及其与他者的关系,成为首要。超市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产物,它是一个被苦心孤诣设计的结果。而它又给了人一个主体性的幻觉,如自助。它还许下诚信的诺言,如明码标价。许诺购物者保持缄默的权利……超市是一个介于幻觉与真实之间的奇异空间。在这个由时刻都在繁殖增长的货架所构建的迷宫深处,我偶尔能听到内心那头弥诺陶洛斯牛头怪的吼声。

是的,“牛头怪”,我不好意思说我的体内有龙。

龙是什么。是怪兽。

换个说法,我身体里是有怪兽的。我与这只怪兽彼此豢养。

我以为,这是一个写作者必须要具有的傲慢。

第四,我是一个对人类的未来整体乐观,对自身境遇相对悲观的人。当然,我从来就没有放弃把“我”高高举起的努力。人要把自身举起,何其之难。是需要掌声或荆棘揉制的鞭,前者为鼓励,后者为鞭策,如此方可能积跬步以致千里。事实上,“我与他者”的碰撞与融合,才可能构建出一个完整的人。独立于他者之外的“我”并不存在,只是一种想象与抒情。所以我必须承认,他人的评论会影响我,但这只是在情绪上。写作上,就不存在这种“影响的焦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是一小团火,燃起有时,熄灭有时。

我越来越觉得那些一辈子待在山脚下的,也是文学。这里有相对主义的诱惑,更重要的是:所谓文学,即人所有的脸庞。所有的,最普通与最奇特的总和。只有认识到这点,继而找出这个“属于你的总和”,哪怕是找出这个总和的片甲只鳞,再从这种整体性出发,便不难会发现一个迥异于日常,与星辰大海一样震撼心魂的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