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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8年增刊-1|阿微木依萝:歌声从河面上传来(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8年增刊-1 | 阿微木依萝  2019年03月06日09:11

阿峨史聪望着对面的山坡,那棵松树要是再长上去几米,父亲的“新房子”就可以乘凉——如果他还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怕热,一样喋喋不休,一样恨不得将房子建到树上去,他会渴望那棵树离得近一点。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父亲的一生就混完了,三年前还活在世上呢。

父亲埋在索玛花最多的山坡上,阿峨史聪喜欢那些大团大团的花朵,完全绽放时,任何方向吹来的风中都是花朵的香气。

父亲走后的有一段时间,他留了很长的头发,后来又将头发剃了,只在额头上方标准地留着天菩萨,左耳上挂着耳环,胸前配着自己雕刻的一只鹰。

在峨边,阿峨史聪只担心他居住的五渡镇的秋天,秋天是不太好过的季节。遇上年份不好的时辰,山洪常有发生,灾害虽然不算毁灭性,稍微留心几乎够不上麻烦,可提心吊胆的日子也难熬。春季最好混,即便有忙不完的庄稼。冬季稍微难一些,气候冷起来几乎出不了门。这儿的气候随着海拔升高有所不同,夏天山顶戴雪帽山下穿凉鞋的情景也常见。反正住在这儿的人已经学会怎样与大自然打交道,天上什么时候来雨,什么时候想出太阳,什么时候又下雨又出太阳,都难不倒五渡镇的人。五渡镇的人几乎不出门做工,即使外面的世界很繁华,他们也不为所动。只有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才会感到心安。阿峨史聪算是出过远门的人,他的文凭在五渡镇不算低,足足上完了高中,是个懂文化的人,他也只爱五渡镇,除此,世上任何地方都挑不起他的感情。

此刻,恰好是初秋的早上,他坐在河边抽烟,心情谈不上好也不坏,面前的烟头已经有五六颗了。家就在身后不远的山壁旁,新建的木房里这会儿“呜呜”叫着几只刚买来的小黑猪。他喜欢每年养几只黑猪。父亲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养小黑猪了。

眼前的河水被阳光照得透亮,水面飘来树叶和细碎的野花,阿峨史聪心情顿时畅快。这正是他每日空闲就往河边闲坐的原因。河水会冲出许多想象,他想象中的五渡镇在很久以前有五个渡口,有船只从远处来,在陡险的山川间,游人撑着筏子从远处来。

“所以说咯,史聪啊史聪,我们该吃饭啦,你不吃饭的吗?”

母亲来喊他吃饭了。每个早上的这时候她准时来。

“所以说咯,不知道的人以为你在这儿等什么人呢。你不会真的在等人吧?”母亲走近了一些又说。

她张口不离的口头禅就是“所以说咯”。刚刚开始学用汉语,能记牢的就是“所以说”。双语交汇,搭配随心所欲,十分奇怪但很有趣,比如说灯光,她说是光灯,比如说我还有很多事做,她说的是,我还有很多做事。现在她一定是做好饭了,不管有多忙,每天早上,煮好早饭就会来这儿喊儿子吃饭。她还不算年老,可儿子也不小了,只能说操心成了习惯,27岁的阿峨史聪在她眼里仍然稚气不脱,仍然需要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此刻,一路风风火火的,故意装作急匆匆的,在早晨阳光下,穿着她的黑色百褶裙,浩浩荡荡地朝着河边来。

“阿姆啊,”他喊了一声,掐掉烟头才说,“不是每句话前面都要用‘所以说’这三个字呀。都教你好几遍了。你先吃吧我还不饿。”

“所以说咯,你不饿我饿呀。”她擦一把脸上的汗水。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急忙说,“我又给你问了一门亲,听说……”

“阿姆,我早就跟你说过啊,我的亲我自己去说。”

“所以说你不懂啊,没有人帮你,哪儿去说?”

她只是嘴上抱怨两句,其实无力操办阿峨史聪的事情。自从死了丈夫,她一个女人家,挣不了大钱,小钱也挣不到几个,要不是阿峨史聪懂事帮她分担家务,这会儿她已经累死了吧。何况在感情这件事上,儿子是个执拗的人,又见过世面,又读过书,读过书的人总会有点不读书的人难以理解的想法。他偏要自己去说一门亲,放在以前会被她当成笑话,现在不同了,她知道他是认真的,恐怕没有比这件事更让他认真的。

她顺势坐在面前的石板上。每次说起儿子的亲事,她心里的想法就像河水一样暴涨。“真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她心里这样想。“不知道长什么样子?”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凭着做母亲的直觉,恍然大悟儿子为何坚持自己说亲,看来他已经有了心上人。她高兴得一拍大腿,脱口而出:“我得攒点儿钱了!”

“阿姆,你攒钱干啥,该花就花。”阿峨史聪说。

她没有答话。

“每次说起到哪儿求亲你就发呆,我的事情你不要操心啊。”

她根本没有注意阿峨史聪说的话。

“阿姆。”阿峨史聪在她眼前晃晃手。

“所以说,我总算知道啦。”她万分高兴。

“什么啊?”

“所以说咯,我还是不算笨的,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啦?去吧去吧,放下家里乱七八八的事情,忙你的正事去。”她又将乱七八糟说成乱七八八。

“哪有这么快的事。”阿峨史聪脸红了一下。说起这件事,他心里很慌,也很愁闷。有些事一两句说不清楚,自己想了很久也没想清楚。

“所以说咯,你只是有点胆小。我的儿子,你长得比荞麦花还好看,愁什么。”母亲骄傲地说。说完这些话起身独自回家。她可能真是饿了。

阿峨史聪继续蹲在河边。这是习惯。每次他总要落在后面,一个人在河边多坐几分钟。

河面漂来一件旧衣裳,还有只旧鞋子。河风一阵一阵敲在脸上。

课后,阿诗和阿牛在学校旁边的山坡上闲谈。

“我想得很清楚了。暂时瞒着父母。早晚有一天我会带他去和父母见面的。”阿诗对阿牛说,语气像在发誓。

“你要在五渡镇的小学一直呆下去吗?你留在这儿不愿调走就是为了能经常看见他吧?阿峨史聪虽然也读过书,还挺有几分唱歌的才华,也许他将来会突然成了歌手?可毕竟辍学了,现在也没有稳定的工作,你要想清楚啊,你的父母迟早会知道,他们可能会反对。”阿牛说。

“我想得很清楚,阿牛,这件事先不告诉父母,拖一天是一天。”

“你们总要结婚的嘛,事情也不能一直拖下去。你是没有想好吧?”

“你觉得我对他不真心吗?阿牛,我敢发誓……”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我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我只担心父母不同意。你知道阿峨史聪的家境。”

“我知道。”

“反正,暂时瞒着吧。”

“随你的意思好啦,我其实也不该多嘴。”

“阿牛,你该找个喜欢的人了。我看史嘎不错。”

“你不要管我了。我不找。”

“阿牛,史嘎真的不错……”

“我都说了不找。”阿牛有些生气,起身走两步又坐到另一边,与阿诗隔着好几米远。

“我感觉你好像有喜欢的人。”

“瞎说。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怎么知道。不要再说这些。我没有这样的心思。”阿牛摇头阻止,心里莫名感到慌乱烦躁。望着学校外面的山坡,往事像潮水在心里翻腾。她和阿诗在一个学校教书,好几次她想申请调到山那边的学校,又觉得调到山那边仍然不会心安,她其实很茫然,哪儿都不想停留,只要一直走一直走,永远不停下来就好,像个穷困潦倒的浪子也好,这才是她内心动荡不安的主要成分。可阿诗不懂这些。她也懒得跟她多说。对她来说,阿诗只是这所学校认识的老师当中,勉强可以多说几句话的人,关系还不到掏心掏肺的地步。眼下聊的话题明显已经超出范围。她之所以坐到远一点的地方,是希望阿诗自己结束话题,或者干脆离开,让她一个人坐在山坡上静一静。以目前的心情,最好谁也别来打扰。她心里越想越难过,想起从前的很多个晚上,她打包好了行李,站在学校门口的路上几次险些迈步出去,再也不要回头,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关头总会想起母亲那张悲苦的脸,想到她费了很多心血才将她养大,她就真的勇往直前了。现在她是母亲的靠山,出不起任何差错,她的生命绝大一半是为了母亲而活。父亲很早很早以前娶了别人,扔下她和母亲,去跟别的女人过日子了。听说他带着那个女人去了水草丰美的地方,在那儿定居,养了很多牛羊,过得像个书本上的快活神仙或隐士,他永远也不回来了。她已经忘了父亲长什么模样,她只记得他喜欢喝酒,喝完了酒跟母亲吵嘴打架,吵完了嘴出去浪荡几天,直到他们终于容不下彼此,彻底分手。阿牛回想到这些,只感到背脊发冷,仿佛父亲走的那天,她站在路口吹的风还一直吹着她的后颈窝。她只看见父亲的背影。现在她心里堵得满满当当,根本塞不进多余的心思。

“你在想什么?”阿诗问。即便搞不清阿牛心里想什么,但经过长时间相处,觉得好友的心里长着一对翅膀,也许哪一天,她突然就飞走了。

她们之间有上好的交情,但没有相同的性情。说起来,她们是两条道上的人,有时甚至感到彼此非常陌生,为了排除这样的陌生感,她们必须经常聚在一起说话,一来打发苦闷的时间,二来在这空寂的山坳里,不至于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在这里没有朋友总觉得太可怜。

阿牛拍拍阿诗的肩膀说,“我只是在想,你的情郎说不定很快要去县里,跟你的父母提亲呢。”

“哎呀那可不行,你还真提醒我了。我得找机会跟他说暂时不能去。我父母的脾气我太清楚了。”

“搞不好人家正在去峨边的路上,你啊,做事拖泥带水,什么事情都不早点考虑。”

“不会的。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他不会自作主张。你只要不把事情说给你阿姆听,他们暂时不会察觉。我们两家住得近,你阿姆和我父母关系好,两栋楼对立着,中间只隔着一条不宽的通道,她要是知道了,在窗户那边喊一声,那就等于我父母知道了。”

“好吧。只要你自己不说,我不会多吭一句。”

两人对完话,往各自的宿舍走。

阿诗边走边往学校门口的方向张望,希望看到熟悉的身影。可门口空荡荡的。最近阿峨史聪像怀着什么心事,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见面的次数也少了。

“难道他不如从前对我上心了吗?”阿诗心里一通胡想,脚步加快,进了宿舍。眼睛仍然在双脚踏入宿舍的一刻往大门那儿看了看。

是个晴天的早上,阿峨史聪终于下了决心赶车到峨边县城。只怪老天爷爱开玩笑,等他下了车,突然落了一阵不小的雨。匆忙在路边买一把廉价雨伞,勉强撑着走到阿诗家楼下,伞把已经坏掉,被风吹折了。

“歪货。”他嘀咕一声,往楼上瞧了瞧。

这是他第一次来拜访。手里提着的礼品已经快要坠断他的胳膊。他想给阿诗一个惊喜,也为了表达自己足够的诚意,以及向未来岳父母展示自己的真心与勇气,他瞒着阿诗来这一趟。

这会儿阿诗应该也在楼上。星期天,学校不上课。

可是他站了好一会儿,双脚就是没敢往台阶上踩。要不是想不出到哪里缓一缓,他早就换了地方。

“来都来了,怎么不上去?”

是阿牛的声音。阿峨史聪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扭头看见阿牛站在后边,环抱着双手,十分悠闲的模样。他低头看看手里的东西,觉得自己有些狼狈,心里害羞,嘴上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扯着脸子笑了笑。

“我帮你喊一声吧?”

“不,不用啦。”他急忙挥手阻止,心里砰砰跳,每次见到阿牛,他的心总是跳得比平常快。“之前听说你和阿诗住得很近。想不到这么近。”

“阿诗知道你来吗?”

“她不知道。”

阿牛想了想,抬眼看看楼上,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有些着急地说:“那你快到我家坐坐,站在这儿傻兮兮的。”

阿峨史聪提着东西晃晃荡荡去了阿牛家。连他自己也惊讶,怎么这么冒失和搞笑,明明是来见女朋友的家人,却提着大把的东西进了女朋友同事家的门。最尴尬的是,阿牛母亲一脸神秘的笑,经过几句闲聊,后来再看他的眼神竟然是带着观察未来女婿的那种眼色的感觉了。阿峨史聪一时不知所措,好在他和阿牛平时说话很多,简直比阿诗说得还多,如果她不是女的,可以做拜把兄弟了。之后,他不再拘束,越说越高兴,还跟阿牛母亲喝了半杯小酒。

傍晚,饭也在阿牛家里吃了。

“那就是阿诗家。”阿牛在阳台伸手指着对面。顺着她的手,看见对面房间里有人走动,有个穿灰色裙子的姑娘,他一眼认出来是阿诗。可是他居然没有特别心动,特别想跑过去与她说话的冲动。他心里满是此刻与阿牛说话的好心情。又喝了三两左右的小酒,情绪刚刚好,站在阳台上,照着傍晚的阳光,看见阿牛的长发被微风吹起。他想说点什么话,但是一小股眩晕的感觉使他更满足于无声地观察眼前的一切,他莫名地觉得此时此刻,一阵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幸福的感觉像草地上细碎的花朵一样开放了。

说来也怪,每次只要跟阿牛聊天,他总会忘记是来见阿诗的。此刻,阿诗从脑海里像小船一样飘过去了,暂时停靠在某一处。只有他离开了阿牛,才会想起阿诗这只小船来,甚至有的时候要过了好一阵才想起。他说不好这是什么原因,目前有了醉意,更想不清楚。

阿牛母亲的酒量向来不弱,在这几栋楼里的彝族妇人当中,她的酒量可以说最好。但今天她大概喝超了量,脸比往日看起来更红。

“你不能再喝了。”阿牛对母亲说。她准备清洗酒杯。

“不,今天我高兴。”

“阿姆,你高兴什么呀。”

“哼,”母亲伸头看看阳台上站着的阿峨史聪,一脸得意又神秘莫测地说,“反正我今天很高兴。”

“我都不晓得你在高兴什么。”阿牛嘴上这么说,但也偷偷看了看阿峨史聪。她希望这样的局面不要被他察觉。他果然也看着对面的楼,好像没发觉什么。

“你这样让我很高兴。”母亲继续说。

“好啦,不要再喝啦。”阿牛其实更想对母亲说,不要再多说什么。

阿峨史聪仍然望着对面的楼。他在想心事。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样的观望并不是说他想跑到对面的房间跟阿诗说话,而是在想,为什么他会来到阿牛的家中,感到如此开心快乐,如此恨不得多呆上一会儿,阿牛指给他看阿诗家的时候,看到那个穿灰色裙子的身影,他没有半点相认的冲动。

“给你。电话在那儿,随便用。”

“什么?”

阿峨史聪接过阿牛递来的纸条,瞄了一眼,上面写着一串座机号码。

“她家电话。”

“不。我不用。”

他没有将纸条还给阿牛,但是用手不自觉地捏成一团。“我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

阿牛作出打趣的笑,说:“不知道说什么你来县城?来干啥?”

阿峨史聪被她问住了。想了想。

“你反正得跟她联系吧。”

“是。”阿峨史聪说。心里想:“总得说清楚呀。”又想,“怎么说!”

他越想越慌,这件事再次将他难住了。可是他也说不清,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抬眼看看阿牛,她也跟着他到了阳台上,被灯光照亮的头发和永远带着忧郁的眼睛,眼睛正望着对面,也许不是对面,而是更远处,一股孤寂的味道漂浮在她脸上。他又像从前那样,对这种状态产生没来由的痴迷、同情和怜惜。不过他立刻察觉自己内心的变化,装出很平淡的样子,将目光转到另一边。

“那就打电话吧。”

阿峨史聪“嗯”了一声。仍然站着不动。手里的纸团估计已经皱得看不清字了。

“进来进来,史聪啊,进来我有话问你。”

阿牛的母亲在沙发上招手。她明显喝醉了。

“她说什么你都不要当真。喝多了。”阿牛轻声在阿峨史聪耳边说。

他们一同进了屋,坐在另外一边的沙发上。

“嬢嬢,您问吧。”他点着头,心里非常高兴,见到阿牛母亲这慈母般的脸庞和亲切态度,他就更觉得温馨。按道理此时天已经黑了,他该出去找个小旅馆将就一晚,明天再去阿诗的家里走一趟。既然来了县城,好歹该去看看。

“家里父母都好吧?你这孩子,我是越看越喜欢啊,像我亲戚家的孩子,和我们家阿牛年纪差不多吧?”

“我和阿牛一样年纪。”他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说了这句话。

阿牛没想到他回答这么着急,而且脸上露出的神色万分喜悦。她盯着看了一眼,又什么都不便多说,抽回目光,看着母亲的脸,在灯光下,脸更比先前还红。

“嬢嬢,我父亲三年前去世了。母亲健在。你们年纪也差不多。她人非常好,要是你们住得近肯定有很多话说,肯定亲得像一对姐妹。”

“那是那是,从你身上,我就知道你母亲是个好相处的人。”她停了停,虽然喝多了酒,却仍然作出一番思考的样子,“你可有喜欢的姑娘啊?”

“阿姆,你今天喝得太多了!”阿牛不高兴,脸上也露出害羞模样,看也不敢多看阿峨史聪,低头走到母亲身边,扶她去卧室休息。“走吧。”她摇了摇母亲的手。

“傻姑娘,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敢说。你怎么能这样呢。”她没法甩开阿牛的手被推着进了卧室,但扭头看着阿峨史聪,嘴里说,“我一看这孩子就可靠,哎呀你放开我,傻姑娘你傻了是不是,你以前不是说了嘛,你们认识好多年了。这有什么说不得。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我看得出来的,瞒不住我的。”

“阿姆,你不要再说啦……”

“好啦好啦……哎呀放开放开,我的手被你拉痛了……”

她们进了房间。听到房里传来抖被子的声音。大概母亲总算肯靠在床上休息了。阿牛出来接了一杯水端进去给母亲喝。这之中她没有看阿峨史聪,气氛变得十分尴尬。

歇了有五分钟,阿牛从房间里走出来。彼此的心情也从先前母亲的话中脱离,又是从前两个人兄弟般的相处方式,大方自在,看着对方有些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几声。

“我阿姆就是这样,恨不得随便找个人把我嫁了。年纪大的人,就是想得太多。”

“理解理解,我阿姆也这样。”

两人都作出彼此同情的样子,摆摆手,对各自母亲的做法无可奈何。

天色早就黑透了,在峨边,秋天,只要暮色降临冷空气也跟着来了,此刻虽是初秋,寒意却不弱,山顶上早就有人穿了很厚的衣服,出去牧羊的人甚至将羊毛的披毡都裹上了。即使在五渡镇,此时的天气也只能用烤火相抵。来的时候为了好看,阿峨史聪穿得稍微薄了些。

“将就穿穿吧。”

也不知道阿牛什么时候去找的一件大衣。

“我穿的。”她大笑。不过大笑的声音压得很小。

阿峨史聪知道她很早没有父亲在身边。这种时候如果要添一件衣服,只能添女人的衣服。要是一直穿着不出门,他倒是很高兴,可是一会儿还得出去住旅馆,总不好穿一件女生大衣在街面上走吧。

“不用啦,我不冷。”他说。

“别逞强啦,面子不如身体重要。峨边的天气你是知道的。何况白天还下了一场雨。”

他只好拿来披上。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喝了点牛奶,吃完一盘水果,才准备散场。

“我得走了。”阿峨史聪说。

“好啊。”阿牛说。

她送他下楼。本来那些礼品也要跟着下楼的,阿牛说什么都要他带着礼品走,那本来是给阿诗家准备的,没有放在她家的道理,可是阿峨史聪说什么都不愿意将它们带下楼。

二人在楼下关于礼品的事情进行一番推辞,最后,一个执意不拿走,另一个也没办法,“那就笑纳了,”她说笑着,挥手跟他道别。阿峨史聪高兴地离开。

顺河旅店。

阿峨史聪特意选了靠河口的房间,这儿的对岸尽是灯火,一眼望出去,仿佛望着天上的星子。

在窗口点了一根烟。阿牛的声音还响在耳边,她的笑容,身影,穿梭在脑海挥之不去。“不是这样的。只是刚见面的原因。”他想撇开一切,只将脑海中的画面归于单纯的刚刚见过面,是这个原因打搅心情。

然而,这份打搅不是一天两天了,大概从去年初开始,他心里出现最多的人不是阿诗,是阿牛。起初他认定这是兄弟情谊加深,手足之情超越爱情的事很正常,用不着对阿诗感到抱歉。现在却不同了。他明显感觉到,与阿诗的爱情出了问题,他有许多原本应该跟阿诗说的话说给了阿牛。这让他很内疚也很无奈。最近几个月,他梦里时常出现一个女人,开始觉得是阿诗,说着说着话,变成了阿牛,他的心情也从平淡转成激动,总是在黄灿灿的野花地里——有时就是峨边县周围的某座山上——他们吹着山风,看着远处,聊着什么,互相牵着手。他们总是并肩走在草地上,心里比养了一万头肥牛还高兴。只可惜好梦容易醒,醒来也反思这是不应该的。他难过,惭愧,纠结,可是第二天晚上,他照样期待这样的好梦。好梦做多了,会更加害怕醒来,更加胆小,恨不得永远长眠。他也意识到这样的状况正是因为逃避现实,内心的愿望才会从梦里展露。有一点无法逃避:不能辜负阿诗。每次从好梦里醒来之后,他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

掐灭烟头,他连叹两声,紧接着打了个寒战。河风比先前还凉了。找来旅馆的床单裹在身上。望着对岸灯火,想躲避先前的回忆,却丝毫不差地接上了。

他已经想透了,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他都必须跟阿诗在一起。做梦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这次来县城下了很大决心,如果不是偶遇阿牛,也许这会儿他正坐在未来岳父母的家中。阿诗是个善良漂亮的姑娘,她会为这次的相聚对他更加高看两眼。

然而一切计划都不在轨道上行驶。他的理智是这样安排,心里却有别的牵挂。只是遗憾,阿牛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心情。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阿牛的内心像荒漠,根本寸草不生,微风细雨也罢,日月普照也好,都无法让她心里出现一片绿洲。可这样的姑娘却更加牵动人。

“算了不想了。”他立刻刹住回忆。

这时,有人在河边唱一首老掉牙的情歌,吹着那么冷的风,歌者的喉咙被风吹得一会儿放声大一会儿放声小,不过他的情绪很到位。他敢断定,唱歌的人是独自一个。一个人面对整条河的时候,才会流淌出全部热情。

夜深了,他睡不着。但是夜深了。他睡不着却靠在阳台的躺椅上逐渐听着那个人的老掉牙情歌睡着了。河风时大时小,歌声时大时小,仿佛从回忆里来,从他自己的嘴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