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延河》2019年第1期|牧北:过沙(节选)

来源:《延河》2019年第1期 | 牧北  2019年03月05日09:00

星期一

水稗子在河边摇曳着燥热的初秋,一声声惺忪的自行车铃声将红日唤醒,一九九二年的阳光,如张跳跳的脸,暗淡、忧愁、烦乱和毫无生气,就像他从这条河里前几日捞上来的那个学生娃娃的脸。

这条河穿肠过肚,逶迤如蛇,从山峦之间游走,最后从这座城市流向更多不知名的地方。张跳跳每次用铁锨挖起一锨石子的时候,都要刻意瞅一下,说不准,哪一粒石子是他们张家圪崂冲刷下来的石子。张跳跳的手颤了一下,他的手裹着纱布,前几日就在眼前的水潭里,救出了一个学生娃,工头和众人说,这娃活不了了,他没有放弃,给娃使劲按压。这个十三四岁的娃娃就像装了水的蛇皮袋子,毫无生气,他按压的过程中,想着这娃跟自己的老大一般年龄,怎么能让他就像蛇皮袋子泄了水,没了命?张跳跳游泳和救人的本事,是年轻时在张家圪崂和知青学的。

学生娃救活了,哭了两声,跟他一块游泳的娃娃早就跑了。学生娃说,干大,我咋谢你哩?张跳跳说,你赶紧走吧,别误了课。学生娃迟疑了一下,转身走了。张跳跳望着水潭,给工头说,别再让娃娃们耍水了。工头说,屁事真多,你救了人,能咋么?谁想死,就让他们来!张跳跳没说话,但是觉得这话冷飕飕的,来耍水的都是娃娃,娃娃们耍红了,就没个自制力。这水潭是工头承包下来的石子场,时久,挖深了,容易溺水,工头这话就好像在说,我故意在这挖了水坑,就等你们来送命。

一九九二年的河还属于集体,河边是一个村子,河里的石子也属于村子。集体同志把河岸分成块,给村里的人承包出去,集体同志有钱了,承包人也成了小工头,小工头又雇佣民工挖石子。这村子跟张家圪崂不同,人家村子里的石子能卖钱,张家圪崂的石子不但不值钱,还贱兮兮地躺着不走。一旦张家圪崂的石子被冲刷到了这个村子,就不是石子,这就跟人一样,在乡里是大家基本看不出高低,走到城里,高低立显。这就是命。

一九九二年,大家都在想着一件事情:命运。

学生娃溺水的第二天,张跳跳在水潭边树了个纸牌子,写着:水深,禁止游泳!

工头嘲笑张跳跳说,你这有个屁用?你有啥权力在这树牌牌了?你拿过来,我给上面尿上一泡,就当盖了戳。旁边的人都笑,这是一句玩笑话,他也没尿,就是取笑一下张跳跳。张跳跳也跟着咧嘴笑了笑。

写字,盖戳,这是一个严肃的程序。有了这道程序,白字黑字红印,就成了城里人和乡里人之间的一道钢铁城墙。张跳跳救完人回到家,门口就贴这么一张封条。房东说,又撺黑户了,跳,你要不先出去躲几天,要么就交了吧,也就一百块。张跳跳应了一声,房东没明白,他到底是要交钱呢还是要出去躲躲?

白天,张跳跳依然在河边挖石子,晚上,他只能先跟着几个揽工的人躲在合租的窑里住着。

算命的说,张跳跳老了以后享福呀。算命的是睁着眼说这话,他浑浊的目光里,给张跳跳留了下了巨大的缝隙,这缝隙就透出了希望的光。

张跳跳想着这事,蹲在路口等婆姨马茹。马茹和两个娃娃都寄宿在她表姐家,她表姐和表姐夫都是城边化肥厂的工人。张跳跳啃了一嘴锅盔,觉得锅盔最近也是虚了,就跟他的心一样,掺杂了什么东西。以前人在乡里劳动,赶集买个锅盔,一家人吃两个就饱了,现在是虚的,他一个人吃两个也不能饱。

锅盔吃了一半,表姐夫出来,热情地让他回去吃饭。张跳跳只问,马茹呢?表姐夫说,还没回来,娃娃们都好着了。张跳跳“噢”了一声,他想看看两个娃,表姐夫先问,娃娃的事咋样了?张跳跳说,还没消息。表姐夫难为地看了一眼表张跳跳,给他递了根烟表示很同情张跳跳的处境。

表姐夫说,听说,到处都撺黑户了,你咋打算哩?张跳跳说,这是个算账的问题,老大老二的借读费二百,暂住证一百,一共三百块钱。这三百,我咋出?表姐夫说,咱不是为了娃娃的前程么。张跳跳不说话了,点了烟,把脑袋插在裤裆里。表姐夫说,要不我再给你想想办法。张跳跳说,不了,借了你的钱还没还完哩,你老大结婚也把你掏空了。表姐夫点了点头,而后坚定地给张跳跳打气说,老大学习好啊,你可别为了这三百块,就把娃娃的前途毁了。张跳跳笑了笑说,咋能么。表姐夫又说,老大是个好材料,我把邻家娃娃的书给他借了,他天天看着呢,老二整天就顾着耍哩。张跳跳欣慰地笑了笑,这是个好消息。起码在这种情况下,张跳跳觉得老大给他了莫大的安慰,就算再苦,也觉得心里有一丝的甜味道。

表姐夫说,你要不进去看看娃娃,这都一星期了,娃娃们不见你面,心里想呢。

张跳跳犹豫,摇了摇头说,我等等马茹,跟她一块进去。表姐夫说,那我家里等你,夏天瞌睡多。表姐夫走了,路口就剩张跳跳蹲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大都是化肥厂的工人和家属。张跳跳蹲在黑暗处,就像这世界上压根没有这个人。他躲在黑夜里,反而感觉异常安全和快意。

张跳跳盘算着,他要是有三百块钱,解决了眼前的困境,那也不至于两个儿子一周了还没有报名;要是有三百块钱,他租住的窑洞也不会被封了条。封条就像枪眼一样戳心,若是在他张家圪崂,谁家被贴了封条,那是一件让人抬不起头的事情。

张跳跳想着,三百块钱他是有的,不仅如此,家里还有三千块。这三千块是他离开张家圪崂时,卖牛卖猪斩断与老家关系得到的回报。来城里一年多,花销大,这些钱不管什么样的情况,他都没有动用过。决不能动用这些钱,万一家里有什么大事,还可以应付一下。可眼下,娃娃上不了学,撺黑户的人把门封了,他头脑中不得不闪过这个念头。

有了这个念头,他自己先心头一震,也有了精神头,沿着路边一直往城里的方向走去。他想,或许一路上能碰到马茹,即使遇不着,他也得回工友的窑洞去住。这么想着,又盘算着怎么跟马茹商量这件事情,让她必须先同意这件事。钱都是马茹收着,存折里记着,已经耽搁一周了,不能再耽搁娃娃。出门在外为了啥?当黑户背井离乡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娃?

张跳跳一个人走到工友的窑洞,站了一会儿,这一路上他没有碰到马茹,可能是错过了,可能是天黑没看清楚,也可能马茹跟他一样,晚了,就跟工友一起住在城里了。

马茹跟邻家的几个婆姨最近找了个好营生——汽车站门口卖水果。在张跳跳的眼里,水果专指苹果梨沙果之类,但是,来到城里,他才知道,水果的范围很广,包含了众多他所知和不知的果类,还有香蕉、葡萄等等。马茹把这些都叫“轻货”。一个月前,马茹还和他一样,在河里挖石子,但是,听到这个新的渠道后,马茹就从体力劳动中解放出去了。这件事情引起张跳跳重要的思想波动,从受苦人变成生意人,张跳跳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觉得全家人来城里供孩子念书,并没有想改变受苦人的身份。马茹首先改变,让张跳跳有些恐慌,有些难以接受。甚至怀疑,来城里的目的,到底是为了钱,还是为了供孩子念书?这是一个对张跳跳来说,非常严肃的问题。

马茹跟张跳跳开始说,她就去给人帮忙提个筐,耽误一两天也不是大事。

马茹说,二黄觉得我能贩卖橘子。

马茹说,二黄真有本事。

马茹把刚刚攒的一百块钱偷偷拿走,第二天就拿回来一百二十块钱。这比他一天挖石子挣的还多。马茹说。二黄夸她了,说她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因为这件事情,两个人十多天没说话。张跳跳觉得女人变了,放纵下去,她还不飞上天了?

女人就跟娃娃一样,惯着不好,不惯着也心疼。张跳跳也不想看着女人跟着自己天天在河滩里挖石子,天热时,民工们就开始放肆了,开始脱衣露膀子,调转头也不避讳马茹就撒尿,毫不顾忌马茹的存在,也或许是故意这么让他心里刺眼。河滩里女人很少,马茹是其中一个,天冷了,那更不方便,水凉刺骨,对女人来说是一种虐待。别的民工婆姨都干些轻活,看个大门,扫个街道,从话言话语中,张跳跳觉得这些爬河滩挖石子的民工,一个个都与这个城市有拉扯,有关系千丝万缕,要不然他们的婆姨也不会轻易找到城里的活儿。他也有——表姐夫,表姐夫在化肥厂也就是个普通工人,拉扯不上任何靠头。张跳跳在这城里没有根。

张跳跳这么想着,就心疼起自己的女人。这十来天,天就突然亮了,马茹就跟着邻家婆姨在车站卖橘子。两个人虽然怄气,张跳跳还是不放心,偷偷扔了铁锨,到车站,看到自己婆姨提着筐,逢人就笑着说,橘子,凉凉的,可甜了……

张跳跳远远地看着自己婆姨,提着大筐子,在中午的毒太阳下,人群中穿梭着,心里莫名的难受。马茹晒得跟男人一样黑。她流着汗,在车站的人群旮旯里穿梭一圈,卖不了多少橘子,然后累得汗流浃背,蹲在背阴地里歇息,旁边有卖冰棍的婆姨,跟马茹商量用冰棍换颗橘子,马茹没有换,摇了摇头,躲得远远的继续卖橘子。张跳跳站了半天,觉得女人的苦,不比自己的苦轻,蒙着头抹了把泪,给卖冰棍的婆姨说,我给你钱,你把冰棍给卖橘子婆姨。卖冰棍婆姨说,你是马茹男人?唉,你咋说走就走了?

晚上回来,马茹一脸欢喜,张跳跳还沉着脸。马茹推了张跳跳的背说,二黄的冰棍比橘子甜。张跳跳没说话。马茹知道张跳跳不恼了,说以后咱有了钱,一天吃一根冰棍。张跳跳哼了一声,而后忽地光着身子坐起来,怒目相视说,二黄是谁么?马茹吓了一跳,看着张跳跳苦大仇深的脸,不由得笑了笑说,不是你给二黄钱给我买的冰棍?马茹知道张跳跳想啥,转念又一想,这事有意思了。张跳跳说,我哪儿那么多钱给别人婆姨钱!然后气得蒙了被子。马茹偷偷笑了笑,知道张跳跳不恼了,伸了脚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张跳跳一惊,马茹溜进被窝。

从乡里到城里,张跳跳和马茹第一次矛盾就这样甜蜜地化解了。

张跳跳想起这件事情,感觉心里还是酸酸的,就像这初秋天还未成熟的橘子一样,酸里带着那么一点甜。

张跳跳想着,明天无论如何要去城里的车站寻马茹,钱在世上,娃娃的课要是耽误了,就是一辈子。动动本,迟早咱还能挣回来。日子不会永远这么糟糕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