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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9年第3期|蔡东:伶仃

来源:《青年文学》2019年第3期 | 蔡东  2019年03月05日08:37

主编推荐语

《伶仃》里主人公的哀伤与痛楚并没有直白的呈现,但带过的一个个不眠之夜,足以让我们感受她内心的坍塌。没有人能简单给出答案,即使给出答案,接纳的过程也如刀尖上的行走。主人公执拗地寻找答案,最终达成与自己的和解,得到内心的丰盈。阔大与宁静,也在此生成。宽宥和理解是给旁人的,更是给自己的。所幸,素朴的关爱,时常温暖着平凡的瞬间。内心的成长,来自勇敢,被善良庇佑,最终在风暴中,素朴静默,充满力量。

——张菁

黄昏的时候,卫巧蓉走进一片水杉林。通往树林深处的小路逐渐变细,青苔从树下蔓延到路边,她快步走过时,脚步带起了风,缕缕青色的烟从地面上升起,蜿蜒而上,越来越淡,越来越清瘦。她停下来,等烟散尽了才俯低身子凑近看。这些日子阳光好,苔藓干透了,粉末般松散地铺展着,细看起来如一层毛毛碎碎的绿雪,她小心喘着气,担心用力呼出一口气就会把它们吹扬起来。

刚出林子的一刹那,天空似乎亮了一下,像头顶响过一声短促清亮的口哨声。接着,她走上一条布满沙砾的小径,小径尽头就是马路了。街道,楼房,不远处的海岸,浸没在薄暮柔和的光线里,声响也似乎被夜晚悄悄吸附了,四周显得很寂静,是傍晚时分特有的暖金色的寂静。她身后,遥遥的地平线上的山丘只剩下含混的轮廓,挨着山体飘浮的云彩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白,她抬头看时,一朵云正翻过山头,翻到山的另一侧,消失不见了。

剧院伸向天空的几个尖角先露出来。很快,一个透明的多面体完整地出现在视线中。福海剧院到了。跟老家那座蚕茧形的剧院相比,她更喜欢福海剧院的外观,就像不同形状的巨大积木堆聚起来,一道道利落的几何线条,阴天的时候看起来平淡无奇,一有光线就活了,晴朗的天气里阳光穿过大块玻璃拼成的斜坡,透视出一个个宽敞开阔的空间。晚上灯一亮,如海边漂来一块熠熠闪光的宝石,每一个翻光面都粼粼地映着海水的波纹,从远处看过去,宝石像浮在水里,被晃荡着的水波抬起来,又放下去。走到剧院门口时她看看表,离开演还有半个小时,她照例绕到剧院后面,这里有一条木头栈道通往海滩。

海滩的西边是码头。三个月前她在渡口买到船票,上了船,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初春的海风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像一蓬细细的针扎向她脸上的皮肤,她从背包里取出围巾,把头和脸裹起来。一直等到渡船靠岸,围巾也没摘下,她蒙着脸,踏上这个初看起来有些荒寂的小岛。那天,海上刮风,天上也在刮风,云彩纷乱,单薄的云身子后面拖曳着一个长尾巴,尾巴的末端已是丝丝缕缕的,像蘸着白颜料的毛笔在蓝天上疾扫而过。

演出快开始了,她推开后门,找到座位坐下,顶上的灯光正好变暗,舞台的帷幕向两侧徐徐拉开。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厅里的黑暗,她伸着头四处看,在前几排中央的位置找到了徐季。接着观察徐季身旁的人,左边的男人跟徐季差不多年龄,右边是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他们没有东瞧西望,都专心地看着舞台。有经验的观众已经准备好了,她也把头转回来,望向舞台。

剧院不定期地上演话剧、音乐剧和演奏会。第一次来剧院的时候,她选择的也是最后一排的座位,整场演出她都盯着徐季,徐季也像今天一样脊背挺直,端坐在朱红色的软包座位上,即使只看见他的后背,她也不难想象出他的神情,一种沉入另一个世界的完全的平静。而她不明白台上的人在唱什么,为何流眼泪,怎么又拥抱在一起,从头到尾她的脖子都拧向徐季座位的方向,眼睛在徐季和与徐季邻座的人身上转来转去。一直到演员谢幕,徐季也没跟邻座的人有任何交流,他似乎还在静静地回味,演员转身走向后台了他才站起来鼓掌。大多数观众还待在座位附近,她低着头推开后门,顺着螺旋的楼梯往下走。来到门口时她看到柱子上张贴的海报,有出剧的名字叫《吉屋出租》,海报上印着几位异国年轻人,相貌各异,表情都是生动和热烈的,眼睛睁得很大,满怀希望又带点天真地直视着海报外的世界,她站在海报正对面,他们就眼神热切地看着她,好像想对她说点什么。

此刻,她的视线离开徐季,转向正前方。舞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幽蓝色的灯光在说话,几秒钟后,乐声响起,泠泠的琴音,悠来荡去,她恍惚看见几秆枝叶稀疏的瘦竹,在空旷的庭院里摇动着,接着琴声变稠,如雨点密密层层地落下来,地上的雨水似越积越多,光一掠而过时照出一汪空明。琴声断绝的地方,更多的乐器走了进来,音量逐渐攀高,水流加快,太阳光轰泄而下,翻折的星空豁然打开,向着无限的虚空延伸,她呼吸急促起来,大水没过头顶,人快要窒息了,乐声终于冲至顶峰,渐次低回,末了只剩下几个零落的音符,像余烬中一闪即灭的火星,最终乐声全部隐去,突然降临的静谧中,一个绿色皮肤的女人出现在光束里。借着乍然一现的亮光,她忍不住把头转向徐季,光线勾画出他清晰的侧脸,脸上的表情跟她之前想象过的差不多。

全部演完总要两个钟头吧,她坐不住也看不进去,一群小猴子在胸口乱窜,她胳膊交叉在胸前也压不住它们。曾坚信不疑的事实,正变得越来越没有底气,虚弱得站立不稳。头脑中设想过无数遍的画面,即使每个细节都已被磨得发亮,也不会就此变成现实中真切的一幕。

再说,已经这样了,她是对是错又如何,不重要了。

舞台上几个人正围在一起说话,你一言我一语,声调很高,身披大氅的卷发女郎似乎说了一句幽默话,观众席上传来笑声,笑声夹杂着小猴子们奔跑杂沓的脚步声。耳边所有的声响,混合着她脑子里那个似乎永不停歇的声音,让她感觉身体随时会从内部爆开,碎片四处飞溅。她摇摇头,欠身离开座位。

巧蓉,下午出门吗?我跟老吴想去你那里坐一会儿。吴太太站在树荫里,冲卫巧蓉喊道。

卫巧蓉刚从菜市场回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口露出白萝卜的绿缨子,萝卜下面隐隐能看出是一条鱼和几块姜。好呀,她答应着,来吧,来吧。说着把口罩摘下来,连房东都能一眼认出自己,还自欺欺人地戴什么口罩。

你们逛,我去买包洗衣粉。她拐上一条小路,往小区西门方向走,那里有一家便民超市,一般的日用品都能买到。超市到了,她没进去,径直出了西门,又往前走了一里路,来到岛上的养老院。

上午阳光不毒的时候,护工会把椅子搬到平房的门口,让老人们出来晒太阳。她来这里是为了看看其中的一位老人,通常这老人坐在一排平房中间的位置,她跟别人不太一样,一般的老人坐一会儿就困了,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忽地醒来时一脸受了惊吓的模样,不打瞌睡的就不停地搓弄衣角,看起来难免有些愚蠢,而这位老人面前摆着小桌儿,桌上是一堆乐高积木的零件。

乐高老人太像她的母亲了。

有一次路过,不经意间瞥见老人,她马上被眼前这副面容钳在原地,惊骇之后,喜悦和感激迅速占了上风。一样的方脸形,相似的五官,甚至连五官被重力拉拽后的走向都是一致的,还有同样的用黑色发卡犁过的银发。那一刻她真希望乐高老人就是她母亲,母亲没有离世,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生活,她不是好好的吗,还会玩乐高呢。

这会儿六月份了,有的老人头上依然戴着毛线帽子,抄着手坐在阳光里。乐高老人穿白色的亚麻长袖上衣,黑裤子,看上去清爽干净。前几次,她只是远远地望着乐高老人,也看不懂她在拼装什么,这次走近了看,老人手里摆弄的似乎是个摩托车。她弯下的身子在桌面投下阴影,老人抬起头,把老花镜往上推推,看了她一眼,她冲老人笑笑,老人也笑了,接着垂下头去,用手指捻动着一个转轴,说,你看,能动的,后面连着一个车轮子呢。她也试着拨弄一下转轴,轮子转起来,老人笑得更开心了。她问,在这儿过得挺好吧?老人不说话,拿起一个L形的小零件继续往车子上装。

临走的时候,她看到护工推着一个老人过来,轮椅上的老人像是刚刮完胡子理完发,这让他显得年轻了一些。她走过去跟护工搭话,打听乐高老人的情况。护工说,那位呀,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儿女没工夫伺候,送到了这里,隔几个星期过来瞅瞅她。她问,老人家有什么特别爱吃的吗?护工摆摆手,一口假牙,什么好吃的也吃不出滋味了。

回去的路上她在超市买了东西,回到家里,东西随手往地下一丢,她习惯性地走进北屋,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往对面看。楼间距不大,窗户又都是落地的,不用望远镜,肉眼看对面就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目光扫过阳台、客厅、朝南的卧室,不见徐季的身影。也许他是出去了吧,她想。

下午听到敲门声,卫巧蓉知道是房东夫妇来了,心里也猜到他们为何而来。管他呢,反正她喜欢见到这两个人,至于换房的事情能拖就拖吧。

一看老吴手里拿着一兜儿瓜子,她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老吴嘴里说着又来喝你的好茶了,一边把瓜子倒进果盘里。吴太太也笑嘻嘻地靠着茶几坐下,一条白玉珠穿成的链子绕了两圈,勾在她纤长的中指上。

哪有什么好茶。卫巧蓉打开抽屉,往外拿杯子,手在冰裂纹的瓷杯上放一下又弹开来。她微微叹口气,为什么大老远把这个瓷杯带过来,上面的裂纹会让她联想起自己现在的生活。

她取出几个玻璃杯,每个杯子里放一大把茉莉花茶。她说茶叶不讲究不是谦虚,跟老吴夫妇比起来,她确实不懂喝茶,就是吃完饭嘴里觉得油腻时,泡杯茶解解腻而已。

老吴夫妇喜欢跟人交往,与邻居、房客都混得很熟。这之前,卫巧蓉并不习惯外人有事没事地造访,奇怪的是自来到岛上,也不觉得这种邻里日常的交际对自己构成打扰了。她寻思着,可能身处与陆地隔绝的小岛,人们很容易变得亲近起来,说起来岛屿也不大,起一场浓雾,这小岛就从世界上消失不见了。

老吴他俩待人亲切,态度始终是自然的,这有别于她过去的经验。微笑的同事,问长问短的亲友,热情的服务员;在某些时刻,她会在他们脸上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游离和厌倦,那种实际上对你不感兴趣的疏远,那种掩藏不住的对周围人事的漠然。

而且有他俩坐在身边讲故事说闲话,她会暂时忘记此行的任务,脑海里喋喋不休的声音也会逐渐减弱,直至听不见了。

上次讲到养殖户的腿瘸了。她提醒老吴。

老吴呷了一口茶,说,对,瘸腿的养殖户还惦记着他的海参苗,没日没夜地在池子边守着,知道守着没用还是守着。养殖场就他一个人,他寂寞了就跟海参说话,念念有词:你们别化了别跑了,好好长,长得肥肥大大的,过些日子咱们就能见面了。这天晚上,海上刮来一阵阵凉风,温度总算降下来了,养殖户炒了几只螃蟹,打开一瓶白酒,对着大海坐下来,喝了几盅,越喝越烦。

他爱人呢,那个磨开面子去娘家借来钱的姑娘。

跑了。老吴说。

卫巧蓉捏着一粒瓜子正往齿间送,听到这话她放下瓜子,说,不对,怎么就跑了,这俩人轰轰烈烈的,多不容易才聚在一块儿,就这么散了?

散了。老吴一语带过,似乎这没什么好说的。他接着讲,养殖户跟海参说完悄悄话,又开始对着大海瞎想,精卫、哪吒、八仙这些人如今在哪儿呢,能出来一起喝杯酒就好了,哪怕钻出来一只海妖,他也愿意敬他三杯。

吴太太端起茶杯递给他,笑着说,你喝口茶吧。

卫巧蓉很不情愿地往下听,心里还在想:那俩人为什么不能一直好下去呢?故事的主角是老吴年轻时候的一个朋友,她听了几个章回了,曲曲折折的,总不叫人如意,以为后面大致上就是养殖户跟他老婆通过养海产挣来了好日子,谁知道海参被热死一大半,老婆也走了。她耐着性子继续听,到这里好像就该分岔了,她也只能转个身,跟上去。

养殖户自己喝着闷酒,偶尔抬头看看四周,咦,不远处的礁石上好像坐着一个人,他揉揉眼,似乎是个女人抱着膝盖坐在石头上,天黑也看不清楚。又过了一会儿再看过去,周围哪有什么人,海鸟都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他吮着螃蟹腿,也许是刚才眼花了。

老吴忽然压低声音,说,他正想着,有只手拍拍他的肩膀,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这里有孟婆汤吗?

卫巧蓉的心怦怦乱跳,脸色变得煞白。吴太太赶忙说,别怕别怕,听他乱讲呢。

怎么成了乱讲,你说我讲得对不对?卫巧蓉看见老吴边辩解、边向太太眨眨眼,夫妻俩脸上同时荡漾开笑意,笑意从嘴角漫到颧骨,最后笑的,是眼睛和眉毛。

毕竟世上也有这样的夫妻。卫巧蓉觉得宽慰。也许两个人一直待在小岛上,一辈子轻松平顺地过来了,没尝过多少疾苦,暮年时又赶上除了外星球哪儿都能开发的好时候,几套楼房在手,日子安闲舒心,也就更容易体会到一些细微柔软的情感。

反正不是鬼啊魂啊,我猜是个女人吧。卫巧蓉说。

老吴点点头,是个一时想不开的女人。人活一世,坎坷是难免的,过不去的,跳海了,更多的人还是过了,人总有办法让自己生活下去。

还是你们两个好,一辈子没发过愁,没经过什么变故,这神仙般的逍遥日子。说完她起身去厨房,打算再烧一壶水,身后传来珠子相撞的清脆声音,吴太太跟进来。

老卫,还是那件事。你都这个年纪了,非要住四楼,有什么好的,每天爬上爬下累得呼哧呼哧的,二楼那套房子是小了点,你一个人住不也够了。

一对学画画的学生情侣计划暑假来岛上住,说陆续还会来几拨朋友,嫌一房一厅的那套太小,老吴夫妇试着跟她提过,说她要愿意的话就帮她搬下去,房租还便宜不少呢。

她跟往常一样说考虑考虑,心里却清楚自己是不会换房的。刚来的时候,她在岛上的旅馆住着,来来回回找了几家中介,把小区的各种户型差不多摸透了,最后终于找到这套位置绝佳的房子,从北面的居室望过去就能望见对面住着的徐季。

吴太太看了一眼北居室,说,你别嫌烦,我再唠叨一句,海边的房子潮湿,你最好把床挪回向阳的卧室里,让太阳多烘烘床铺,北面这间随便放点杂物,住人哪行呀。

住惯了,在老家也是住北房。她怕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就问,还喝茶吗?

老吴在外面说,且听下回分解吧,你歇歇也该做晚饭了。

送走房东夫妇,她坐在窗户前面,定睛看着对面的三楼。这两年,只要闲下来,过往的一些画面就像过电影一般在脑子里走。大风大雨,石子儿接连打在湖面上,涟漪一圈儿赶着一圈儿,她细数着一个个错误的选择,重新回到一个个不愉快的场景里;她翻箱倒柜,她披头散发,她会突然在窗玻璃上看到一张狰狞的脸,自己吓了自己一大跳,扭头转向窗外,月光苍白,月亮变老了。

她宁愿一动不动地看着对面,至少这个时候她还能感受到一丝平静。看着看着,天色暗下来了,对面楼上的灯渐次亮了。其中一盏灯下面晃动着徐季的身影,他来回走动了几次,然后坐在茶几前,边看电视边择菜。屋里再没有其他人了。

水泥地很凉。卫巧蓉先是觉出凉来,接着眼睛看见灰色的地面,才发现自己扑倒在楼梯台阶上。周围没有人,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时间变慢了,几乎像锈住了一般不再往前流动。

她不敢贸然起来,等了一会儿,小心地动动手掌和胳膊,每根手指都能活动,胳膊也没事,只是手腕子擦破一点儿皮,无大碍。她用手和膝盖撑住地面,慢慢地掉转身子,坐起来。知觉渐渐恢复了,也没觉出来哪里不适,她庆幸腿没有骨折。她试着把掉出来的鲳鱼、小葱拢过来,重新放回塑料袋里,另一个袋子她还攥在手里,里头是买给乐高老人的猕猴桃和鲜牛奶。

坐在楼梯上定了定神,她看到脚下有水迹,本来应该是一摊,现在有被她踩过一滑的明显痕迹。胡思乱想什么呢,怎么就没看见这摊水呢,她抱怨着。

歇够了,站起来准备继续往上走,刚迈了一步,她“啊”的一声,身子靠在楼梯扶手上,脚踝传来一钻一钻的锐利的疼痛,额头上立刻渗出一层细汗。她紧咬牙关,弯下腰,扯起左边的裤脚,一个陌生肿胀的踝关节露了出来。

她抓住扶手,右脚先向上迈一个台阶,踩实了,再蜷起左腿,依靠右半边身体猛一用力,把落在下面的一半身子也带上来,就这样慢动作般费力攀爬着。到家门口时,外面的太阳已经升高,一个早晨来过又走了。

躺进沙发,后背还没放平,脚踝深处涌上来一波剧烈的撕裂感,像一根筋扯着,几乎要扯断了,疼痛从脚到头,向上贯穿,她猛地一激灵,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一具身体。

愣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小步小步地挪进厨房,接了半盆水放进冰箱冷冻室里。水冻成一坨冰后,她用毛巾裹住冰块,贴着脚踝放好。阳台的门开着,风吹进来,窗帘下摆一荡一荡的,桌上的塑料袋唰啦唰啦响。

慢慢的,融化的水透过毛巾疏松的孔洞往下淌,冰块越来越小,伴着血管的收缩,痛感也似乎有所减轻。

集中全副精力应对脚伤,还没到饭点,肚子就饿了。

头几顿还好,炖了鲳鱼,拌米饭,分两次吃完,冰箱里存的西红柿、豆角也分别充当了一餐,第三天早晨,她打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仿若一个心虚的人在冲她讪笑。关上冰箱门,她从袋子里拿出给老人买的猕猴桃,捏了捏,已经变软,这天就靠猕猴桃应付了过去。

天黑了,她躺在床上,透过拉开的窗帘看见一小片夜空,一弯细月嵌在天上,像一个精致的伤口。月光里,踝关节高高耸起,疼痛依然在,变得钝了、闷了,沿着神经线隐隐传导着,她能感受到它,也在学习着承认它,跟还没离去的它一起待着。前几天早市上,她不知道该给乐高老人买点什么吃,大鱼大肉不好消化,坚果咬不动,甜点心也不行,逡巡了一会儿,买了点水果和牛奶。来到养老院,见一排老者沐浴在晨光里,没有了乐高老人的踪影。她掉了魂一般,好像老天爷第二次把她母亲带走了。她来回找了几遍,又拉着一个护理员问,描述老人的样子和老人的玩具,护理员是新来的,说不知道,我刚来两天。

接着,她就崴了脚。

她坐起来,挪动到床沿儿上,往对面张望。三楼的灯亮着,徐季还没有睡。这几天她时不时往对面瞅一眼,有时看见他闪过的身影,心里就踏实些。窥视变得不一样了。她扭伤了脚,困在屋里,一个人,寂静地目送着日影从东走到西,听见小鸟聚集起来欢叫又忽地散去,感觉到脚部的疼痛由汹涌巨浪化成一脉细流,偶尔看看对面,也是因为突然想到他在岛上,这里还有一个熟人呢,离得这样近呢。她一个人住,他也是一个人住。他的生活简单、孤独,看起来,他享受这一切。

她拿起手机,调出徐季的号码,瞅了半天,手一划,屏幕暗了下去。

早晨醒来,恍恍惚惚双脚着地的一刹那,她几乎忘了有只脚受了伤。干脆,她心一横,左脚着地往前走了一小步,疼痛变弱了,若隐若现的,一跳,隔了很久,再一跳,像清晨发白的天空上星星即将淡去时的微弱闪光。她走到门口,想到还有四层楼梯等着她,就算走完楼梯,去超市的路也还长,心里就泄劲了。犹犹豫豫地打开门,往楼道里迈步,关门的时候,她看见门把手上挂着东西。

一个袋子,里面装着挂面和鸡蛋。

怕是谁放错地方了?四下看看,不见人影,叫了一声,没有回应。她拿起袋子回到屋里,赶紧给自己下了一大碗面条。一直等到晚上又吃完一顿,她仍然猜不透食物的来历。房东夫妇刚来过一次,短时间内不会上门,再说他们也不会留意到她因脚伤被困。徐季呢,他应该不知道她在岛上。刚到岛上的时候,她尾随着他去早市去剧院去公园,一直都很小心,戴口罩撑洋伞,挡着遮着,并且总是保持一段距离,往对面楼上窥看的时候她也很警惕,他猛然抬头时,她就赶紧缩起身子,蹲着走出北屋。

难道是乐高老人,明知道不太可能,她心里还是一热。

徐冰倩是几天后赶到的。电话里卫巧蓉说,已经快好了,快好了才随便聊几句的,没事了。徐冰倩说,用药了吗,应该没有,你自己挨着不去医院,以后落下病根怎么办。这么多天,你一个人没吃没喝的,光下面条怎么行。对了,外卖,先叫外卖对付几顿。

她不会叫车,也不会叫外卖。

不管她怎么说,徐冰倩还是立马买了票。女儿快来身边了,她嘴上反复说不用跑一趟,心里不知道多高兴。说起来,她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女儿坐上渡船,卫巧蓉就一直在门边站着。终于听到楼梯上有响动,她赶紧打开门,往下张望,徐冰倩也正抬着头往上看。随着女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竟有几分紧张,不知道为什么,鼻子还酸酸的,有点想流泪的感觉。女儿刚到门口时,她不敢仔细看女儿,每次隔一阵子又见面时,就觉得女儿身上少了或多了点什么,跟记忆中的样子总有些许出入。

她有些客气地把女儿让进屋,女儿放下行李,她递上茶杯说喝口水,两个人这才互相看一眼,也互相适应了一下。

你刚扭伤时就该告诉我的,毕竟是出门在外,不比在老家。徐冰倩环顾着简陋的房子,又提起这一茬。

她说,以后身子骨儿越来越糠,小病小灾不断,哪能每次都通知呢。她知道女儿也有一堆烦心事儿,各人生活在各人的苦里,谁也替不了谁。

生病、碰上意外,都该及时跟我说,我请个假就出来了。徐冰倩在屋子里转悠,来到北面的居室,她停下来,先看看对面,又转头看着卫巧蓉,嘴动动,却什么也没说。她不是第一次来岛上了,有一年临近春节的时候,她来这里探望过父亲。

过了一会儿,两人坐在沙发上,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徐冰倩才问,妈,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怎么还要劝我?卫巧蓉有些抵触。

我说爸爸独自在岛上生活,你不信,臆想出来一些事情,到处跟别人说,有鼻子有眼的,我只好把地址告诉你,让你自己来看看,也当出来散散心,之后这事也该过去了。妈,你信不信,这事终归会过去的。

你说得简单,几十年夫妻说散就散了,任凭谁也想不通呀。一辈子过来了,两个人加起来一百多岁,该相依为命了,他无情无义翻了脸,一句解释都没有,铁了心要走。她还记得那番情景,本来没放在心上,以为徐季不过是哪里不顺气,说几句疯话罢了,后来她才发现,这个看起来没什么个性、无可无不可的人,坚决起来是如此可怕。她慌了神,想死命抓住点什么却被一股陌生的力道抛出来,跌落在局外,眼睁睁看着一条熟悉又安全的路线突然断了头,死去了。她和徐季,曾是彼此在世上最亲近的人。这么久了,再回忆起来,愤怒、屈辱、自怜自艾都淡下去了,但她的心还是会疼一下。

徐冰倩叹口气说,妈,一个人突然想过另一种生活,于是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管了,这样的话每天跟你说一遍,有用吗?他是另一个人,跟你想法不一样的人,他发明不了一个完美的解释来补你现在的残缺,再说到了今天,你还需要一个解释吗?对于爸爸的做法,我既不赞同,也不理解,我只是接受了。

卫巧蓉身体抖了一下,像打了一个冷战。她拉紧衣服,小声说,我不是一个糟糕的妻子,我想不通,我来岛上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妈,现在知道了吗?

她看着女儿,女儿也在看着她,她心头一震。女儿看她的眼神,没有厌倦和不耐烦,也不是那种睥睨低维生命体的轻蔑眼神,她从对方的注视中接收到很复杂的信息,鼓励、期待、真心盼着她好,还有,她认得出,爱。

有几分熟悉,她想了想,女儿还是小孩子时,她看女儿的眼神也是这样的。

有点明白过来了,她回答道。她的明白里其实掺杂着说不出来的茫然,她不想让女儿失望。回答完了,终究还是不服气,马上又加了一句,这事要落在别人头上,别人说不定什么样子呢,没准还不如我呢。

女儿笑了,那当然,我妈挺棒的。

坐出租车去医院的路上,她对女儿说,在岛上遇见一个很像你外婆的人,我经常去看看她,最近这一次没见到她,你说,她会不会去世了,老人家,说没就没了。

女儿会假意宽慰她吧,说老人可能是被接回家了云云。

她听见女儿在耳边说,妈,真羡慕你,好比你又多看了外婆几眼,多少人都只能在心里想念亲人啊。

她先是愕然,转而欣喜,一转念的工夫,出租车从窄道里拐出,下了一个坡,半月形的海湾出现在眼前。车窗外面,一排排红房顶的度假别墅轻快地掠过。海面上,渔船上的人正在撒网,身体一旋,两只手臂抡出去,把张开的网送向空中。这多像记忆深处的一幅旧画。卫巧蓉忍不住喊女儿看一眼,女儿放下半截车窗玻璃,偏过头去往外看。卫巧蓉偷偷瞅着女儿,跟小时候一样,女儿的鼻梁和下巴还是那么秀气,她的脸庞看上去是甜的,甜如成熟的果实,还有她皮肤上散发的光泽,卫巧蓉只在牛奶结成的奶皮上看到过那么温和细腻的光。出租车从两排樟树间开过,到了更明亮的地方,她注意到女儿眼角的一小簇皱纹。

她并不为女儿脸上现出的老态感到忧虑和惋惜。她多么喜欢女儿现在的模样。

明天上午的票对吧?卫巧蓉帮徐冰倩把碗筷收拾到厨房,徐冰倩一边点头一边说,别动了,出去坐着。卫巧蓉给她系上围裙,提议道,一会儿咱俩去沙滩上走走。别担心,脚好多了,再说选最近的沙滩,几步路而已。

这是一个很秀气的海滩,地势平缓,沙质松软。两人沿着海潮退下的一道水痕往前走,被阳光晒了一天的沙子现在还是暖热的,走了一会儿,脚底像被小火苗远远地烤着一样舒服。

到底女儿能不能看到呢,卫巧蓉并不确定。此前,她在这个海滩上遇见过一幕奇景,一幕不属于人间的景象,说不出来的美,短暂而神奇,她悄悄地记在了心底。那会儿,她也像现在一样在沙滩上闲逛,忽然,海水的边缘出现一条闪着蓝色荧光的带子,随着波浪一前一后地摆动,她走近几步,看到海水里浮动着珠子形状的团团蓝光,不像灯光,也不像珠宝的光,那蓝光分明是有生命的、正活着的光,很快,也说不清是水还是光,一波波漫上来,漫过她的脚。星星从天上掉下来了吗?她恍若站立在流动的星河里,喉头一哽,想叫又叫不出声来,整个人呆住了。星河消失,她如梦醒,旁边拍照的人告诉它,这是夜光藻聚集引发的现象。她回想刚才那一幕,更愿意相信是繁星掉落海水,嬉戏片刻又飞回天空。

可遇而不可求吧。她挽着女儿的手臂,往更开阔的地方走,背后有风吹拂,很轻柔的风,像踮着脚尖跟在她们身后。

再往前就是地质博物馆了。她指着不远处的建筑物。女儿停下来望着前方,说,这博物馆外形很奇特,像上冲的海浪在半空中被定住了,是空间,但更像一个瞬间。她点点头,第一次见到博物馆的外形,她首先感受到的也是时间。在这个“瞬间”里,陈列着岛屿地层的主要构成,一亿多年前的早白垩纪的火山岩,还有小岛各个地质时期的动植物化石,层层叠叠地凝结着亿万年的漫长时光。

已经闭馆了,等你再上岛,我陪你进去看看。

回到家里,两人都觉得有些困,早早躺在床上。楼下散步的人陆续回来了,人们的说笑声夹杂着小狗的吠叫声,卫巧蓉说,隔壁单元有人养了一只串串,博美和蝴蝶犬的混血狗,样子特别漂亮。说着说着话,徐冰倩那边先没声了,她睡熟了。

卫巧蓉听到耳畔传来缓慢深长的呼吸声,有多少年没听过这样的呼吸声了?听着听着,眼角一热,赶紧背过身擦了擦。眼泪不听劝,继续往外涌,无声无息,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枕头上,黑暗中静悄悄洇湿一片。听着女儿平稳的呼吸声,她感到时间嘀嘀嗒嗒善意地流逝过去,万物沉默地生长,山脉,海水覆盖下的岩石圈,还有不远处伸向海滩的铁红色岬角,那长满地衣的寂静而热烈的火山风景。在一些艰难的时刻,她以为自己肯定要完了,结果她没完。日子呀,慢慢就磨过去了,再过几年女儿生了孩子,她要当个好帮手,帮女儿熬过最忙乱的两三年。再往后,不知道多少年以后,总有这一天吧,她得病了,去世了,她的魂魄也会循着这酣畅的呼吸声,在人世里找到女儿,不呼唤,不打扰,只远远地看看她,守着她。

她多享受和眷恋这普通的夜晚啊,平和的夜,熟睡的人,还有此刻不在眼前但她知道会站在那里的一棵树,楼门口种着的一棵夹竹桃,月光下几片深红的花瓣正缓缓飘落。

窗玻璃上渐渐起了一层雾。

天快亮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卫巧蓉跟往常一样醒来,睁开眼睛,先看见女儿侧过来的头,心里顿时满是安慰和满足,脸上的表情也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连带着心头涌起了对整个人世的淡淡的温情。她凑近了,端详女儿熟睡的样子,端详了一会儿才起身,轻轻关严屋门,走进厨房,熬上杂粮粥,煮了两根鲜玉米。

吃过早饭,她忙着给女儿检查行李,钥匙,证件,钥匙,证件。女儿呢,忙着检阅冰箱,里面满满当当的是蔬菜、鱼虾和水果,冷冻层里也塞满水饺、猪肉包和带鱼段。临走的时候,女儿还把几瓶药油分别放在茶几、床头柜和窗台上,嘱咐着,没事多搽搽,在关节上不停划拉,划拉到发热就是起效了。

她换下拖鞋,跟在女儿后面要一起去码头,女儿摆摆手,说,你的脚还要再养养,别跟我去码头了,有空了我就来看你,很快的。女儿向外走几步,忽地又闪身进来,揽住她的脖子,说,妈,还记得吗,我十几岁的时候咱们一家去旅行,去南方的一个海岛,那几天玩得可真好。

女儿的本意是让她开心,“一家”这个词却短暂地刺痛了她,疼痛来而复去,倏忽而逝,她清晰地感觉到疼痛的发生和消失。不过,快乐的旅行,她有点记不起来了,只能装作想起来的样子,用力点点头,说,等你再来,我的脚也好了,我们一起在岛上逛逛,很多好地方呢。

晚上,卫巧蓉把白色塑料瓶里的药片倒进垃圾桶。自从徐季走后,娴静端庄的夜晚也一并失踪了。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枕头里的荞麦皮儿沙沙响个不停,像深秋的雨在耳朵边下着。夜深了,她一点困意也没有,圆睁着双眼,全身火烫地想象着跟徐季理论的场景,她整夜整夜处在战斗状态中,凌晨时才在一边倒的胜利中疲惫睡去。再后来,母亲去世了,她白天呆呆地流眼泪,夜里躺下就蒙住头,想忘了已发生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却争相往外喷涌,她揭开被子,眼睛在黑暗中盯住天花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迅速流走了,萎缩,干涸,焦枯,她如一副空空的骨架,在月光的照耀下又冷又白,森森地闪着寒光。

她倒掉安眠药,准备重新学习睡眠。

细软的沙子里插着柠檬色的太阳伞,伞下面是躺椅,躺椅旁边的野餐垫上摆满面包、烤肠、冰汽水、椰子、西瓜,几块浴巾平铺在细沙上,接受夕阳的照耀。海水里浮动着五颜六色的泳帽,卫巧蓉戴着一顶红泳帽,徐冰倩紧挨着她,双手攀住蓝色的救生圈,徐季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凫着水,不时游过来看看她俩。温柔的海浪一波波涌来,身体不用使劲儿,顺着海浪就可以一起一伏,渐渐的,身体好像要跟海浪合为一体了。

徐冰倩不肯戴泳帽,高高扎起的两根辫子被海水打湿,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她毫不在意,咯咯笑着,说回家了我要学游泳。徐季答应着,我给你当教练。

上了岸,徐季歪在躺椅上,卫巧蓉陪女儿堆沙子,饿了,吃几口面包,渴了,抱起椰子来喝。天黑透了,三个人仰面躺下,看银河,认北斗七星,直到起了很重的夜露,海风吹到身上觉出凉了,一家子才起身收拾好东西往宾馆里走。回去的路上,徐季给女儿讲故事,前半段讲塞壬,后半段讲忒休斯,两个人一直说说笑笑的。

深色丝绒般的夜空下,卫巧蓉沉默不语。她不停地回想白天游玩的顺利和完美,隐约有些不安,明天还会像今天一样顺利,一样快乐吗?不知不觉的,眉头拧紧了。想什么呢,妈?女儿突然问她。她勉强笑笑,没什么,有点累了。

到了宾馆,女儿和徐季陆续冲了澡,她进去的时候,发现热水时有时无,调试了一会儿还是不行,心里就很烦躁,打电话让服务员过来,服务员大概知道这是年久失修的老毛病了,装模作样地查看一下就走了。她匆匆洗完,拿起吹风机,风量不太够,费了半天劲儿勉强吹干了发梢。躺在床上,她对徐季说,明天咱们换家宾馆吧,徐季嗯了一声。

第二天,她在雨声中醒来,心有些慌。透过窗户往外看,一片白茫茫的,外头的树都看不清了。浴场肯定关闭了,海边那家著名餐厅也不营业了。怎么就突然变了天,昨天还是大太阳呢。怎么办,她拉紧睡袍裹着自己。徐季翻了个身,说,下雨了,多睡一会儿吧。

在宾馆里吃完午餐,徐季和女儿铺开棋盘纸开始下跳棋。她看他们下跳棋,只觉得一步一步好像踏在她心口,乱糟糟的。眼睛转向外面,雨势正猛,雨水从高处扑下来,天色昏暗,恍若傍晚。她无聊地坐着,打开电视,连换几个台,没有什么好看的,屏幕里的画面越来越模糊,她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在望着空气,便扭过头去问徐季,你说雨会停下来吗?

天知道,徐季笑着指指上面,别想了,正好在宾馆好好歇歇。她嘟囔着,我们明明是出来旅游的。

那是十五年前的夏天,卫巧蓉想起来了。隔着十几年的漫漫烟尘,她看见回程的路上,徐季拿着相机拍照,女儿远眺着海里的怪石作诗,她不愿破坏他们的兴致,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默默复习旅行的细节,到底是哪里不对,造就了这不圆满的旅行?

雨早就停了,大海平静,闭目养神。

她看见一个一脸严肃的女人斜倚在船舷上,看见一团灰白色的影子从她的身躯里脱离出来,一飘一飘,飘回到昨天的那场暴雨中,在雨中孤独地游荡。

清晨,厚厚的云层覆盖着岛屿的上空。云层散开的瞬间,浩荡的光涌进树林。光线穿过树冠,化作一道道光柱,光柱和高矮错落的树木共同设计着林子里的空间,风吹来的时候,叶子哗啦哗啦响,树摇晃,树影摇晃,林子醒来,小动物也醒来了。

早市海鲜区堆满了刚从海里捕捞上来的梭子蟹、海虹、毛蛤、爬虾,地面上水淋淋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鲜的味道。卫巧蓉停在一家商户前面,阳光倾洒,落在一筐筐海货上,她看见有个筐子里叠满纯银,条状的银子,在晨光中闪闪烁烁的。卫巧蓉挑选了一条,她叫不上名字来,鱼身形曼妙,没有鳞片,细看起来像鎏了一层厚厚的银粉。市场外面,渔民举着筐子走动,螺、青口、海蛎子,碎石头一般擦着碰着。明亮的光线透过筐子,有的鱼看上去几乎是透明的,一片片鱼形的玉,里面纤细的骨头犹如玉石内部的天然纹理。

蔬果区里似乎集结了世间所有明丽的色彩。在里面转了一圈,她回到熟悉的摊位买茼蒿和蒜苗,隔壁的摊上,一把把粗壮的西芹码在台子上,她想起了徐季。每次跟随徐季来市场,他似乎都会买一把西芹。以前她总说徐季像个孩子,离了她准不行的,她观察着他,看他怎样配齐一餐饭的原料,他东走西走的,就把该用的材料都买齐了。而且,她从来不知道他喜欢吃西芹。回想过去几十年的生活跟回忆一场梦境有些相似,一样的模糊不清,一样的零碎混乱,任意流淌,没有形状,而且,你能记起和描述出来的都不是全部,总会漏掉点什么。

往回走的时候,她看到老吴夫妇正沿着环岛步道散步,两人身上的红色运动衣在清湛的天空下显得分外鲜明。她向夫妇俩招手,心想,世上总算有几个好运气的人,能一直得到命运的厚待。

吴太太小步慢跑起来,老吴也加快了步子,一群白色的海鸟从石头上飞起,抖着翅膀飞向海面。两个人一会儿并排行进,一会儿一前一后错开了。

老吴的腿怎么了?卫巧蓉看着他俩的背影。老吴紧赶几步时,身体有点失去平衡,一条腿拖曳在后面,吴太太回头说着什么,脚步已停下来,两人原地歇了一会儿,吴太太挽起丈夫的手臂,慢慢往前踱步,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步道拐弯的地方。

卫巧蓉想着吴太太的南方口音,恍然明白了过来。

经过码头,正赶上一艘渡船靠岸,先是甲板一阵咚咚乱响,接着,拖着行李的人们沿着跳板走下来。她也是这样抵达小岛的,只不过没有游客的欢快好奇,她来的时候,随身携带着一座地狱。

海上的晨雾尽数散去,碧清的海水豁然出现在眼前。近来,她时常忘了自己为何来到此地,好像她原本就生活在这里,或像很多外地人一样,来岛上是为了观光和疗养,为了享受这里的阳光、空气和海味。

回到家,她顺手拿起一瓶药油,拧开盖子,把气味辛辣的药油倒在手心。作为孤居之人,她时常提醒自己,你要多保养多锻炼,腿脚得利索点,不利索没法儿独自生活下去。她打着圈搓脚腕子,直到搓得皮肤越来越热,药力缓缓地往下渗,蜿蜒着向里走。脚踝深处的疼痛沉睡了过去,只在阴天下雨的时候,丝丝绺绺地往上爬。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她来到自己的卧室,南向的卧室,把床上的被褥摊开,等着丰沛的阳光把棉絮里积攒的潮气一点点赶出去。

下午的时候,被子已变得温温热热的,摸上去像一层柔软的皮肤。手抬起来时,那种软软的感觉还停留在指腹上。

又该出去活动活动手脚了。她在门口拿起一个东西,散步最好有个伴,这个就是她的伴。女儿给她买了一根拐杖,铝合金材质,防滑手柄,高度可以调节。一开始她有些羞恼,说不用不用,还没老到用拐杖的份儿上,女儿说有个拐杖稳当,等脚好了再把它扔掉。脚好了,她每天出门还是顺手拿起拐杖,跟她做个伴。

走进公园时,光线正变得黯淡,灌木和花丛低低地伏在朦胧的暮色里,像通过一面未磨的镜子映照出来的。有好几次,她在公园里见到徐季,他有时在跟人下象棋,有时在和老人们一起坐在路边乘凉,有时在跟孩子们聊天,她悄悄绕到后面,能听到他在说什么。他给孩子们讲木卫二,讲珍珠的形成,最近的一次她听见他说:麻姑是谁,她是个仙人,有一天下凡参加宴会,宴会上她对另一位神仙说,自从上次和你见面以后,我亲眼见到东海三次变为桑田……

他们至今没有碰过面。她设想过面对面遇上的情景,这辈子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她不知道该对他说点什么,但她还是会迎上去,向他问声好。

岛的西面是连绵的山峦。群山在渐渐稀薄的岚霭中站立起来,缓缓伸直了脊背。她抬头望过去,正巧又有几朵云飘到山头附近,一纵身,翻了过去,云朵们看见山那边有什么了。

夜色像宽大的黑斗篷一样罩下来。经过小树林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许,人在落叶上走,也许,小动物正穿过草丛。回过头去,是看见松鼠、野兔、狐狸,还是看见一个跟她一样独行的人呢?不管怎样,她都决定转过身去看看。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环绕在身旁的黑暗变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