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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1期|修新羽:城北急救中(节选)

来源:《花城》2019年第1期 | 修新羽  2019年03月05日08:48

发现陈焯睡着的时候,我狠狠掐了他一把。而作为报复,他喊了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我不侧目,我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正在翻乐谱的小提琴手,看着音乐厅天花板上一小块脱落了的墙皮,装作不认识他。

这种伪装在音乐会结束之后终于前功尽弃,因为陈焯像条尾巴那样紧紧跟在我身后,低眉顺眼,一口一个对不起。票是提前好几个月买的,英国小提琴巨匠来华首场演奏会,我为此期待了很久,还特意找出最得体的那身黑连衣裙。然而陈焯连两个小时的清醒时间都给不了我,他只能给我对不起。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脚步逐渐慢了下来。陈焯牵住我的手,说他确实不应该睡着,然而我也有错,我刚才掐他的时候没有堵住他的嘴。我试图摆脱而未遂,就找了个路灯旁边的位置,站定了望着他。他肯定看清楚了我眼里的泪水,因为他瑟缩了一下,猛然把手松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托词对我不管用了,早就不管用了。

这就是我和陈焯,我们从来都这样的。

我们在城北读的大学,毕业后想尽办法才留了下来。经过反复思考和反思实践,不约而同地发现谈恋爱是降低生活成本的最佳方式,就心照不宣地睡在了一起。

我们租的房子就在城北急救中心对面。每天都能听见急救车乌拉乌拉的声音,把那些快死了的人运进来。有些就这么死了,有些折腾一顿也还是死了,只有非常少数的幸运儿才能活下来。人们嫌这里晦气,租金也就相对低廉。

夏天那阵子房间老跳闸,陈焯只好跑去阳台上,靠着一盏应急台灯批作业。阳台上蚊子多,等他回到床上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很浓郁的花露水味,闻起来比我还娘。他会故意抬手搂住我。

我嫌热,把他挡开。他会不依不饶地搂过来,只为看我一脸嫌弃又委屈的样子。我说陈焯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喜欢欺负小姑娘?他会故作深情地说,在你面前我永远八岁。我想把他踹下床去,而他会顺势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拉向他。

楼体隔音效果很差,尽管每个窗缝里都贴了隔音胶条,却还是能听见由远及近的警报声。隔着窗帘,还有急救灯一闪一闪地飘过来再飘远。刚搬过来的时候我总睡不好,只能跟陈焯整宿整宿做爱,汗津津地昏过去,直到第二天被闹钟吵醒,带着黑眼圈挤地铁。后来工作越来越忙,我们也越来越习惯,躺下就能睡着。只是随着天气变冷,有时候明明各睡各的,醒来的时候也会抱在一起,陈焯毛茸茸的下巴会抵在我肩膀上,胳膊也紧缠过来。

刚搬过来的时候,我还没经验,依旧留着那个功率过大的吹风机,洗完澡吹着吹着头发房间就跳了闸。把窗帘拉开朝外瞅瞅,只看见旁边几户的灯都还亮着,马路正对面是荧荧的一排红字,城北急救中。“心”字不知道怎么坏掉了。陈焯走到我旁边,把窗帘重新拉上。拉得太急,房间里就弥漫起一股灰尘的味道。我说城北大概要没救了。

陈焯说,那怎么办,那我们只能倾城之恋了。

我不知道城北是不是要倾覆,只知道我们随时都可能彻底完蛋。陈焯高中学理科,但因为是外语院校的保送生,到大学只能继续学外文,学得就有些三心二意狗屁不通,毕业之后就找不到工作,最后去给外语培训机构打工。而我被一家创业公司拉去当CCO,全称Chief Cultural Officer,首席文化官;公司里只有五个人,人人都是首席,而我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帮大家点外卖拿外卖。简单来说,我们两个谁也看不到未来。

陈焯的公司离这里很近,而我上下班要坐一个多小时地铁。所以做饭和日常打扫基本都被他包揽,就连厨房里的围裙都是他喜欢的花色。有时候我加班到很晚,从地铁站回来黑灯瞎火,经常打电话让他来接我。他就赶过来拉住我的手,一边走一边背诵社会主义价值观来辟邪。

那时候只有寿衣店还开着,白惨惨的荧光灯亮着。我手心直冒冷汗。陈焯说我们都是社会主义好青年,都是年轻人,不要怕那些牛鬼蛇神。我嘴硬着说我也不怕牛鬼蛇神,我怕人,怕杀人放火抢劫。他倒觉得无所畏惧,走到路灯下的时候还突然朝我耳朵大叫,又一脸讪讪地说:“哎,你没被吓到啊。”当年我究竟为什么会觉得他很可爱的?完全就是个傻×。

我们在一起快两年了,可谁也没说过“我爱你”。出去玩的时候,别人问我是不是他女朋友,他也总是很暧昧地笑笑。私下里他跟我讲过好几次,他说,你也是知识分子,是念过大学的,是讲道理的,你不能强迫我。那时他刚跟女朋友分手,头上长着一片草原,只想把自己变成野马。他说,我心里那扇门关上了,现在只想找个人陪在身边,其他的走一步算一步。

我说,每次你心门关上的时候,我的手都恰好在门缝里。

陈焯扭头看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说你什么时候这么文艺了。我说原文来自一本学术专著,《现代性与大屠杀》,豆瓣评分9.0,讲的是犹太人总把手指放在现代性的门缝里。陈焯开始笑,他说:“好好好,我承认你还是你。”

我说:“我不承认。”而陈焯摇摇头,表示他不想吵架。他慢慢脱掉外套,仔细叠好,然后把头枕到我膝盖上。如果我愿意的话,从这个角度可以很方便地掐死他。我用手指轻轻拂过他下巴的胡茬。

陈焯就那样睡着了。人在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往往会年轻些,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天真,然而这个道理在陈焯身上并不起效。陈焯一睡过去就像是死了。

最开始,他的睡态总能让我感到震惊。我们第一次出去开房的时候,并没有正大光明,而是打着复习期末的旗号。隔壁传来呻吟之后,我把脸凑到陈焯跟前,问,没激起你的好胜心吗?而陈焯立马跳起来,抱着电脑找了半天,开始大声外放一部聚众淫乱的色情电影。

女主角声嘶力竭地呻吟,而我笑倒在床上,还故意选好姿势,让腰上的皮肤露出一小截。陈焯看都没看我。“陈焯,你真是个君子。”

陈焯对此不以为然。他说,我今天是真的要好好复习的,也劝你认真看看课件,不要老马失蹄,在大四的时候把自己挂掉。他的话倒激起了我的好胜心,决定要复习给他看,跟他比比谁更能沉得下来。

结果我还在研究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论,陈焯就已经咚的一声倒在桌子上。姿势很奇怪,额头紧抵着桌面,像是猝死了,像是能这样一直睡下去,睡个几十年。我象征性试了试他的鼻息,然后把他搬到了床上。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陈焯。他比我小半年,高瘦文静,头发浓密,皮肤白,在人群里打眼一看就很出挑,再配上那副黑框眼镜,完全就是电影里那种斯文败类。可仔细观察起来,五官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眼睛不大,眉骨不高,下巴倒是有点儿尖。睡着之后,陈焯浑身的力量和戒备都卸掉,无论怎么推他,拉他,捏他,他都毫无反应。他睡得那么沉,那么死。

陈焯学过钢琴,我也学过。但他考过了九级,我只学了三年就放弃。更要命的是,我带他去参加过几次朋友聚餐,而他只是坐在那里,露出自己那脸傻笑,就能被所有人喜欢。

我拿毛巾沾湿了给他擦了擦脸,在他旁边和衣而睡。其实从那天开始我就该知道,陈焯对我几乎没有兴趣。他只是习惯了讲软话,习惯了对女孩子好,而我只是一个比较方便的选项。时至今日,我们的关系依旧更像是长期互嫖,甚至留不下什么干净美好的记忆。

……

作者简介

修新羽,1993年8月生,清华大学哲学系本硕,曾获第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清华大学特等奖学金,《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第四届老舍青年戏剧奖。

中短篇小说见《花城》《上海文学》《青年文学》《芙蓉》《解放军文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