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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1期|三三:疯鱼

来源:《花城》2019年第1期 | 三三  2019年03月05日08:47

我知道它们早晚会卷土重来。

它们和过去不同了,更圆润,更具有神采,全身散发着不规则的橙色光芒,像摆在神坛上的新鲜橘子。它们肆无忌惮地游动,而我则小心翼翼地观察它们,某一时刻,它们侧过身体,乌黑的眼珠一齐转向我,但我还是和从前一样,我弄不明白它们究竟想表达什么。我站在黑暗的世界中心,恐惧忽然变得无比尖锐,就像有把剪刀正在沿着我头颅的中线剪开两侧的皮肤。

我后退了几步,终于看清楚,它们被关在一个巨大的滚筒洗衣机里,机器中灌满了水,我只要按下开关,它们的世界就会剧烈旋转、晃动,乃至破灭。

在事情发生的多年以后,那群金鱼游进了我的梦里。

那时候我已经不爱养鱼了,鱼缸闲置在阳台角落,里面塞了几株破损的塑料水草。我夜里常去阳台上抽烟,不小心踢到那个玻璃鱼缸。大多数时候,我都无动于衷,人总会和他不愉快的记忆和解,时间终究会促成这件事,可也有两三次,我想起它们,想起我对它们爱得不可开交的那段日子,体内那个尘封已久的小女孩蓦地发出尖叫声。

我对鱼类动物的爱达到巅峰,是在我十一岁那一年。当时有两样东西我视为珍宝,其中之一是一副扑克牌,牌面上画满各种鱼,七彩神仙鱼、紫白龙睛、黄金达摩,到处都是令我魂牵梦萦的图像。另一样宝物,你们猜也能知道,就是那一缸金鱼。

拥有这两件珍宝,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腰缠万贯的富翁,走路都更加抬头挺胸。那一阵子,班级里的同学们热衷集水浒英雄卡,他们着魔似的买小浣熊干脆面,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在里面找赠送的水浒卡。下课时,男生们凑到一起,互相攀比自己新收集到的卡片,有时还会玩几局拍卡游戏。我受够了他们吵吵嚷嚷的模样,他们是如此幼稚,沉迷于那些没有意义的破纸片,跟我的金鱼相比根本微不足道。这样想着,我愈发得意起来,仿佛我和金鱼之间产生的某种关联,让我在同龄人之中高人一等。

我十一岁的某个周六下起了雪,我的记忆之所以如此清晰,是因为南方的冬天通常冷得很温和,雪天屈指可数,一旦下过雪,那个日子便很难忘。

那天早上,我妈妈乒乒乓乓地穿梭在我们不足三十平米的小房间里,我睁开眼睛,看见我妈妈那张满是不耐烦的脸。她左手拿着擦地板的布,右手伸进被子,拧住我的肩膀,试图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她一面说:“快起来,等会儿你舅舅看到你这副样子,脸都丢光了,你一天到晚只会坍台。”

我勉强半坐起来,对着前方吹了口气,白雾弥漫开。

我套上准备好的毛衣,一边打量重新布置过的房间:电视机屏幕前盖着一块崭新的天蓝色印花布;乱糟糟的杂志从茶几上消失了,取而代之,透明的长颈花瓶立在茶几上,几朵热烈的康乃馨在清晨迷幻的光线里摇曳。

我想起了我的鱼,我每天都要去看它们好多次,早晨的探望更是必不可少。我的鱼缸被我妈妈放在厨房里,起初,我对她这个做法深恶痛绝,一来厨房油烟味浓重,我怕那些鱼被呛死;二来厨房和我的小房间隔了一道薄薄的墙,我更希望鱼能放在我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但是你们知道我妈妈的,她是那样的人,总有能力把所有的反对意见一笔勾销。我只好想方设法克服油烟的问题,我找了一本过期的《读者》杂志,盖在鱼缸环形的口上,可又有人告诉我,这样做会隔绝氧气,濒临窒息的金鱼拼命抽搐着鳃,惊恐中,它们的眼球上布满血丝,触电般颤抖的身体溅起无数水花。

不过,就像年少时其他耿耿于怀的问题一样,这个问题最后也不了了之。鱼缸照旧摆在厨房里,金鱼们佯装不知情,懒洋洋地漂浮在各种油腻的气味之中。

我去厨房看金鱼时,我妈妈已经开始烧菜了。我从她身后挤了过去,鱼缸恰好落入我的视野,四条鱼正在迟缓地移动。三条是金鲫鱼,市场里常见的那种,剩下那条则有更浪漫的名字:红灯泡。顾名思义,红灯泡的眼睛下方连着两个红色的空心球体,当它游动时,红色的球被水揉压出各种形状,全神贯注地盯着它看时,它移步时的变幻莫测彻底将我的心俘获。

鱼缸紧邻水龙头,离煤气灶大概一米远。那个时刻,我和我妈妈挤在一个窄小的空间里。我看金鱼,我妈妈焦头烂额地烧着菜,我的存在令她烦躁不堪。

我妈妈忽然对我说了什么,但油爆的声音太吵,我没有听清。

我问她:“什么?”

我妈妈把脸凑过来,几乎是在叫喊:“不要盯着萍萍看,我说,你等会不要盯着你妹妹看。”

我点了点头,我妈妈没看见,她正在给一锅糖醋排骨调勾芡,稍加疏忽就会糊掉,因此她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回锅里。百无聊赖之际,我偷了一根泡在水池中的草头,假装那是水草,偷偷丢进了我的鱼缸。

我妈妈确实有些操之过急,她早该预料到舅舅惯性一般的迟到。实际上,舅舅一家抵达时,菜都已经凉了,三黄鸡在瓷盘中央躺得奄奄一息,浮在牛肉汤表面的那层油也凝结了起来。

我妈妈亲热地抱起我妹妹,一边替她捻掉头发上的碎冰屑。“萍萍,我家萍萍又长高了。”她转头又问舅舅,“怎么这么晚呀,开车来的吗?”

舅舅摇头说:“没,你们这里车又开不进来。”

我妈妈似乎并不在意舅舅的回答,她的热情如同一股光源,不计特定方向地朝四周散发。她把妹妹放在最高的椅子上,又招呼舅舅舅妈坐下。我妈妈叫我把菜拿去热一下,她瞪了我一眼,仿佛我本应该自觉地做这些事,而不需要她的提醒。

我顺从地把菜逐一端到厨房,我喜欢做这样的事,菜在微波炉里嘶嘶作响时,我可以看一会儿我的金鱼。我十一岁那年,走火入魔般陷进了一场迷梦,我特别想做一条金鱼,野生的那种,杜若色的溪流成天在我周围呻吟,它无比温柔地捋过我全身的鱼鳞,像在抚平一张被折叠过的纸,我在水草交织的柔软世界中游荡,既无雄心,也无目标。

微波炉跳转的声音撕破了我的美梦,我不得不回归现实。我用洗碗布把烫手的盘子重新端回房间,摆在一桌人面前。他们正在讨论我爸爸,舅舅问爸爸怎么不在,把我妈妈那副刻薄的表情又勾到了脸上。我妈妈说:“他现在这工作,没双休日的,下岗工人又不能挑挑拣拣。”

舅舅问及爸爸的新工作,我妈妈更生气了,像条一触即发的河豚。她迅速抄起紫色文花长柄瓷勺,给妹妹舀了一碗汤。我妈妈说:“先吃饭,这种不开心的事晚点再说。”

像故意转移话题似的,我妈妈又讲起了很早以前的事。我妈妈不止一次讲过那些事情,像是她的人生已经在某个定点戛然而止了,剩余的只不过是对往日时光的反复回忆,就像多愁善感的风不断吹动军营门口的那面旌旗。

……

作者简介

三三,1991年出生,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知识产权律师,作品发表于《花城》《西湖》《上海文学》等杂志,著有短篇小说集《离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