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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19年第3期|衣向东:子弹 (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19年第3期 | 衣向东  2019年03月04日08:06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空气里就飘浮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自然也有淡淡的花香。春天姗姗来迟,掠过耳边的风仍带着一丝凉意。

胶东兵工厂厂长周海阔,坐在一根树桩上,眉头紧锁。太阳已经升在山顶上,阳光落在身上,暖暖的,很舒坦。兵工厂的六名骨干人员围坐在周海阔身边,有轻轻敲打石子的,有用手捋山坡上杂草的,也有低头抠指甲盖的……就是没有一个发言的。

周海阔有些烦躁,使劲儿拍打屁股下的木桩,说道:“怎么都把嘴扎起来了?说说看,谁有好办法。都坐好了,别东倒西歪的,让你们来开会,不是来晒太阳的。”

胶东兵工厂主要为胶东八路军部队修理枪支、复装子弹、制造手榴弹和地雷,仿制汉阳造七点九毫米步枪,都是些技术含量很低的生产项目。刚上任几个月的胶东八路军司令员许世友给兵工厂下了死命令,必须尽快制造出具有较大杀伤力的武器,提高前线部队的作战能力。周海阔心里清楚,仅凭眼下这班人马,很难搞出点新名堂。今天开会,就是讨论如何找到懂机械和冶炼的专业人才。

坐在后面的王木林突然站起来说话了。他原来是县大队的队员,前不久在伏击小鬼子的时候,因为恋战挨了批评,恰巧兵工厂转移到栖霞后,在当地部队中招募人才,他当年跟着父亲学了几年木匠,就被组织“强行”安排到了兵工厂的木工组,也算是对他的惩罚。

王木林说:“我有个邻居,这方面肯定行。不过,这个人太不是东西了,一个吃喝嫖的混蛋,他不可能参加革命队伍,就算他愿意来,你们敢要他吗?”

周海阔瞅着王木林说:“这人有什么本事?”

王木林就把邻居白玉山的故事讲给大家听了。

王木林的父亲叫王土墩,在栖霞县城商业街开了一个木匠铺,对面就是白玉山的父亲白恒业的布匹店。白恒业算是商人了,也上了几年学,能说会道的,而王土墩是个木匠,粗人一个,笨嘴笨舌的,所以白恒业有些看不起开木匠铺的王土墩。当然,王土墩脾气很倔,也看不惯白恒业牛哄哄的样子,于是两个人经常因为一些小事,死去活来地较劲。

白恒业的妻子只生了一个儿子就病死了。白恒业觉得儿子白玉山从小失去母亲,所以对儿子非常溺爱,许多事情都顺着他。白玉山不想守着布店熬日子,中学毕业后要到外面学手艺,白恒业就满足儿子的要求,送他去烟台学习修理汽车。这在当时,算是最顶尖的手艺了。那时的手艺人都有一个规矩,就是前三年不会传授给徒弟真经,一般都是让学徒工跟在身后打杂。白玉山的脑子里,天生就有一堆机械细胞,许多窍门看一眼就会了,平时跟在师傅身边打杂,偷学了不少手艺。

有一天,一个客户上门修车,恰巧师傅不在,白玉山就上手了,说自己试试看。最初客户有些不放心,说你别乱动,等你师傅回来再说。可没想到,白玉山打开车盖,两袋烟的工夫就修好了。这时候,师傅从外面回来了,仔细看了白玉山修车的部位,心里“咯噔”了一下。臭小子,什么时候偷学艺了?这徒弟不能留了,再留下去,恐怕自己的饭碗就被他抢去了。

师傅冷冷地对白玉山说了一句话:“大路通天,各走一边。”

白玉山离开汽车修理行,去了一家机械制造厂,学徒一年多,又被师傅赶走了,原因还是他太聪明,很多挺复杂的机械一学就会,吓得师傅不敢留在身边了。再后来,白玉山去了烟台船舶公司,两年后就在一艘船上混了个大副,专门负责机械维修。据说,他只要听了机器的声音,就知道故障出在什么地方。

白玉山当上大副的那年才二十岁,小小年纪就有了非常可观的收入,再加上他长得俊俏,很讨女孩子喜欢。他从小就不是一个知道节俭的人,自己有了钱,更是大手大脚地挥霍,很快学会了吃、喝、嫖。他还是有分寸的,不管什么人诱惑他,抽和赌从来不沾边。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抽不赌,他甩了一下“七分开”的时髦头型,说:“那是自己找死呀!”

父亲白恒业为了拴住儿子的心,给白玉山娶了一个媳妇,这女子是当地一个小财主家的小姐,姓吴,长得俊俏,过门后本应跟随了白家,称呼她白太太。可不知为什么,大家都称呼她吴太太,而且一直这么叫下去,并没有人提出异议。吴太太过门第二年,就给白恒业生了一个孙子,现在孩子已经五岁了,取名白银。

白玉山却不喜欢这个漂亮媳妇,他喜欢的是王土墩的女儿王木秀。王木秀上中学的时候,跟白玉山一个学校,又是邻居,两个人接触多了,白玉山就喜欢上了王木秀。白玉山觉得,如果不是父亲坚决反对,如果不是这个媳妇来到他家,或许他等两年就能跟王木秀成亲了。于是,白玉山把怨气都撒在父亲和媳妇身上,平日里对父亲和媳妇总是一脸冰霜。其实白玉山想错了,就算父亲白恒业答应了,王木秀的父亲王土墩也不会答应。

漂亮媳妇没有拴住白玉山的心,他依旧跟过去一样悠闲地活着,经常去逛妓院。媳妇心里有怨言,可不敢多说,说多了就会招致他的打骂。

讲完了白玉山的故事,王木林问道:“周厂长,白玉山这种东西,我们敢要吗?”

不等周海阔表态,兵工厂的政委陈景明就说:“这样的人,咱们兵工厂不能要!”

周海阔沉思了一会儿,用商量的口气对陈景明说:“政委,人才难得,一定要想办法把他请来。他的毛病嘛……来了慢慢改,思想教育是你的强项,我相信你可以改造他。”

陈景明说:“这样的人,本性难改,咱们少惹麻烦。”

听陈景明的口气,这人是不能要了。陈景明的眼睛,就像放大镜,再完美的碧玉,他也能挑出瑕疵。周海阔不想再跟陈景明争论了,用坚决的口气说:“这个人,一定要搞到手!王木林,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你跟白玉山是邻居,不管想什么办法,一定要把他请来!”

“老周,你想过后果没有?”陈景明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医生邓月梅,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我坚决不同意!”

邓月梅来自潍坊一个书香门第家庭,长得文静甜美,一看就是大家闺秀。陈景明心里对邓月梅有些意思,也暗自试探着表明心迹,可邓月梅一点反应都没有。陈景明是政委,不能死皮赖脸地去追邓月梅,只能把事情存在心里。在陈景明看来,要是让白玉山这样的人跟邓月梅在一起,就等于一匹狼守着一只小羊羔,就等于桃树下面拴头牛,不出事才怪呢。

周海阔的目光,也落在了邓月梅身上,说:“邓医生,你跟王木林一起化装进城,扮成夫妻,配合他的行动。”

陈景明真急了,提高声音说:“老周,你这是干什么!你再好好想一想……”

周海阔没理会陈景明,他把邓月梅拉到一边,叮嘱她细心一点儿,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一定要让王木林保持冷静。“你们现在就去准备一下,立即出发,我等你们的好消息,越快越好。”

当天中午,化装成夫妻的王木林和邓月梅,牵着一头毛驴朝县城出发了。

其实这个时候,驻守烟台的日军总指挥大岛大佐,也在寻找白玉山。日军在大连有一个机械制造厂,到处招募人才,得知白玉山的才能,就想把他搞到手,让他为皇军效力。大岛大佐给驻守栖霞县城的日军少佐中队长康川打了电话,命令康川在栖霞城寻找白玉山。

康川少佐把伪军队长张贵找来,很容易就打听到了白玉山的家庭住址。张贵并不认识白玉山,但跟他的父亲白恒业打过交道,于是就带领康川少佐登门拜访了白恒业,说皇军对他的儿子白玉山非常器重。

“白老板,你走狗屎运了。”张贵笑着说。

张贵原为胶东的土匪头子,一个非常狡猾的家伙,始终踩着“跷跷板”投机生存,善于利用八路军和日军之间的敌对关系,获取自己最大利益,生性凶残,杀人放火不择手段。也好色,凡有姿色女子,皆掠为己有。日军占领栖霞后,他就投靠了日本人,其真实目的,是为了获取武器弹药和军饷。身为商人的白恒业,自然得罪不起张贵,经常要给张贵一些银两和布匹,以求日子平安无事。

白恒业心里有些慌张,让儿子为日本人做事,去当汉奸,万万不可。然而不当汉奸,日本人和伪军又得罪不起,于是就满脸堆笑地说:“我这个儿子不务正业,怕他去给皇军惹是生非。他从烟台回来,我好好劝他,要是真能去为皇军效力,我脸上也有光了。”

康川去了白恒业的布店,邀请他儿子为日本人做事,这消息很快传遍了栖霞城。据说,日本人出价很高,月薪五十块大洋。作为邻居的王土墩,原本就不喜欢白恒业,又亲眼看到白恒业点头哈腰地陪送日本人,跟别人议论此事的时候,就骂了白恒业的八辈祖宗,说白恒业跟张贵穿一条裤子,早就想巴结日本人了,恨不得认日本人为干爹。

“我敢打赌,他那不是东西的儿子,肯定屁颠屁颠地去钻日本人的裤裆。”王土墩说着,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还在唾沫上使劲儿踩了一脚。

有人说:“也不见得吧,这可是公开当汉奸……”

王土墩信誓旦旦地说:“不信,你们等着看,他儿子要是不去,我一根绳子上吊!”

这话很快传到白恒业的耳朵里,而且口口相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经过很多人的合理想象和添油加醋,语言更丰富夸张,杀伤力更大了,甚至把白恒业的儿媳妇也牵扯进去,说白恒业恨不得把儿媳妇送给日本人享用之类。公正地说,我们的民间从来不缺少语言大师,平淡无奇的事情经过他们复述后,就变得很有味道了。

白恒业听了,气得捶胸顿足,当即赶制了一身寿衣,还随手带了一根绳子,亲自送到了木匠铺,告诉王土墩说:“你现在就吊死吧,我儿子不会去当汉奸的!”

说完,白恒业把寿衣和绳子丢在王土墩脚下。王土墩说:“去不去,你说了不算,等你儿子回来后再说。”

两个人口角的时候,木匠铺门口已经有许多邻居围观了。白恒业当着邻居的面,拍着胸脯说:“我儿子再不是东西,也不会去当汉奸,他要是真去了,我就一头撞死在大街上!”

白恒业说完,转身离开了木匠铺。他刚回家,木匠铺的两个小伙计跟了过去,用皮尺丈量白恒业家的院门。白恒业最初不明白,说你们丈量我家的大门干什么?滚远点儿!小伙计似乎没听见白恒业的叫喊,依旧坚持把大门丈量完了。

小伙计是王土墩派去的,王土墩想,你白恒业能给我送寿衣,我就能给你送棺材,你家有多少布匹,我家就有多少木材。他让小伙计丈量了白恒业院门的尺寸后,赶制了一口棺材,直接抬进了白恒业的院子里,说这口棺材是为白恒业准备的。

两家闹到这种地步,焦点就集中在白玉山身上了。看热闹的不怕事大,一些人开始期盼白玉山早点回来了。更有不讲究的人,路过白家布店时,还要兴趣盎然地去问白恒业:“你家白玉山回来没有?”

对于这件事,有两个人一直保持清醒的头脑,一个是白玉山的媳妇吴太太,一个是王土墩的女儿王木秀。

吴太太提醒公爹说,跟王家这么赌下去,反而把自己推到绝境。现在的问题是,白玉山不当汉奸,日本人要找咱家的麻烦,当了汉奸,白恒业就要撞死在大街上。自然,白玉山不能去当汉奸,但这事也不能公开张扬,让日本人知道了,肯定惹火烧身了。白恒业觉得儿媳妇的话有道理,一时有些进退两难了。

王土墩把一口棺材抬到了白家院子,王木秀知道后,跟王土墩闹翻了脸,弄得王土墩心烦意乱。他不喜欢儿子王木林,尤其王木林从小猴了吧唧的,总在外面惹是生非。王土墩本想让他学好木匠手艺,以后接管木匠铺,可他总不用心学习,学了两年木匠,连一个五斗橱都不会做。他喜欢武术,经常跑到县城的一家武馆去偷艺。再后来,王木林偷偷参加县大队,却跟家里人说自己在外面做生意,一年到头不回家。王土墩私下跟老婆说:“这小杂种,别指望他有大出息,以后咱俩只能靠木秀了。”

王土墩喜欢女儿出了名,从小就娇惯王木秀,只要她撒娇哭闹,王土墩的心就软了,什么事情都依顺她。不过有一件事他坚决反对,就是不准女儿跟白玉山有来往。现在,已经二十三岁的王木秀还没有嫁人,有媒人上门提亲,她一概拒绝。如此一来,王土墩就更恨白玉山了,认为是白玉山祸害了女儿。其实王土墩并不知道,在他眼中只知道撒娇、只知道傻乎乎说笑的女儿,其实是中共栖霞县委地下党的联络员。

他的一儿一女,都是共产党的人。

王木秀逼着父亲去把棺材抬回来,给白家道歉。王木秀说:“我了解白玉山,他不会去当汉奸的,到时候你能真上吊吗?”

王土墩说:“他要不当汉奸,我就去上吊!”

嘴上这么说,其实王土墩心里也直打鼓,觉得事情有些麻烦了,后悔不该随意说话。但到了这种地步,让他去白家抬回棺材,就等于打了自己的嘴巴。

白恒业和王土墩都很煎熬,他们心里都害怕白玉山回来了,只要白玉山不回家,这件事就一直没有结果,他们俩谁也不会尴尬了。

“日本人怎么看上他了?”

白恒业想不通,王土墩也想不通。

王木林和邓月梅以夫妻的身份,突然出现在栖霞商铺街上,给本来就热闹的商铺街,又添加了新的热点。

王木林回家后,从妹妹王木秀嘴里,得知父亲跟白恒业之间的摩擦,心里非常焦急。本来他说服白玉山去兵工厂的难度就很大,现在又闹出这么一场纠纷,两家水火不容了。

邓月梅仔细分析了眼下的僵局,觉得王家必须赶在白玉山回来之前,去把棺材抬回来。既然王土墩不肯弯腰,那就只能让王木林代劳了。

王木林买了一些点心,由邓月梅陪着,故意招摇过市,让邻居们都知道,他带着没过门的媳妇,去拜访白恒业了。

白恒业看到王木林提着礼品进了院子,当时愣了一下,王家儿子演的哪一出戏?王木林歪点子很多,当心被他骗了。

“白叔叔好,木林来看你了。”王木林拱手对白恒业施礼,满面笑容。他戴着一顶礼帽,穿一件灰色大褂,倒像是跑江湖的生意人。

白恒业冷着脸,斜了王木林一眼。“我什么话都不想听你说,你赶紧走!”

白恒业挥着手,像是轰赶苍蝇。王木林笑了,我还没说话,你就不想听了?总要让我说完了,是吧?我知道你正恨着我爹,说句公道话,我爹就是亏理,玉山哥怎么可能当汉奸?王木林说着就要进屋,被白恒业一把拦住了。

“哎,谁让你进屋了?”白恒业瞪了王木林一眼。

这时候,屋里走出了白玉山的媳妇吴太太,对站在一边的邓月梅款款施礼,说:“你好,快进屋说话。”

转头,她又对白恒业说:“爹,你看……有贵客在呢,别慢待了,让邻居笑话我们家不懂规矩。”

邓月梅仔细地打量了吴太太,觉得这是个贤惠女人,如果白玉山真像王木林说的那样,整天就知道吃喝嫖,这女人挺让人同情的。

白恒业憋了一肚子气,但儿媳妇这么说了,他也就不能再像门神一样把持着大门口。况且,他也想探测一下王木林的来意,希望能打破跟王家的僵局。于是,他气哼哼地侧了一下身子,让王木林和邓月梅进屋了。

进了屋,王木林说自己专门来替父亲道歉,马上把棺材抬走。“大叔你就别生气了,过些日子我结婚,还要请你去喝喜酒,这么闹腾下去,大家都没面子。”王木林说得很诚恳,说着看了邓月梅一眼。一直没说话的邓月梅,此时微微抬头,红着脸说:“是呀白叔叔,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其实都希望你们老邻居和和气气的,我们脸上才有面子。”

吴太太急忙点头赞成,说:“谁说不是呀!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说话说过了头,大家都忍耐一下,就没事了。”

到了这个时候,白恒业不能沉默了,于是气哼哼地说:“你道歉算什么?驴踢了人,让马去顶罪。”

王木林被白恒业的话逗笑了,说:“我爹也想来你家,你是知道的,我爹那人死要面子,对不?等我结婚的时候,让我爹亲自给你送请帖,好不好?”

吴太太已经在一边跟邓月梅拉起了家常,问她的家世和婚期,两个人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忍不住嘻嘻笑了,好像一对早已认识的姐妹,弄得白恒业不知如何是好。王木林趁机跟白恒业告辞,说等到白玉山回来,他再来登门拜访。“有好几年没见玉山大哥了,还挺想他的。”

刘志刚

王木林招呼木匠铺两个伙计,把停在白家院子的那口棺材抬回去了。看着抬走的棺材,白恒业长出了一口气,好像搬掉了压在心口的一块石头。

王土墩确实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他装腔作势地把王木林臭骂一顿,声音吼得很大,故意让邻居们都听到,给自己一个台阶。骂完了,似乎这件事情就跟他不相干了。

就这样,剑拔弩张的一件事情,竟然被王木林轻易化解了。

显然,这不是王木林的性格。在邻居们眼里,这小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怎么变得细腻起来了?看样子这两年在外面做生意,真是磨炼了不少。白恒业心里也纳闷,那个曾经上房揭瓦、越墙偷鸡的愣小子,竟能变得这么懂事。他甚至有些羡慕王家了,要是自己儿子白玉山,也能改邪归正该多好呀!

也是巧合,王木林回家的第二天,白玉山跟随的那艘远洋货轮就回到了烟台港,有五天的假期。他跟往常回来一样,歪戴一顶牛仔帽,穿半截袖子的上衣,衣襟敞开,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手里拎着一篮子海货,有大虾、海螺和螃蟹,从烟台回了家,把篮子丢给吴太太,说把这些东西收拾出来。吴太太就急忙照做,不到一个钟点,就把海货煮好了。白玉山提着煮好的海货,去跟他的狐朋狗友喝酒去了,竟然没给儿子留下一只大虾。

白恒业问儿媳妇,说你怎么没给我孙子留一些?吴太太说自己没这个胆子。白恒业说,你就不能偷偷拿出几只虾,留给白银?吴太太说:“小孩子,吃好东西没个够,要是吃完后,还吵嚷着要吃,不就露馅了?他要是知道我私自扣留,还不把我的手剁了?”

白恒业气得跺脚,说:“他快去当汉奸吧,让八路一枪崩了他,我就省心了!”说完,发现儿媳妇脸色不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于是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伪军队长张贵得到白玉山回来的消息,带着翻译和康川少佐再次登门拜访。此时白玉山喝得微醉,正好从外面回家。白恒业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前的局面。他本来想在儿子回家后,跟儿子商量一下对策,没想到康川来得这么快。事实上,白玉山出门跟朋友喝酒的时候,已经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他,说日本人想请他去做事,所以他见到康川和张贵,并不慌张。

翻译把康川的意思转达给白玉山,说皇军如何器重他,希望他能有机会为皇军效力。白玉山装疯卖傻,问皇军那里有没有漂亮的日本女人,问皇军那里有没有好酒……康川都答应了。后来听说是去大连,白玉山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睛,摇摇头,朝土炕上一躺说:“大连、大连太远了,不去。”

说完,就呼呼大睡。

康川少佐不是傻子,他看出白玉山装疯卖傻的,故意戏耍他。回到日军指挥部,康川就给张贵下了命令,让张贵绑架白玉山,偷偷把他从烟台港运到大连。

张贵觉得这件事情并不难,当了多年土匪,绑架一个人跟弄一头猪差不多,所以也就没太用心,吩咐手下人去办了。然而手下人牙齿不严,走漏了风声。地下党组织在伪军内部有眼线,很快得知伪军要在白玉山返回烟台的路上,将他绑架了。这个情报似乎对地下党没什么用处,地下党不会冒险去营救一个浪荡公子。然而白玉山毕竟是王木秀的邻居,她不能置若罔闻。

王木林得知日军又去了白家,沉不住气了,觉得必须尽快跟白玉山见面,探一下他的口气。邓月梅叮嘱王木林,说话一定要巧妙,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如果小鬼子知道你是兵工厂的人,你家里人就跟着遭殃了。”

王木林去白家,见了吴太太,说自己两年没见玉山大哥了,想跟他说说话。这时候,白玉山独自坐在客厅发呆。康川和张贵离开他家后,他就酒醒了,从土炕上爬起来,琢磨如何应对这件事情。他觉得自己真的遇到麻烦了。

王木林的突然出现,让白玉山心里很吃惊,但他故意装出很平淡的样子,对王木林不阴不阳地笑了,说:“呀哈,瞧这身打扮,你发财了?”

王木林大大咧咧地说:“还行,东奔西跑的,混碗饭吃,不像你,有一身本事,连日本人都登门求你,这种好事,我怎么就摊不上呀。”

白玉山给了王木林一个白眼。“好事?那你去吧。”白玉山懒得搭理王木林了,略转身子,把脸扭到一边。

“这么说,你不去?”

“你想当汉奸,你去。”

“没想到玉山大哥还算是一个男人,没烂透了。”

“你才烂透了!”

“前些日子,我听一位朋友说,八路军的兵工厂,到处招募人才,薪水很高,你要愿意去,我让朋友给你搭个桥。凭你这身本事,到哪儿都受重用。”

白玉山终于明白王木林的来意了,瞪大眼睛看着王木林,生气地说:“让我参加八路?你想让我家满门抄斩呀?我在船上有吃有喝,哪里也不去!”

王木林不紧不慢地坐在太师椅上,点头说:“也是,你现在这份差事,真让人羡慕,不过我担心你得罪了日本人,以后就没安稳日子了。如果不想当汉奸,倒不如去八路那里,也算是找了个避风港。你去八路那里,就卖手艺,不当八路就是了,哪能满门抄斩?再说了,只要你不对外声张,谁知道你去八路那里了?”

白玉山疑惑地看着王木林,说:“我听着不对味儿,你是八路吧?”

王木林咧嘴笑了:“你看我这种人,八路能要我吗?”

白玉山瞅着王木林,觉得他确实不像个八路的样子。其实八路是什么样子,他也说不清楚。

“当汉奸,我背不起骂名;当八路,我受不了那份苦!”

白玉山说得很坚决,王木林就不好再劝了,于是把话题转到别处,似乎八路的话题,自己就是随便一说,没往心上走。胡乱聊了一通后,他就起身告辞了。

王木秀最初并没有觉察到哥哥王木林的行动,她得知伪军的计划后,心里一直为白玉山担心,想找个理由去白家走一趟。尽管父亲不准她跟白玉山来往,但要找个理由,还是容易的。她可以因为绣花鞋垫的图案绘制,去找吴太太取经,还可以去吴太太布店里,请吴太太帮忙挑选一块流行的花布。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告诉白玉山真相。当着吴太太说这件事,显然不合适,容易吓坏了吴太太。

反复斟酌后,王木秀终于决定,晚上把白玉山约出来单独说话,这样也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跟他解释。此时太阳快落山了,王木秀去了白家布店,让吴太太陪着挑选花布。从吴太太口中得知,白玉山不在家。吴太太还说,白玉山明天就要回烟台船上了。也就是说,伪军明天就会在他回去的路上行动了。

“你哥哥今天来了,跟玉山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吴太太很随意地说。

王木秀愣了一下,作为一名地下党员,她对一些异常事情非常敏感。她想,哥哥跟白玉山没什么交情,而且一直挺讨厌白玉山的,怎么这次回来,跟白玉山热乎起来了?如果说哥哥去白家抬回了棺材,那是为了调和父亲跟白恒业的矛盾,那么去找白玉山为了什么?还有,哥哥带回来的那位嫂子,怎么看都跟他不般配。王木秀心里起了疑惑。

白玉山回家的时候,必定路过王家的木匠铺。王木秀坐在木匠铺门口,眼睛瞅着街面,等候白玉山,一直等到天黑透了,仍不见白玉山回来。

王土墩喊王木秀回家吃晚饭了,王木秀说你们先吃吧,我一点儿不饿。王土墩说不饿也要坐在饭桌前,你没过门的嫂子在咱家,让人家怎么想?王木秀心里有些烦,没好气地说:“我不饿,坐在那里干啥?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是谁的嫂子,还说不准呢!”

“嗨,你这是什么话?”王土墩没办法,转身朝院子里走去。

就在这时候,白玉山的身影出现了,王木秀心里一紧,快速走上去,轻轻喊了一声“玉山哥”。王木秀害怕被人发现,可没想到白玉山说话声音很大。“木秀呀,吓我一跳,什么事?”王木秀什么话也没说,急忙把准备好的字条塞到白玉山手里,转身离开。

然而,白玉山的声音,还是惊动了王土墩,他偷偷朝街面上瞥了一眼,从背影上感觉像是白玉山,心里就“咯噔”一下,怎么?这小子还在勾搭木秀?

白玉山回家对着油灯打开了字条,看到上面写着一行蝇头小字:今晚十点,我家后院木材垛旁见,急事。“这么晚约我见面,什么事呀?”白玉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事情越蹊跷,白玉山越会有兴趣,他喜欢冒险和刺激。王木秀太了解他的脾性了,知道他肯定会准时赴约的。

果然,晚上十点,白玉山偷偷摸到了王家后院的木材堆旁,早已等待他的王木秀,从木材堆后面闪出身子,一把将他拽到黑影里。他故意装出很紧张的样子,问道:“干什么你?你爹可说了,我要是再勾搭你,他就打断我的腿,我可不想一瘸一拐的……”

王木秀压低声音说:“少废话。我有重要事情告诉你。”

“你决定给我当小老婆了?”白玉山嬉皮笑脸地问。

王木秀踢了他一脚说:“闭嘴!听我说,你得罪了日本人,他们已经命令张贵那些二狗子,在你回烟台的路上绑架你。”

白玉山听了,愣怔一下。其实他早就料到日本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一定会找机会逼迫他就范,所以才想返回烟台藏身。

白玉山愣怔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日本人要绑架我?他们跟你说了?”

“这个你别问,反正我跟你说的,是真话,你跟谁也别说是我告诉你的,记住了。”王木秀说得很严肃,她知道只要这么说了,就算有人打掉白玉山的牙,他也不会出卖她。

“真的又怎么样?我才不怕呢,去给日本人做事也不错,有吃有喝,还有日本女人伺候。”

“你真想当汉奸?”

“别说这么难听,什么汉奸呀,我就是挣碗饭吃……”

“好好,你去吧,去当汉奸吧!权当我什么也没说,权当我瞎了眼,权当我今晚对牛弹琴了!”

王木秀说完,转身要走,却被白玉山一把抓住了。白玉山不想让王木秀走,他要仔细问王木秀,到底怎么知道这消息的。王木秀却误解了,以为白玉山要对她动手动脚,于是她奋力挣扎。

就在这时,王土墩手握一把大斧头,站在白玉山面前,大喝一声:“王八犊子,我劈了你!”

事情来得突然,王木秀竟然傻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王土墩扭住白玉山的胳膊,拖着他就走,要去见白恒业和吴太太。白玉山太瘦弱了,像一只小鸡似的被王土墩提溜起来。

王木秀终于醒过来,抱住父亲的腰,说这件事跟白玉山没关系,是她约白玉山到这儿的。“玉山大哥,你快走,快走,明白吗?”王木秀一语双关地说。

白玉山看了王木秀一眼,快步离去了。王土墩却不想放过他,甩开了王木秀,提着斧头追到了白家。

吵闹声惊动了已经睡下的王木林和邓月梅,两个人忙从屋子走出来,循着声音去了白家。此时,王土墩已经冲进了白玉山的客厅,挥舞斧头叫骂着。白玉山惊惶地举起一把椅子,准备抵挡王土墩的斧头。

吴太太已经睡下了,听到吵闹声,慌慌张张地走出卧室,看到举着斧头的王土墩,她满眼的惊慌,叫道:“王伯伯、王伯伯,有事跟我说,别跟玉山计较好吗?”

白恒业从外面闯进来,手里提着一根木棒。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冲着王土墩的斧头奔过去,说姓王的你敢到我家里撒野,我今天跟你拼个鱼死网破。王土墩才不听白恒业的吓唬,说姓白的,你儿子半夜勾引我女儿,今天我替你管教一下这个不是人的东西,你敢阻拦,我把你们爷儿俩一起剁了!

王土墩举着斧头,白恒业提着木棒,两个人眼里都冒出火花,拼杀一触即发。

王木秀一头扎进了两个人当中,死死抱住了王土墩的胳膊,整个身子几乎吊在他的胳膊上,说:“爹、爹,你再闹腾,我就死给你看!你回家听我说,回家好不好?!”

王木秀说这话,几乎快哭出来了。白恒业似乎明白了今晚发生的事情,瞪眼看着缩在椅子后面的白玉山,又羞又恼,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时候,王木林和邓月梅也赶来了。王木林趁机夺下父亲手里的斧头。“爹,你回家,这里的事情交给我来办。木秀,拽爹走!”说着,用力把王土墩朝屋外推。

王木秀和邓月梅各自抱住王土墩一只胳膊,拖着王土墩磕磕绊绊地出了屋子。

客厅内突然静下来。白玉山有些尴尬地把举在头顶的椅子放下,咧嘴苦笑了一下。白恒业刚要冲着白玉山发火,看到儿媳吴太太站在一边。她头发散乱,身上的睡衣不很严实,露出了半拉子酥胸。他扭过身子,对吴太太说:“你回屋子,没你的事。”

吴太太的眼窝里,立即涌出了泪水,看了白玉山一眼,低头进了卧室。

不等白恒业发脾气,王木林先说话了,问白玉山为什么半夜约会王木秀。白玉山已经镇定下来,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说:“干什么?看月亮。”

“月亮?今晚哪来的月亮?”

“你妹妹就是我的月亮。”

白玉山刚说完,白恒业一巴掌打过去,骂道:“不要脸的东西!”

卧室内,传来了吴太太的哭泣声,随即,她儿子白银也哇哇哭了。孩子从梦里醒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母亲哭,也就恐惧地哭了。

白玉山挨了父亲的一巴掌,并不恼,反而说:“你要打,就打吧,等你走了,我就打我儿子。你怎么打我的,我就怎么打我儿子。”

“你敢打我孙子一下,我跟你拼命!”

白恒业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顾虑。自己这不争气的儿子,似乎无可救药了,他把希望都寄托在孙子白银身上。孙子可伤不起呀!

他转头瞪了身边的王木林一眼,气呼呼地说:“我教训儿子,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快滚!”

王木林本来还想仔细询问白玉山跟王木秀约会的事情,但白恒业吼了他一嗓子,他就不能再待下去了。

王木林回到自家客厅,发现父亲坐在客厅生闷气,妹妹木秀已经不在了,只有母亲和邓月梅陪在一边,沉默不语。

邓月梅看到王木林回来了,忙站起来。

“爹,到底出什么事了?”王木林问。

王土墩看了邓月梅一眼,似乎有些碍口。邓月梅就忙说:“要是不方便,我就先回屋子。”

王土墩动了动身子,叹气说:“丢人呀,我这老脸往哪儿搁?”

王土墩粗略地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邓月梅觉得很蹊跷,黑灯瞎火的,两个人在后院木材垛旁约会,太古怪了,当中一定有事情。

邓月梅暗暗地给王木林使了个眼色。然后笑了说:“伯父,你想多了,木秀妹妹不是告诉你了,她有事情找白玉山商量。再说了,木秀妹妹这么大了,做事自有分寸,你就别操心了。都半夜了,伯父快睡吧。”

王木林的母亲,使劲儿拽了王土墩一把,说:“睡吧,别折腾了,人家月梅姑娘也该去睡了。”

王土墩气呼呼地站起来,走回自己屋子。

邓月梅低声对王木林说:“走,找木秀去!”

王木秀屋子里的灯亮着,邓月梅轻轻敲了几下门。“木秀妹妹,没睡吧?”半天,门才打开了,王木秀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显然,她回到屋子后,一直没心思睡下。

“你找我……”王木秀的话没说完,发现哥哥也站在门外。她就坐在椅子上,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垂下头一声不吭。

王木林进屋,反手关上了房门,瞪了王木秀一眼,说:“怎么夜里约他见面?什么事情不能白天说?肯定有事情瞒着我。”

王木秀突然抬头,看着邓月梅说:“我觉得,你们也有事情瞒着我。”

邓月梅愣了一下,问:“这话怎么听?”

“你怎么听都行,反正我觉得,你不像我未来的嫂子。”

“怎不像?”

王木秀捋了一下头发,撇嘴说:“你文文静静的,很有教养,一看就知道读过书,不是一般人家的大小姐,你会看上我哥这种人?哥,你说吧,你俩到底什么关系?你要不说,我就去告诉爹。”

王木林愣住了,看了一眼邓月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邓月梅急忙接过话去,说:“你这么厉害呀!实话说吧,我是八路军兵工厂的,兵工厂需要一名懂技术的人才,我们认识你哥哥的一个朋友,他曾经听你哥哥说过,你家邻居白玉山精通各种机械,于是我们就找到了你哥哥,让他带我来见白玉山。我刚认识你哥哥没几天。”

邓月梅这么说,是为了保护王木林,不想暴露他的身份。

王木秀笑了,说:“这话还靠谱,我说嘛,我哥哥怎么突然跟白玉山热乎上了。不过,你可别连累了我哥哥。”

“他们答应给我好处了。” 王木林插嘴说。

“你就是傻,一点好处,就让你不要命了!”王木秀白了哥哥一眼。

王木秀心里有数了。她刚见到邓月梅的时候,就觉得这人不寻常,现在验证了她的判断。只是,她还没想到自己熟悉的哥哥,也参加了革命。

刘志刚

尽管能够确定邓月梅是八路军女干部,但王木秀却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这是纪律。对敌斗争的复杂性,不容她有半点儿疏忽。她心里有些焦急,既然八路军兵工厂需要白玉山,那就更不能让日本人绑架去了,应该立即把这件事报告组织,让组织采取行动。可是,这都半夜了,怎么通知?

王木秀心里盘算的时候,邓月梅轻轻地坐在她身边,像姐妹一样亲近。“你现在可以跟我说实话了吧?”

王木秀突然有了主意,现在把事情真相告诉邓月梅,或许邓月梅能有办法。她说:“白玉山得罪了日本人,康川队长让张贵偷偷绑架他去大连,这种事情,我能不告诉他吗?”

王木林一愣,忙追问:“啥?这种事,你怎么知道的?”

王木秀说:“我也有好朋友呀,好朋友从张贵内部听到的消息。”

王木林严厉地训斥说:“你一个女孩子,别在外面瞎掺和事儿,乱七八糟的朋友不要交往。”

邓月梅认真地看了王木秀一眼,她本能地感觉到,王木秀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否则不可能识破她的身份。不过她现在没心思琢磨王木秀,她要尽快回到自己的屋子,跟王木林商量计策。

邓月梅对王木林说:“走吧,都半夜了,让木秀睡觉吧。”

她拽着王木林回到他屋子。

日本人明天就要对白玉山下手了,怎么办?如果白玉山真让日本人绑架去,对我们兵工厂的损失太大了。可凭她和王木林两个人,又无法跟日本人抢夺白玉山。

“你平时歪点子挺多的,你倒是想个办法呀?”邓月梅脑子里乱糟糟的,竟然没了主意。

王木林一直不吭气,手里摆弄着一根草绳,心里琢磨着。眼下想说服白玉山去兵工厂,真比登天还难,既然文的不行,那就来武的,跟日本人学习,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条绳子就把白玉山打发了。不过这个计策,如果告诉了邓月梅,她肯定会反对的,必须自己偷偷行动。还有一点,就是绑架白玉山容易,如何把他运出城外,就有点麻烦了。

王木林突然想起了自家后院的那口棺材,原是父亲为白恒业准备的,现在可以给他儿子白玉山用一下了。打定主意后,王木林把手里的半截子草绳摔在地上,对邓月梅说:“先睡觉,天亮再想办法。”

邓月梅摇头说:“天亮后,白玉山回烟台了怎么办?今晚必须想出办法来。”

王木林说:“干脆,让小鬼子把他绑了去,那小子就算到了我们兵工厂,也不会好好革命的。”

邓月梅急了,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完不成任务,回去怎么跟周厂长交代?”

王木林看着邓月梅焦急的样子,笑了。他脱去外罩,做出要睡觉的样子说:“我困了,睡觉吧,明天我肯定有办法。你要是不想走,就在我屋子睡,咱俩也算演了一场完整的夫妻戏。”

邓月梅气得摔门而去。

夜晚又恢复了平静。

凌晨时分,王木林开始按照自己的计划行动了。他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去了白玉山家的窗外,轻轻敲打几下。

屋内传出了白玉山的声音:“谁?”

“我。木林、王木林。”

白玉山一直没睡,他不想被日本鬼子绑架去,可又不知道怎么脱逃出去,于是坐在客厅喝闷酒。听到王木林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起身出门。

此时,吴太太也睡不着了,也感觉白玉山跟王木秀的约会有些异样,不像是男女私情,问他原因,却被他没好气地顶回去了,吴太太就不敢再问了。现在,白玉山被王木林喊出门后,吴太太就更奇怪了,不由得起身跟出院子,就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玉山大哥,我听木秀说,小鬼子要在你明天回去的路上,绑架你,木秀让你现在就动身,趁黑儿离开栖霞。”

“她也跟你说了?就算是真的,半夜怎么出城?我插翅膀飞呀?”

“木秀说,她有办法送你出去。”

“木秀在哪儿?”

“我家后院等你,现在就去。”

事情来得有些突然,白玉山犹豫了一下,说:“你等我一下。”

白玉山转身走回屋子。吴太太站在客厅,紧张地看着他。

“不睡觉,起来干啥?我今晚回烟台了,有急事。”他凶巴巴地对吴太太说。

吴太太忙收拾了几件干净衣服,塞到他手里,忧虑地看着白玉山,说:“你小心点儿,我和儿子等你回来……”

说着,她眼里就有了泪水。尽管白玉山总是对她凶巴巴的,也不怎么过问她和儿子的生活,但毕竟他是自己的男人,是儿子白银的父亲。

白玉山已经看到她眼里的泪花了,他似乎有些心软,想跟她说点什么,但终于没说出口,只是进了里屋,看了一眼睡熟的儿子,想亲一口,又怕弄醒了,于是将一些钱悄悄放在儿子的床边,转身出门,走进漆黑的夜中。其实对于自己的儿子,他还是很亲的,只是他这种性格的人,平时不会把这种情感表露出来。他给别人的印象,就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坏种。在这个好人吃亏坏人横行的世道中,他喜欢别人把他看成坏种。只是,在以后的岁月中,他跟吴太太这个草率的分别,无数次浮现在他的眼前,无休止地折磨着他。

王木林把白玉山带到自家后院,那里有一堆木材,还有一口棺材。四周静悄悄的,白玉山突然紧张起来,说木秀在哪儿?王木林弯腰打开了棺材顶盖,说在这里面藏着。白玉山愣神的时候,王木林抡起木棒,将他打晕了,随手装进棺材内。然后,王木林取出棺材旁边的一碗水,把准备好的迷魂散搅拌在水中,给他灌进嘴里。明天中午前,白玉山是不会醒来了。王木林得意地盖上了棺材盖。

邓月梅一夜没睡好,天不亮就起来了,去敲王木林的房门,见王木林睡眼蒙眬地走出来,心里就生出一股怨气。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得这么安稳!想好办法了?”她喘着粗气问。

王木林点点头说:“跟我来吧。”

王木林去了后院。后院很安静,他打开了棺材盖,对邓月梅说:“货到手了。”

邓月梅有些疑惑,弯腰朝棺材里看一眼,忍不住惊叫起来。棺材里,白玉山一动不动地躺着。

“你、你把他弄死了!”

“没,活着。”

王木林又把棺材盖合上了。

“你昨晚,到底干了些什么?”

“这个你别问。剩下的事,需要你配合,把他抬出县城。”

“我?让我做什么?”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他的老婆了,要为他披麻戴孝。”

王木林把出城的计划告诉了邓月梅,说完忍不住笑了。

事到如今,邓月梅也只能配合他了。早饭后,王木林出门办事了,留下邓月梅陪着父母聊天。王木秀觉得奇怪,昨夜里,邓月梅急得上房跳井的,今早晨却不急不躁,说说笑笑,好轻松的心情。她忍不住婉转地问邓月梅说:“嫂子今天上午就走,事情都办妥了?”

邓月梅点头说:“也没什么事情要办,这次来,就是认认门儿。”

邓月梅不多说,王木秀也不好多问了。

按照预定好的方案,邓月梅跟王土墩说,有位朋友想给老父亲预备一口棺材,咱家那口棺材没用处,我跟木林商量,能不能把这口棺木送给朋友?

胶东有个风俗,父母上了年纪,孝顺的儿女都会提前给长辈准备好棺木,让长辈晚年过得安心。过去,王土墩对王木林不是很满意,总觉得儿子做事冒冒失失不靠谱,但这次儿子回家,不但带回了一位贤惠的儿媳妇,而且从外表看上去,儿子出息多了。既然儿子和儿媳想为朋友做点事,别说一口棺材了,就是十口八口的,他也要答应。

王木秀在一边听了,心里就起了疑问。邓月梅临走的时候,要带走一口棺材,里面肯定有蹊跷。只是,她想不明白,邓月梅用这口棺材来做什么。

这时候,王木林已经跟县城的一位阴阳先生谈妥了价钱,并且把殡丧的程序敲定好了。邓月梅看到王木林进了屋,就起身跟两位长辈告别。王土墩叮嘱儿媳,只要有时间,就来家住几天。邓月梅满口答应了,还依依不舍地挽着王木林母亲的胳膊,朝门外走,当即弄得母亲眼圈红了。王木秀看在眼里,暗暗叹息。

王土墩想让木匠铺的两个小伙计,抬上棺材送他们走,王木林说不用了,他已经请人来抬棺材了。说话间,已经有四个杠夫进了后院,用绳子套住了棺木。

王木秀陪着父母出门送行,发现四个杠夫抬着那口棺材并不轻松,忙走上前伸手摸了一把棺材,想打开看个究竟。王木林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拦住了她,说你别送了,快陪咱妈回去。王木秀缩回手,呆立在那里。

按照王木林的要求,棺材经过一番装饰,缠上了黑布白花,并由吹鼓手伴随着,吹吹打打来到了城门。这时候,邓月梅已经换上一身孝服,哭哭啼啼地跟在棺木后面。

把守城门的,是张贵手下的伪军,他们拦住了棺材,要求打开检查。王木林上前解释,说自己的哥哥暴病而死,病因不详,老总一定要打开检查的话,最好捂紧了嘴和鼻子,免得染上了怪病。伪军用枪托对准王木林的腰部砸去,说再啰嗦,老子一枪崩了你。两个伪军上前掀开了棺材盖,看到里面躺着一个人,就用枪托朝着白玉山身上捣了一下,白玉山没有任何反应。伪军想伸手翻动尸体查看,棺材内传出一股怪味儿,又臭又臊。伪军有些心怯,忙盖上了棺木,挥手让王木林赶快抬走。

出了城门,翻过了两道山岭,山脚下是一处自然形成的湖水。此地距离兵工厂还有十几里路,王木林觉得不能再往前走了,否则很容易暴露兵工厂的位置。他就让抬棺材的杠夫停下,说我哥哥染上的是怪病,怕下葬的时候传染了大家,我想把棺材丢进湖水里。众人一听,慌忙停下脚步。

他给吹鼓手、杠夫等人分发了银两。

几个人想帮王木林把棺木推进湖里,王木林忙说:“你们走吧,我嫂子想单独陪我哥哥一会儿。”

说着,给邓月梅使个眼色,邓月梅立即趴在棺材上,凄凄惨惨地哭起来。

王木林看到众人走远了,才把邓月梅推开,发现邓月梅竟然哭得满脸泪水。他忍不住笑了,说:“你还真哭呀?”

王木林掀开棺材盖,使劲地把白玉山从里面提溜出来,他也闻到一股又臭又臊的怪味儿。仔细一看,原来白玉山被他打了一闷棍,当时便溺了,全兜在裤裆里。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把棺材推进湖水里,反手将白玉山像抡麻袋包一样抡到自己后背上,撒开脚丫子朝兵工厂方向奔跑。

邓月梅跟在王木林身后,看着王木林的背影,心里说:“这人,还真有些歪点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