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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1期|张菁:两棵树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1期 | 张菁  2019年03月04日09:26

安溪,有两棵树让我印象深刻。几日后,我竟然又一次想起它们的树影,那样清晰——我无法将树“移植”到北京的院子和我的房间,但我感觉自己“移植”了树影。它会,并且一直会在我的心里获得根深叶茂的生长。

一株是茶树,它的一侧立有一块石碑,“铁观音母树”。如果不是这块石碑,我大约不会注意到它,它有着它的繁茂,有着飘浮着淡然的清香的叶子,现在想起来感觉它并不是一株树而是一丛树——对我这个北方人来说,让我把它和“铁观音母树”联系在一起是万难的,如果不是那块竖立在那儿的石碑,我想我可能以为给我介绍的人是在说谎,他不过是随意给我指了一棵怎样的树,就开始夸夸其谈。可是,它是,它就是。

这是一个不张扬的母亲。一个甚至有些“蓬头垢面”的母亲,她没有因为自己女儿(包括她自己)的显赫而如何如何,她只是那样坚持着、生长着,开枝散叶,奉献着……它让我实在惊讶。当我拿到主人递过来的茶、闻到那种独特的茶香的时候依然有着恍惚,澄清的茶汤颜色,如蛋白一般润泽的质感,不耀目,却仿佛把眼睛都洗亮了。面对它的时候,你无法喧嚣,也难以躁动,它安然地走进你心里,不张扬,不霸道,默默地陪伴。再想到那棵树,它怎么会是……

在火车上,我突然觉得它就是,就应当它是才对。这株母树,它不应当高大雄伟,它不应当有怎样的独特和突出,它不应当。在我们的传统中,中国的母亲与它又何其的相似!它没有炫耀,无论是不是具有炫耀的资本。即使有,它也不看重。它大约也不喜欢那种被拔出的“高度”,它不需要,它需要的只是生着活着,用一种含辛茹苦的平常样子将子女们养好, 养大,然后由它们四散而去,拥有自己的成长和生活。在中国,这样的母亲,这样的故事是何其多啊。那,作为“铁观音母树”的它,为什么不可以如此呢?为什么不能如此呢?

它当然能,当然可以。它就是这样地存在着的。在我看来,它,是一种特殊的提醒。对我来说。

另一棵树在清水岩。米什莱曾对树木说, 你看着人们走过,而你已存在千年。看到清水岩的那株古樟,也是如此感觉。在古树和瓦片之间,树有着更多的生命力。这另一棵,是樟树。和“铁观音母树”的那株茶树不同,这棵古樟极其高大、威壮,“须仰视才”——即使我们伸长了脖子,也无法在树下看清它高达31 米的树冠之顶。树围则是让人惊叹的6.9 米, 同行的朋友们在树下“枝枝朝北”的石碑旁合影,这一比较更让那棵樟树的高大雄壮显现得淋漓。

“枝枝朝北”——是的,它枝枝朝北。这是一棵完全不顾自然的生长规律而坚持着“我行我素”的大树,它是一棵把骨子里的坚韧和强硬硬生生地表现在外在的大树,它是一棵绝不肯有半点儿妥协以换取什么的大树。在我所读到的关于它的资料中说,“枝枝朝北千年古樟在蓬山主峰中仑、觉亭之畔,耸天雄踞。此樟相传为祖师手植,树高31 米,围6.90 米,主干劲直,而枝叶均迂回北拂,故得名“枝枝朝北”, 为清水古地一大奇观。朝北古樟颇具灵性,其北拱之枝叶回护三忠庙,似以表证“三忠”向北之耿耿忠心。又传,祖师家乡永春在岩之北, 此树枝枝北向,表达了祖师的思乡之情。另据旧志载,昔有官府派人到岩,欲砍此樟造船, 岩寺住僧极力劝阻不止,匠人动斧,差人七孔鲜血,匠亦自伤其足,始知乃神树也。”

祖师是谁,大约无从可考,而我也不愿意他是一个具体的人,我更愿意他是抽象的代指, 是一类人,是一群人:他们是北方人,中原人, 是一个或一群命运多歼、被迫背井离乡的人, 是一个或一群心怀着天下和苍生,却郁郁不得的人,是一个或一群被旧有的命运放逐到远方却始终有所牵绊的人……是的,是他们,植下了这棵樟树,而这棵樟树出自他的灵魂,于是, 它沾染上了那位祖师的相思,倔强,和不移的信念。于是,这棵樟树,竟然。

把每枝伸展出去的枝条都拧绕着向北,其实对这棵樟树来说也是一件极为艰难和有着痛苦感的事。但它坚持,不肯放弃。这一坚持它竟然用了数百年,甚至是上千年,之后的岁月大约它还会如此。《清水岩质》中收有一诗,诗云:

岩外名樟占一隅,

枝枝向北与他殊;

无知草木犹如此,

寄语人间士大夫。

无知草木犹如此,寄语人间士大夫。这句话读得我血脉贲张,甚至——它,如果有个名字,应当就是“士大夫树”吧,但愿我们的士大夫们能够像它,都如它这般……

两棵树,在安溪清水岩,这两棵树让我挂怀。它,在我看来应当是中国传统精神中的两种象征:母亲的母性的,士大夫的。母亲的树, 不张扬不显赫,只有安静和自然而然的呵护, 那些爱与苦都是内敛的、含着的,如果不去细品它的味道不会传到你的味蕾中;而士大夫的树则是高大、坚韧和固执的,它真的是威武不能屈,能让它有所屈的只能是它的信念,怀望和精神的故乡。

张菁,《青年文学》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