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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3期|法蒂玛·白羽:刻在卵石上的小羊(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3期 | 法蒂玛·白羽  2019年03月04日09:15

女儿偎在我胸前低声说:“不能杀那只羊,我喜欢它!”

两小时前,我们从屠户那里买来一只羊,举意宰牲。羊是我们入圈挑选的。当时,女儿一进屠户家的院子,便挣开手冲进篷布搭建的羊圈,“哎呀,好臭!”她小手捂住鼻子,在一地腥膻骚臭的排泄物中倒退了几步,一双眼睛却兴奋地探视着惊诧慌乱的羊群,像闯进了一个新世界。

圈里仅有十来只羊,深冬时候,土生土长的藏羊就不好卖了,屠户们到牧区走乡串庄赶来一些喂养,但天气太冷,羊不上膘,卖不上好价钱。屠户不停地搓着手,他的鼻尖和脸颊冻得通红,缠在脖子上的黑毛线围脖挂着一层白霜。“最近太冷了,羊冻死了两只,这群羊怕是要亏本了!”他边说边用力一挥,搭起羊圈的厚门帘。“这样看得清楚些,你们挑吧。要不,我进去把羊往前赶一下?”他侧身挤进羊群轰了一下,受惊的羊四处乱窜,混乱的蹄下搅起一股腥臊的烟尘,女儿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混乱中我们几乎同时瞅见了一只羊。

真是奇怪!那只羊一直笃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它体态匀称,骨骼清健,披着一身厚厚的白色卷毛,两只干净漂亮的角向上翻卷着,仿佛挑着一束光亮。它仰头注视着我们,在昏暗的羊圈里,像探进心底的一双眼睛。就是它了!

挑好了羊,屠户骑夹住羊身,双手握住两只羊角,像握着三轮摩托车的车把一样,将羊牵出圈房,羊在他的胯下顺服地走,拉下一路黝黑瓷实的羊粪蛋,像是在排解紧张的心情。走出狭长阴冷的巷道,屠户从兜里取出一截细麻绳,动作麻利地将羊的四蹄绑到一起,受缚的羊无力地卧倒,几个人合力将羊抬进小车的后备箱。羊安静顺从地卧在里面,伸着脖子,湿漉漉的眼睛泛着波光。“这样行吗?三百多公里呢!”我担心地问。“没问题,”屠户自信地说,“这些羊从昨晚你们打电话后再没添过料。知道是举意的羊,就没敢再喂。羊空着肚子,一般不会出问题。

“你们去哪?”他问。

“东乡,高山乡岔巴村。”我说。

“哦,远着哩,走一段把后备箱开一下,让羊吸吸空气,能平安拉到。”屠户率直地拍着胸脯,眼角深匿的狡黠也褪去了商人本色。“砰”的一声,关上车厢,我们第一次载着一只羊到三百公里外的高处。

无边的空寂中,万物沉淀为一片深沉的浅褐色。浪涛般翻滚的山褶沟壑,逼人静默。近处,萧杀的北风抖动着钢针一样竖在黄土峁梁上的野草,那些旧年的草棵,早已干枯,它的任何一点组成部分都容易破碎,然而它们依旧保持着青葱时候的完整模样:草穗上的芒刺分明可辨,籽粒潜藏其间。在干涸的黄土高原,水是无形的,浮尘在些微的惊动中总是扬得很高也很远,天地的边际混为一种色系,无尽苍茫。

车沿着国道213线一路飞驰,像一只甲虫从青藏高原爬进黄土高原的褶皱里。从东乡县城进入“锁达”公路开始上山,过了“汪集”便一头扎进东乡的腹地了。不同于青藏高原群山的峭拔逼戾,这块地理上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这片十年九旱的令人心疼的山乡,目力所及处汹涌着黄土的波涛,没有一线溪流,没有一片河滩,每一座裸露的山体上层叠的梯田,水波一样荡漾,昭示着求生者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绝境中给予生命最大的珍视。车在山顶飞驰,后备箱里的羊突然没了任何响动,我心里一紧,将车停到路边,迅速打开后备箱,一股刺鼻的膻腥让人屏息,只见羊瘫在里面,憋闷的车厢里一堆排泄物染污了它腹部的卷毛,那里灰乎乎湿答答的,变得不再洁净蓬松。

“小羊!小羊!”女儿奔过来,怯怯地伸手抚摸,羊的腹部随着呼吸均匀起伏,瞬间缓冲后,它仿若获得新生之力,迎着阳光仰起了头颅。

这是一只牙口刚长满的羊,刚刚在议价时,为了多赚一百块,屠户拖住它的下颌掰开它的嘴唇,展露了它的牙齿。我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看到一只羊的牙齿,它们齐整洁白,每一颗之间几乎没有缝隙,像编排紧密的手工艺品,那咀嚼过无数草棵的牙齿打磨得净如白骨,只是净白,没有珐琅质的光泽。

矗立山巅,举目眺望,可以清楚地看到不远处高山顶上飞檐斗拱的一座建筑和散落在山弯里的烟树和人家,浩渺烟霭之中山脊上的几棵瘦树庄严挺立,像孤硬的鳍,仿若这黄土海里养着鲸鱼,养着蛟龙。女儿捧来一捧躲在阴坡上日久不化的积雪,举到羊的唇边,嗅到清冽的雪气。羊歪着头,嘴唇拱到女儿捧雪的小小掌心里。女儿欢喜地看着羊,湿润的舌尖情不自禁地舔着自己的双唇。

“妈妈,我喜欢这只小白羊……可以不杀它吗?”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恳求道,“答应我呀,妈妈!”

“你还记着这个吗?”我从贴身口袋里拿出那颗摩挲得油润的青卵石,石头带着我的体温传递到女儿手中,那只笔法稚拙的羊,在石头上清晰完好地翘着两只明亮的角,一笔绕成的羊身和刻得歪歪扭扭的四蹄让它看上去跃跃欲试,想要蹦出石头,跑到山野里撒欢。

“妈妈,那只走丢的羊,不会就是这只吧?”女儿歪着头,娇嫩的脸蛋轻轻蹭着温热的石头。

“或者,就是我们今天带来的这一只。”我说。

一年了,那只叫“花儿”的羊和那双婴孩般清澈的眼睛总会不时浮现在我眼前,迫我陷入沉思。有时在读到一行动情的文字时,有时在饭桌上夹起一片肉的时候,有时抬头无意瞥见窗外的星星时,她总会瞬间揭开记忆的帷幕朝我微笑,像背负阳光和阴影的顽童一样,咧开嘴角,灿若编贝的牙齿轻咬着下唇,清纯无虞地微笑。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可能叫“发图麦”或者“阿伊莎”又或者“桃儿”“杏儿”也不一定,但我知道她的羊叫“花儿”,她亲口告诉我的,白色的小羊,黑耳朵黑蹄子,像朵绣着黑丝绒边的小白花儿。

那是去年,我在东乡高山拱北过尔麦里,仪式结束后大家到餐厅就餐,鱼贯的人群把餐厅挤得水泄不通,管事者嘴边搭着一只大喇叭,伸着脖子踮着脚,大声指挥大家落座:“不要挤,不要抢,菜准备得很宽展,坐不上的等下一轮!”嘈杂中我被人流裹挟着挤到一张桌子跟前,顺势坐下,身旁围坐着七八个妇女两个娃娃,每个人略带兴奋的目光瞟着面前苫着白塑料布的大方桌,桌上摆着两指宽的油炸盘馓、油香、小块垒起的素面饼和一次性口杯,各人抓起一只杯子放到跟前,性急的娃娃等不及就伸手抓那桌上的盘馓吃,女人用筷子敲她的手背吓唬她,娃娃不干了,仰头张嘴哇哇大哭起来,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老阿姨就站起来忙给娃娃掰油香,哄她,同时又谦让大家“口到”开吃。

从小到大,一年中总会享受到几次这种表面无序实则井然的大聚餐,因为某个节日或特殊日子,素昧平生的人们聚到一起,融入在共同的一个情节里,而这种聚会,最终会在一顿丰富或简单的聚餐后自然分离,纵然相逢不相识。身旁穿蓝格子上衣的女人眼尖手快,坐下后又把手中的包放到跟前的凳子上占位,她眉眼和善,左脸颊上蹲踞着一颗醒目的黑痣。她略带羞涩地说:“大姐,帮忙占个位,我去领个人!”不等我答应,她便奔出餐厅。年轻的义工高高提着壶口冒着白气的大茶壶给我们倒水,茶叶浮起又潜落,最后沉到杯底,那个女人没来,接着油汪汪的爆炒羊肝伴着四溢的香气上桌了,女人还没来,老阿姨端起碟子往两个空位前的小碗里各拨了几块羊肝进去。

“娃们会抢光,给她们留些口到。”她低着头,垂着松垮的眼角,自顾自地解释着。

冬日正午的阳光透过餐厅的大玻璃窗扑进来,稀释了热腾腾的食物乳白的香气,人都罩在一片暖洋洋的迷蒙中,那些深灰的藏青的黑色的身形几乎连成一片。对开的餐厅大门里突然跃进一个鲜红的身影,像一枚从天而降的红果,撞人眼目。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约摸十六七岁的模样,细高个,她跟着穿蓝格子上衣的女人朝这边走来,她很瘦削,阳光从她身后托举着她,仿佛她是个阳光捏出来的人,只是暂时穿上了一件红衣裳。

女人领着她从门口挤过来,侍者端着摆满手抓羊肉的托盘经过她们身边。我看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脖颈上喉头蠕动。女人侧着身牵着她的手穿过餐桌的间隙走来,她欢快地左顾右盼,那模样像只闯入林间的小鹿。女人利索地拿起座椅上的东西,拍着她单薄的肩膀让她坐下,她这才回过神来,笑着坐到我们中间的那个位置里。一盘手抓羊肉举过头顶放到桌子中央,她盯着红白相间冒着白气的肉块,垂涎的目光像只探出去的小手,在热气氤氲的盘子边沿跃跃欲试,然而她并没有伸手去抓。她在肉食浓郁的香气里很郑重地拿起摆在面前的筷子,夹了一小块已经冷却的炒羊肝放进嘴里。不知为什么,她嚼得很慢,像掉光了牙齿的老人一样让人怜悯。女人夹起一块热气腾腾的羊肋条放到她面前的空碟子里,接着又夹了几块放进去,她涨红了脸羞涩地对大家解释说:“她是个病汉……”这时她又夹起一小块羊肝嚼起来,依然嚼得很慢很仔细,让我想起物质匮乏的小时候,为了能让一颗糖的甜味更持久一些,孩子们总是放到口中抿一会儿,又吐出来包在纸里,等口中甜味消失殆尽,再抿一会儿。

“她这里长瘤了。”女人指着自己戴着头巾的脑袋说,“孽障人,越来越记不得事情了,连话都说不全了,连她大都认不得了,唉——”女人无限悲悯地发出一声叹息。

她没听到似的,事不关己,低着头完全沉浸在食物的滋味里,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脸颊,也顾不上撩去。红衣服映着她苍白的面颊和脖颈,仿佛细颈樱桃红的瓷瓶里插着的一朵白莲花,说不出的洁净。她仔细地吃完炒羊肝,拿起一块羊肉,她侧着头盯着那块羊肉看了又看,不知道如何下口的样子,忽然她笑了,那一笑宛如初生婴孩般清澈动人。她双手捉着那块一拃长的带骨羊肋条,覆在羊肉表面的脂肪上还冒着点点油花,她捉着它,像拈着一枝丰饶的花枝,她低下头深深一嗅,双唇噙住一端,婴儿般吸吮起来。桌上除了两个小娃娃,大家都放下了筷子。

我的胳膊被人轻捅了一下,身边的大妈从桌底递给我二十元钱,悄声说:“给病汉娃娃。”我恍若初醒,也赶紧拿出出散的钱,但是我不忍打断她吃那块羊肉。想起小时候过宰牲节时,轻掩门扉,等出散的人来敲我家的门,相识或陌生的人都会笑眯眯地在我掌心里放一块羊肉,我用母亲教我的话说:“费心了!”对方仍会笑眯眯地回敬一句:“不费心!”我举着手心里尚有余温的一小块肉,雀跃着奔进厨房里,将它放进搪瓷盘里,它和其他出散的肉块挤在一起,像很多温暖的人挤在一起,然后,那些天的饭会格外香。

我偷偷瞄着她,她低头吃那块羊肉,依然嚼得很慢,她吞下一小口肉,就会满足地微笑,动人的笑意始终挂在她薄薄的嘴角。她吃完肉又吸吮净骨头上残留的油脂,才恋恋不舍地将光秃秃的羊骨丢到桌下垃圾桶里。看她满足地舔着嘴唇,我将两张纸币递给她,她受惊般身体朝后一倾,定定地看着我像观察显微镜下的一只草履虫,神情却是笑眯眯的,完全是上一秒钟的模样。

“快点接着啊!”身旁的女人胳膊肘推了推她:“攒够了钱去看病!”她懂了,伸出纤细的手指接过钱,嘴角弯弯上翘,露出月牙一样清亮的笑容。过了一会儿,她像是突然记起什么,将手伸进衣兜里摸索着,半天掏出一块石子来,青色的卵石,已摩挲出一层油润的光亮,她将带着体温的石头递给我:“花儿,黑耳朵黑蹄子。”她说,声音轻虚虚的,像一株柔嫩的植物,让人觉得她的喉咙好久没发过声了。

“唉——”身旁的女人无限怜悯地叹息,“花儿是她发病前养的一只小羊,她心疼它,不让家人宰那只羊,就把羊藏进路边一个洋芋窖里,结果,那只羊丢了。”

“花儿,黑耳朵黑蹄子,丢了。”她又说。她指着放到我手心里的卵石,我惊讶地发现光润石头的一面刻着一只笔法稚拙的小羊!

女儿一路恳求着不肯宰羊,并开始掉眼泪,我问她:“不让宰它,你是要带回去养它吗?”“不!”女儿坚定地摇摇头,“我要给它一片高高的山坡,永远有绿草的山坡!”

一片高高的山坡,永远有绿草的山坡!也许那时候她也想给“花儿”找那样一片洁净的丰饶之地吧?在无尽循环的自然法则中我们总是试图留住一些东西,但最终什么也留不住,只有在那高高的山坡上,草永远是绿的,美和爱是共生的,是恒久的。我心里一动,急急搜出包里磨指甲的尖头小锉刀,左手牢牢地将卵石握在手心里,右手握着小锉刀,笨拙地在卵石的另一面划出一根线条。从未刻过石的手,握着不能刻石的刀,刮拉着石头,心手不一的笔法逃遁着找不到着力点,刀在石面上划下粒粒灰色粉尘,我感觉心里有股深沉的力量正划向四野。终于,我也浅浅地刻上了一只羊,虽然笔法笨拙抽象,四蹄犹如竹节,羊角犹如弯刀,可是女儿却笑了,“我要留着它,一直一直留着!”她兴奋地翻转着卵石的两面,“看,它们不孤单了!”

羊从后备箱被抬下来突然解开麻绳的时候,它浑身筛糠般战栗,每一根毛穗子都在瑟瑟发抖。帮忙的人问我们从哪里来?我说,甘南。“费心了,亲戚!”他真诚地道谢,蹲下身来抚摸颤抖的羊。宽大的手掌埋进羊毛里抚弄着,羊受到抚摸,渐渐稳妥下来,院里也备好了宰牲的刀子和清水。羊被牵着从拱北大门走到后院,一大群红嘴鸦飞来落在不远处的一段院墙上,不似乌鸦般看见了让人心生沮丧,同样是形体相仿的黑鸟,但那些红喙黑羽、身形轻巧的鸟儿天生有股高贵的气质,就是围挤在墙头等待觅食,一个个也都仿若穿着燕尾服的绅士。从前听老人说过,如果逮到红嘴鸦,用火烫一下鸦嘴,那只鸦就能像鹦鹉一样学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跨进后院,离宰牲地十步之遥的时候,羊突然不肯走了,四蹄死死蹬着,脖颈伸得很直,试图全力挣脱。来人从后面推了它几下,羊又奇怪而顺从地走向那里,仿佛几秒钟间它的内心翻云覆雨,又或者听到了远方的召唤,羊顺从走去。宰牲人将它按倒在地,细细捆住它的三只蹄子,留下的那只,是供它挣扎的。我已很久没有看到过宰牲的场面了,每年宰牲节都是家人去宰,我负责给邻里亲人舍散,有时也选择代宰,对方会发些宰牲的照片过来,也不忍细看,只是祈祷着更多人能在这种循环往复的温暖里得到关怀和爱。

诵念过后,宰牲人先提起汤瓶洗了羊的脖颈处,没有准备毛巾,他用宽大的手掌朝下抚住羊的眼睛,然后念了泰斯迷,利索而有力地落刀,那只没捆住的羊蹄凌空挣扎着,骨骼仿佛要挣脱血肉皮毛和躯体的羁绊,一堆黝黑的粪球从尾部滚落。我想捂住女儿的眼睛,没想到她却很镇定,她看着羊,一只手用力握着那枚卵石像要捏出水来,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手心潮乎乎的,已渗出汗来。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宰牲的场面是在与女儿相仿的年纪,只记得那天是宰牲节,我们穿着新衣,嚼着糖果,欢天喜地地等待屠户牵来宰牲的羊,我们期待着像别人那样笑眯眯地将一小块肉放到邻家小孩的手掌心里,好让我们的心紧挨着另一颗温暖的心。那是一只什么样的羊呢?不记得了,只记得赶着羊来的是我那矮小得像只旧汤瓶的大大。大大是个老屠户,但看着却不像个屠户,别的屠户都是虎背熊腰,裤带上别着刀子的肥腻大叔,大大却又小又弱,看上去扳不倒一只羊,他怎么能当屠户呢?宰羊时,怕添乱,我们几个小孩都被轰出院里,我清晰地记得,当我忍不住好奇地回头,瞥见老屠户将雪白的毛巾苫到待宰的羊那双眼睛上,那片雪白毛巾似一道白光,映得老屠户又麻又皱的脸瞬间变得洁净温暖。

无聊的我们在门口玩,那时候好事的孩子总是很多,一只长腿蜘蛛爬过来了,好事者抓住便要揪条腿下来。残腿在地上,像镰刀,不停弯曲弹跳,一群孩子就围在那里看着。“哎呀!娃们,可不能这么玩!”不知何时,老屠户将头塞进我们围成的圈里,他阻止道。“一条蜘蛛腿而已,你自己刚还宰了一只羊呢!”不知是谁低声嘟囔了一句,老屠户怔住了,像是被一根鞭子猝不及防地抽到痛处,他单薄的身子从内里轻轻颤抖了一下,一双蒙翳的眼睛瞬间黯淡得像一粒灰石头,他什么也没说,佝着头默默走远了。

大约十多年后,家里又请老人宰过一头牛,那时老屠户早已不再当屠户了,他变得越发矮小卑微,穿着黑布鞋的脚踩过地面时轻飘飘的,像是怕无意中踩到一只虫豸。许是因为他太老了,或者是那天的宰牲刀磨得不够锋利,一刀下去牛挣扎得更厉害了,老屠户惊得朝后退了几步,又上去拼尽全力按住狂甩的牛头,那头牛弄得他浑身是血,那头牛证实着他的老迈无力,那瞬间看见的仓皇,仿佛一些真相。宰牲后,他虚弱地坐在凳子上,垂着头半天不说一句话,他反复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那只宰过无数只牛羊的手掌里藏着命运的神秘和无常,藏着过往的无奈和挣扎,藏着他一生中所有难解的注脚,他静默着,那种静默是一种权威。我叫了一声:“大大!”他蓦地抬起头,干枯深陷的眼眶里盈满清亮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