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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风烟:张晓风创作50周年美文精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晓风  2019年03月04日11:28

《回首风烟:张晓风创作50周年美文精选》 张晓风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3月出版 ISBN:9787559429650 定价:49.80元

色识

颜色之为物,想来应该像诗,介乎虚实之间,有无之际。

世界各民族都具有“上界”与“下界”的说法,以供死者前往——独有中国的特别好辨认,所库“上穷‘碧’落下‘黄’泉”。《千字文》也说“天地玄黄”,原来中国的天堂地狱或是宇宙全是有颜色的哩!中国的大地也有颜色,分五块设色,如同小孩玩的拼图版,北方黑,南方赤,西方白,东方青,中间那一块则是黄的。

有些人是色盲,有些动物是色盲,但更令人惊讶的是,据说大部分人的梦是无色的黑白片。这样看来,即使色感正常的人,每天因为睡眠也会让人生的三分之一时间失色。

中国近五百年来的画,是一场墨的胜利。其他颜色和黑一比,竟都黯然引退,好在民间的年画,刺绣和庙宇建筑仍然五光十色,相较之下,似乎有下面这一番对照:

成人的世界是素净的黯色,但孩子的衣着则不避光鲜明艳。

汉人的生活常保持渊沉的深色,苗瑶藏胞却以彩色环绕汉人提醒汉人。

平素家居度日是单色的,逢到节庆不管是元宵放灯或端午赠送香包或市井婚礼,色彩便又复活了。

庶民(又称‘黔’首、‘黎’民)过老态的不设色的生活,帝王将相仍有黄袍朱门紫绶金驾可以炫耀。

古文的园囿不常言色,诗词的花园里却五彩绚烂。颜色,在中国人的世界里,其实一直以一种稀有的、矜贵的、与神秘领域暗通的方式存在。

颜色,本来理应属于美术领域,不过,在中国,它也属于文学。眼前无形无色的时候,单凭纸上几个字,也可以想见月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的山川胜色。

逛故宫,除了看展出物品,也爱看标签,一个是“实”,一个是“名”,世上如果只有喝酒之实而无“女儿红”这样的酒名,日子便过得不精“彩”了。诸标签之中且又独喜与颜色有关的题名,像下面这些字眼,本身便简扼似诗:

祭红:祭红是一种沉稳的红釉色,红釉本不可多得,不知祭红一名何由而来,似乎有时也写作“积红”,给人直觉的感受不免有一种宗教性的虔诚和绝对。本来羊群中最健康的、玉中最完美的可作礼天敬天之用,祭红也该是凝聚最纯粹最接近奉献情操的一种红,相较之下,“宝石红”一名反显得平庸,虽然宝石红也光莹秀澈,极为难得。

牙白:牙白指的是象牙白,因为不顶白反而有一种生命感,让人想到羊毛、贝壳或干净的骨骼。

甜白:不知怎么回事会找出甜白这么好的名字,几件号称甜白的器物多半都脆薄而婉腻,甜白的颜色微灰泛紫加上几分透明,像雾峰一带的好芋头,熟煮了,在热气中乍剥了皮,含粉含光,令人甜从心起,甜白两字也不知是不是这样来的。

娇黄:娇黄其实很像杏黄,比黄瓤西瓜的黄深沉,比袈裟的黄轻俏,是中午时分对正阳光的透明黄玉,是琉璃盏中新榨的纯净橙汁,黄色能黄到这样好真叫人又惊又爱又心安。

美国式的橘黄太耀眼,可以做属于海洋的游艇和救生圈的颜色,中国皇帝的龙袍黄太夸张,仿佛新富乍贵,自己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穿着,才胡乱选中的颜色,看起来不免有点舞台戏服的感觉。但娇黄是定静的沉思的,有着《大学》一书里所说的“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境界。有趣的是“娇”字本来不能算是称职的形容颜色的字眼——太主观,太情绪化,但及至看了“娇黄高足大碗”,倒也立刻忍不住点头称是,承认这种黄就该叫娇黄。

茶叶末:茶叶末其实就是秋香色,也略等于英文里的酪梨色(Avocado),但情味并不相似。酪梨色是软绿中透着柔黄,如池柳初舒。茶叶末则显然忍受过搓揉和火炙,是生命在大挫伤中历炼之余的幽沉芬芳。但两者又分明属于一脉家谱,互有血缘。此色如果单独存在,会显得悒闷,但由于是釉色,所以立刻又明丽生鲜起来。

鹧鸪斑:这称谓原不足以算“纯颜色”,但仔细推来,这种乳白赤褐交错的图案效果如果不用此三字,真不知如何形容,鹧鸪斑三字本来很可能是鹧鸪鸟羽毛的错综效果,我自己却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鹧鸪鸟蛋壳的颜色。所有的鸟蛋都是极其漂亮的颜色,或红褐,或浅丘,或斑斑朱朱。鸟蛋不管隐于草茨或隐于枝柯,像未熟之前的果实,它有颜色的目的竟是求其“失色”,求其“不被看见”。这种斑丽的隐身衣真是动人。

霁青、雨过天青:霁青和雨过天青不同,前者产凝冻的深蓝,后者比较有云淡天青的浅致。有趣的是从字义上看都指雨后的晴空。大约好事好物也不能好过头,朗朗青天看久了也会糊涂,以为不稀罕。必须乌云四合,铅灰一片乃至雨注如倾盆之后的青天才可喜。柴世宗御批指定“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口气何止像君王,更像天之骄子,如此肆无忌惮简直根本不知道世上有不可为之事,连造化之诡、天地之秘也全不瞧在眼里。不料正因为他孩子似的、贪心的、漫天开价的要求,世间竟真的有了雨过天青的颜色。

剔红:一般颜色不管红黄青白,指的全是数学上的“正号”,是在形状上面“加”上去的积极表现。剔红却特别奇怪,剔字是“负号”,指的是在层层相叠的漆色中以雕刻家的手法挖掉了红色,是“减掉”的消极手法。其实,既然剔除职能叫剔空,它却坚持叫剔红,仿佛要求我们留意看那番疼痛的过程。站在大玻璃橱前看剔红漆盒看久了,竟也有一份悲喜交集的触动,原来人生亦如此盒,它美丽剔透,不在保留下来的这一部分,而在挖空剔除的那一部分。事情竟是这样的吗?在忍心地割舍之余,在冷懒惰有的镂空之后,生命的图案才足动人。

斗彩:斗彩的斗字也是个奇怪的副词,颜色与颜色也有可斗的吗?文字学上斗字也通于逗,逗字与斗字在釉色里面都有“打情骂俏”的成分,令人想起李贺的“石破天惊逗秋雨”,那一番逗简直是挑逗啊!把寸水从天外逗引出来,把颜色从幽冥中逗弄出来,斗彩的小器皿向例是热闹的,少不了快意的青蓝和珊瑚红,非常富民俗趣味。近人语言里每以逗这个动词当形容词用,如云“此人真逗!”形容词的逗有“绝妙好玩”的意思,如此说来,我也不妨说一句“斗彩真逗!”

当然,“艳色天下重”,好颜色未必皆在宫中,一般人玩玉总不免玩出一番好颜色好名目来,例如:

孩儿面(一种石灰沁过而微红的玉)

鹦哥绿(此绿是因为做了青铜器的邻居受其感染而变色的)

茄皮紫

秋葵黄

老酒黄(多温暖的联想)

虾子青(石头里面也有一种叫“虾背青”的,让人想起属于虾族的灰青色的血液和肌理)

不单玉有好颜色,石头也有,例如:

鱼脑冻:指一种青灰浅白半透明的石头,“灯光冻”则更透明。

鸡血:指浓红的石头。

艾叶绿:据说是寿山石里面最好最值钱的一种。

炼蜜丹枣:像蜜饯一样,是个甜美生津的名字,书上说“百炼之蜜,渍以丹寒,光色古黯,而神气焕发”。

桃花水:据说这种亦名桃花片的石头浸在瓷盘净水里,一汪水全成了淡淡的“竟日桃花逐水流”的幻境。如果以桃花形容石头,原也不足为奇,但加一“水”字,则迷离荡漾,硬是把人推到“两岸桃花夹古津”的粉红世界里去了。类似的浅红石头也有叫“浪滚桃花”的,听来又凄婉又响亮,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砚水冻:这是种不纯粹的黑,像白昼和黑夜交界处的交战和朦胧,并且这份朦胧被魔法定住,凝成水果冻似的一块,像砚池中介乎浓淡之间的水,可以写诗,可以染墨,也可以秘而不宣,留下永恒的缄默。

石头的好名字还有很多,例如“鹁鸽眼”(一切跟“眼”有关的大约都颇精粹动人,像“虎眼”“猫眼”)“桃晕”“洗苔水”“晚霞红”等。

当然,石头世界里也有不“以色事人”的,像太湖石、常山石,是以形质取胜,两相比较,像美人与名士,各有可倾倒之处。

除了玉石,骏马也有漂亮的颜色,项羽必须有英雄最相宜的黑色相配,所以“乌”骓不可少,关公有“赤”兔,刘彻有汗“血”,此外“玉”骢,“华”骝,“紫”骥,无不充满色感,至于不骑马而骑牛的那位老聃,他的牛也有颜色,是青牛,老子一路行去,函谷关上只见“紫”气东来。

马之外,英雄当然还须有宝剑,宝剑也是“紫电”“青霜”,当然也有以“虹气”来形容剑器的,那就更见七彩缤纷了。

中国晚期小说里也流金泛彩,不可收拾,《金瓶梅》里小小几道点心,立刻让人进入色彩情况,如:

揭开,都是顶皮饼、松花饼、白糖万寿糕、玫瑰搽穰卷儿。

写惠莲打秋千一段也写得好:

这惠莲……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飞起在半天云里,然后抱地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月娘看见,对玉楼、李瓶儿说:“你看媳妇子,他倒会打。”正说着,被一阵风过来,把他裙子刮起,里边露见大红潞绸裤儿,扎着脏头纱绿裤腿儿,好五色纳纱护膝,银红线带儿。玉楼指与月娘瞧。

另外一段写潘金莲装丫头的也极有趣:

却说金莲晚夕走到镜台前,把鬏髻摘了,打了个盘头揸髻,把脸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儿鲜红,戴着两个金灯笼坠子,贴着三个面花儿,带着紫销金箍儿。寻了一套大红织金袄儿,下着翠蓝段子裙,要装丫头,哄月娘众人耍子。叫将李瓶儿来,与他瞧。把李瓶儿笑的前仰后合,说道:“姐姐,你妆扮起来,活像个丫头,等我往后边去,我那屋里有红布手巾,替你盖着头。对他们只说他爹又寻了个丫头,唬他们唬,管定就信了。”

买手帕的一段,颜色也多得惊人:

经济道:“门外手帕巷有名王家,专一发卖各色改样销金点翠手帕汗巾儿,随你问多少也有。你老人家要甚颜色,销甚花样,早说与我,明日一齐都替你带来了。”李瓶儿道:“我要一方老金黄销金点翠穿花凤汗巾。”经济道:“六娘,老金黄销上金不现。”李瓶儿道:“你别要管我,我还要一方银红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汗巾儿,又是一方闪色芝麻花销金汗巾儿。”经济便道:“五娘,你老人家要甚花样?”金莲道:“我没银子,只要两方儿勾了。要一方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汗巾儿。”经济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刺刺的要他做甚么?”金莲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后吃孝戴!”经济道:“那一方要甚颜色?”金莲道:“那一方,我要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汗巾儿,上销金,间点翠,十样锦,同心结,方胜地儿,一个方胜儿里面一对儿喜相逢,两边栏子儿都是缨络出珠碎八宝儿。”经济听了,说道:“耶,耶!再没了?

卖瓜子儿开箱子打涕喷,琐碎一大堆。”

看了两段如此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描写,竟也忍不住疼惜起潘金莲来了,有表演天才,对音乐和颜色的世界极敏锐,喜欢白色和娇滴滴的葡萄紫,可怜这聪明剔透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做西门庆的第五房老婆外,可以做的事其实太多了!只可怜生错了时代!

《红楼梦》里更是一片华彩,在“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幻境之余,怡红公子终生和红的意象是分不开的,跟黛玉初见时,他的衣着如下: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没过多久,他又换了家常衣服出来:

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很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

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宝玉由于在小说中身居要津,不免时时刻刻要为他布下多彩的戏服,时而是五色斑丽的孔雀裘,有时是生日小聚时的“大红绵纱小袄儿,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生起病来,他点的菜也是仿制的小荷叶子、小莲蓬,图的只是那翠荷鲜碧的好颜色。告别的镜头是白茫茫大地上的一件狸红斗篷。

就连日常保暖的一件小内衣,也是白绫子红里子上面绣起最生香活色的“鸳鸯戏水”。

和宝玉的猩红斗篷有别的是女子的石榴红裙。猩红是“动物性”的,传说红染料里要用猩猩血色来调才稳得住,真是凄伤至极点的顽烈颜色,恰适合宝玉来穿。石榴红是植物性的,香菱和袭人两人女孩在林木蓊郁的园子里,偷偷改换另一条友伴的红裙,以免自己因玩疯了而弄脏的那一条被众人发现了。整个情调读来是淡淡的植物似的悠闲和疏淡。

和宝玉同属“富贵中人”的是王熙凤,她一出场,便自不同:

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缨络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这种明艳刚硬的古代“女强人”,只主管一个小小贾府,真是白糟蹋了。

《红楼梦》里的室内设计也是一流的,探春的,妙玉的,秦氏的,贾母的,各有各的格调,各有各的摆设,贾母偶然谈起窗纱的一段,令人神往半天:

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那个软烟罗只有四种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云影纱”。

《红楼梦》也是一部“红”尘手记吧,大观园里春天来时,莺儿摘了柳树枝子,编成浅碧小篮,里面放上几枝新开的花……好一出色彩的演出。

和小说的设色相比,诗词里的色彩世界显然密度更大更繁富。奇怪的是大部分作者都秉承中国人对红绿两色的偏好,像李贺,最擅长安排“红”“绿”这两个形容词面前的副词,像:

老红、坠红、冷红、静绿、空绿、颓绿。

真是大胆生鲜,从来在想象中不可能连接的字被他一连,也都变得妩媚合理了。

此外像李白“寒山一带伤心碧”(《菩萨蛮》),也用得古怪,世上的绿要绿成什么样子才是伤心碧呢?“一树碧无情”亦然,要绿到什么程度可算绝情绿,令人想象不尽。

杜甫“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江雨有怀郑典设》)以“多碧”对“小红”也是中国文字活泼到极处的面貌吧?

此外李商隐温飞卿都有色癖,就是一般诗人,只要拈出“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的对句,也一样有迷人情致。

词人中晏几道算是极爱色的,郑因百先生有专文讨论,其中如:

绿娇红小、朱弦绿酒、残绿断红、露红烟绿、遮闷绿掩羞红、晚绿寒红、君貌不长红、我鬓无重绿。

竟然活生生地将大自然中最旺盛最欢愉的颜色驯服为满目苍凉,也真是夺造化之功了。

秦少游的“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绉”也把颜色驱赶成一群听话的上驷,前句由于莺的多事,造成了由高枝垂直到地面的用花瓣点成的虚线,后句则缘于燕的无心,把一面池塘点化成回纹千度的绿色大唱片。另外有位无名词人的“万树绿你迷,一庭红扑簇”也令人目迷不暇。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李清照句中的颜色自己也几乎成了美人,可以在纤秾之间各如其度。

蒋捷有句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其中的红绿两字不单成了动词,而且简直还是进行式的,樱桃一点点加深,芭蕉一层层转碧,真是说不完的风情。

辛稼轩“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也在英雄事业的苍凉无奈中见婉媚。其实世上另外一种悲剧应是红巾翠袖空垂——因为找不到真英雄,而且真英雄未必肯以泪示人。

元人小令也一贯地爱颜色,白朴有句曰:“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用色之奢侈,想来隐身在五色祥云后的神仙也要为之思凡吧?马致远也有“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的好句子,煮酒其实只用枯叶便可,不必用红叶,曲家用了,便自成情境。

世界之大,何处无色,何时无色,岂有一个民族会不懂颜色?但能待颜色如情人,相知相契之余且不嫌麻烦的,想出那么多出人意表的字眼来形容描绘它,舍中文外,恐怕不容易再找到第二种语言了吧?

台词

灯火猝然亮起的时候,我发现站在台上的不是别人,竟是我自己。惊惶是没有用的了。别人说:“你表演呀,发什么愣。”

我并非矫情做作,可是,人人都喜欢听离奇的、五彩的故事,可惜,我的故事只有万顷平湖,在一片清波之外仍然是一片清波,编不出一段奇峰突起的情节。这当然是很抱歉的。

四岁以前的事我是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不知为什么却也还有几幅画面模糊地悬在记忆的廊里,成为我自怡的资料。

就在四岁那年。有一天母亲把我打扮得整整齐齐,对我说:“你看,那条马路,等下公共汽车经过的时候,会有一个人走下来,他就是你爸爸呢!”

我很惊愕,那一阵子我的生活里差不多是不需要有一个父亲的,每天母亲给我梳小辫子,每天扎蝴蝶结儿。每天讲故事给我听,每天我到鸡棚里去捡粉红色的鲜蛋,并且听妈妈的话一口气把它喝下去。每天我坐在院子里,抱着苏打饼干的盒子,做一个小孩儿的梦。

可是父亲回来了,从很遥远的美国,这似乎是我早期生命中最大的一件事,他带来许多稀罕的东西,那些美丽的衣服令我欢欣若狂,可是,他自己最得意的东西却是我和母亲都不感兴趣的,那是大包大包的鱼肝油丸和奎宁丸,他说:“这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你想,如果我们亲友有人得病了,这东西不是比什么都宝贵吗?”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非常务实的人。

而我完全相反,我宁可去玩母亲为我剪制的小鸡、小狗,我敏感而沉迷于幻想的性格是来自母亲的。

一直到我很大了我才知道,那次父亲的行囊里有一样东西是为我买的——一架计算尺。我一直没有能用它,至今想起来,情感上就不知道应该怜悯他们还是怜悯自己。

他们对我想必有过很大的期望的,我从中山小学毕业的那年,糊里糊涂地撞进了一女中的大门,我自己也很愕然(那一阵子我实在并不用功,花在课外书上的时间倒比正课多),最使我难堪的是父亲一见了人总是说:“这孩子,读书倒是很顺利,她小学毕业时考四个学校就取四个呢!”当时我实在很受不了,我对陌生人的打量是颇有屈辱感的。可是,这些年来,我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对我怀着那样热切的希望了——除了我的丈夫,还不时用情人式的盲目在人前称赞。

身为六个弟妹的长姐,我是不容令人失望的。不过,这种自觉却是到我上大学以后才逐渐明显的。中学时期,我仍然只过着一种似梦似诗的日子,特别是由于搬家。我由一女中转学屏东女中的日子,骤然接触到满城的棕榈,和遮天的凤凰花,我天性中对自然的热爱一下子都爆发了。学校中有参天的古木,大片的草坪,黄花压枝的夹道树,以及一畦畦的菜园,我学会种菠菜、白菜和豆荚,那一段时间我总是起得好早,巴巴地赶到学校去,一桶桶地浇水,我生平最大的成功恐怕就是那个小小的豆棚了,蝶形的豆花满满地开了一架,一种实在的而又丰富的美丽。

屏东,一个不能忘的稻香之城,那段闲适的,无所事事的日子竟是过去了。中午坐在花园的清荫里,和几个女孩子一起读诗的日子也过去了。

一九五八年的秋天,我进入东吴大学,念的是中文系。那时候,我才忽然感觉到我需要开始我的奋斗了。离开家,我才明白自己的家庭比想象中更贫困。我的父亲是一个军人,黄埔六期的少将,我小时候老以为少将是很小的官,不然我们为什么那么穷呢?可是一个住在家里的孩子并不见得了解什么是真正的穷,一旦离开家才忽然明白连一张床也是一宗财富。

我仍然眷恋着十六岁的时代,但我却不得不面对现实了。有一天,我看见杨躺在榻榻米上,跷着两只脚,很怡然地啃着一块钱买来的杠子头,那就是他的全部午餐了。他自我解嘲地唱着一首自己编的歌:“我今天吃了一个杠子头,一个杠子头,也不甜、也不咸、也不香、也不臭、也不酸、也不辣……”我们都笑起来,把黯淡的心情藏在豁然的大笑里。

那段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像无酵的杠子头,没有滋味但却很坚实。

靠着母亲的东拼西凑和工读金,我读完了大学,我督促着自己,做一个踏实的人,我至今看不得乱花钱的人和乱花时间的人,我简直就鄙视他们。

未读中文系以前不免有过多的幻想,这种幻想至今我仍能从大一新生的眼睛里读到,每读到那种眼神就使我既快乐,又心痛。我知道,无论经过多少年代,喜欢文学的年轻人是永远存在的。但不久他们会失望,他们在学院里是找不到文学的。

我第一篇文章发表的时候,距离我大学入学还有一个月,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八月二十三日。

那以后我从来没有间断过,(却也从来没有多产过),我带着喜悦写每一件东西,我写的时候心里实在是很快乐的,写完就开始不满意,等发表出来就简直不愿意提了,可是人就有那么矛盾,我还是每次送它去发表。我从来不读我自己写的书——我宁可读别人的。

对于家务事,我有着远比写作为高的天才。我每次坐在餐桌前,看他贪馋地把每一碟菜吃得精光,心里的喜悦总是那样充实。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许多女孩子的写作寿命总是那么短。要不是那些思想仍然不断地来撞击我的心,也许我早就放弃这一切了——可是,当然我是不会放弃的。

对于一个单纯的女孩子而言,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描绘的了。我们的时代不是只凭一张巴掌大的履历片就能解决许多事了吗?烦言简直就是一桩罪恶了。

是的,我的戏仅止于此,如果我的表现太平凡,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原来就是这样的角色。要紧的是,让我们有一个热闹的戏台,演着美好的戏剧,让我们的这一季,充满发亮的记忆。

鼻子底下就是路

张晓风

1

走下地下铁, 只见中环车站人潮汹涌, 是名副其实的“潮”,一波复一波,一涛叠一涛。在世界各大城市的地下铁里香港因为开始得晚,反而后来居上,做得非常壮观利落。

但车站也的确大,搞不好明明要走出去的却偏偏会走回来。我站住,盘算一番,要去找个人来问话。虽然满车站都是人,但我问路自有我精挑细选的原则:

第一,此人必须慈眉善目,犯不上问路问上凶煞恶神。

第二,此人走路速度必须不徐不急,走得太快的人你一句话没说完,他已窜到十米外去了,问了等于白问。

第三,如果能碰到一对夫妇或情侣最好,一方面“一箭双雕”,两个人里面至少总有一个会知道你要问的路;另一方面大城市里的孤身女子甚至孤身男子都相当自危,陌生人上来搭话,难免让人害怕,两个人就自然而然地胆子大多了。

第四,偶然能向慧黠自信的女孩问上话也不错,她们偶或一时兴起,也会陪我走上一段路的。

第五,站在路边作等人状的年轻人千万别去问,他们的一颗心早因为对方的迟到急得沸腾起来,哪里有情绪理你,他和你说话之际,一分神说不定就和对方错开了,那怎么可以!

2

今天运气不错,那两个边说边笑的、衣着清爽的年轻女孩看起来就很理想,我于是赶上前去,问:

“母该垒(不该你,即对不起之意),‘德铺道中’顶航(顶是“怎”的意思,航是“行走”的意思)?”我用的是新学的广东话。

“啊,果边航(这边行)就得了(就可以了)!”

两人还把我送到正确的出口处,指了方向,甚至还问我是不是台湾来的,才道了再见。

其实,我皮包里是有一份地图的,但我喜欢问路,地图太现代感了我不习惯,我仍然喜欢旧小说里的行路人,跨马来到三岔路口,跳下马唱声喏,对路边下棋的老者问道:

“老伯,此去柳家庄悦来客栈打哪里走?约莫还有多远脚程?”

老者抬头,骑者一脸英气逼人,老者为他指了路,无限可能的情节在读者面前展开……我爱的是这种问路,问路几乎是我的碰到机会就要发作的怪癖,原因很简单,我喜欢问路。

至于我为什么喜欢问路,则和外婆有很大的关系。外婆不识字,且又早逝,我对她的记忆多半是片段的,例如她喜欢自己捻棉成线,工具是一只筷子和一枚制钱,但她令我最心折的一点却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

“小时候,你外婆常支使我们去跑腿,叫我们到××路去办事,我从小胆小,就说:‘妈妈,那条路在哪里?我不会走啊!’你外婆脾气坏,立刻骂起来‘不认路,不认路,你真没用,路——鼻子底下就是路。’我听不懂,说:‘妈妈,鼻子底下哪有路呀?’后来才明白,原来你外婆是说鼻子底下就是嘴,有嘴就能问路!”

我从那一刹立刻迷上我的外婆,包括她的漂亮,她的不识字的智慧,她把长工、短工、田产、地产管得井井有条的精力以及她蛮横的坏脾气。

3

由于外婆的一句话,我总是告诉自己,何必去走冤枉路呢?宁可一路走一路问,宁可在别人的恩惠和善意中立身,宁可像赖皮的小幺儿去仰仗哥哥姐姐的威风。渐渐地才发现能去问路也是一种权利,是立志不做圣贤不做先知的人的最幸福的权利。

每次,我所问到的,岂止是一条路的方向,难道不也是冷漠的都市人的一颗犹温的心吗?而另一方面,在人生的版图上,我不自量力,叩前贤以求大音,所要问的,不也是可渡的津口可行的阡陌吗?

每一次,我在陌生的城里问路,每一次我接受陌生人的指点和微笑,我都会想起外婆,谁也不是一出世就藏有一张地图的人,天涯的道路也无非边走边问,一路问出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