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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丽娜小说的审美特征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 | 颜向红  2019年03月03日19:54

内容提要:欧华作家方丽娜的作品在美学上属于优美的范畴,借助大幅度多层次时空跳跃的叙述方式,以中篇小说的篇幅写出了长篇小说的命运感。她站在东西方文化的交叉点上,出走与返乡构成其作品的两个维度:乡土性和海外性。其作品张弛有度,跌宕起伏的节奏、忧伤中蕴含着温情的气氛、写实与象征浑然天成的意象、立体复杂的人物性格、由描写文化冲突到对人性和深层潜意识的探寻等等,这一切造就其作品独有的美学特征。

关键词:欧华文学 移民作家 方丽娜 中篇小说 审美特征

近年来,欧华女作家方丽娜声名鹊起,其创作引起了评论界的关注,首都师范大学教授王红旗认为,其作品“对全球语境下现代文明进程中人性裂变的透视,人类在理想与现实、精神与物质之间的沉浮博弈。其中那刻骨铭心的‘乡愁’低吟与呐喊,表达出一个觉醒者对人类的性别、家国苦难的大悲悯情怀”1;中国作协创研部主任何向阳评论道:“方丽娜在旖旎迷人的风景、引人入胜的故事里传达出富有意味的人生主旨,在看似悲伤的结局中见出人间的温暖和坚定的希望。”2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邱华栋高度赞赏:“方丽娜是新海外华人作家群中的佼佼者,她异军突起的写作姿态,超越了诗情消解的日常生活场景,细腻的笔触已自觉指向人物的生存境遇和困境……伴随着世间行走与穿越、海外漂泊与碰撞、全球异质文化与故国经验的沉淀,在呈现与反思的过程中,不避生活的阴冷,正视人世的困厄,带着悲悯情怀,隐隐透出对生命永恒绝境的思考与叩问。”3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但至目前为止,论者所研究的范围大多涉及其内容方面,并未系统论及创作特色。笔者以为,方丽娜的小说在形式美上有独到之处,这在许多欧华作家“重故事、轻技巧”的写作氛围中尤为可贵。本文试从小说修辞学的角度揭示方丽娜小说的审美特征,探讨其叙述方式,以期对欧华文学的整体创作水平的提高起到一定的借鉴作用。

方丽娜的中篇小说以跨国婚恋中的文化冲突为主题,故事逻辑的推演迂回婉转、步步为营、严丝合缝,节奏张弛有度,精巧地设置悬念伏笔,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造成很强的戏剧冲突,极大地满足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好作家必须会讲故事,但这远远不够,还必须在讲故事的同时,通过巧妙的构思和缜密的叙事,表达隐藏在故事背后的美学精神,而这正是一个严肃的纯文学作家有别于通俗作家的地方:后者仅仅注重故事的情节,前者却具有更深刻的内在性和技巧性,从而将作品的可读性推进到思考性,从有趣推向审美,进而推向对存在的追问。

众所周知,短篇小说表现的是生活的横截面,一个片段,其核心要素是场景。中篇小说的核心要素是故事,长篇小说的核心要素是人物和命运。但在方丽娜的中篇小说里,我们却看到了命运感。一方面,人物被不可知的命运卷着走,另一方面,又有挣扎和想象,最后突出重围,获得信心和勇气。那么,她是如何以中篇的篇幅却写出了长篇特有的命运感呢?这种命运感是如何表现出来的呢?

一 两个维度:出走与返乡

方丽娜的作品站在东西方文化的交叉点上,或从西方的角度反观故土,或以东方的眼光审视西方,横跨中西的情节,紧密自然地结合在一起。作为一个移民作家,异国他乡的一切既是新奇的、陌生的、令人欣赏和雀跃的,又是艰难的、隔膜的、令人困惑和尴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话语方式与故国经验相比,都有着巨大差异,各种冲突使不少人陷入困顿,这一切引起她的深思并诉诸笔端,凝结为一个个故事和人物形象。她说:“自从生活在异国他乡,欧洲土地上的自然、人文、艺术,乃至宗教,都时时唤起我的好奇与联想,周围的一切都在触碰并引发着我的思考。”4

作品以生活在欧洲的众多中国女性形象,表现了这种复杂的况味。中篇小说《情困布鲁塞尔》中的黛眉,为了一份爱“无条件拥抱欧洲”却被困异域,导致老母病重绝望中自我了断;中篇小说《处女的冬季》中的蓝妮,恪守中国传统的纯洁的贞操观,反在西方处处碰壁,甚至因此失去了爱情;《花粉》中,本来空气清新、草木葱郁是国人梦寐以求的美好环境,但很多人却由此水土不服,久而成病,严重影响生活质量……离乡出走的种种困惑和际遇,使人感慨和深思。但欧洲给予游子的不仅仅是不堪和纠结,还有另一种美好的色彩和情愫:中篇小说《蝴蝶飞过的村庄》中的乡村景色,犹如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斯特拉斯堡之恋》中的异国风貌,诗意盎然;《情困布鲁塞尔》和《回国清单》中善解人意、宽厚温情的欧洲绅士,分明就是以方丽娜的奥地利丈夫为原型,方丽娜感慨道:“异域生活的形形色色,海外生命的移植与沉淀,不同族群之间的交织、牵绊,构成笔下丰厚而寥廓的土壤。这一切,全然化作文字,从心灵里漫溢出来。”5

方丽娜早期小说创作中,故乡只是一个表达情绪的底色,一个呈现人物性格的若隐若现的背景,但在近期的几篇新作《姐姐的婚事》《斯特拉斯堡之恋》《夜蝴蝶》和《魔笛》中,故乡从幕后走上前台,成为人物表演的主要场景,西方反而成了影影绰绰的幕景。方丽娜创造出代表中华古典文化的“宋城” 这个具有象征性的意象,其特定的地理概念具有重要意义:“宋城” 是方丽娜小说中故乡的代名词,之所以称为“宋城”,一是因为唐宋文化是中华古典文化的代表,二是源于方丽娜的祖籍商丘,曾经是春秋时期宋国的国都。“故乡对我有两层含义。一是有形的,其次是心理乃至精神的故乡。也许是童年过早失去父母的缘故,我适应环境和独立生活的能力非常强,惯常的那种乡愁,在我身上多半表现为一种内在的精神依恋。在我的文学创作中,总是不知不觉地出现古城、老墙、护城河、芦苇丛,以及清香四溢的泡桐花……这些明显打着童年成长烙印的东西,已沉淀为抹不去的记忆,不由自主地渗透在我的作品中。故乡的一草一木,已然融入了我的精神气质和精神底色,家乡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我的神经与情感,与我血脉相连。”6方丽娜如是说。

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来说,故乡不仅具有地理意义,也具有精神意义和经验意义,它是写作的根。故乡的环境气候、风土人情、年少往事、喜乐悲哀,对作家的情感结构、话语系统和审美倾向都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其精神的原产地造就了其作品的独一无二性。因此,每一个作家的写作必须有地方主义经验,写作如果缺乏地方性,就是无根的、无个性的写作,表达的是别人的感受,使用的是宽泛的公共话语和公共思想,而不是自己亲历的生活和经验,因不能表现出特有的个性气质和生命体验而流于空洞粗陋。文学史上优秀的作家都有一个以故乡为原型的精神原乡:沈从文的湘西,鲁迅的鲁镇和未庄,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那么,形成方丽娜写作经验的地方性在哪儿?在两处:原始故乡“宋城”与第二故乡欧洲。其写作的两个根据地——出生之地、成长之地和居住之地的关系,是一种伦理关系:先是出走,在出走中成长,找到精神家园;然后返乡,在返乡中找到永不失落的根。由此,出走与返乡形成了两个维度:乡土性和海外性。“宋城” 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复出现,与西方众多历史文化名城相呼应,彼此瞭望彼此牵挂彼此碰撞,互为张力互为矛盾,令小说跨越了特定的时间和空间。

二 结构与节奏:有张有弛的跨时空叙事

方丽娜善于运用蒙太奇手法进行大幅度的跨时空叙事,大量的插叙倒叙,过去和当下不断切换,时空交错,将几十年的沧桑岁月浓缩在有限的篇幅中,突破了中篇小说字数的局限性,使得故事和人物具有深厚的命运感。

《处女的冬季》就蓝妮母女俩在“处女问题”上的遭遇,写出了被贞操观绑架的两代女性挥之不去的宿命和噩梦,笔触跨越几十年。女主人公蓝妮出国后和返乡后,与三个男人的相遇,形成了中西文化的冲撞和互补,三个男人标志着三种文化,一个是感性的生理的自然的(奥地利年轻的男人),第二个是理性的精神的,类似于精神导师(奥地利老年男人),最后一个是现实的中庸的(澳洲留学海归的中国中年男人),在这情感格局中,她的精神成长和成熟起来,性格也由此丰满。(此外,还有一个男人就是父亲,代表中国传统男性文化对女性的束缚和压迫。另一个男人是中学老师,唤醒了她的性别意识。蓝妮生命中的五个男人,贯穿了她心灵成长的五段历程。)《蝴蝶飞过的村庄》叙述了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女子的相识、分离和相连的故事,仍是通过不断的回溯和对比,展示了她们曲折的情感经历。其所有作品的结构几乎都如此琳琅,例如,仅28000 字的《斯特拉斯堡之恋》竟有八次插叙,历史和现在的剪切变幻,造成时间上的纵深,空间上的辽阔,如同哥特式建筑一般立体丰富,错落有致。

方丽娜有很强的讲故事能力,但又不止于此。常常在最平和宁静的当口,忽然掀起万丈波澜,情节急转直下,令人猝不及防。更多的时候则反其道而行之,在故事处于非常紧张、情节发展到高潮的时候,敢于毫不留情地打断,于激流涌动之时笔锋一转,潇洒地拐到平静的小岛上,不吝笔墨地写起了“闲笔”: 或用经典的格言警句表达人物的感悟,或诗词歌曲抒情,或风景场景描写,或人文历史掌故介绍。《蝴蝶飞过的村庄》中,主人公以旋痛失腹中胎儿后,为了疗伤,畅游德意志文明的摇篮莱茵河,这是主人公眼中的、也是方丽娜笔下的莱茵河:“河道渐行渐窄,这一带多岩石,两岸山峰随之陡起、对峙,颇具峡谷风光。峰峦叠嶂之 间惊现一座座城堡,九重秋色里透着中世纪的繁华……城堡的一砖一石,都在向后人诉说着那曾经的苦难、悲愤,连同浪漫和奢华。如今,城堡的建造者已然作古,而他们的杰作却留存了下来,即便伤痕累累,即便满目疮痍。”7在对欧洲古老历史、辉煌自然景观和传统艺术经典的礼赞与审美中,人物的格局放大,精神升华。

《斯特拉斯堡之恋》将女主角肖伊娜与昔日恋人的久别重逢安排在这座文化名城,展示该城的历史风貌和今日的国际地位,以及该城与法国作家都德《最后一课》、与歌德的历史渊源。“伊尔河拍岸的水声,将十年前的世故人情,点点滴滴挥洒在一艘小木船里。梦幻与真实,欢笑与眼泪,与黄昏的五彩天光交流、重叠、并泻,继而风平浪静,一派祥和。夜雾渐起,他们坐进酒店附近的一个橡木酒馆,洛可可式的画框里镶着年代久远的磨坊和风车,墙角点缀的哥伦布帆船,无端地掀起一股海啸。”8良辰美景几乎消解了他们之间的前嫌误会。《魔笛》中,披头士的歌《Let It Be》在恰当的时刻骤然响起,极好地表现了男主人公麦戈文的情感,在经过多年的犹豫徘徊后,终于尘埃落地,决定带患了精神疾病的老师远走高飞的释然与坦然。

这些看似与情节若即若离的所谓“闲笔”,释放出唯美的气息,华 .的欧洲元素,缓解了紧张的气氛,吊足了读者的胃口,作者从容而有耐心,制造了有急有缓、有张有弛的节奏感。善于在“正笔”之外运用 “闲笔”进行过渡,营造跌宕起伏的节奏,这是具有良好的艺术感觉和精神气质的作家才具备的大气象,表现了方丽娜作为一个从非虚构写作的散文家转型为小说家扎实的基本功和娴熟老道的技巧——既有“实写”能力又有“虚写”能力,不仅能写非常“实”的故事和细节,还能写非常“虚”的精神世界,分寸拿捏得当,完成了从现实性到心理性、从物质到精神的超越。

三 气氛:忧伤中蕴含着温情

小说的气氛有如音乐的韵律和花草的芬芳,飘忽不定,难以把握,是否具有营造气氛的能力,是衡量一个作家艺术天份和写作才华的尺子。方丽娜是如何营造气氛的呢?

1、精致的语感

语感是营造气氛的重要元素。这是典型的“方丽娜式”的话语方式——

而今,当他从奥匈帝国的历史中抽身回到中国,回到故里,并且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感情的挫折和砺炼之后,他那颗渐渐老去的心,已经没有理由踌躇,也不屑于彷徨。曾经的细枝末节从心灵碾过,虽不见血,留下的伤痛却历历在目。他在时光里不紧不慢地走着,本以为就此下去,将毫无悬念地变老。可就在这个夏季,去国还乡,他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幡然醒悟……9

如散文般优雅纯粹,具有女性浪漫的色彩,带着浓浓的文艺范和欧洲质感,小众的文化符号(俄狄浦斯、克里姆特、里尔克、纳博科夫等)与小说内容构建起互文性,但不失流畅,每个部分都是有机的整体,营造出略带忧伤却又透出点点温暖的审美氛围。

2、传神的肖像刻画和心理描写

这是一个非洲女孩的外貌:

接待员莉莎举着一封信,拖着摇摇欲坠的屁股,将自己卸在伊娜对面的沙发座里。这个皮肤黝黑的肯尼亚甜妞,脸庞丰润,细腰翘臀,一头密匝匝的小辫子束成一簇,沉甸甸地垂在脑后。10

以形传神,栩栩如生,动感十足。

这是一个情窦初开的中学男生的心理:

一见到三楼的灯光,麦戈文的心便突突狂跳。突然,笛声隐隐响起,那悠远而沉静的旋律,像沉闷燥热中一股清凉的呼唤,又仿佛缥缈的烟霏从一个悠远的山涧抽出,逶迤着一路而来,浸满了古旧的芬芳。接下来的乐音属于冰封的溪流,凝滞而晦涩,如泣如诉。一阵夜风掠过,泡桐的花瓣在黑暗中亲吻着叶片,籁籁作响。音符陡然荡起时,俨然一个个挑逗的暗示,好似女人勾魂摄魄的叹息。11

将人物暗恋女老师的内心矛盾和思想斗争,渲染得如此抒情绮丽而不俗。

3、对话的不确定性

方丽娜小说中叙述、抒情和心理活动较多,对话较少,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与早期作品不同,她近期作品人物对话大多不用引号,带有一点散散淡淡似是而非的随意性和不确定性。如《斯特拉斯堡之恋》中的一段对话:

志鹏眼睁睁瞅着自己的妻子,很快并将永远地离他而去,内心一片凄惶。他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以为你出了这个门,就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吗?

伊娜依旧平静:出了这个门我下地狱,也要离开你!

面对伊娜即将远行的事实,志鹏近乎悲壮地摊开一个信封,说:这是三千块钱,你带上吧。伊娜见状,顿时泪水滂沱,哭倒在床,万般不舍,袭上心头。12

之所以如此,是作者为了达到特定的美学效果而有意采取的模糊性的修辞手法,造成“花非花,雾非雾”的朦胧意境,若有若无,若虚若实,借以涵盖复杂多变和含蓄隐忍的感情,在人物与读者之间形成一个缓冲地带,造成间离效果,给读者以联想的空间,使之暂时从故事的幻觉中跳出来,以理性去感悟话语中潜藏的真实情绪,揣摩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作者更是借此表达了世事之无常、命运之不可测的无奈。

四 意象:写实与象征,浑然天成

美国诗人庞德在《意象主义者的几个“不”》中给意象下了这样的定义:“一个意象是在一刹那时间里呈现理智和情感的复合物的东西。”13这意味着,意象不是一般的形象,而是主客观水乳交融的形象。中国古代文论认为,“意”乃心意,内在抽象(虚),“象”乃具象,外在可见(实);“意”依托于“象”来表达内心,“象”乃“意”之寄托物。所谓的“言不尽意,立象尽之”指的是,作者通过找到特定实在的具象之物,融入自己抽象的所思所想、所悲所喜,将难抒之情、难言之理、难表之意借由意象婉转得以代抒代言,借此达到繁琐的逻辑语言所无法实现的艺术效果——“言有尽而意无穷”14,从而创造出独具个人风格的艺术世界。每位有个性的作家都有自己心仪的意象,海子诗歌的主要意象是麦子。爱伦•坡小说的主要意象是黑猫,对于方丽娜来说,除了前面所述的“宋城”这一象征性意象,方丽娜作品还有其他诸多意象,最心仪的是蝴蝶,仅仅标题,就有《蝴蝶飞过的村庄》《夜蝴蝶》等,在作品中还出现冰蝴蝶的意象,就连狗的品种也是“蝴蝶犬”。为什么对蝴蝶情有独钟?是因为她轻盈飘忽的玄妙气质?是因为她具有善于用保护色伪装自己的生存能力?还是因为她怀揣梦想,敢于从卑微的小虫化蛹成蝶?也许都有。对此,瑞士作家朱文辉的分析非常精彩——“小说取名《蝴蝶飞过的村庄》,以蝴蝶变幻莫测的意象当作小说的结尾,令人不免想起庄周的蝴蝶梦,折射女主角千回百转的人生路,亦如她初抵欧洲邂逅的那名中国男子所言:‘戏里的人生我见多了,往往只有高潮,而真正的人生,是散戏之后才开始的’,真实与虚幻,都不是绝对的。若拿德文口语‘Schmettling im Bauch’(蝴蝶在肚腹里飞舞)来形容女主角以旋,最终甘怡地融醉于大自然的心境,天宽地大,自由奔放,不正是人之坠入爱河那种愉快心情的写照吗?”15

但在《夜蝴蝶》中,这一意象就不那么美丽了,比《姐姐的婚事》更阴郁,《夜蝴蝶》带有“泛哥特式”小说的诡异色彩,传说、惊悚、梦境、情杀、破败……只是将哥特式的西方背景移到故乡“函镇”。

小说以这样的导语揭开序幕:

加勒比海一个荒僻而近乎原始的渔村里,有个古老的传说:月光下翩然起舞的蝴蝶,被誉为魔女的化身。看见它的人,即被施下邪恶魔咒,往往在劫难逃。16

这个恐怖的楔子,可视为打开悲剧之门的钥匙,当惨案即将发生时,夜蝴蝶是迷惑被害者的诱饵:

一种只在夜间出没的蝴蝶。神奇的是,这种蝴蝶的头颈和身子乌黑黢紫,而翅膀却呈樱红色,并且闪着七彩磷光,如同孔雀的尾羽,在月光下闪烁不定,优雅到极致。它们仿佛知悉旷野的秘密,以斑斓之躯带动四月的花。17

如此迷人,却又如此残忍,那是少女绝望的青春释放的毒药。

好的意象,应该是既象征又写实,单独写象征或者单独写实都容易,但将二者结合在一起浑然天成最难,这是最高的文学手法。方丽娜小说有一个非常精彩的意象,真正具有优秀意象的品质,即《花粉》中的花粉。

现实中的花粉导致移民到欧洲的国人过敏,其症状除了感冒的一切特征之外,还兼有背痛、耳鸣、眼睛奇痒等等。受了感染的人,简直像犯了大烟瘾一样,不停地抓耳挠腮,万般不适。外国人来到这里长则五六年,短则三四年,几乎无一幸免。一到春天,大家便谈‘花’色变!”“德国的花粉像一枚毒刺,专门攻击外乡人——暗香浮动,不动声色,然后一网打尽,可不是一般的杀伤力!真的,一系列的不良反应,并非简单意义上的水土不服,简直是血脉深处的较量和对抗。18

这是写实,也是象征,表明西嫁女不仅在生活上水土不服,更在精神上水土不服,惟一的办法,就是逃回国内,故可称之为“思乡病”“去国还乡病”。方丽娜认为,它“传达出一个理念:这个世界,所有的对抗,归根结底,都是文化的对抗。”19

五 人物性格与潜意识:立体复杂,超越善恶

方丽娜喜欢写悲剧,写那些浪迹天涯、流落异邦的情感悲剧。王国维在用叔本华哲学对《红楼梦》的悲剧美学价值进行评判时,总结了人生痛苦的原因:并非坏人作恶,也并非天道无常,而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20,也就是说,好人被坏人所害造成的悲剧只是最浅层次的悲剧;好人遇到天灾造成的悲剧亦非深刻;真正的悲剧是好人与好人之间、好人与时代之间的各种错位,是最普通的道德、最普通的人情、最普通的际遇造成的悲剧,是不可知的命运之手造成的悲剧,《红楼梦》便是这样的悲剧,其核心情节林黛玉之死找不到责任人,因为谁都没错,谁都不是“坏人”,谁都不是杀害她的凶手。这种悲剧呈现了人生无解的状态。以此悲剧理论出发,写作应该超越简单的善恶好坏评判标准,模糊善恶好坏的边界,写出人性的复杂和丰富。超越善恶,当是小说的至高境界。

《蝴蝶飞过的村庄》中的若曦因丈夫恋母情结影响了她与丈夫的感情而痛苦,在某次醉酒之后,与一个陌生的韩国男人苟且怀孕,我们能粗暴地指责她的“出轨”,粗暴地认为她的丈夫和婆婆是坏人吗?的确,他们的“不伦之恋”是造成她婚姻不幸福的根源,但他们自己的悲剧又是谁造成的呢?作者缜密精细地描写了这一系列纠缠不清的连环痛,从中西婚姻、中西婆媳之间最隐秘的暗角中揭示人性的灰色地带。

相形之下,《不戴戒指的女人》中的景荷看来确是一无可取,轻浮懒惰,与人偷情,甚至害死亲夫,受到千夫所指,无路可走只好假结婚出国,又因种种变故辗转欧洲,最后在维也纳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家打工,为了继承遗产,忍着巨大的厌恶委身于他,却遭到欺骗,竹篮打水一场空。作者同样没有简单地罗列她的恶行或给出答案,而是细腻地剖析人物行为的心理依据和现实依据,写出她的挣扎和彷徨,她的勤奋尽职,她的“罪与罚”,她最后报恩式的选择和自我拯救;写出善恶交织的立体真实的人性,人性的幽暗和亮点,她的思想变化、性格发展和微妙转折,将这一切交给读者自己去评判。

在方丽娜的作品中,最狠毒、结局最悲惨的女性该是《夜蝴蝶》中的陆雪了。这个来自矿区“函镇”的女孩,原本美丽单纯,善良聪慧,居然残忍地杀死了好友,制造奸污假象,甚至用汽油焚尸……最后被枪毙,精致姣好的五官被打得稀烂。人为什么会这样恶?是谁制造了这一人间惨剧?方丽娜没有停留在故事的皮相上,而让我们看到各个阶层的生活状态与精神痛苦:贪婪、狭隘、仇富、欺弱、高傲、痴情,函镇的每一个人都沉浸在无望中,人们寄望于爱,却没有爱的能力;人们寻找爱,却不知如何沟通,在各式面具背后,是一颗颗孤独的心,美少女最后只能以酷烈的谋杀和悲怆的死亡了结一切恩怨,寻求灵魂的出口。王红旗对该作品的分析,深刻地揭示了悲剧的根源:“《夜蝴蝶》如同你开掘一口深井,它的结构是纵向的。一方面,‘函镇’隐喻封闭与黑暗。函镇的女人非死即疯,或者走向犯罪,函镇的男人均死伤于煤矿塌方的屡屡矿难。究其原因,这个人性与精神的集体塌方、混乱愚昧的无序世界,人们性观念的愚昧,对金钱的贪欲,对上级的谎言,对亲人、朋友之间丧失关爱的冷漠,人与人之间的失去信任的伪善,等等,都成为剥夺人的生命权利的由因。‘信任的鸿沟’与金钱权势‘看不见的控制’,小说挖掘出封闭与开放、传统与现代、物质与精神,在个体生命深处与生存世界意识流里惊心动魄的博弈。这不只是个体人的精神困境、函镇人的精神困境,已经是全人类的精神困境。”21

由个体而及整体,由一个亲闻的真实案件而解剖展示出整个人类内在的精神沉沦,这就是方丽娜的深刻之处。

笔者注意到,以多年的创作经验为积淀,方丽娜的作品近期有了一些新的尝试和突破:一、由文化冲突到潜意识的探寻。突出表现在新作《夜蝴蝶》和《魔笛》中。首先是犯罪心理,《夜蝴蝶》中的陆雪杀人,固然有其现实原因(社会的不公和爱人被夺),但有如此遭遇的人多乎其多,并非每个都因此杀人,这里必然有她个人的心理因素。作者抽丝剥茧地描写了不幸的家庭背景对她心理的影响,人性中掩藏的兽性如何被激发的过程。从猿到人的进化史上,最重要的进化不是形态上的,而是人性的优化,感性和理性占据了人的主要意识,形成了文明社会。但兽性并没有随着人类的进化而消失,它悄悄隐藏在潜意识中,当环境发生变化,由文明而回归野蛮,人最基本的爱的需求和被关注的欲望不能得到满足,人类的复杂意识会出现变态和扭曲,原始兽性在一定条件下也会呼啸而出,良性的社会认知被摧毁,虐杀同类的冲动油然而生,并付诸行动。

关于恋母情结,尽管在《蝴蝶飞过的村庄》里正面写过,到了《魔笛》,方丽娜再一次隐晦地进入更深的幽暗地带。中学生麦戈文狂热地爱上了熟女老师,这是因崇拜和感激使然,更是青春期满满的荷尔蒙作祟,但念念不忘十几年,以致人到中年走遍天涯海角尚不能找到爱情归宿,甚至与师母暗通款曲,其情感结构始终与比他年长的、具有母性的女子有瓜葛,这就十分不寻常了。异常的爱情心理的形成跟他的原生家庭不无关系,盖因其母在他年幼时另有他爱、水性杨花抛弃了他和父亲,母爱的匮乏,使他的心理出现“移情”,爱老师、与师母私通其实是为了找到情感替代品,弥补从小缺失的母爱,只有当最后重返故乡,欲与老师结合,方能解开心结。同样是写恋母情结,这一次方丽娜的技巧更圆熟了,她不直接写这个概念,只写故事,让读者自己去揣摩人物心理,找答案。

二、由女性视角转为中性视角。为了更大程度地折射人性,在上述两部作品中对叙述人进行了性别置换,以男性担当叙述人。

六 拯救:爱的抚慰与自我觉悟

如前所述,方丽娜的小说具有悲剧色彩,具有深厚的命运感,但由于作家有一颗悲悯的心,对这个分崩离析的世界的深爱、关注和思考,对人性的敏锐洞察,她更强调的是对宿命的抗争,通过奋斗、爱与宽恕,建立起肯定性的力量——爱比死更强大,希望比绝望更有力。通过写作,保持人和艺术的高贵性,证明不幸、逆境、死亡的价值,唤醒人内心残存的良知和希望。

《蝴蝶飞过的村庄》,胎死腹中的以旋主动要求养育若曦将要出生的私生子,一起扛起生命之重;《不戴戒指的女人》,“改邪归正”的景荷决定后半生与假结婚的对象患难与共,心灵顿时得到解放;《情困布鲁塞尔》,穷得只剩下钱和绝症的薛乔,在欧洲怡人的湖光山色中,获得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魔笛》,感情漂泊无着的麦戈文决定将与半辈子牵挂于心的老师结婚,找到了人生的归宿……他们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中,寻找爱与拯救的可能性,实现与命运及苦难的和解。

在西方文化背景里,救赎的力量主要来自于神的恩典,基督的十字架不仅为人类提供了理解苦难的智慧和超越苦难的能力,并且引导人们达到人生的真正目的,完成那从天上来的神圣使命,人只需要倾听和追随神,让外在的宗教唤醒内心,传递生命意志,以十字架的救赎成就和睦,驱逐魔鬼,便能以“新造”代替“旧造”,以“新人”代替“旧人”。

但无神论环境下成长的方丽娜,其生命哲学的自信更多来自于生命本身和个人的内在觉悟,而不是外在宗教信仰。一切从自己的心开始,不是向外求,而是向内求,即钱穆所说的“人心教”、王阳明的“我心光明”、弘一法师的“悲欣交集”——这是一种中国式的拯救。

美学上所说的审美范畴,往往是成双对立而又可以混合或互转的。比如:美与丑、崇高和优美以及悲剧性与喜剧性。一般来说,优美具有完整、平衡、和谐、有光彩、感伤的气质,让人感到愉悦,满足人爱的欲望,结局通常比较温暖。

由此定义来看,方丽娜的作品尽管不乏悲伤的故事、压抑的场景和混搭的情趣,但整体上应属于优美的美学范畴。她的作品先抑后扬,前面压抑揪心,后面光明暖人,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冲突达到高潮后,都留有一个余脉,留下希望的幻觉,留下悬念的结尾,让读者自己去圆梦。展示悲剧中的温情,忧伤中的希望,给出温暖的状态,但不给答案;给出思考方向,但不给结论,悲而不凉,哀而不伤。

注释:

1 4 6 21王红旗:《用“乡愁”记忆追寻人类精神生态流变》,《名作欣赏》2018 年第3 期。2 何向阳:《中国文学新力量•海外华文女作家》,收入方丽娜作品集《蝴蝶飞过的村庄》,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 年版,第2-3 页。

3 邱华栋:《短评》,收入方丽娜作品集《蝴蝶飞过的村庄》,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 年版,封底。

5易晓明:《蔚蓝的天空下回望故土的百灵鸟——奥地利华裔女作家方丽娜访谈》,《蓝色乡愁》,鹭江出版社2017 年版,第249 页。

7 方丽娜:《蝴蝶飞过的村庄》,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 年版,第82 页。

8 10 12 方丽娜:《斯特拉斯堡之恋》,《小说月报•中长篇》2018 年第3 期。

9 11方丽娜:《魔笛》,待发。

13参见[英] 彼德•琼斯编《新法诗丛•外国卷:意象派诗选》,裘小龙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14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沧浪诗话校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年版,第26 页。

15 朱文辉:《海外场域的人性文学小说—读方丽娜中篇小说〈蝴蝶飞过的村庄〉》,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a789410102w7mq.html

16 17方丽娜:《夜蝴蝶》,《人民文学》2018 年第3 期。

18 19方丽娜:《花粉》,《蝴蝶飞过的村庄》,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 年版,第179、180 页。20 王国维:《〈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 页。

[作者单位:福建教育学院、欧华文学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