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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的黑暗——评刘亮程长篇小说《捎话》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 | 韩松刚  2019年03月03日10:02

内容提要:刘亮程的《捎话》,以寓言的方式揭示了人类“沟通”的暗区和变奏,以“声音”的方式言说那不可言说的精神暗区和世界黑夜,并在“声音”中寻找“沟通”的可能。他的小说腔调,是语言的变形和重塑。他致力于在人与物、人与灵之间建立一种新的联系,以此来展现真实、梦幻和生机勃勃之间的关系。他所创造的“万物有灵”世界,是对于变异的世界的对抗和修补。在这个变异的世界里,语言是失效的,沟通是艰难的;在这个变异的世界里,你感受到的是无尽的幽暗、精神的盲区,但也只有进入黑暗,才能让自己在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时获得一种挣脱的力量。

关键词:刘亮程 《捎话》 黑暗 语言 变异

韩松刚,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和研究,著有评论集《现实的表情》等,现供职于江苏省作协创研室。

从《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到《虚土》《凿空》,再到《捎话》,刘亮程明确地向我们昭示一个朴素的文学观:写作拒绝任何的模式和形状。我不清楚,这样一种写作是源于作者天然的创作才能,还是对固化的写作流弊的强力反叛,但毫无疑问,他拒绝任何形式的规划,抵抗一切框架的限制。刘亮程的写作,体现了真正的“创造”,创造语言、创造思想、创造历史,由此创造了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关于刘亮程的创作,何平说:“从《一个人的村庄》到《捎话》,文体不同,但他都是在‘万物有灵’之上建立对世界的理解和想象。”①刘亮程将来自西域的隐秘历史与现代的奇幻世界巧妙编织在一起,在其魔幻、变形、奇崛的语言和叙事背后,跳动着一颗具有非凡想象力和观察力的作家的不安灵魂。这一“万物有灵”的神性思维和神秘写作,“试图将自然与人类世界的个人和社会的历史囊括在同一部作品中,以便从整体上对生命进行定义”②。他笔下的生命,不仅仅包含人类,更涵括世间万物种种,是一种“大”生命。从这个意义上说,不论是散文《一个人的村庄》,还是长篇小说《捎话》,都体现了刘亮程一脉相承的世界观:人类的历史如同自然的植物王国,如同嘶鸣的动物世界。他为当代中国小说写作提供了奇异的路径和独特的灵感,对于小说家而言,还有比这新奇的陌生化体验更令人心向往之的艺术诉求吗?

一 沟通的变奏

刘亮程说:“捎话的本意是沟通。贯穿小说的也是不断的和解和沟通。” ③《捎话》中,这种“沟通”显然超越了人与人的普通范畴,而是在人与物、神与畜、灵与鬼之间建构特殊的新秩序,并以别致的样态向我们昭示了沟通的障碍、界限和可能。

在人类发展史上,真正的“沟通”是很难实现的,各种频发的纷杂争议,以及由此导致的革命和战争,都源于“沟通”的失效。一部人类史,就是“沟通”的历史。自由是人与秩序之间的“沟通”,民主是人与群体之间的“沟通”,科学是人与世界之间的“沟通”。自由、民主、科学,是20 世纪中国的时代主题,而这些主题又都统摄于“启蒙”之下,“启蒙”也是一种“沟通”,自我与他者之间的“沟通”,自我与本我之间的“沟通”。

一定意义上,《捎话》是沟通的变奏。《捎话》为我们提供了关于“沟通”的异质化体验。在《捎话》中,沟通的边界不停地在拓展,这种拓展背后,隐藏的是作者一个不易为人察觉的观点:即对于人类行为和世界的不信任。《捎话》中,词(话)与物(驴)之间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反讽关系。《捎话》讲述了一个极具分量的故事,这个故事具有伊索寓言式的隐晦特征和反讽气质。他通过人与驴之间的互相怜悯,影射了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巨大鸿沟,并试图以人驴合体的方式,来弥补人性之间的夸张裂痕。“动物显然也能交流、进化、自我改造和使用工具,而我们为何只说人类才能交流、使用语言和创造工艺体系?”④ 与当下众多的小说相比,《捎话》发出的是另一种声音,表达的是另一种情绪,他重新定义了人与动物、人与历史、人与现实之间的联系,他跳出了凝滞又顽固的腐朽腔调,创造出一种小说写作的理想方式,并以此寻求一种“沟通”的新可能和新方向。

米兰•昆德拉说:“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的唯一的存在的理由。”⑤读刘亮程的小说,每每不能不发出让人灵魂出窍般的惊叹。这位“自然之子”,以他魔力和奇幻的笔法,为我们开掘出人类精神世界之外的另一片风景。他以超人的新感觉,预示了人与人、人与物之间沟通的陷阱。因此,他将目光投入到内心,投入到灵魂,为我们提供了一幅神、鬼、人、畜魂灵共舞的狂欢画卷。在当代中国的小说写作中,这样的狂想并不多见。他的意象的选择,他的叙事的精妙,既有中国古典小说志怪传统的影响,又有着明显的西方现代小说的痕迹,反讽的手法、荒唐的场景、诡谲的想象,造就的是一部心灵的悲剧史诗。在现实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下,刘亮程的小说显然是对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背叛,那些荒诞的故事、夸张的叙事、幻觉的景象,都在他极端又敏锐的情感中兑换成动人的笑和泪。

《捎话》对于人类行为的不信任,表现在对于语言有效性的质疑。这种质疑在小说中,也有直接的表现:

“你每学会一种语言,就多了一个黑夜。”库的师傅深知语言带给人的黑暗。他老人家通晓世间所有的语言,在他看来,那些看似被不同语言照亮的地方,其实更黑暗。就像毗沙语说不出黑勒语的早晨。昆经想照亮世间的黑,可是,经文翻译成黑勒语、毗沙语、皇语和丘语时,都无一例外地被扔进这些语言的黑暗中。⑥

这是方法论意义上的语言否定,也是刘亮程小说创作的独特方式。“语言给了事物光和形,语言唤醒黑暗事物的灵。但是,语言也是另一重夜。语言的黑暗只有使用者知道,只有想深入灵魂的书写者洞窥。”⑦ 在刘亮程的小说中,语言既重要,又不重要,语言既是对世界万物的定义和结构,同时又是对神秘世界的限制和解构。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的存在使得真正的沟通变得不可能。刘亮程的小说,是对传统语言惯性的反叛和挣脱,更是对封闭的创作思维的野性释放和神性提升,他以寓言的方式揭示了人类“沟通”的暗区和变奏,为传统的人道主义作出了新鲜的注脚,为我们如何理解人间事物绘制了别样的图册。

《捎话》是对一般性词语的抛弃。这种抛弃根源于那种不能产生信任的危机感。“我放弃了‘词语’,也因为它们绝不是新颖的,更不是我自己的。相反,每个人都知道和拥有它们。因此,这与其说是一个‘词语’的问题,不如说是一个在正确时刻使用它们的问题,那时它们的闪光将照亮整个风景;某些事不会发生是因为它从来都没有发生。”⑧刘亮程的写作,是一种自然书写,更是一种神性书写,他在自然与神性之间寻找“沟通”的可能,并收获了文学变奏的可能。在《捎话》中,真正的沟通是通过声音——驴叫——实现的。“正如师傅所说,全世界的驴叫声都一样,无须翻译。师傅在最后时刻叫出无须翻译的驴鸣时,库的嗓子也一下充满了血,他强忍住自己,一直到师傅咽气,外面的驴叫停息,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脖子一伸,头一仰,嘴朝天,‘昂叽昂叽’大叫起来,叫得声嘶力竭,泪流满面。”⑨ 但更多的时候,是那种无法实现的宿命。

我是一个捎话人,刚才你说的那句话,我会如实捎给自己。从耳朵到心里的路,也许比从黑勒到毗沙都长。请您给我些时间,我一辈子为人捎话,现在,我给自己捎一次话。捎到了,我的心认了,我就随你信,否则你就砍了这颗头。⑩

二 声音的变调

《捎话》中人与驴的神交,让我不期然想起《庄子•外物》中庄子与鱼的对话。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耶?’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11

不知道《捎话》是刘亮程读了庄子之后的灵感启示,还是后期创作上的一次精神暗合。庄子能和鱼对话吗?人和驴能够合体吗?用现实的眼光来看,当然不能,但从文学的角度来说,这是创造。因此,它是可能的。小说,是关于不可能的可能艺术。

在一次关于自己创作的访谈中,刘亮程说:“庄子、屈原、《山海经》、唐诗宋词、明清笔记,还有翻译过来的一些西方经典,都影响了我。影响最大的可能是庄子,那种气息我能感觉到。能心领神会。”12 刘亮程的小说世界里,不时有老庄的影子在闪现和穿梭。庄子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13 “彼”与“此”、“物”与“我”之间总是相对的,只有跨越彼此,才能知己知彼。《捎话》讲的就是跨越的故事。跨越需要的是沟通。刘亮程的小说就是试图打破惯性的自我立场,去实现一种更宽广意义上的理解,这是真正的沟通,也代表着更高的德行。

刘亮程的写作十分迷恋“声音”。《虚土》和《凿空》都是声音的交响。《捎话》也是一部声音的诗学。在人和万物共存的声音世界里,人语、风声、驴叫、狗吠,都在向彼此传递着不尽的话语和空灵的信息。小母驴谢是小说中最具本领的,能听见鬼魂说话,能看见声音的形状和颜色,还能够猜得到人心。物质世界的声音,和心灵世界的声音,纵横交织,演奏出一段魔幻幻想曲。关于声音,德里达有一个很重要的论断,他说:“正是这种普遍性从结构上讲并且有权利使任何意识只要离开声音就变得不可能。声音是在普遍形式下靠近自我的作为意识的存在。声音是意识。”14

声音是意识。无声即无意识。因此,鲁迅关于“无声的中国”的批评,是对沉默的国民性的痛斥和揭露,所以,他要“呐喊”,《呐喊》也是一部声音之书。不同的是,《呐喊》所要唤醒的是国民沉睡的灵魂,而《捎话》要唤醒的,是被人类忽略的万物之灵。何英在谈到刘亮程的写作时就说:“他的玄虚、滞留于一事一物的耐心,他与万物通灵的细微知觉,都使他的文学具有了谜一样的质地,仿佛驱灵的巫师被他物的灵所附体,刘亮程常常能发出非己的声音。”15 鲁迅的呐喊,声音是自己的,刘亮程的“捎话”,声音是非己的。这是两种不同的声音,散发着各自独有的异香。当然,我们也可以把《捎话》看作是《呐喊》的当代变调,刘亮程要创造一个“有声的世界”。不同的是,来自新疆的刘亮程更痴迷于他独属的领地的真实声音,虽然在很多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个荒诞的梦。刘亮程说:“声音成了我和遥远世界的唯一联系。夜里听一场大风刮过村庄,仿佛整个世界在呼呼啸啸地经过自己。我彻夜倾听,在醒里梦里,那个我早年听见的声音世界,成了我的文学中很重要的背景。”16

《捎话》中,声音无处不在。小说一开头,就写到了嗡嗡的诵经声,并以小母驴谢的眼光描述了一个神采飞扬的声音世界:

天蒙蒙亮,昆门徒在塔下扫树叶的唰唰声,像一片片大叶子在飘。昆门徒知道自己在扫声音的叶子,他们不急,一下一下地挥动芨芨草扫帚,让每一声都圆满而去。东边村子的鸡鸣像衲衣的细密针脚,每个黎明的鸡鸣给寺院纳一件声音的金色纱。北边毗沙城的狗吠是块状的,汪、汪的狗吠在朝远处扔土块,扔到西昆寺上空变扁了,成叶片儿,在诵经声塑起的层层高塔间飘,在眼看亮起来的沙漠旷野上飘,飘到快没声时被下面村庄的狗吠接住。17

这真是一曲绝妙的声音之歌。声音在动静之中,在远近之间,飘渺玄远,显示出绵密的纵深感和肃穆的神圣感。刘亮程写的是一个自然之子对于声音不可言说的天意,这声音不是人的,不是驴的,而是万物之灵的秘密呼吸。

《捎话》中最具惊异的声音是驴的。“驴说。人真是个好牲口啊。”18 “在声音的世界里人是驴的驮畜。”19 刘亮程通过驴的视角,通过对于声音的精心建构,塑造了一个新的抒情主体,这个主体从人间的秩序中勘探出新的关于伦理和审美的向度。这种建构当然不是从《捎话》开始的,其实更早的,在《虚土》和《凿空》中,刘亮程已经呈现了抒情主体对于声音世界的独特感知。“《虚土》中不确定的疑惑:谁的叫声让一束花听见,在《凿空》中听到了回声,一种来自心灵幽暗深远处的回响。这个感觉主义者彻底将感官舒展开来,在这部几乎以听觉语音完成的小说中,呈现出一个外观出奇、内里却超真实的声音世界。”20 《捎话》中的声音世界,显然比之前的更加丰富、迷离。

刘亮程在声音中寻找“沟通”的可能。声音的混杂,体现的是精神的参与。在现实和梦幻的连接处,在人与物的节点上,刘亮程以“声音”的方式,言说那不可言说的精神暗区和世界黑夜。卡尔维诺说:“对于一名作家来说,真正的挑战是利用一种看似飘渺,可以产生一种幻觉的语言,来解释我们所处的环境的错综复杂,就像卡夫卡那样。”21 在刘亮程的小说中,声音就是这种语言的幻觉,既真实,又神秘,但却在种种现实和梦境的荒诞中彰显最为本真的对于世界的体验。小说中的捎话人库,是一名翻译家,精通数十种语言,但这些语言,在驴的世界里,是完全无效的。小说中写道:

库突然觉得他听了一辈子的驴叫,也许真的是一句话,他几乎听懂全世界的语言,却从来没有想去听懂身边的驴叫。现在他似乎懂了,他所听见过的所有的驴鸣,一句摞一句地在天空中垒成一部声音的书。只是,那些垒在空中的声音又在说什么呢?22

是啊,这些声音在说些什么呢?

三 语言的变形

汪曾祺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23和小说一样,语言也有自己的命运。从甲骨文、文言文,到白话文、普通话,汉语自身有一条自我构成的秘途。但语言之外,是各种纷杂事物的侵扰和浸染。卡尔维诺在谈到意大利语时就感叹道:“至于语言,它已经受到一种瘟疫的袭击。意大利语正渐渐变得愈发抽象、矫揉造作和模棱两可。即使是最简单的东西也从未得到直截了当的表达,人们越来越少用具体的名词。首先受到该疫情影响的是政治家、官僚、知识分子,接着更加普及,在思想政治觉悟层面推广到越来越多的民众当中。作家的任务就是治疗这场瘟疫,让作家们以往写作的根源——日常用语——能够存活下来,保护其不受感染。”24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甚至于说一直以来,汉语也面临着这样的困境和命运,也做着同样的努力与探索。

远在新疆的刘亮程,对于语言有着独特的理解,他说:“语言是黑暗的,我们却只能借助它去照亮。这是书写的悖论。我希望《捎话》的语言,是黑暗的照亮。但是,我也知道所有被照亮的,都在另一重黑暗里。”25 刘亮程关于语言的这番阐释,让我想到了福柯在《词与物》中关于语言的解析,他说:“语言是相似性和记号之重大分布的组成部分。因此,语言本身必须作为大自然的一个物而被研究。语言的要素拥有它们自己的类似和适合的法则,它们自己的必然的类推。”26 刘亮程的小说语言是独特而迷人的。它是在风中诞生的,并在自然的呼吸中吐故纳新。这种独特在小说中随处可见,仅举一例:“天上在落土,地上的土往天上蹿,人浑身满脸的土,分不清敌我,只有靠喊声,喊声里也是土,好多个语言的声音埋在土里,土把太阳月亮都遮了。”27 刘亮程文字的独特和新疆的关联其实不多,但却呈现出一种陌生化的审美享受。这些文字是动的、活的、灵的,混合着自然和生命相互交织的气息。

刘亮程的小说语言,展现的是真实、梦幻和生机勃勃之间的关系,他致力于在人与物、人与灵之间建立一种新的联系,他的语言,带着日常用语的朴素诗性,也散发着生机盎然的灵气,他的小说腔调,是语言的变形和重塑。这种变形带给我们的是一种愉悦的不适和平衡的调和。这种变形和外在的因素关系不大,它更像是一种内在经验通过语言实现的一次灵感着陆。正如福柯所说:“我们是在语言的存在中,在其与世界总体性的关系中,在它的空间与宇宙场所和形象的交叉中来探寻语言的功能。”28 这种交叉在刘亮程的小说中,体现为对于时间的脱离和逃逸。刘亮程十分迷恋“黑暗”,《捎话》中,几乎所有的时间概念都和黑夜相关。

盲昆门用力握了下库的手,然后缓缓松开,库听见他抬头的声音,库也仰起头,盲昆门正死死地看着他,库浑身一怵,盲昆门的眼睛比夜黑,比他枯坐的身体更黑,那是一种所有光亮都照不进去、没有黎明的黑。

“你的路也是黑的。”盲昆门用毗沙语说出“黑”时,库心里所有的黑暗一时间覆盖过来。“黑”这个词在他所知的几十种语言里同时出现,仿佛几十个夜晚的黑同时压在一个人心上……29

刘亮程的小说语言是黑色的,就像古代的黑釉瓷器,有一种巧夺天工的质感。词的黑暗,与物的书写,它们在一个共同空间里相互缠绕,这是语言的宿命,也是文学的命运。刘亮程说:“我喜欢写黑夜,我在夜里可以看见更多。大白天,万物都肤浅地存在着。”30

静默的黑夜安放着寂寞的灵魂。刘亮程的小说,是寂寞的歌唱,是灵魂的礼赞。同时,黑夜也成就了刘亮程独特的小说语言。在刘亮程的小说里,语言与人是紧紧相关的。“捎话”,就是人与语言的合体。语言的问题是人的问题,更关涉到思想的问题。“在独特空间中揭示出语言的重大作用,这恰如终止一种在前一个世纪构建起来的知识方式一样,可能都是迈向全新思想形式的决定性飞跃。”31 福柯关于“语言的返回”的思考,同样适用于今天我们面临的语言困境。语言的返回,是人性的返回,是生命的返回,更是思想的返回。《捎话》中,语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与其他小说家的语言不同,刘亮程使用的是一种变形的语言。如果说黑暗是语言颜色上的变幻,那么另一种变形则是语言形态的变换。《捎话》中写到:“更恐惧的是师傅翻译的语言被两边的记录官写成了文字,师傅最害怕那些随口说出的话变成文字。一旦变成文字,那些话就躺在纸上死掉了。师傅说。”32 从这个意义上说,“捎话”是对死去的文字的一次诗性招魂。正如小说中另一段所言:“上天把真言给过人,被人传歪。唯独驴叫没有走形。”33 直到此时,库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昆门捎到黑勒的话,怎么会是一头驴。“库脑子里所有所有的驴叫变成话,一句摞一句,一段摞一段,一片摞一片地垒起来。像他小时候跟师傅到西昆寺读经,他仰脸看一部部摞到屋顶的昆经。现在他看见摞在天地间的驴叫。”34刘亮程不仅挣脱了时间的牢笼,而且赋予时间以奇妙的形态,语言的变形,是意识的跳跃,是精神的复活。

在刘亮程的小说世界里,“语言是那个拯救自身并最终开始倾听真实言语的世界的构型”。35 他用语言结构真理的形象,用语言超越空间的缠绕,并致力于恢复词与物之间的统一性。“相对于他同时代的人,作家应该能够讲出更多的事情。他应该为自己的时代创造出一种更加完整和尽可能具有功能性的语言,而不是心存感激地去模仿那些方言,因为方言中尽管充满了趣味、活力与智慧,但也包含着不得不容忍的伤害、强加于它们的局限,以及一些无法摆脱的习惯。”36卡尔维诺的这段话,对于当下中国的文学写作,同样适用。一直在语言惯性上滑行的中国作家,或许是时候调整语言思维了,这可能比讨论小说的题材、内容有着更为本质的革命性意义。

四 世界的变异

刘亮程创造的“万物有灵”世界,是对于变异的世界的一种对抗和修补。在这个变异的世界里,语言是失效的,沟通是艰难的。在这个世界里,你感受到的是无尽的幽暗、精神的盲区,但也只有进入黑暗,才能让自己在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时获得一种挣脱的力量。

世界的变异,源于多元的纷争和文明的冲突。“随着文化范围的拓宽,人们更加频繁地旅行,失去与故土和家庭的关系,在一个不太安全的世界里更多地依靠自身的资源,变得更谨慎、更自私、更加愤世嫉俗。”37 这是人的异化,更是世界脱缰的跑马。刘亮程显然要逃离这辆时间的现代列车,他要让小说慢下来,静下来,所以话要捎过去,思考要停留在黑夜。

《捎话》以一种十分奇特的方式,让我们体验、经历、想象这个世界的非比寻常。比如他在写到战争的残酷时,这样描述:“路上全是喊魂的,有的人只找回来一个头,家人捧着头喊身体的魂。有的只运回半截身体,拿着带血的衣物喊头回来。主人家的儿子算是幸运的,全身回来了。”38 一个死字都未涉及,却有着血淋淋的直视感和毛骨悚然的震撼状。汉娜•阿伦特说:“现代的标志是世界异化,而非马克思所设想的自我异化。”39《捎话》中的确不太着力关注个体的异化问题,它关照的是整体性,是人类这个命运共同体,甚至于是超越于人类命运之上的万物世界。

往回本来的人马把鬼魂吓坏了,纷纷逃往两旁。鬼魂的幽光远远围着毗沙军,奔走的马队比夜暗一层,马蹄声更黑暗。四周亮着的鬼魂在围观一场黑暗处的戏,那些沉睡百年的人的魂,驴和马的魂,草木和石头的魂,死亡星星的魂,都被吵醒,睁开眼睛。40

《捎话》中呈现的世界,奇特而神秘,所有一切的脆弱和不安,不仅仅体现在活的生命之中,而且连死亡的魂灵都逃不脱。刘亮程为我们创造了一个魔力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一切,显示出一种自然而本真的孤独情状,他要做的是去唤醒,去探索世界原来的样子。

《捎话》是以寓言的方式隐喻现实世界。在他的意识中,一切的人和一切的物,都具有普遍意义。人与物之间的排斥、吸引,不协调与协调,其实都是关涉到思想领域的重大问题。《捎话》是异化世界中的精神创作,刘亮程深陷其中,把自己变成了世界的一部分。《捎话》是一部现代小说,它有着现代小说先天的反讽性。这种反讽关涉世界万物,这种反讽很多时候是通过驴的视角和思考来展现的。

驴知道跟人走着走着,人就跟着驴走了。

看看街上的驴和人,都这个样子。年轻人牵着缰绳急死慌忙走在驴前头,以为有啥好前程要奔呢。中年人并排儿走在驴身边,手搭在驴背上,像夫妻像兄弟一起过日子。老年人慢腾腾跟在驴屁股后面,驴领着人,回家呢。人一辈子围着驴转,最后转到驴屁股后面时,人就快死了。41

这一反讽的场景真算的上是一次绝妙的抒情。在小说的层面上,“反讽给一种话语添加的,并不仅仅是复杂性、多样性或丰富性,它比所带来的要多得多……反讽还传达了另外的东西:一种态度或一种感觉。”42 刘亮程通过反讽所传达给我们的,也不仅仅是对于共同的现实世界和人生命运的隐喻,而是一种情感和伦理的锋芒,一种在反讽话语之中暗含的不可捉摸的观者目光。再比如下面这段描写:

谢能看出人的死活。那个秃头昆门徒也能看出。库看不出,他知道许多死和活的深奥道理,却看不出谁死了谁活着。他骑小毛驴走在高头大马队里,觉得矮是安全的。谢却看到了不祥,在谢微眯的眼睛里,前面黑压压的队伍中一半是死人,他们不知觉地奔跑,没有累,没有白天黑夜,没有恐惧和瞌睡。43

在刘亮程小说的反讽世界里,有温柔目光的打量,有细腻情感的波澜,它虽然带着魔鬼般的口吻和印迹,但却充满了脆弱的善意,这尖利的刀锋之上,奏响的是灵魂的共鸣。

世界在强制变化,不可抗拒。因此,刘亮程通过小说所呈现的万物有灵的世界,是在时间的层面上,达致一种生命的统一。这自然让人联想到中国古代哲学中的“天人合一”观念,这一观念涵盖下所形成的世界观,与刘亮程的小说世界形成一种莫名的同构。“天人合一”强调的就是人与天之间的相互认同、协调。当然,这一观念的内涵也不断发生变化,但就其实质而言,是人与自然的相互渗透、转化和依存。马克思曾提出“自然的人化”,这一观点应该可以作为刘亮程万物有灵世界的理论基础。“外在和内在两方面的自然在这个意义上都获得了‘人化’,成为对照辉映的两个崭新的感性系统,这才是新的世界、新的人和新的‘美’。”44 刘亮程的《捎话》,以小说的方式,实现了一次哲学意义上的理论升华。因此,这部小说同时凸显出极强的世界性。

从《一个人的村庄》到《捎话》,刘亮程不断地给中国文学制造奇迹和惊喜,他是少有的语言和精神的守望者。他的文字始终在突破寂寞和沉默,冲撞着思维的围墙和桎梏,他用声音的世界,与这个变异的现实世界进行决绝的告别。“小说是一种无法在已经开垦的土地上生长的植物,它必须找到一块处女地来扎根。小说已经不能再奢望为我们提供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然而,它必须而且能够发现方法,几千种、几十万种方法,这些方法体现了如何加入这个世界,并逐渐对新的生存状况进行表现。”45 从这个意义出发,刘亮程《捎话》的最大价值不仅仅是创造了一个独特旖旎的新世界,而是创新了一种文学创作的方法论。

注释:

①何平:《写作者是天地万物间孤独的捎话人——读刘亮程长篇新作< 捎话〉》,《文汇报》

2018 年8 月16 日。

② 36 45 [意] 卡尔维诺:《文学机器》,魏怡译,译林出版社2018 年版,第53、14、108 页。

③⑦ 16 25 30 刘亮程、刘予儿:《我的语言是黑暗的照亮——< 捎话〉访谈》,见《捎话》,译林出版社2018 年版,第330、322-323、321-322、323、328 页。

④ [澳] 伊丽莎白•格罗兹:《时间的旅行》,胡继华、何磊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

第95-96 页。

⑤ [捷]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年版,第6 页。

⑥⑨⑩17 18 19 22 27 29 32 33 34 38 40 41 43 刘亮程:《捎话》,译林出版社2018 年版,第111、179、201、1-2、28、153、173、248、110、178、310、310、32、77、29、75 页。

⑧ [捷克] 伊凡•克里玛等《地下》,景凯旋编译花城出版社2010 年版,第305-306 页。

11 13《庄子今注今译》,陈鼓应注译,商务印书馆2015 年版,第810、67 页。

12 15何英:《刘亮程论》,《扬子江评论》2011年第1 期。

14 [法] 雅克•德里达:《声音与现象》,杜小真译,商务印书馆2017 年版,第101 页。

20 刘大先:《剩余的抒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 年第2 期。

21 24 [意] 卡尔维诺:《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王建全译,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127、125 页。

23汪曾祺:《林斤澜的矮凳桥》,见《汪曾祺全集》第四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103 页。

26 28 31 35 [法] 米歇尔•福柯:《词与物》,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 年版,第37、40、310、39 页。

37 [美] 马修•梅尔科:《文明的本质》,陈静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81 页。

39 [美] 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03-204 页。

42 [加] 琳达•哈琴:《反讽之锋芒:反讽的理论与政见》,徐晓雯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42 页。

44 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年版,第340 页。

[作者单位:江苏省作协创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