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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沉疴、国民性新批判与社会主义新文化建构——评张平长篇小说《重新生活》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 | 张立军 范伊宁  2019年03月03日09:37

内容提要:继《国家干部》发表14 年之后,张平新作《重新生活》是在延续作家近距离观察社会现实、坚持为人民写作的传统之后的新突破。作家将眼光放置在腐败官员家属身上,通过对与人民生活密切相关的教育、医疗、住房等问题中的贪腐现象的揭露,拓展了小说的叙事空间。同时, 小说揭露了问题背后深层的思想文化原因,批判了日常生活中人们对“特权意识”的默认与追求,在接续梁启超、鲁迅等人的国民性批判之后开启了一个“国民性新批判”,即批判国民官本位思想与特权意识,重新思考与建构社会主义新文化。

关键词:张平 《重新生活》 创作转向 社会主义新文化 “国民性新批判”

张丽军,男,汉族,1972年生,山东莒县人。现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山东省第四届齐鲁文化英才、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二届客座研究员、鲁迅文学院文学论评论班学员、中国文联首届文艺理论骨干班学员,北京大学中文系高级访问学者。山东省首届、第二届签约文艺评论家。

范伊宁,女,汉族,1993年出生,江苏徐州人,现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

1990 年代之后,“反腐”小说成为引人注目的题材,作家立足社会现实创作了大量反腐败题材的小说。这种写作潮流一方面基于社会现实,另一方面与国家大力倡导反腐有关系,“如果腐败得不到有效惩治,党就会失去人民的信任和支持。在整个改革开放过程中都要反对腐败,警钟长鸣”。①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腐败小说更加贴近政治,反映了时代的主旋律。尽管诸多作家创作出了大量反腐题材小说,但是对这一题材的研究与评价却不多也不高。一直以来,张平被冠以“反腐作家”“主旋律作家”等标签,这种命名不利于全面认识作家的创作,显然是仅仅看到了文学现象的表层部分,而没有深入小说内部的精神深层结构和作家灵魂深处的“宏大叙事”。

事实上,张平是一位有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宏大人文情怀和“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高远文学理想的作家。张平在他的作品后记中,曾毫不讳言“政治就是最大的现实”。毫无疑问,对于有着宏大追求和文学使命感的作家而言,文学创作必须关心政治这个“最大的现实”,而不是回避这个“最大的现实”。可贵的是,张平的小说不仅直接面对当代中国这个“最大的现实”,而且以一种审美的方式直指这个“最大的现实”的“心脏地带”,发人深思,启迪我们关心国家与民族的现实和未来。在《生死抉择》中,张平直接提出改革向何处去的时代大问题,而且以“生死抉择”命名之;《国家干部》则直接对国家的干部选拔制度进行呈现和书写,涉及了国家选人用人的最根本、最核心、最要害的问题。正如林则徐所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张平没有畏缩,没有回避,而是以一颗赤子之心,以对党、人民和国家的满腔热爱和无比忠诚,来书写对时代大问题、核心问题、关键问题的审美思考。

十年磨一剑。十多年后,张平拿出了一部全新的、饶有味道的长篇小说《重新生活》。这部小说虽然以反腐败为创作题材,但小说的叙述者、人物形象、主题意旨已经悄然发生了重大转换。张平新作《重新生活》在延续以往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基础之上,从反腐英雄叙述走向了深度的精神开掘,思考梁启超、鲁迅等人开启的国民性批判问题,挖掘千百年来官本位文化中特权思想成为国民文化中的顽疴、沉疴的原因在“国民性新批判”中来思考和建构一种基于人人平等、人人自由、人人享有生命尊严的社会主义新文化,呈现出一种中国知识分子非常可贵的“忧患意识”与萨义德所提出的知识分子 “对位批评”的建构意识。

一 人物描写重心的转移:从官员到普通人

在《重新生活》之前,张平涉及反腐的小说中人物刻画的着力点是官场中的大小官员,从《天网》中县委书记刘郁瑞到《抉择》中的市长李高成再到《国家干部》中夏中民等,张平将叙事重心聚焦在官员干部身上,以清官形象为主要人物,围绕这类人物形象对官场腐败问题进行深入挖掘。继上一部长篇小说之后十四年,张平新作《重新生活》有了很大的突破。此次创作与之前的最大改变是小说中主要人物形象类型的转变,作家将笔墨放到官员干部的亲属身上,从普通人生活的视角挖掘深藏在贪腐现象背后更深层更复杂的思想、文化原因。“在张平这里,‘人民性’这个概念难能可贵地具有了真实性,‘人民’的形象被还原了它的弱者的形象,它是在更为平等和个人深切体验的基础上被创建的。”②作家通过描写普通人日常生活中有关教育、医疗、住房等方面贪腐文化与特权思想的渗透与危害,将根植于国民思想中劣性的一面一一展现在读者面前。

在《重新生活》中市委书记魏宏刚一出场就因贪污受贿等问题被中纪委和省纪检委的人带走调查,整部小说有关魏宏刚的事情更多是通过姐姐魏宏枝和姐夫武祥等人的回忆来展现,作家将更多的笔墨放在了魏宏刚的亲属主要是姐姐魏宏枝和姐夫武祥身上。

魏宏刚的姐姐魏宏枝是一名企业员工,当初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供弟弟魏宏刚上学,成绩很好的魏宏枝选择技工学校成为一名工人。小说中魏宏枝是一名朴实善良、坚毅刚强、一身正气洋溢着乐观向上精神的女性形象,经历父亲病逝、供养家人、妹妹病故、自己身患癌症等困难的魏宏枝对生活始终抱有乐观的态度。这样一位坚韧刚强的女性,面对弟弟落马更多的是反思自己,责备自己平时没有更多督促魏宏刚。然而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弟弟官运亨通当上市委书记之后,魏宏枝平时只要一见了魏宏刚总是要叮嘱他“好好干,别忘本,心里真要装着老百姓”③,见到魏宏刚的妻子时也常常嘱咐她提醒魏宏刚,以至于魏宏枝后来和弟弟弟媳见面常常不欢而散。小说中魏宏枝和魏宏刚的妻子可以作为一组对比形象来看,魏宏枝在弟弟当上市委书记后,并没有因此谋求职位上的提升和其他私利,而魏宏刚的妻子马艾华却借机收取大量贿赂,最终将魏宏刚和自己送上了一条不归路。相较之下,魏宏枝是小说中最暖的一抹颜色,然而作家并没有一味描写她积极的一面,通过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在这抹亮色之中依稀可见灰暗的地方。女儿的学校极力推荐她做班长和校学生会主席等职务,尽管知道以女儿的能力并不能承担这样的职务,但听到对女儿今后报考高校有利,魏宏枝也便答应了。同样,女儿吃早点的铺子,一个月只收一百块钱并且给女儿绵绵留固定桌子,面对这种与早点铺老板的实际成本极不相符的事实,魏宏枝默认了这种行为的合理性。若不是因为魏宏刚是市委书记能够给学校的扩建和发展提供资金和支持、给早点铺保护,绵绵肯定无法享受这样的待遇,实际上,这也是在无形之中享受到了“特权”。

除了魏宏枝以外,魏宏刚的姐夫武祥是作家选取的主要视角。相较于魏宏枝对弟弟的爱与自责,武祥更多的是不满甚至带有怨恨。作为“外人”,武祥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魏宏刚对家里的付出,更加看清楚魏宏刚落马后对家庭名誉的影响。武祥工龄三十多年,在出版社工作十余年被提为正科级干部,后遭人猜疑是因为魏宏刚的关系,这件事引起了武祥很大的不满。他认为按正常程序的话,自己也能评 上正科级干部,他自信自己并没有受到魏宏刚的特殊照顾。小说通过武祥之口说出魏宏刚当上市委书记后对自己家、照顾母亲方面并没有太多付出,倒是因为亲戚关系的缘故平白受到了诸多猜疑,妻子的被调查、女儿的“失学”、自己受到的猜疑、母亲为此事担忧病危等,都与“不负责任”的魏宏刚有关。可是,武祥是否就从没有想过借助魏宏刚得到某些特权吗?并不尽然。小说正文的第一二节中清楚写到武祥从未将绵绵成绩不好当回事,自信只要有绵绵的舅舅魏宏刚在,绵绵上大学甚至重点大学根本不是问题。这种“不以为意”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尽管武祥不着意在职场上依靠魏宏刚帮助自己,但能确保自己的升职与魏宏刚无关吗?若是如武祥所说那样“按正常程序走自己评个正科是正常的”,那么为何此前按正常程序却迟迟没被评为正科,而是在魏宏刚做了市委书记不久之后?为了女儿更好的未来,武祥的这种“自信”又能够经得起拷问吗?自己和妻子从不为绵绵的成绩发愁并非是因为孩子成绩足够优秀,而是弟弟魏宏刚作为市委书记背后带来的特权享受足以让他们免去这种寻常百姓家的忧愁。

借助对武祥夫妇的描写,作家将叙事眼光放大到社会各行业中的普通人,包括医生、教师、司机等职业。通过对医生王宇魁、绵绵的班主任吴秀清如何借助魏宏刚身边人以期求得到额外帮助的侧面描写,无不展现了现实生活中人们面对特权时的百般追求,这种特权思想带来的是对社会公平和人与人之间信任的破坏,如不清洗这种思想,只会给未来社会发展带来更多的桎梏,小说将孩子在这种思想下的不幸遭遇刻画出来似乎在预示着当前环境下会带来的后果。

孩子是天真无邪而又敏感的,是新生的力量和未来的希望,在小说将整个社会中存在的特权现象纳入眼中之时,孩子在其中饱受伤害。小说中主要有三个孩子,准确来说是三个青春年少的少年少女:魏宏刚的外甥女高中生绵绵,儿子丁丁,丁丁的初中同学陈玉红,这三个孩子代表着三种不同的受害群体。首先是丁丁,作为魏宏刚的儿子,主动并享受特权带来的优厚待遇,在父亲出事之前,丁丁娇生惯养基本处于“放养”状态,被房地产商刘恒甫先是用金钱、友情接近利用,在父亲出事之后又被刘恒甫利用,辍学到工地打工成为刘恒甫欺压拆迁地居民的“棋子”差点丧命。经历巨大的变故之后,丁丁在姑姑一家的照顾下重燃生活的信心,选择出走作为自己重新开始生活的起点。从生活无忧到痛苦麻木地生活再到为谋生计自力更生,特权给丁丁带来的非真实生活和痛苦经验表现了作家对特权的一种思考,而丁丁的积极转变给读者示以一种希望,更是对祛除特权之后重新开启美好生活的一种愿望。在丁丁的积极转变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的还有他的初中同学陈玉红,小说一开始对陈玉红的描写主要是突出她家境贫寒但勤奋好学、善良勇敢,丁丁也感动于上学和遇到危险的关键时刻陈玉红的帮助。陈玉红面对丁丁时内心的煎熬直接来源于她帮助丁丁考试背后的秘密——学校老师以金钱奖励为由的要求,学校这样做的目的很明显是为了从魏宏刚那谋求更大的利益,为谋求利益不惜动用一切手段,甚至利用孩子之间的友谊,学校这方净土显然已经变了质。对孩子之间友谊“不洁”的揭露增强了小说的批判情感和力度。三个孩子之中受伤害最深的是魏宏枝的女儿绵绵,绵绵虽是魏宏刚最疼爱的外甥女,但是面对很多特殊照顾她并不是主动选择更不是享受其中的,舅舅落马之后在学校受到的冷遇她表面上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但是内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和伤害。一方面是感情上的伤害,自己最敬爱的舅舅成为了别人口中十恶不赦的大贪官,而学校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将绵绵推出去指认舅舅,这让她对舅舅的崇敬之情遭受打击,更对学校和老师失去信任;另一方面是来自学业的压力,现在的学校呆不下去而新学校的去处却需要花费很大的代价,为了不让父母担心更由于学习环境的巨大压力,最终绵绵在多方面压力之下晕倒在考场上。在特权保护之下绵绵内心的孱弱经不起现实生活的一些压力与打击,当武祥将女儿送往校医院的时候,我们似乎又听见了来自一百年前“救救孩子”的呐喊。

在调查组调查过程中,魏宏枝主动盘点家中从魏宏刚那得到的一些礼品卡、购物卡等钱财,武祥查清并主动向检查小组提供魏宏刚存在老家至今没有交待的一笔巨款的线索。他们作为腐败官员的家属没有主动参与腐败,并成为反腐败的正面力量,很大程度上保持了自身朴素的品质和坚毅的人格。小说可以说“是张平人民理念的一次深度阐释和体现,是人民性与政治小说的一次成功联姻”,④而对武祥夫妇等人身上的特权思想和孩子所经受的折磨与挫折的描写,向广大读者揭露了比反腐更难更重要的的是对思想上痼疾的祛除。就这一点来说,作家的用心之良苦、思考之深刻值得更多小说作者去借鉴、思考。同时,选择腐败官员家属这一特殊的普通人为表现对象,展现官员落马前后家属的生活落差,不难看出贪腐对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损害,更重要的是凸显根植于人们思想中的特权观念对社会和个人发展的阻碍。小说中武祥一家和丁丁等都明确表示要重新生活,作家更借宁校长之口思考对未来生活的展望:“你一定要重新认识家庭,重新认识生活。别说你爸你妈不是什么领导干部,即使真的是个什么领导干部,你以后也只能自食其力,自己靠自己,你的未来只能靠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⑤未来的美好生活是可以靠自己的努力来获得的而不是通过某些特权,权力面前人人平等、公平竞争,每个人都需要清洗自己心中潜藏的特权意识,重新审视我们的生活和思想,“我们当前便需要一种‘清洁运动’,必将现在政治的特殊包庇性,和现代文化的驵侩气,以及三五无出息的知识分子所提倡的变相鬼神迷信,于年青生命中所形成的势利、依赖、狡猾、自私诸倾向,完全洗刷干净,恢复了二十岁左右头脑应有的纯正与清朗,认识出这个世界,并在人类驾驭钢铁征服自然才智竞争中,接受这个民族一种新的命运……”⑥

二 叙事空间的扩大:从官场到日常生活空间

随着作家笔下人物形象塑造重心的转移,故事情节发生的地点相应有所变化。在以往的小说创作中,由于主要描写的是官员干部这一形象群体,小说的叙事主要集中围绕官员干部活动空间展开,而在《重新生活》这部小说中,作家展现的空间更加宽阔,揭露的社会问题更是现实生活中关乎民生的大事。

首先是教育领域,这是小说中笔墨最为浓厚的一处。故事开端由绵绵的学习起结尾由绵绵在考场上晕倒为终,中间情节的曲折也离不开孩子的教育问题。教育本应本着育人树人、示以美好、授以希望等理念,然而小说中描写了各种教育乱象。一是教育的不公平,绵绵所在的延中是延门市最好的中学,以绵绵的成绩考不上这所学校,但因为舅舅是市委书记的关系被学校接纳,并让其担任班干部和校干部,而小说中提到学校中类似绵绵情况的学生并不在少数。除了正面描写,小说开头部分也从侧面反映了教育的不公平现象,绵绵尽管成绩不好但是依靠当市委书记的舅舅上个重点大学并不是难题。这种不公平主要是由于权力的干预、腐败造成的,作家并没有止步于此,将教育不公平的现象和原因作了进一步的挖掘。延中和武家寨的师资、教学环境对比更加突显这种不公平的严峻性,武家寨中学尽管曾被作为市委书记重点关注的对象,但是其中的问题并没有得到改善,教育的机械化、功利化,班级人数超过规定人数两倍之多,转学过程中的权钱交易等等,这些存在于人们日常生活之中的现实问题被作家细心地捕捉并展现出来,给读者重新反思生活以契机。教育的不公平背后是社会对享有特权群体的承认,特权的存在破坏了教育的公平。二是对教师队伍素质的担忧,主要体现在延中教导处赵副主任、班主任吴秀清以及武家寨中学绵绵的新班主任身上。小说中魏宏刚出事之前,学校领导老师见到武祥夫妇格外热情,甚至免费为绵绵补课,出事之后则人人避之不及。赵副主任借教训违反纪律的学生指桑骂槐地将武祥夫妇骂了一顿,而后又带有威胁地要求武祥夫妇答应让绵绵“主动”交上辞职书并承认与学校无关,一切是魏宏刚以及武祥一家的过错。班主任吴秀清不仅要求绵绵写辞职书说明问题,还在绵绵转学的过程中多收了武祥夫妇几万块钱。而武家寨绵绵的新班主任对学生座位的安排则是根据学生成绩,因为学生成绩与自己的奖金挂钩,所以他对学生成绩的提高看的十分重要,为此不免体罚,作业的错题率超过10% 就需要到教室外罚站,而很多家长为了孩子能够上课来到学校替孩子罚站。这种行为既可笑又可气,教育的目的似乎变成了唯分数至上,而忽视了教育本身应带有的温情。小说中绵绵自进入这所学校后性格发生的变化令人痛心,最终晕倒在考场上的后果似乎向社会预示了这种教育环境所酿成的后果。三是教育的机械化,主要集中体现在武家寨中学,从小说中的描写来看,这所学校更像是一所培养考试机器的工厂,教室内、窗户上贴着各种激励学生学习的极端性标语,如“要高考,先发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提高一分,干掉千人”,本来就内向安静的绵绵变成不吃不休、自卑自咎、对父亲冷漠、只知道学习的一个考试“机器”。这种教育氛围下,孩子的身心健康被极大地忽视,最终只会导致教育走上歧路。

绵绵的同学孟小瓦在父亲贪污被抓之后也面临转学的问题,然而在转学之前孟小瓦在班级里已没有了上课可坐的座位,最终孟小瓦不堪压力跳楼身亡。对特权的依赖和追求必然会带来对没有特权的人的伤害,失去了特权之后的孟小瓦、绵绵、丁丁无一例外都遭到了学校的“抛弃”,而在失去特权庇护之前,像绵绵一样的孩子又在无意或有意之中侵占了多少人的利益呢?在教育的主体之外,作家还把关切的眼光放置在家长身上。武家寨之所以有那么多学生来上,一方面是因为无法进入市里的高中或是高考失利,最主要的是家长想要给孩子提供更好的未来。大批家长租房陪读,在学费昂贵、住房条件艰苦、娱乐休闲设施贫乏之下,这些家长之所以愿意陪读很大程度上是相信教育的公平,相信孩子靠自身的努力能够拥有更好的未来。一面是众多普普通通的家长孩子在努力付出,另一面是贪腐文化对教育公平的破坏,作家的悲悯和批判之情溢于言表。

其次是医疗卫生。一是医疗条件的不均衡,陈玉红家所在的小区因为相对贫穷偏远救护车不愿意前来,即使来了也要收取高额的费用,而在农村假药劣药太多,缺乏监管,人们的生命健康得不到保证。相较于普通百姓看病难看病贵,一些领导干部却可以享受特殊照顾,魏宏刚曾经的老领导在没有康复希望的情况下依然住着高干病房,花费高昂。二是医保体制的漏洞,丁丁受伤被送到医院后,因为检查时间太长,不得已找到了曾经帮助过的医院院长王宇魁。在王宇魁的安排下丁丁不仅很快做完了所有检查而且免去费用,在专家大夫会诊明确说明不需要住院之后,王宇魁还是给丁丁办理了住院,在出院之时又开了很多感冒药、健胃药、安眠药甚至连眼药水、创可贴都有,按王宇魁的话说“现在都医保社保了,我让他们按规定变通地去处理一下,所有的费用就都免了”。⑦这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做法明显在钻医疗保险的空子,而且王宇魁本人是知道这种行为是不对的,但另一方面从王宇魁的一些话中又可以明显看出这种事情的发生是极为普遍、极为“正常”的,他也只是顺应多数人的心理需求。

此外还有城市规划问题,主要是居民住房拆迁的问题。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城市不断向郊区扩大,由此带来的大规模的棚改户、旧小区翻造等工程建设。近年来,因为拆迁过程中利益分配不均衡等造成很多严重事故,小说也将此社会问题纳入眼中并思考背后的原因。小说通过丁丁直接参与强拆行为和陈玉红眼中房地产开发商刘恒甫的恶劣手段,将拆迁过程中老百姓的困难处境和开发商的无良展现出来,二者的矛盾冲突最终引发了不必要的伤亡。而开发商刘恒甫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地暴力拆迁是因为他通过权钱交易获得了特权,也因为特权获得了事业上的成功,但是这种成功却是以牺牲广大人民的利益而获得的。武祥夫妇所在小区的拆与不拆更是与他们背后的特权分不开,在魏宏刚当市委书记时他可以利用手上的职权推迟姐姐家小区的拆迁,而魏宏刚落马后,与武祥一家有私怨的前妹夫贾贵文又可以利用手上的权力强拆小区。小区的拆迁不是出于现实城市发展的需要而变成了拥有特殊权力的人的斗争,特权的存在最终损害的是社会本身。

比反腐更为重要的是对特权思想的祛除,建立新的公平公正的思想。《重新生活》展示了隐性而又极为强大的特权文化在社会各个行业的存在与危害,这对作家来说是一次挑战更是一种突破,在这种突破之中我们看到了作家本人对广大人民根本利益的关注关心。

结 语

从以上分析中不难看出,尽管张平的创作有所变化,但是“维护最广大的底层群体利益、实现社会公平与正义的‘社会主义理念’是张平进行政治写作的终极指向和思想内核”。⑧作家延续了山西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的创作风格,坚持为广大人民写作,“我的作品就是要写给那些最底层的千千万万、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看,永生永世都将为他们而写作!”⑨“我的读者群就是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普通通的读者,为他们写作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⑩作家通过近距离地描写现实,用普通人的视角揭露特权思想在各行各业的渗透和危害,用离人民生活最近、感受最深的问题将重大的社会和政治题材融于其中,既容易引起读者情感上的共鸣也更易引发读者的思考。小说从侧面展开挖掘,批判整个社会弥漫的不良风气,当特权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深入人们心中,对人们对社会对国家的危害更大。从这个意义上正如作家自己所言,“也许,这才是我的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反腐作品”。11 他从精神文化层面反思生活中的特权现象,加深了小说的思想性。

但是从小说的艺术性角度来看,仍有需要提高的地方。在情节结构设置上,有的悬念伏笔太久,如第三节出现在武祥家附近的“可疑车辆”,在后面的描写中也有多次出现,然而直到小说接近尾声才将这一悬念揭露,一定程度上破坏了悬念设置的意义。另外在内容方面,小说中节与节之间、段落与段落之间过渡生硬,人物形象转变太快,如丁丁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官二代”突然间成熟起来。还有就是有关人物复杂心理的刻画不够,小说中对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更多是通过具体回忆后内心的变化来展现,没能再进一步深刻挖掘人物内在心理行为机制。

“古代所谓官, 与其说是一种职位,毋宁说是一种身份,所以,一旦获得了这种身份,就可以享有种种特权,‘他可以不受普通法律的拘束,还可以他的官位去交换他的罪行,好像他以私人的奴碑、财产去赎罪一样’。”12千百年来这种官本位思想不断发展演化,由此带来的特权思想深入国民骨髓之中,成为当前社会发展的严重桎梏。不论是古代文学中的官场谴责小说还是传统戏剧中对清官形象的崇拜,以及张平早期反腐败小说中对清官形象的大力刻画,一定程度上都表现了中国人民对清官廉吏的呼唤与需要,更深层次上来说是对公平公正社会的美好希望,这类文学艺术受到了人民的喜爱,也从侧面反映出千百年来这种对特权攀附的行为一直存在。千百年来对光明的未来平等社会的期待从未曾停止,“文明中有一些最纯的因素,唯它能凝聚起涣散失望的人群,使衰败的民族熬过险关、求得再生”。13

作家张平借作品向我们表明若想要营造良好的社会氛围,社会中的每一个份子都应当反思自身祛除内心对特权的渴求,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开始一个没有特权压迫更加文明、更加平等的生活,正如沈从文所说“我们得一切重新开始,重新想,重新作,重新爱和恨,重新信仰和怀疑……”14“在反腐这一类型的小说中,所谓良心就是一个小说家的责任,就是对道义的辩护、对正直的回应、对公心的维护、对艰难生活的正视、对被损害者和被侮辱者的同情、对理想生活的关切”。15在《重新生活》中,作家超出一般反腐败小说的主题和意义,从国民性的角度上追问更为深刻的问题,借作品发出了对新生活的呼唤。而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反思自身,自觉清洁思想上的痼疾,投身于真正意义的平等、自由、独立人格与生命尊严的现代新生活的开拓之中。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曾以“狂人”的名义对“吃人”的亲人们说,你们可曾晓得未来的社会是容不得吃人的人,你们可都改悔了吧。沈从文和张承志都曾呼唤一场“清洁运动”,来“清洁我们的精神”,美国作家梭罗也曾建议,人们应该经常到森林里去,“晾晒我们的罪恶”。我也套用鲁迅先生的话,你们可曾晓得未来的社会是容不得“特权思想”的人,你们可都改悔了吧。希望我们都能读懂张平这位依然具有中国古代士大夫精神风格和理想追求的作家的“良苦用心”,读懂《重新生活》。

让我们开始真正意义的“重新生活”吧。

注释:

①人民日报社理论部编《人民日报理论著述年编(2015)》,人民日报出版社2016 年版,第780 页。

② 陈晓明:《极端境遇与“新人民性”——论张平小说的艺术与思想特征》,《南方文坛》2006

年第4 期。

③⑤⑦ 11张平:《重新生活》,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96、53、185、348 页。

④ 吴义勤:《照亮被遗忘的角落——读张平新作〈重新生活〉》,《扬子江评论》2018 年第5 期。

⑥ 14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10 卷,花城出版社1984 年版,第111 页。

⑧ 张丽军:《具有强烈现实精神和社会主义理念的新政治写作——张平论》,《文艺争鸣》2010

年第4 期。

⑨ 张平:《抉择》,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年版,第525 页。

⑩ 张平:《张平:我的反腐文学之路》,《检察风云》2018 年第23 期。

12 梁治平:《身份社会与伦理法律》,《读书》1986 年第3 期。

13 张承志:《荒芜英雄路•清洁的精神》,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 年版,第400 页。

15 李伟长:《〈重新生活〉:从权力社会到社会生活》,《文艺报》2018 年12 月5 日。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