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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散文的境界——以2018 年《人民文学》为中心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 | 王兆胜  2019年03月03日09:34

内容提要:散文的概念、文体特征、优劣成败一直备受争议。本文以2018 年《人民文学》发表的散文为研究对象,探讨好散文的境界问题。好的散文当有天地之宽的博大与仁慈,不断探求世界与人生的密码,进行心灵、灵魂上的对语。在这方面,2018 年《人民文学》上的散文值得一观。

关键词:好散文 境界 《人民文学》 天地情怀 人生 对语

王兆胜,男,1963年生,山东蓬莱人。文学博士、编审、博士生导师、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文学部主任,《中国文学批评》副主编。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奖评委。专著有《林语堂的文化情怀》《闲话林语堂》《20世纪中国散文精神》《林语堂大传》《林语堂与中国文化》《温暖的锋芒——王兆胜学术自选集》《新时期散文发展向度》等15部;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等刊物发表论文200余篇。编著各种散文和文化选本20多部。散文随笔集有《天地人心》《逍遥的境界》《负道抱器》,不少作品入选中学教材、各种中高考题和选本。获首届冰心散文理论奖、当代作家评论奖、红岩文学奖、第四届全国报人散文奖等。

在文学的四大文体中,散文最不受重视,地位也最低。如果说诗歌、小说、戏剧是朝阳,散文至多也就是余晖。所以,各种文学史几乎没多少散文的事,如果有也是其他文体的叙述之“余”,且有点千篇一律的赘述。至于散文的概念、范畴、理论与形式,甚至到底“什么是好散文”,往往都语焉不详,甚至比较模糊、混乱。读《人民文学》2018 年发表的散文,为之心动,也多有心会。以此,来谈谈“好散文的境界”这一问题。

一 天地之宽的博大与仁慈

将文学分为诗歌、小说、戏剧、散文,是现代学科独立和成熟的标志,也是受到西方观念影响的结果。其实,中国古代使用的“文”“文章”这个大概念,即所谓的“有韵为诗,无韵为文”,所以,古文之下名目十分驳杂,据统计多达百余种。① 而古代以“散文”出现的概念既不是今天所说的散文,也与古文、文章有异。因此,现代以来的散文从古代文章中分化出来,更受到西方散文影响,后有周作人提倡的较为纯粹的“美文”。②再后来,有人提出“净化散文”,强调散文的艺术性和纯粹性,要为散文瘦身。③还有人认为,优秀的散文不是广义的散文,也不是“再窄狭一点”,而是“更窄狭一点”的那一种。④因此,不要说古文就是现代散文也受到质疑,因为它太杂乱了,不是吗?在文学中,除了诗歌、小说、戏剧,难以归类的文体都被不加区分放进“散文”,于是散文成为一个收容所或垃圾箱。我认为,散文的魅力正在于它的博大宽广,它应该像天地宇宙一样包容万有、海纳百川。

与不少刊物所发的散文有些不同,《人民文学》重在一个“博”字,它很少有一个固定甚至模式化的标准,而是有天地之宽的胸襟,也有江河一样的吸纳,所以给人非常大气的感觉。在内容上,2018 年《人民文学》发表的散文既有现实感,又有历史探寻;既有人物的精雕细刻,也有对于天地万物的细察;既有国内众生相的描摹,又有国外风情的传达;既有情感宣泄,又有理性反省;既有亲情、友情、师生情、乡情的回味,又有天地情怀的抒写;既有现实人生的投影,又有小说中关于人生的映衬;既有都市灯红酒绿的闪烁,又有乡村寂静安详的默观;既有建筑、电影、绘画的解读,又有紫砂、制墨等各种手艺的传承,等等。可谓包罗万象、不一而足。就形式而言,2018 年《人民文学》上的散文也是丰富多彩,如万花筒般折射出大千世界的光影。不少文章长达数万字,而贾平凹的《六十年后观我记》却只是一篇千字文;在更多的叙事和抒情文中,还有日记体,而在日记体中又有对父母日记的阐释,这就是潘向黎的《最爱西湖行不足》;与许多文章的叙述不同,陈仓的《我有一棵树》是“我”与“父亲”的一问一答;在众多旅行散文中,还有苏沧桑的《与茶》,这是一个以时间为序,以地点、制茶方式为空间转换,具有记者报道式的写法;许多散文向我们讲述故事,但蒋子龙却告诉我们《故事里的事故》;在散文家热衷于历史、现实书写时,麦家却写了读书笔记《茨威格和〈陌生女人的来信〉》;还有石舒清由手机文章集结的《手机文录》。就像生活本身、世界本相一样,《人民文学》容纳了各式各样的散文内容与形式,既显示了浩大的吞吐量,也呈现出博大的胸襟,更是一种看似不加选择的精心选择。散文在此没有被作为“病梅”进行任意剪裁,也未被编辑带着各式的理念进行简单取舍,而是以一种自然而然的原生态令其自由生长。

散文当然离不开文学性、艺术性和审美性,也是在此意义上,狭义散文以及周作人所说的“美文”自有其价值。不过,无视散文的体性,尤其是不顾世界、人生、天地之博大无垠,而只想用“抒情”“小品”“真情实感”将散文进行饼干式压缩,或所谓的不健康“瘦身”,也是不可取甚至是有害的。因此,我赞成“广义散文”之价值,或者说让“狭义散文”与“广义散文”并存。⑤如果说,当前比较一致的声音是“散文文体异化”论,认为散文是一个边界不清、界限不明、概念模糊、难以研究的文体;那么,我认为,这正是散文这一文体的价值所在,也是其本质特征,这是散文的广博,是与天地宇宙一样博大浩瀚的所在。2018 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散文,有不少是有宇宙意识和天地情怀的,如鱼禾的《界限》说:“在我们的身体之外,存在的只是星辰的位移。在浩瀚不可思议的太空中,有几颗与我们息息相关的星球——太阳、月亮、地球,它们的相对位置决定了我们的年度、季节、昼夜、时辰、分分秒秒。‘时间’存在的全部证据,不过是太阳的出没、月亮的圆缺、钟表指针在表盘上重复转圈,以及,一个人或一些别的生物,出生了,长大了,老了,死了。”以这样的天地情怀思考时间及其人类命运,当然就超越了在人生的狭小天地所进行的追索。王彬在《垃圾鸟》一文中这样写垃圾鸟:“在古埃及的传说中,这弯曲的嘴使人联想皎洁的新月,因此垃圾鸟被尊为月神,而它鸡爪一样的脚趾,会在沼泽的土地上留下痕迹,对埃及人也多有启发,从而产生了象形文字,因此垃圾鸟又被尊为文字之神。”这样的写作就有天地之宽,是一种由现实生活、物象,通过历史与文化,以天地镜象进行映照的写法,一下子将被世俗化理解的“垃圾鸟”,提升到神秘、神圣的境界。贾平凹的《六十年后观我记》是一种自我观照法,他说:“是相信着有神,为了受命神的安排而沉着,一是在家里摆许多玉,因为古书上有神食玉的记载,二是继续多聚精神写作,聚精才能会神。”“早晚都喜欢开窗看天,天气就是天意。”这样的认知就是一种天地情怀,是认识了自己以及人类的不足与局限,理解了天地之宽后的醒觉,于是保持谦卑与顺生,倾听和遵循天地大道之运行。还有陈仓的《我有一棵树》,写“我”的父亲砍了一辈子树,后来有所省悟,知道树是有灵性的,在天地间是神圣的。所以,当我问父亲最想让后院的那棵树干什么?父亲回答:“年轻的时候,看到什么树都想把它砍掉,如今老了,就想让它一直长在那里。”这“不单为自己,也为了上边的老鸹”,因为树上有个老鸹窝。当树上的喜鹊将屎拉到“我”头上,“我”想用竿子将鸟巢捅掉,父亲却说:“喜鹊把屎拉到你头上是你的福气。”这是大道藏身的看法,一下子突破了人的认识局限。

葛全璋的《安详》是写奶奶的。这个活了105 岁的人本身就是个神话,有天地的眷顾与恩惠,也是有福德的表现。作品不仅写她的心态平和、乐观从容,更写其宽厚仁慈。当104 岁时,老人家似乎预感到什么,让“我”将她从城里送回老家。一天,祖母拉着“我”的手,“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和我们说”,于是作品写道:“握着祖母瘦骨嶙峋的手,静静地陪着,很久,祖母突然大声问:‘那个铲咱家那头猪的衰佬,还有命没?”当被告知曾欺行霸市的衰佬遭到报应,作品又写道:“祖母哦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她的呼吸倒不见急促,平缓得和平时睡觉一样。一会儿,她又把眼睛微微睁开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给他们也烧炷香吧,冇阴功啊,好歹大家食的,是一口井里的水啊……’”可见,老祖母的善良仁慈,对于曾将自己逼上绝路的恶人,她仍能“以德报怨”,是天地情怀的表现。毛子的《我家三婶》是一篇现实感、在场感和真实感都特别强的散文,在平淡的叙事中也不乏神来之笔。比如,从“我”的角度看,“三婶慢悠悠的声音,清亮得像山溪里淙淙的泉水”“清亮的声音里听得出惊喜”“一头齐肩的短发,圆润的脸颊红得透亮,眼睛长而大,笑起来微微眯缝着,亲善而迷人”。最重要的是,“三婶把白鹤看得很重,绝不许邻家的孩子和大人钻进园子掏鸟蛋、抓雏鸟”,因为在她看来“白鹤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灵性”。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美好女性,却在当兵的丈夫三四年不回家时,与一个曾游手好闲、后当上生产队长的人怀上了孩子。而复员回家的三叔则在大队部供销点将两个女售货员睡了,而且是三人同床共枕一起睡。这一下引起轩然大波。在三叔发生男女关系前,三婶因出轨饱受村人诟病甚至遭父亲咒骂与厌恶,她自己也处于绝望中;然而,三叔的事不仅没让三婶难过,反而一下子轻松下来,于是二人合好并生下可爱的儿子。可悲的是,三婶40 多岁就去世了,三叔却在“三婶病重时,只通知了我和那个陌生的青年,就是三婶与外人生的那个孩子。”三叔这样对“我”说:“我知道你三婶最疼爱的是你,最挂念的是他,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我打听了好久才找到他,想让她能见上一面,可她还是没等到,也就一天时间,她到底没撑住。在此,三叔的形象一下活起来,也高大起来,其善良、仁慈、厚道跃然纸上。没有天地情怀,是不可能有这样的仁厚。

自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学”,山林文学和“神怪文学”就受到严厉批判,自然万物尤其天地之道更逸出许多作家的视野。这也是为什么,《封神榜》甚至《西游记》等作品被周作人视为迷信,⑥不少现代作家对《红楼梦》的评价也不高。有人认为,鲁迅、周作人、胡适等许多现代思想家、作家都少了一种神秘感。⑦ 2018 年《人民文学》中的不少散文有天地情怀,对自然万物、世界人生充满敬畏与仁慈,这就超出单一的“人的文学”观,尤其是过于强调人的欲望和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写作。其实,真正健康的优秀文学既应重视人之道,更离不开天地之道,是“制天非逆天”⑧的绿色写作,决不能成为逆天而行的人本主义。在这方面,长期以来的散文创作功不可没,具有纠偏作用,2018 年《人民文学》发表的散文也可作如是观。

二 破解世界与人生的密码

自然万物也好,天地大道也罢,其实都离不开“人”和“人生”,都是人生之谜的背景和支撑。如无人的存在,所有的外物及其大道都只是客观存在。因此,如何透过天地之道来理解世界、人生及其经纬,这是相当重要的一环;反之,只有揭开世界与人生的谜底,我们生活的天地自然才会更加动人。2018 年《人民文学》所发的散文就有这样的特点:在历史与现实、人与事、人之道与天地之道等关系中,彰显世界与人生的复杂图景,也展示了人性的神秘。

首先,对已知世界与人生的重新探求和体悟,以便获得更有价值的人生智慧。应该说,世界与人生在许多方面已被打开,生活于其间的人不断在前人的智慧中受益,同时也在逐渐开启自己的智慧之门。比如日与夜、生与死、时间与空间等都被历代先哲赋予了各式各样的智慧,后人一面须遵循前人的人生教导,一面又需获得新的启示。2018 年《人民文学》上的散文在此都有不同程度的推进,从而显示了人生智慧的经久弥新和进境。王剑冰的《草木时光》主要写乡村的日夜与地气,那些被哲人、诗人、散文家反复写过的自然现象。但王剑冰能从中获得新意,他说:“夜是有声音的,夜的声音同白天的声音不一样,白天太嘈杂,夜就像一个大筛子,把那些嘈杂过滤了,留下来纯粹的东西。”这个“纯粹”为乡村之夜赋予了新质。他还说:“所谓地气,其实就是你的乡村,你的故土,是那些庄稼那些草木,是生你养你的父老乡亲,地气就是你对故土的感念,对家乡的认识,说白了,地气其实就是你的底气,是你生命的基础,你有着最扎实的最本质的最朴素的基础,你就有了活着的底气,否则你就是一叶浮萍,轻狂、无根无捞……你的生命里总是能看到地气,能闻到土地的味道,你就会活得踏实、过的充实。”乡村、土地、二十四节气、地气,在作者的阐释中意义得以升华。其实,这何尝不是对世界本相和人生智慧的返本开新式体认?蒋子龙的《故事里的事故》满是对世界与人生智慧的高度提纯,这里既有他人的更有他自己的,在幽默中有生动,在平易中见新奇,在启示中有释然。如他说:“一般来说,故事有多精彩,事故就有多惨痛。”“真正能将灵魂从物质中提炼出来的,也不是死,而是生的态度。”“从养生学的角度看,懒惰并不是坏事。” 胡竹峰的《墨书》有言:“白纸黑字,白为阳,黑为阴。黑白之间,是山川草木的光阴年华,是人情也是世事,更是人生的归宿。笔墨纸砚自有生息,只有孤寂、纯净、坚韧的心灵或可抵达。”这是对黑白、阴阳哲学的新解。毛子的《我家三婶》写到三婶的婚礼与葬仪,这在一般人看来有着天壤之别的人生形式,却被作者视为并无二致,即在生命本质的意义上二者具有同构性。作品写道:“从八人抬进喧闹的洞房,到八人抬进死寂的墓穴,三婶的生命仿佛只做了一个短暂的停顿。老屋场上的那些欢悦和悲怆,似乎只是抬轿人在途中放下抬杠歇了歇肩,等到抬轿人喘口气、喝口水、抽支烟,又吆喝一声继续上路。”于是作者有了新感悟:“生命只要聚集着,无论那鸣叫是欢愉还是悲怆,那舞蹈是轻灵还是沉重,便自有一份尊重、壮丽和温情!”这是对于生命本质悲剧性的一种超越,是悲而不伤的轻松自由。

其次,对于“未知”世界与人生的大胆探求,从而不断获得新智慧和取得新进展。众所周知,人类从蒙昧时代至今,不知经过了多少历史进步,其中科学发展与人文精神起着越来越大的作用。如对天体的认识和医学的进步最为明显,否则我们很难想象,今天能乘宇宙飞船到达天宇,也不可能解决肺结核、心脏移植等难题。又如思想启蒙和文化软实力日益深入人心,如不经过五四新文学文化运动,那也是不可想象的。再如互联网技术为整个人类带来物质生活与精神体验的自由,这是前所未有的,其中对于未知世界的探寻功不可没。因为人们相信,只要不断努力,许多未知领域都可有所创获。

李登建的《血脉之河的上游》就是一个解码之作,它“试图破译家族的生命密码”,解释从祖父到父亲再到哥哥的基因。经过梳理、探求、拷问与阐释,作者得出结论:“我觉得这是祖父生命中很精彩的一笔!原先我很同情祖父,以为他自卑,软弱,以为他缩在自己孤寂、昏黑的世界里,逃避一切,现在我愿意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祖父,他多么了不起!内心多么强大才能让他沉默不语,让他像老牛反刍一样,一下一下消化掉闷在心里的屈辱和愁苦,而把自己铸成一块铁!我对祖父刮目相看了,我觉得我无法和祖父相比,我没有了祖父高大结实的身板,没有了他黧黑粗糙的脸膛,没有了他的坚韧、苍劲、铮铮硬骨和无视俗世的孤傲。”此时的“我”甚至有了某种自责、自贬和自我批判:“离那块肥沃而贫瘠的土地越来越远,离祖父越来越远,我已退化成一副卑怯、猥琐的模样,退化得一点不像我祖父了……”熊育群的《双族之城》集中写广东一个小镇赤坎,它因关氏和司徒氏而兴旺发达,这不仅表现在集西方各种建筑于一处,还是极尽富庶和奢华之所在,更是世界一流人才辈出之地,这在世界小镇史上恐怕绝无仅有。另外,赤坎还是一个被殖民奴役的地方,也充满血泪控诉。作品不仅为读者展示了一个完全陌生而又神圣的地方,同时又留下更大的悬念,从而将未知的探讨在“知”的长长甬道上留下更长的“未知”影子。一是澳大利亚女孩赖特到赤坎寻找外曾祖父徐阿保,他曾作为“猪仔”从赤坎被捉走。由于在后代只留下名字和省份,无其他信息,赖特未能如愿,但从“我”、五邑大学研究华侨史的学者、以船为生的蛋家人,以及赤坎的历史文化中,她感到安慰与满足。于是,“外曾祖父在中国的生活始终是个难解的谜”,但“赤坎被她认为是祖先的故土”。二是赤坎有个叫加拿大的村子,建筑美轮美奂,像四豪楼、华德楼、安庐、国涛楼、春如楼、逸庐、煜庐、国根楼、耀东居庐、俊庐、鋆庐,一共有11座高楼,至今仍伫立于田野上。然而,原来的全村人都移民去了加拿大。于是,作者大惑不解,也有难以言说的虚幻感:“突然就有了舞台的感觉,一百年就是一台戏,演的是一场时光游戏。”“这样奇妙的感受在赤坎同样出现了。赤坎的时空幻觉是逼真的、立体的,仿佛同一个舞台,不过换了一批演员登场。”最后,作者提出这样的问题:“明天,赤坎会是何种模样?两大家族是聚还是散?他们与新城市还有怎样的勾连?”对这一难题,作者很难给出答案,读者也只能带着问题思考,在未来的时空中解题。

再次,对于“未知”的先在隔膜有了清醒的认识,这是不可能被认知的“认知”,是一种更为内在的觉悟。需要说明的是,在“知”中求知,在“未知”中求知,二者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通过努力,相信世界与人生是可以被认知的,这是一种先验的认识论,是有着认知信念的;然而,还有一种认知,是不承认世界和人生能被认知,认知者和被认知者有着天然的隔膜,也不可能达到共振、共鸣与和解,这是世界与人生的本质悲剧性,也是人类悲观的理由。不过,如果换个角度看,这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理性认知,一种知不足而后获得的谦卑与自足。

在鱼禾的《界限》中,作者说有只奇特的灰鲸,它的音频高达52 赫兹,而一般鲸鱼只有15 到25 赫兹,因此前者发出的声音信号,其它鲸鱼是听不到的。由此,作者推理说:“在人类的少数个体内部,是否也布设着一种52 赫兹的先天性?”作者还透过天宇理解人生,于是产生一种更加难解的复杂性,尤其是在人类难以抵达的虚空中,一个人所感到的无奈、颓唐甚至绝望,而这一看法又是一种真正的清醒。作者表示:“我们的视线,正在投向某颗米粒般的星辰。视线穿过空间只能在想象中展开。空间展开的过程在不可思议的距离中仿佛失去了尽头。看星星,意味着一个过程的无穷无尽,意味着时间的不存在,意味着我们对于巨大背景的双重失控。”“我正在看着的是它们曾经的模样,是人类没有出现以前的模样,就是说我和它们并不在同一种时间之中。或许此刻它们已经消亡了,我看到的不过是它们消亡以前投射的光芒。那么,我和它们也不在同一重空间里。从始至终,我们一直处在这样的隔绝里,在这庞大不可思议的诡异中,在一种绝对的被动里。所谓时间,正和一切在视野之内的存在一样,只不过是虚拟中的又一道围墙罢了。”这种时间观是以“隔膜”和“虚妄”为前提,是一种对于“不知”的“不知”。明白这一点,也就有了别一种“清醒”,这对于克服人类的自大狂有纠偏作用。

世界与人生本来就是个难解之谜,我们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破解它,从中寻找其内在密码。《人民文学》2018 年的散文在此做了新探索,有的在“知”中求新,有的在“未知”中求解,还有的在“不知”中有所醒悟。但不论怎么说,它们都代表其解码的新视角、新方式和新成果,值得给予充分重视和肯定。

三 相似的灵魂和心灵的对语

有人说,真情是散文的生命线。⑨也有人认为,与诗歌、小说等文体不同,散文最能反映一个人的真实,在散文文体中站着一个实在的人,来不得半点虚情假意。还有人说,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都表现着个性,这比以往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现代的散文更是带有自叙传的色彩。⑩总之,好的散文是要走“心”的,与作家的人品直接相连,是一种低调的文学样式,是需要促膝谈心的,是要与书写对象、读者心连着心进行灵魂对话的。然而,今天的散文很难做到这一点,不是没有读者在,就是没有作家个性和灵魂在,或者缺乏对于书写对象的融会贯通。《人民文学》2018 年出现不少“入心”之作,从中可见作家灵魂的浸润与飞扬。

一是熟悉。不少散文家所写的题材都是自己熟稔的。如熊育群是学建筑的,所以《双族之城》写起赤坎这座具有西方建筑风格的城镇如数家珍;李登建写他的祖、父、孙三代,《血脉之河的上游》当然给人以了如指掌和心领神会之感;葛全璋自小由奶奶养大,即使进了城也将她带在身边,而且奶奶长命百岁,这样才有《安详》的泰然自若和细针密线;任茂谷是一个真正的游泳者,他“游遍所遇见的湖海河流”,才可能写出《牵着心海的湖岸线》;潘向黎对诗词、茶、父母有特别偏爱,所以《最爱西湖行不足》才能写得款款动人和感人肺腑;徐风的《手感的沧桑》对紫砂壶与制壶名家信手拈来,将顾景舟、胡中良写得活灵活现,没有相关知识是不可能的;胡竹峰对墨的知识贯通古今,所以他笔下的《墨书》可称为一部“墨史”,也是一次“心评”;马陈兵自小出入黄老校长之家,又从他那里得到诵诗真传,《潮汕浪话》才能写得非常地道;麦家“几乎看过所有译成中文的茨威格的作品”,还曾将其小说作为“照虎画猫”的“范文”,难怪《茨威格和〈陌生女人的来信〉》写得那么从容不迫、气定神闲;烟驿是高密人,所以写高密的《村庄》时关于大楚家、城子、坊岭、崔家才能俯拾皆得。好的散文写作首先是个“入”的问题,如不能“得其环中”,远远在外,就不能得

其三昧。以上这些作家作品,写的都是自己最熟悉的内容,所以才有可能写得好。

二是喜欢。散文家对于笔下的人与事、风土人情、一枝一叶都有浸入之感。读《人民文学》2018 年的不少散文,都被作者全身心的生命投入所感动,像心弦被拨动一样,这些散文给读者的不只是感动,更是心灵和灵魂的震撼。换言之,作家是用心灵、灵魂与描写对象、读者交流的,其间的韵味可谓悠远绵长。任茂谷在《牵着心海的湖岸线》中表示:“再次见到博斯腾湖,终于长舒一口气。”“这一次,终于看到它最大的水面,最美的容貌。我像婴儿投入母亲的怀抱,尝着湖水淡淡的甜味,再一次尽情地游泳。”其情感酣畅淋漓,一种浪漫的激情在文中翻滚。马陈兵在《潮汕浪话》中也表达自己受到黄老校长耽读古典诗词的影响:“在我家天井边的石柱下、在我住的那间小侧房昏黄的十五瓦灯泡下,甚至有时在教室的课桌柜里,一个在黄泥小屋初开窍、从金陵酒肆新出发的孩子,凭着心智初开的纯净光明,赤足走进了美丽神秘而遍地是拦路棘林的古典秘境。”当然,更多的沉浸是淡然的、超然的、会心的,从而使喜爱变成一种心灵的通道,也成为融通与对语的酵母。潘向黎与父母的对话是阴阳两界,借助经过父亲指点的母亲日记,加上作者的点评与补白,还有隐于其中的无声的呢喃。读这些被亲情厚意激活的碎片一样的记忆,你会感到心有灵犀、灵魂对语的妙处。思念像暗室的游丝,只有当晨光透入,将它照得通体明亮,你才能感到牵扯你的长长相思。唐棣的《时间的魅影》和汪民安的《绘画中的手》也都是将身心浸润其中的作品。如汪民安表示:“手就是脸。手在说话,在表述,在抒发内心,身体的内在秘密都是通过手来传达。”徐风的《手感的沧桑》更是眼、手、心并用的一篇散文,顾景舟看一眼就心领神会,他对紫砂壶的理解“天生就有技艺之外的东西,比如气质、心性、素养、品位”,所以他“以文心入壶”,由此可见壶与人的贯通与心领神会。胡中良虽然高大魁梧,但心灵手巧,颇爱做小壶和生活小品,作者写道:“很奇怪,做壶的时候,人像大姑娘一般安静。你在他旁边敲锣,他听不到。”这是要多么热爱才能达到的忘我境界?

三是对话。双方甚至多方处于近距离、零距离对话中,有的还达到互为主体、水乳交融、物我两忘的对语状态。有的是人物对话,如陈仓的《我有一棵树》中有这样的父子对话:“有一年冬天,吃完早饭,父亲把斧子磨了磨,笑着对我说,你跟我上山行不行?我说,上山干什么,我要放牛呀。父亲说,上山砍树呀。我说,砍树干什么?父亲说,给树洗澡呀。我说,爹你哄人,人都洗不上澡,哪有给树洗澡的?而且树又不脏,怎么洗呢?父亲说,你看看,树是不是黑色的?我说,叶子是绿色的,树皮是黑色的。父亲说,树一烧是不是会冒烟,烟是不是很呛人?我说,是呀,都把人熏死了。父亲说,所以说,树比人脏多了,你今天跟我去山上,帮我给树洗洗澡吧!”这一父子对话很有意思,妙趣横生。而且所谓的给树洗澡,即是烧炭,当炭烧好出炉,它一下子变得黑亮如玉、光彩照人,就像人洗过澡一样。当然,与人物的显对话不同,潘向黎通过父母日记进行的是潜对话。还有人与物、物与物、人与人的对话,那种以大写的历史沧桑与生命内蕴所进行的对话,有时显得激烈奋发,有时显得宁静、悠然、自然,但都有着内在的灵魂震颤。胡竹峰的《墨书》这样写松烟制墨:

“一节节松枝在火中形成烟霞一样的松烟,聚合成焦枯的黑色,有树木鲜活一世的灵气,也有一声呐喊一股热风,更是文人的旧梦。很多年之后,看到古代的一些法帖真迹,兀自能觉出字面有动人的墨的微尘流动,那是日光月光星光雪光还有生命的时间之光。松木燃烧后飞升而起的烟尘自笔尖透入纸帛麻纱,说着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尘世。”……“沾润到水,在砚台上厮磨而起的墨痕如烟。水使墨枯湿浓淡与砚石的纹理一起流动,如烟云变灭交融幻化。洗笔的时候,一团墨由浓而淡,无边蔓延,丝丝缕缕游弋于水中,再次化成松烟。”……“墨渐渐老去,成为一块旧墨一块老墨一块古墨。一年过去,十年过去,百年千年过去,墨之火气全无,那些墨与水交融一起在笔尖流过,落在纸上,风骨回来了。沉墨如同老琴,每弹一声,心弦悸动。”

这样的文字如诗似画,甚至墨与水、墨与纸、墨与岁月和生命,都在对话。这更是心灵与灵魂的对白,是充满生命悲喜的歌吟。北乔的《坚硬里的柔软》也是一篇心灵对语的佳作,文章题目就是一种对应,充满形而上哲思。就如作者所说:“坚硬与柔软,常常相生相依。硬与软,是太极阴阳的一种形式。钻石,硬度极强,但发出的迷人光芒能柔化人心。”整个文章充满各式各样的心灵对语、灵魂碰撞以及审美的跳跃,还有难以言说的扑朔迷离与蝶变之舞。在2018 年《人民文学》中,这是一篇难得的佳作。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此文极具功力,也有诗意的情怀,更有生命的张扬,还有深厚的太极功夫。作者有这样精彩的段落:“好的亮化,其实就是明与暗的精心合谋。之于人的灵魂和心情,黑暗也有神来之笔。只要你能挣脱对黑暗的恐惧,你的灵魂在黑暗中就可以自由飞翔,也只有在黑暗中,灵魂才能获得无限自由,人生的种种压力,都可以被黑暗消解。只要你愿意,黑暗可能是人生最好的酒。”年轻时,我曾吟唱这样的句子:“暗夜,漆黑的夜,那是少女没有边际的一头乌发。月亮穿行,星星闪烁,你会看到天神正在为女儿披金戴银。”在以黑暗为悲的审美情调中,我喜欢看北乔笔下的黑色的欢乐之舞,那也是心灵世界的生命对白。作者还说:“这样的蓝,醉人心的同时,让你倍感渺小。蓝色,放飞我们的想象,又把没有任何杂质的阴郁渗进我们的呼吸。纯净的蓝色,似乎一直潜在我们内心的某个地方,也许就是人类灵魂挥之不去的底色。”蓝色、我们、天地、呼吸、灵魂,还有作者、读者,在此达到了惊人的审美默契,那种发自内心的对语,像一面湛蓝的湖水显得波光潋滟。北乔还有一段妙论,他说:“河流以流动的方式储存时光,深藏众生的生死悲欢,从不会主动向世人讲述岁月的故事。河水越深,之于我们的神秘和敬畏越多。河底的淤泥里,是一部动静合一的历史。我们只有打开自己的灵魂,从浪花中读懂河流的秘语,才有可能进入它记忆的内部。河流,是生命莫测、人世无常的象征。面对河流,从诗人到不识字的农夫,都能顿生许多感慨和体悟。涌动的河流如此,一旦水面平静如镜,更会增加神秘感。尤其是我们面对一条陌生的河流,它越安静,我们的恐惧感会越强烈。”这种心灵感悟、灵魂吟唱是诗,也是生命的对语,像水中的桃花晃动着天目、地眼、人眸。特别值得提及的是,作者让戏台、我、雪花等无数生命意象叠加起来,所进行的变奏对话,从中可见散文心灵棱镜上折射出的无限光彩,以及关于天地万物、世界人生、人性的变幻无常。作者说:“戏台是静止的。如河流里的巨石。”“人们在看台上的戏,它在看台下的人们。”“戏台有大把的时间独处,终将不被世人打扰,独步在自己的世界里。人们把戏台建造成神一样的气质,而最具神性的神,恰恰又是最人性的。”“一片沉默之中,雪花格外惹眼,轻盈里透着沉重,晶莹里闪烁禅意。”“雪花在戏台前飞舞,仿佛无数生命在徘徊。雪花后面的戏台,回到时光深处,身影模糊,而它所收藏的记忆,正如风暴般向我涌来。渐渐,雪花的脚步停在空中,戏台动起来。”“我静静地注视戏台,雪花代替了我所有的语言。”

这是一种道心与禅意的深层对话,它带动所有的生命,跟着一起在天地间轻飏。

当然,《人民文学》2018 年发表的散文并不是篇篇都好,人人都妙,也有一些不足。这主要表现在:有的开拓得还不够深入,有些表面化;有的过于碎片化,在散漫中未能将精、气、神聚拢起来;像北乔的《坚硬里的柔软》这样精深妙曼的作品还不够多。当然,即使是北乔的这篇作品,它也还可以写得更精炼些,避免那些游离于主旨的笔墨挡住行文的脚步。

注释:

①吴承学:《“文体”与“得体”》,《古典文学知识》2013 年第1 期。

②周作人:《谈虎集》,止庵校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29 页。

③刘锡庆:《当代散文创作发展的几个问题》,《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3 年第5 期。

④季羡林:《漫谈散文》,《季羡林全集》第8 卷,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 年版,第194页。

⑤林非对散文的广义与狭义看法是辩证的,徐迟比喻说:“广义的散文好比是狭义的散文的塔身、塔基,狭义的散文好比是广义的散文的塔顶、塔尖。”参见林非《散文的昨天和今天》,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第41 页。

⑥周作人:《艺术与生活》,止庵校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13 页。

⑦徐訏:《追思林语堂先生》,《幽默大师》,施建伟编,东方出版中心1998 年版,第13 页。

⑧林语堂:《节育问题常识》,《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 卷,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年版,第246 页。

⑨林非:《漫说散文》,《林非论散文》,江西高校出版社2000 年版,第100 页。

⑩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郁达夫文集》第6 卷,花城出版社1983 年版,第261 页。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