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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19年第1期|段舒航:纸飞机

来源:《黄河文学》2019年第1期 | 段舒航  2019年02月28日09:07

01

朱大海从村部跑回自家院子里时,余小雨正站在他家房顶上居高临下地和菊子对骂。夏日的天空里白光闪闪,余小雨手中挥舞着的红背心,像是一团愤怒的火焰。

菊子喊,兔崽子你下来,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肥猪婆你上来,吓不死你摔死你!

菊子是朱大海的老婆,三十多岁年纪,胖头大脸,丰乳肥臀。余小雨只有八岁,父母远在外地打工,把他托付在朱大海的家里上学,已经半年多了。

这又怎么了?朱大海一边问菊子,一边用眼睛在院子里找梯子。

菊子满面通红,气喘吁吁,顶着一脑门热汗珠子。她说你看看,小兔崽子用胶布把俩鹅的嘴巴都给粘住了!朱大海看了一眼瘫卧在猪圈旁边的两只白鹅,然后把头仰起来,冲着余小雨大声吼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它俩招你惹你了,干吗粘住它们嘴巴?

余小雨说,粘死活该!粘死它俩就不犯贱了!

院子里有棵柿子树,柿子树高大粗壮,枝繁叶茂,余小雨就是通过它们爬到房顶上去的。朱大海没有找到梯子,又无奈自己身体发福,已经过了爬树的年龄。只好从地上捡起几颗碎石攥在手里,然后重新把目光投向余小雨。如果余小雨再不下来,那些碎石马上就会朝着房顶飞过去。

朱大海说,你下来,给我说清楚。

不下,下去你们肯定打我。

说话算数,我们保证不打你。

余小雨从柿子树上下来,人还没有落地,就被朱大海拦腰抱在了怀里。朱大海腾出一只手来,在余小雨头上重重打了一掌。菊子也趁机跑过去,在余小雨身上狠狠踢了几脚。余小雨哭起来,说,打吧!打不死,将来一定杀了你们!

夫妻二人停了下来,互相对望一眼,朱大海把余小雨给丢开了。

朱大海说,那你说说,为啥把鹅嘴粘起来?鹅死了,你给我家下蛋?

它俩追着丹丹屁股咬,丹丹快被吓死了。

又没咬你屁股,关你兔崽子啥事儿?

丹丹是我女朋友,我要保护她不受欺负。

夫妻二人的眼睛都瞪圆了。朱大海说,鸡巴大个人儿,可有女朋友了!菊子也惊呼,我的妈呀,这兔崽子啥时候变成小流氓了?再不好好管教,长大肯定是个黑社会。一边说一边又在余小雨头上狠狠捣了一拳。

肥猪婆!余小雨边哭边骂了一句。

菊子伸出手去又要打,被朱大海用胳膊给挡住了。

菊子说,小畜生,敢骂我是肥猪婆!我再跟你说一遍,你妈是我表姐,我是你小姨,如果不是你爸妈跑来求我,像你这样泼皮胆大的野孩子,一分钟也别想在我家里住。

余小雨哭道,那你快让他们把我接走,要不我就天天跟你们捣乱!

夫妻二人愣住了。朱大海说,赶快给他爸妈打电话,别说一千,一月一万咱也不能再管这个小祖宗了!

02

一个月后,余国富从海南回来了。看到表姐夫,菊子装模作样地哭起来。朱大海也是一脸苦相,闷闷不乐地看着余国富。

菊子说,姐夫,这孩子难管得很,以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家可承担不起。余国富叹了口气,说,俺家情况你俩也都清楚,两边父母都过世了,你勤姐和我又都没有别的亲戚。我们在海南打工,天天起早贪黑的,带他弟弟都忙不过来,哪里还能让他再过去?你勤姐说了,每月再给你们加二百,无论如何,这几年你俩得帮帮我们。菊子把眼一瞪说,姐夫你这是哪里话?咱是亲戚,说钱可就太没意思了。我已经跟你说了,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儿!

刚一放学回来,余小雨就被余国富劈头盖脸打得跪在了院子里。朱大海拉都拉不住,菊子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说,姐夫,你这是干啥呀?要打回你自己家里打去!

她的两个孩子刚进院子,一看事儿不对,放下书包一溜烟跑了出去。

菊子走过去要把余小雨拉起来,余小雨哭着把她的手给甩开了。菊子一扭屁股,转过身来坐在椅子上,愤愤说道,活祖宗,真是一块牛板筋!前天他把人家小涛鼻子打破,小涛他奶领着来家不依,让他给赔个不是,死活就是不肯。最后赔了人家二百块钱,小涛他奶这才走了。余小雨说,一百,不是二百。菊子狠狠瞪了余小雨一眼,说,我给的钱,没你知道?

余国富说,为啥把人家鼻子打破?

余小雨把胳膊伸出来,哭着说,他们先打我和丹丹的,我这里也被他们咬流血了。

菊子说,他只跟丹丹玩,人家都说他和丹丹是夫妻,为这已经打了好几架了。

余小雨说,我就是不许他们用脏话骂丹丹。

余国富走过去就是一巴掌,扇得余小雨差点没有倒在地上。余小雨两眼泪汪汪,满脸倔强,一边哭一边把手握成了两个小拳头。

余国富递给朱大海一支烟,自己又点上一支,站着抽。朱大海一边点烟一边走过去,把余小雨从地上拽起来,扭头对菊子说,几点了,还不赶快做饭去?

菊子一边起身往厨房里走,一边大声说道,带走吧姐夫,这样下去,我家孩子也都跟他学坏了。

余国富说,小雨,小姨不管你了,你说咋办?

余小雨不说话,抹着眼泪瞪着余国富。

余国富说,莫指望我会带你走,到那边你学都上不了。

余小雨低下头,眼泪一颗一颗掉在水泥地上。

他抬起头来,说,那你去跟丹丹她妈说说,我想住在她们家里。

余国富冲过去在余小雨肚子上踹了一脚,骂道,狗日的,以后再听你提丹丹,小心老子揍死你!

余小雨猛地弯下腰去捂住肚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朱大海说,唉,现在的孩子咋回事儿了,屁大点儿就知道谈恋爱。咱们那时候,十七八了还啥都不懂呢。

余国富说,都是跟着电视学的,七八岁的小孩儿,他们懂个啥?

吃饭的时候,余国富不准余小雨吃。朱大海把碗递给余小雨,又被余国富夺了过去。余小雨说,不吃就不吃,又不是没饿过。说完抓起书包,流着眼泪去了自己房间。

菊子叹了口气,说,这孩子,真是愁死人。

余国富说,我们那个村子离学校太远,谁会愿意天天接送小雨?你俩帮我想想,最好能在这村里找个愿意照管他的,我也好尽快把他送过去。

朱大海想了一会儿,说,要不咱俩去找祥叔说说,兴许他能答应照管小雨。

03

朱家祥是一个七十五岁的单身老人。个子不高,面色红润,胖胖的,看上去只有六十多岁。早些年一直在外教书,退休后这才回到了村里。他有一个儿子,叫红宇,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很快又住进了对象家里。这事儿让朱家祥大为光火,村里人都知道,为了这事儿,朱家祥跟儿子一直都闹得很凶。有年春节红宇从北京回来,中午到家,下午就又抹着眼泪走了。十年前老伴因病去世,红宇就再也没有回来看过他。据说儿媳曾经来过榆村,好言劝他去北京那边养老,却被他给呛了回去。

朱家祥说,杀了老子也不去仰人鼻息,全当老子没有这个儿子!

有福不会享,榆村人都说朱家祥是个怪老头。

朱家祥家院子里,三间青砖灰瓦房,外加一个厨房连着一间储藏室。储藏室里坛坛罐罐的,就连那些农具也都摆放得很有条理。朱大海陪着余国富走进院子里时,朱家祥正在吃早饭。朱家祥还没起身,朱大海和余国富已经进了堂屋。余国富把一箱鸡蛋和一壶小磨油放在地上,又连忙从兜里掏出烟来递过去。朱家祥放下饭碗接过烟,没有说话,只是神情寡淡地看着他俩。朱大海说,祥叔,这是早饭午饭二合一吧,你也不看看现在都几点了?朱家祥说,管它几点呢,反正我是一人吃了全家不饿。又问余国富,啥时候回来的?余国富满脸堆笑,急忙掏出火机给朱家祥点上,说,昨天回来的,过来看看您。朱家祥抽了口烟,笑了笑,咱俩八竿子打不着,你来看我干吗?朱大海示意余国富坐在椅子上,又去院子里拿把椅子过来,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啊祥叔,你猜猜我俩是来干啥的?朱家祥抽了一口烟,咳了一下,说,还用猜吗,是不是想把小雨放在我这里?朱大海和余国富相视一笑,朱大海说,小雨实在太闹腾了,我和菊子根本管不住,这才急着把姐夫叫了回来。他们那个村子离学校太远,姐夫还是想把小雨托付在咱这村里。我和菊子想来想去,整个榆村也就只有您老人家见多识广,又是当了多年老师的知识分子,所以我就陪着姐夫来找您了。朱家祥摇了摇头,说,不行,我这么大岁数,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哪里还能照管孩子?余国富有点慌了,急忙又给朱家祥敬烟,说,祥叔,我再给您加二百,每月一千二,不够的话,您给说个数。朱家祥说,前几天你家小雨来我这里捣乱,被我堵在了院子里。余国富吃了一惊,说,他在偷您东西?朱家祥瞪了余国富一眼,说,我跟小雨聊了一会儿,孩子倒是蛮机灵的,只是有点太顽皮了。余国富说,是啊祥叔,你就行行好收下他吧,实在不行,回头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朱家祥闭上眼睛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说,好吧,我带几天试试。

04

朱大海和菊子前面走,余国富拉着小雨在后面跟着。一进院子,菊子就祥叔祥叔地叫起来。朱家祥正在看电视,电视里正在唱豫剧。看到他们来,朱家祥关了电视,站起来,伸个懒腰去到了院子里。

余国富说,祥叔,我把小雨带来了。以后他再捣蛋,你就狠狠收拾他。又对小雨说:快叫爷爷。

余小雨抬起头看看朱家祥,低声说,他不是我爷爷,他是怪老头。

菊子叹了口气,这孩子,真是不懂事儿!

余国富在小雨头上拍了一下,怒道,不许胡说!再胡说打烂你的嘴。

朱家祥轻轻一笑,说,我住东屋,他住西屋,你带他进去看看。

西屋是红宇在家时的房间,除了床换成了双人的,书桌上多了一盏台灯,其他都还保留着红宇读书时的老样子。房间里很干净,除了淡淡的一股烟草味儿,几乎闻不到家具衣物的陈旧气息。书桌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大一小两个相框,大相框里是一家三口的合影照,小相框里是红宇坐在婴儿椅里的百天照。靠床那堵墙上贴满了红宇上学时的各种奖状,有的奖状颜色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也有点模糊不清了。

余国富看得受了感动,心里蓦地对朱家祥肃然起了敬意。他把装有小雨衣物的挎包放在床上,摸了一下小雨的头,说,这个房间真是不错,喜欢吗?余小雨神情冷漠地盯着两个相框,低声嘟哝道,不喜欢,又不是我的家。余国富瞪了小雨一眼,说,我们不在外面打工挣钱,将来你和弟弟连媳妇都娶不上。余小雨说,又来!你就会说这个!

余国富回到院子里时,菊子正在摘院墙上的丝瓜。朱大海一边在院子里溜达一边跟朱家祥扯着闲话,说他如果不是在村里当着会计,也早就跟着姐夫打工去了。朱家祥冷冷一笑,说,谁不知道会计是个肥差,这可不是谁想干就能干上的。看到余国富出来,他问,房间咋样?还算干净吧?余国富忙说,好得很,比我家里强太多了。

菊子摘了几个丝瓜,对着水管冲了冲,笑着说,祥叔,姐夫每月给你一千二,你可不能亏着俺家小雨。然后又喊朱大海,回家吧,你看都几点了。余国富说,你俩别回了,我去厨房蒸米炒菜,让俩孩子也过来一起吃吧!菊子说,不了,大海一会儿还得去支书家里陪客呢!

夫妻俩临出院子,菊子一边甩着丝瓜上的水,一边回过头来又一次大声说道,祥叔,小雨可就交给你了,你可对他好一点儿啊!朱家祥不耐烦地大声说道,走吧走吧,再不济我也不会让他饿着肚子。

中午吃饭时候,余国富把一个半旧的信封递给朱家祥。朱家祥问,多少?余国富说,三千六。三个月的,不够您随时给我打电话,信皮上留有我和他妈的手机号码。朱家祥放下筷子,从信封里摸出六张一百的,放在余国富面前,说,还就一千吧,多二百又不能发了我。余国富坚持要把六百装进信封,朱家祥拿过信封揣进兜里,说,就这吧,一千块钱足够了。余国富要给老人敬酒,朱家祥说,我有高血压,早就滴酒不沾了。余国富让小雨谢谢爷爷,小雨一边吃菜一边说道,我爷爷已经死了两年八个月了!余国富听得一愣,他瞪着小雨,说,就会记这些没用的!余小雨说,咋没用?那你说说,啥是有用的?余国富抬起手来要打小雨,被朱家祥用目光给制止了。朱家祥说,不要动不动就打孩子,他才几岁?前几天他来我家厨房找馍吃,问他为啥,他说菊子经常罚他,不让吃饭,饿得肚子疼。余国富的眼圈红了,看着低头吃饭的小雨,自己再也没动筷子。

余国富走的那天,余小雨一直跟到了公路边上。余国富想跟儿子自拍一个合影,余小雨迅速扭过身去拒绝了。他想打通手机让小雨跟他妈妈说话,余小雨噘着嘴说,十万八千里,说话有个屁用!没有办法,余国富只好收起手机,掏出一百块钱放进余小雨的书包里,说,这钱可不能让朱爷爷看到,饿的时候,你自己去小卖部里买点东西吃。余小雨忽然抬起头来,盯着余国富问,我妈为啥不回来?余国富说,你傻呀,厂里要是允许,你妈能不回来看你吗?就我这次请假回来几天,工资就得扣掉一半。余小雨不说话了,低下头去,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余国富鼻子一酸,差点没有让眼泪跑出来。他拍了拍余小雨肩膀,转过身去大步走开了。已经走了很远,这才转回身来大声喊道,小雨,你可要听话啊!余小雨一直站在那里没动,看到余国富转过身来,这才放声哭了起来。他憋足了劲儿大声喊道,爸爸,一路平安!

余国富哭了。眼泪扑扑簌簌流下来,滑过他那又黑又瘦的粗糙面颊。他忽然想起来,回来三天,这还是余小雨第一次叫他爸爸。

05

余小雨住进朱家祥家的第二天,放学路上就和小涛打了一架。

朱家祥正在香椿树下往余小雨脸上涂抹络合碘,小涛他奶拉着小涛骂骂咧咧闯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同村的小孩儿。朱家祥瞪了余小雨一眼,低声说,你这是被树枝挂的?余小雨说,他们先打我的。

小涛他奶五十多岁,都当奶了还是不改当年那个泼辣脾气,鸡毛蒜皮的事情,照样能让村子里天翻地覆。进得院来也不跟朱家祥说话,张口就骂余小雨是个王八羔子。朱家祥没抬头,也没说话,继续在余小雨脸上涂抹络合碘。小涛他奶冲过来要打余小雨,朱家祥一声断喝把她给镇住了。

朱家祥说,不像话!几十岁的人了,跟一个黄嘴小儿过不去!你没看我正在给他抹药吗?小涛奶奶说,前几天他把我们鼻子打烂,今天又把我们打得一路哭着回家,这是怎么了,我们就这么好欺负?余小雨说,你问问他们,哪次不是小涛先骂我的?我一动手,他们四个就合成一伙跟我打。朱家祥慢慢直起身子,突然伸出手去抓住了一个小孩儿,怒道,为啥你要帮着别人打余小雨?那小孩儿一脸惊恐,挣扎着要从朱家祥手里逃出去。另外一个小孩儿走过来,说,放开他,是小涛他奶让我们帮着打的。朱家祥丢开小孩儿,狠狠瞪了小涛他奶一眼,说,你还有啥说的?小涛他奶回瞪了朱家祥一眼,估计再闹下去也是自讨没趣。于是转回身去一把拉住小涛,边走边骂道,小杂种,敢再欺负我们,小心揭了你的狗皮。

院子里安静下来,余小雨拿起书包要回自己房间。朱家祥说,余小雨,我不是你爷爷,你也不是我孙子。你爸出钱让我照管你,但我只管你的吃喝拉撒睡。我老了,高血压,还有心脏病,我可不想整天为你跟人生气。以后再跟别人打架,不准再进我的院子。余小雨说,不进就不进,谁敢骂我,我就打谁。我是外来户,但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朱家祥说,他们骂你啥了?好好的,为啥他们单单骂你?余小雨说,我哪知道他们为啥骂我?谁骂我,你问谁去。朱家祥瞪了余小雨一眼,他看到余小雨闪着泪光的大眼睛也在狠狠地瞪他。余小雨的两只眼睛黑亮黑亮的,瞪得朱家祥的心里面咯噔了一下。

吃过晚饭,余小雨要去睡觉。朱家祥让他把脚洗了再睡,余小雨没有说话,但是洗脚的时候,故意把洗脚盆子给踩翻了。朱家祥骂了一句小东西,余小雨立即小声回了一句老东西。朱家祥忽然想笑,没承想余小雨紧跟着又来了一句,臭老头!朱家祥不笑了,但他心里憋不住还是在笑。心里说,好嘛,又是一个倔脾气。

看完新闻联播,朱家祥去了余小雨房间。打开台灯,他发现余小雨肩膀一抽一抽地在哭。一米八宽的双人床上,蜷腿而睡的余小雨显得既弱小又孤独。用手摸了一下,余小雨的脸上满是泪水。朱家祥忽然一阵心疼,他没想到,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儿,居然已经学会了隐忍,他已经在暗暗隐藏自己的小心事了。朱家祥去到院子里把毛巾湿了一把拧干,又拿着络合碘再次进了小雨房间。轻声说道,我再给你抹点药吧,这样会好得更快一点儿。余小雨没有回应,侧身向里一动不动。朱家祥拉开蚊帐,轻轻把余小雨的身体扳过来,先用毛巾轻轻擦脸,然后又在那些皮肤破损的地方,用络合碘仔细地涂抹一遍。双手合上蚊帐,这才关掉台灯慢慢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清早,朱家祥便起床认真做起了早饭。他不再睡懒觉了,做饭的时候,还尽量把炒菜做饭的声音弄得很轻。余小雨一起床,朱家祥便把饭菜摆在了小方桌上。蛋炒西红柿、青椒土豆丝、两个蒸馍、两碗小米稀饭,还有两个煮熟的绿皮鸭蛋。余小雨一边洗脸,一边狐疑地扭头看了朱家祥两眼。朱家祥说,轻轻擦一把就可以了,一会儿我再给你抹点药。余小雨坐下来大口吃饭,朱家祥嘿嘿一笑,说,君子吃饭,细嚼慢咽;小人吃饭,狼吞虎咽。余小雨立即把吃饭的节奏慢下来,说,我才不当小人呢,小人都是坏蛋。朱家祥故意没话找话,说,你是好蛋,你有鸭蛋好吗?余小雨说,当然有了。朱家祥说,鸭蛋能变成小鸭子,你呢?余小雨说,我能变成带翅膀的恐龙,飞过高山飞进大森林里。朱家祥说,飞进大森林里干什么呢?余小雨兴奋起来,他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说,去找丹丹呀,然后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朱家祥哈哈大笑,余小雨也被自己想象中的画面给逗乐了。他神采飞扬地看着朱家祥,说,多么神奇,丹丹也变成一只恐龙了!

恰好丹丹正来约余小雨一起上学。朱家祥说,我的天哪,又来了一只恐龙。余小雨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一边站起身来背书包,一边回头小声说道,这是咱俩的秘密,不许你跟丹丹说哦。朱家祥故作严肃地点点头,忽然大声说道,你把鸭蛋带上,两只恐龙一人一个。余小雨急了,说,快嘴鸭子,你咋还说呢?朱家祥把两个鸭蛋递给余小雨,余小雨接过鸭蛋,一个雀跃跳到了院子里。丹丹冲朱家祥挥了挥小手,说,爷爷再见!余小雨扯着嗓子喊道,他不是爷爷,他是臭臭的臭老头!

余小雨和丹丹走了很远,回头看时却发现朱家祥跟在他俩后面。余小雨大声朝他说道,臭老头,你想干吗?朱家祥大声回道,关你的事儿?我送恐龙上学呢。丹丹说,咦,他说他送恐龙上学?余小雨哈哈大笑起来,说,恐龙就是咱俩呀!丹丹笑起来,说,好吧,你是男恐龙,我是女恐龙,互相保护,以后没人再敢欺负咱俩了。

06

有了余小雨,朱家祥的日子忽然变得忙碌起来。除了每天的两送两接,朱家祥还得经常上街买菜。村子南边的三亩花生可以暂时不管,村子北边的五亩沙松苗圃,他却必须时常过去照看。沙松是他和村里另外两家合伙种的,三家一轮一天要去苗圃那里,或者锄草松土,或者施肥浇水。闲暇的时候,朱家祥酷爱骑着电动三轮去街上的茶馆里喝茶听戏,自从每天接送余小雨,那个茶馆他便再也没有去过了。有天中午正在吃饭,朱家祥突然想到了茶馆。恰好那会儿余小雨吃饭吃得磨叽,他便趁机发起火来,余小雨,老子再也不想伺候你了!余小雨吃了一惊,说,怎么了?我又怎么惹到你了?朱家祥说,如果没有你,现在我都坐在茶馆听戏了。天天忙着伺候你,好多天我都没有去过茶馆了。余小雨放下碗筷不吃了,抓起书包就往院里走。朱家祥说,你给老子站住!余小雨回过头来瞪着他,说,又怎么了?你不是要去茶馆听戏吗?朱家祥张开嘴巴笑起来,余小雨委屈得快要哭了,恨恨地大声说道,恼恼笑笑,蛤蟆尿尿!朱家祥说,赶快过来把饭吃了,吃饭剩饭,都是坏蛋。余小雨重新坐下来拿起筷子,说,以后你别再接送我了,好不好?人家都在笑话我了。朱家祥说,笑话你啥了?余小雨忽然笑得把一口米饭喷在了饭桌上。他站起来,表情夸张,两手张牙舞爪地比划着,小羊羔的屁股后面,天天跟着一只大灰狼。说完就又笑得前仰后合。朱家祥故意忍住笑,假装生气地说,亏你还能笑得出来,我是大灰狼吗?见过对你这么好的大灰狼吗?余小雨还在笑,说,他们说的,又不是我说的。朱家祥说,你小子使劲笑,晚上我就赏你一顿好吃的。余小雨不笑了,说,啥好吃的?朱家祥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说,笑屁豆,满满一大碗。余小雨冲着朱家祥做了一个鬼脸,说,谁做的谁吃,我今晚要吃红烧肉。朱家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抓起书包递给余小雨,说,该去上学了,没良心的小东西。余小雨接过书包就往院子里跑,一边跑一边说了一句顺口溜:小雨小雨赶快跑,大灰狼咬住屁股了。朱家祥终于没有忍住,扑哧一笑,居然把眼泪也给笑出来了。

虽然答应了余小雨,朱家祥终究还是有点不放心。匆匆收拾一下碗筷,关上院门,他就紧着步子追了上去。为了不让余小雨发现,朱家祥有意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榆村到学校,相隔只有一里多地,来回也就半个小时。直到看着余小雨和丹丹走进校园,朱家祥这才哼着曲子,优哉乐哉回到家里。人老忘性大,他决定马上就去街上一趟,晚上得给余小雨做碗红烧肉。

07

暑假了。没过几天,村子里忽然安静下来。那些留守在家的孩子几乎全都去了外地,丹丹也跟妈妈到大连看爸爸去了。朱家祥发现余小雨的脸上满是孤独,很多时候都一个人蹲在那棵香椿树下闷闷不乐。跟他说话,带搭不理,喊他吃饭,也是无精打采的一副懒散样子。朱家祥有点犯愁,他不知道余小雨是在想念丹丹还是在想念父母。他问余小雨,余小雨根本就不说话。朱家祥只好去找菊子,让菊子问问余国富,能不能让余小雨也去海南住上一段日子。余国富让朱家祥接电话,说祥叔,我们这边艰苦得很,厂里安排的宿舍又小又破,如果小雨过来,一家四口连个放屁的空都没了。他让朱家祥跟余小雨好好说说,他们正在努力挣钱,等到能够租房住了,余小雨放假就可以去跟他们团聚。余国富没问余小雨的情况,只是反复说着感激老人的话。朱家祥也没多说什么,只说让余国富放心,他会尽力帮他们带好余小雨。打完电话,菊子有点不高兴,说,祥叔,你咋不让姐夫给你买个手机呢?海南离咱这里好几千里,这可都是长途话费。朱家祥瞪了菊子一眼,说,我才不用那玩意儿呢,打电话方便了,小雨玩起手机来,我可咋办?亏你还是他的小姨。

朱家祥回到院子里时,余小雨正在玩纸飞机。动漫画纸叠成的纸飞机在院子里盘旋飞行,然后又忽悠悠飘落在了砖铺地上。朱家祥把纸飞机捡起来递给余小雨,笑着问道,你这飞机是要去找丹丹吗?余小雨把纸飞机斜刺里抛出去,说,才不是呢,丹丹过几天就回来了。朱家祥说,那你这是要去海南吧?那么远的路程,飞到一半估计就得在天上加油了。余小雨不说话了,他把纸飞机捡起来放进书包,满脸落寞地坐在了椅子上。朱家祥说,小雨,咱俩去街上那个小超市里逛逛吧,我看你那个破书包也该退休了。余小雨看了朱家祥一眼,说,那你给我买个恐龙玩具吧,要买我就去。朱家祥笑了,说,这个我看行,给你买两个。余小雨高兴了,腾地一下站起来说,现在就走吧,说不定还能在街上看到我们同学呢。

朱家祥把电动三轮推出院子,余小雨迫不及待爬了上去。朱家祥把一把椅子递给他,说,坐稳了,安全第一。余小雨说,快走吧,大灰狼就是爱磨叽。朱家祥嘿嘿一笑开动了车子,说,小东西,再过七十年,你会跟我一样磨叽。余小雨说,知道啦,到那时候,跟你一样,我也成了老东西了。朱家祥哈哈大笑,笑声把电动三轮的轰鸣声都给盖住了。

村口不远,是一条沥青铺成的乡村公路。公路不宽,但是十分平整光溜。不到二十分钟,他们就到了超市门口。朱家祥还没停好车子,余小雨已经跳下去跑进了超市。朱家祥快步跟进去,他看到余小雨东张西望,然后去到了玩具货架那里。看来看去,最后挑了两只恐龙模型。余小雨说,这只低头吃草的恐龙是丹丹,这只仰着脖子吼叫的恐龙是我。朱家祥笑了,摸了摸余小雨的圆脑袋,说,你倒是不傻,把小恐龙送给人家丹丹。余小雨说,你懂啥呀,丹丹那么瘦小,我这么高大,当然我是大恐龙了。朱家祥说,再买一架飞机模型吧?余小雨开心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哇,你可真是太大方了!朱家祥被余小雨的话给逗笑了,说,大方啥呀,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花的也不是我的钱。余小雨脸上的表情顿时黯淡下来,说,好吧,那我就买一个最小的。

挑好飞机,又挑了一个书包,朱家祥说,那边有裤头背心凉鞋,咱去那边看看,然后你再穿上试试。余小雨不干,但是朱家祥坚持着一定要去。两件背心两条裤头两双凉鞋,再加上书包和三个玩具,一共三百六十八元。朱家祥掏钱的时候,余小雨忽然噘着嘴巴生起气来。余小雨说,我家的钱,你拿着充大方,知不知道我爸他们挣钱多不容易?算了,这些我都不要了,你买吧,买了你自己用。收银员说,他不是你爷爷?余小雨说,他是臭老头!朱家祥哈哈笑起来,说,余小雨,你可给我听好了,臭老头向你保证,这些钱都是我自己的。余小雨瞪着朱家祥,撇了撇嘴巴,鬼才信你呢,你哪来的钱?朱家祥说,我当了一辈子老师,国家能不给我发工资吗?余小雨低下头不说话了,收银员接过钱开始结账。余小雨忽然抬起头来说道,还是不买了吧,你也不容易。朱家祥的心怦然一动,他看了看余小雨,对正在犹豫着的收银员说,结账,这些全都要了!

回村路上,一老一小只顾了开心说话,电动三轮就开得不够平稳。一辆面包车迎面疾驰而来,司机又突然把喇叭按得贼响。朱家祥心中一慌,电动三轮像受了惊吓似的,一头撞在了路边的白杨树上。朱家祥从驾驶座上掉出去,一屁股坐在了公路边上。余小雨跳下车子扑过去,使劲拉住了正要歪下沟去的朱家祥。余小雨脸都吓白了,急急问道,你咋样啊,没受伤吧?朱家祥表情痛苦地咧咧嘴,说,不碍事儿,可能是把脚给崴了。抬起头来他才看到,余小雨的嘴上正在流血。朱家祥心疼得哎哟一声,说,乖乖,你嘴上流血了。余小雨朝地上呸呸吐了两口,说,我没事儿,只是磕破了嘴唇。朱家祥爬起来试着想上三轮,脚下一软,又一次倒卧在了地上。余小雨用力想把他搀起来,朱家祥说,不行,崴了脚了,你回村里叫朱大海过来吧。余小雨起身就往村子里撒腿狂奔,一边跑一边大声说道,你可千万不要动啊,我这就去叫他过来!

08

朱大海把一老一少拉回到了街上的医院。拍了一张片子,医生说,问题不大,只是把脚踝给扭伤了。口服几天消炎药,抹上几天红花油,静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遵照医嘱,朱大海又去买了一副拐杖。三个人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午饭,朱家祥让朱大海拉着他俩在街上逛逛。朱大海说,逛逛可以,不过我得收费三十元。朱家祥说,大海,说出这话你都不嫌害臊?亏你还是小雨的姨夫。朱大海说,村里的男人全都打工去了,每家都来找我免费帮忙,那还不得把我累死?朱家祥狠狠瞪他一眼,冷冷说道,帮到人家床上你也收费?朱大海嘿嘿笑了起来,说,跟您说着玩的,您看您都说了些啥?

下午回到家里,朱家祥发起愁来,说,小雨,咱俩要过苦日子了,臭老头没法给你做饭了。要不这样吧,我给大海说说,你先去他们家里住上几天。余小雨说,要去你去,看见他俩我就很冒火。朱家祥被余小雨的用词给逗笑了,说,不去他家,你会做饭吗?我可是站不到灶台那里了。余小雨说,那你先得教教我。朱家祥又笑了,说,这个我看也行,一会儿我就教你炒鸡蛋。余小雨高兴得摩拳擦掌,跑进厨房就到处找鸡蛋。朱家祥说,鸡蛋在案板里边那个罐子里,你先等等我,装西红柿的菜篮子你也够不到。

余小雨把鸡蛋一个一个拿出来,朱家祥已经拄着拐杖进了厨房。他说,小雨你扶我一下,我先帮你把西红柿切了。余小雨说,你把菜篮取下来,西红柿我自己切。一边说,一边就伸手去拿菜刀。朱家祥一把抢过去,说,切菜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你再切了手,咱俩可就只有绝食了。余小雨两手扶住朱家祥,他被老头单腿独立的怪样子给逗笑了。朱家祥说,你笑啥?没看我在给你表演金鸡独立吗?余小雨哈哈一乐,说,这么胖,还姓朱,你这应该叫“猪腿独立”才对。朱家祥大笑起来,说,虽然你这是骂人的话,但是你的聪明还是让我很高兴。

切好西红柿,朱家祥开始教余小雨做捞面。咋样磕、搅鸡蛋,咋样往锅里兑油,炒好鸡蛋后咋样炒西红柿,还有水烧开了咋样下面条,等等。朱家祥教得认真仔细,余小雨学得全神贯注。劳动者最光荣,因为参与了劳动,吃饭的时候,余小雨荣耀得已经忘记了嘴疼。一老一少吃得十分开心,朱家祥向小雨伸出了大拇指,说这是他吃的最好吃的一顿饭。余小雨满脸兴奋,抿着小嘴巴好一阵子臭美。洗锅刷碗的时候,朱家祥的院子里第一次飘扬起了余小雨快活的歌声:

啦啦啦,啦啦啦,

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大风大雨里满街跑,

走不好,滑一跤,

满身的泥水惹人笑……

朱家祥摸出一根烟点上,眯着眼睛抽一口,满脸的笑意像温暖的水波一样荡漾开来。他用遥控打开电视,儿童频道正在播放《西游记》。朱家祥冲着厨房大声喊,小雨,《西游记》呀,快来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余小雨哼着歌曲跑过来,朱家祥伸出手把他拉到身边,用毛巾轻轻为他擦去脸上头上那些汗珠子。就在这个时候,余小雨突然对着他叫了一声爷爷。朱家祥听得一愣,说,什么?你叫我什么?余小雨伸出两只小手,使劲捧住了朱家祥那张胖胖的老脸,说,爷爷!臭爷爷!好爷爷!

朱家祥一把将余小雨搂在怀里。他喉头哽咽,泪水迅速模糊了眼睛。

睡觉的时候,朱家祥拄着拐杖进了余小雨房间。他用络合碘在余小雨的嘴唇上抹了抹,问,疼不疼?余小雨平静地躺在床上,摇了摇头,说,不疼,已经好了。朱家祥满脸慈爱地看着余小雨,发现余小雨的脸蛋已经圆鼓鼓地胖了起来。缓缓伸出手去,把余小雨的一只小手轻轻握在了自己手里。余小雨侧过身来看着他,忽然问道,爷爷,你想你的儿子吗?朱家祥抬起眼来看了看墙上的相框,低下头来再看余小雨时,眼里面已经漂浮起了一层泪花。朱家祥揉了揉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说,你没来的时候,天天夜里我就坐在这里想他呢。余小雨说,那你咋不给他打电话呢?朱家祥微微一笑,反问道,那你咋不接听你爸妈的电话呢?余小雨说,不想听,听了心里更难受。朱家祥握住了余小雨的另一只小手,说,想你爸妈和弟弟吗?余小雨睁大眼睛,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哀愁,没来你家的时候,我天天都在心里恨他们。朱家祥一声叹息,幽幽说道,你爸妈也是没有办法,他们不去打工,你和弟弟就会没有饭吃。余小雨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忽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轻轻拉开了中间那个抽屉。抽屉里面放着一大摞五颜六色的纸飞机,余小雨说,爷爷,你数数,有多少个纸飞机,就代表我想了他们多少次。

朱家祥没有去数那些纸飞机,眼里面又一次含满了浑浊的泪水。他猛地一下伸出双手,紧紧把小雨抱在了怀里。仿佛一不小心,余小雨就会插上翅膀飞走似的。

段舒航,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散见《山花》《奔流》《山西文学》《北京文学》《小说林》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