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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张展》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孙惠芬  2019年02月28日19:15

图书信息

作者 孙惠芬

开本 142*210

字数 200千

定价 29.00

版次 2019年3月第1版

页数 296

作者简介

孙惠芬 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出版《孙惠芬文集》(中短篇小说、散文)七卷本,长篇小说《歇马山庄》《上塘书》《吉宽的马车》《秉德女人》《生死十日谈》《后上塘书》《寻找张展》七部。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2002年获中华文学基金会第三届冯牧文学奖“文学新人奖”。2015年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

部分作品被介译到海外。

内容介绍

张展是儿子的高中同学,官二代。父母为追求事业和财富,把他送到“交换妈妈”那里,亲情淡薄。高考前夕,父亲在一场空难中意外去世,此后多年,张展便杳无音信。某日,“我”接到在大洋彼岸留学的儿子交代的任务,开始了对张展大海捞针般的寻找。在众人的讲述中,张展是一个叛逆、滥情、乌了巴涂、没有理想的青年,可随着寻找的一程程展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张展走到“我”面前……于是,张展在寻找父亲的过程中,意外地实现了对自我的找寻与救赎;而“我”在寻找张展的过程中,也开始了对“我”所代表的父母这代人的寻找与忏悔。

正文试读 

寻找张展,是儿子提出来的。我和张展从未见过面,可当他在微信上提到这个名字,说“妈妈,你还记得我的高中同学张展吗?”我脑海里迅速就浮现出一个形象。这形象没有身高,没有五官,只有和飞机有关的一些片段,他的名字有伸张和展翅的意思,容易让人联想到飞鸟和飞机,我记住他,正是因为一次和飞机有关的事故。他的父亲死于2009年法航447空难,当时离高考只有不到一周时间。儿子在微信上提到他,很出我的意料。儿子在美国加州读生物信息学博士,因为学习上的一些事情我们发生争执,他一个多月不理我,并向我严正声明:今后,凡涉及学术上的事,绝不允许瞎掺和!不让我管学术上的事,他却突然在微信上说起张展,并让我帮他寻找张展,说这对他很重要,对他的科研尤其重要。一股气儿在我胸口鼓胀,就差没骂出一句“混蛋”。

我其实并没管他,当时因为选课,他和学校生物系小秘发生争执。小秘是美国大学里对秘书的昵称,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黑人女人,她建议儿子选修一门“生物信息学前沿”的课,他没选,选了别的,小秘就问他为什么不选。他反问小秘,选修课的概念就意味着学生有选择的自由,我为什么要选?小秘说有史以来,还没遇到一个我们建议选而不选的学生。儿子说那是你没遇到,不意味着就没有,不意味着你的选修课最后就成了必修课。儿子把这一切告诉我时,我能想到他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与对方辩论时理直气壮的样子。他的英语表达一向很好,他以为到了美国,就拥有了自由和平等,就可以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无视年龄和身份差别,打着手势据理力争。虽然我也觉得他有道理,可我还是冲他发了火,“你这刺儿头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改不了!为什么所有人都听了小秘建议唯独你不听!”我冲他发火,出自一个母亲的弱者思维,担心美国并非我们想象得那样自由和平等,不希望他在遥远的国外受挫。儿子却反应激烈:“妈妈,我向你讲这些,是想让你了解我的思想,并不是让你管我,也不是想让你为我操心!在学术上,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们这代人和你们不一样,我们有自己的行为准则!”

儿子提到“我们这代人”,我更加恼火,我说我最讨厌你动不动就你们这代人,还不是你们这代人出了药家鑫,出了“我爸是李刚?”2010年10月,西安音乐学院学生药家鑫,驾驶轿车从另一所大学返回途中,因给车里音响换碟,将在非机动车道上行走的张妙撞倒,害怕受害人记住车牌号码,药家鑫在张妙身上连捅数刀将其杀死。同是2010年10月,河北保定公安局某分局副局长儿子李启铭,在河北大学院内酒后驾车,将两名女生撞飞,致一死一重伤,当他欲逃被截,竟口出狂言:“有本事你告去,我爸是李刚。”当时,和儿子讨论同月发生的两起案件,我曾因愤怒对这代人有过极端的言辞,本不该在这时再提到他,可是一急还是把他们搬了出来,可见对付儿子,我是多么容易黔驴技穷。这句话还真的把儿子噎着了,他停顿了好长时间说不出话,但他没再和我争执,只压低声音说:“妈妈,我再重申一遍,在不了解事实真相的情况下,永远不要随便下结论。我们这代人,你究竟了解多少?!还有,学术上的事儿你不懂,不要瞎掺和!”

不让我掺和,又叫我帮忙,气真就不打一处来。因为有气,他后来的话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比如他强调这几天找张展找得有多苦,能联系上的几个同学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在网上搜索张展的名字,三十七个张展只有滨城大学的张展和他要找的张展入学时间吻合,他知道他考入了滨城大学,可那个张展的信息终止在2009年9月,之后便不知去向。

没往心里去,可张展这个学生还是不由分说在记忆深处浮出,连同与空难有关的一些信息。一架从巴西里约热内卢飞往巴黎的航班,神秘消失在大西洋四千米高空。人们在五天后发现漂出水面的飞机碎片,一个月后打捞出飞机残骸,两年之后找到黑匣子,2011年夏天打捞出一百零四具遗体,出事原因仅仅是驾驶员操作失误……这世界上的重大灾难没人能够忘记,泰坦尼克号遭遇冰山、唐山大地震、印尼海啸、汶川地震……许多灾难,你记下了,却和你的生活并无直接联系。法航447空难发生后,我生活中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儿:2009年1月,我的中篇小说《致无尽关系》发表后被几家刊物选载,半年后我在网上点击作品题目,想搜索一下在读者中的反响,却看到一个网名为“洪洞山人”的人写的博客,他在博客上说,他的一个朋友就在法航447飞机上,朋友出差前,曾向他推荐一篇叫《致无尽关系》的小说,写一对春节回家过年的小两口儿如何掉进无尽关系的故事,非常感人。他于是买到《小说月报》一口气读完,为了悼念朋友,他还不惜花费笔墨在博客上耐心讲述了小说里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故事……

一个空难去世的人在临行之前读过我的小说,我的小说跟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发生关系,震动之余,我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仿佛从某个已故人身上翻出与我有关的遗物,仿佛从消逝在天际的苍茫之处闪现出一道电光,瞬间照亮了我们彼此……

当然,它照亮的,不只是我们彼此,还有张展。因为在这之前,我就知道儿子有一个同学的父亲在空难中去世,那同学的父亲在太原市当区委书记,他把儿子和女儿一起送到大连读高中。当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当得知张展的父亲就是生前读过我《致无尽关系》的那个人,我和张展,顿时就有了诉说不清的关系。

所谓诉说不清,不过是从此记住了张展这个名字,并开始关心起他的信息:是否参加了高考,是否影响了成绩,去了哪所学校,仅此而已。然而尽管如此,从儿子嘴里得到的信息足以让我悲伤:父亲遇难,看不出他有任何反应。为了高考,他没和母亲一起参加去往法国的空难家属团,可他高考考了很低的分数,最后去了大连一所二本学校。对我来说,这些信息都不算什么,最最叫我悲伤的是,他高中期间就跟家庭决裂,跟父母决裂,第一年春节,父母为他订好机票,他坚决不回,从此父母再也没让他回去。这意味着,他在父亲遭遇空难的三年前,就与父亲永别了……

法航447空难发生在2009年6月1日,我在网上读到“洪洞山

人”的博文是2009年7月17日,虽然得知这些信息离飞机失事已经一个多月,可当时,我还是希望通过儿子见见张展,因为《致无尽关系》,我和这个孩子似乎有了微妙关系,我想帮帮他,不管他如何跟父亲决裂,父亲去世,对他来说都是重大灾难……可儿子绝不配合我,他的理由非常简单:他不会见你!当时高考结束,他很有可能回到山西老家,不在大连。可儿子不说他不在大连,只说他不会见我,仿佛我是什么虎狼怪兽。事后用心想想,这看似简单的理由倒也并不粗暴:不管他在哪儿,总要尊重受难者,总得让他安静。

后来,儿子断断续续向我描述了张展。他向我描述,不是为了让我了解,而是他高考结束,在经历和同学的告别,某些往事让他不能释怀。儿子没有遗传我喜新厌旧的基因,他是一个深度怀旧的病人——怀旧是一种病,这是我的定义,因为它会让生活变得无比沉重——他的房间里堆满了他用过玩过的所有东西:电子宠物、四驱车模、电子火车,以及他穿旧了的校服,甚至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的所有试卷,给我收拾卫生带来巨大麻烦不说,没事儿时,他从那里翻找旧有的时光,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活脱脱一个八十岁老人。我十分清楚,儿子描述张展,不过是为了打开一段属于他的过去,如同从校服和试卷中翻找旧有的时光,而我,不过是一个意外的分享者,或者只有与我的分享,才使他的怀旧更有质感,反正,关于张展的描述只是他的自言自语:

“这个张展,是我见到的骨子里最倔强、最我行我素的人,你知道他爱上的那个发廊女有多大,比他大八岁。

“这家伙真是个怪人,从不主动跟人交往,可身边总有人围着他。他从不用心学习,就爱画画,有时上课也画,可学校全年级三百名学生,他考试从来没掉下前八十。他会做饭,会做山西的土豆宴,还会收拾家,他爸妈给他在西安路租了个房子,那家里收拾得比咱家还干净。

“我最佩服他的,是他爸妈为了他和妹妹来大连上高中,给他们找了个交换妈妈,一个区下面的局长,每到年节,她都来请他们到大饭店吃饭,他不但坚决不去,也不让妹妹去。有一回他过生日,把我们请回家吃土豆饼,交换妈妈送来生日蛋糕,他坚决不让打开,后来交换妈妈发现,气得都把蛋糕摔到我们身上了。这小子的个性我太崇拜了。”

可说到这里,儿子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像一个在荒野上奔跑的小马驹突然被同伴遗弃,神情惶恐而迷乱,并求救似的看着我说:“妈妈,我,我伤害了张展,他父亲去世后,他姥姥也突然去世了,可你知道我给他发了条什么内容的短信吗,我说:不要悲伤,上帝是在造就你,是在爱你,你一定会取得巨大成功。妈妈我绝不是想让张展拿亲人的死亡和成功交换,你能理解我不是那个意思,可他,从此再也没和我联系。”

我当然能理解,但把不幸看成财富需要时间,当别人在遭遇不幸时说这样的话,不但达不到安慰的效果,还有一种看光景不怕乱子大的幸灾乐祸。

是那个时候,我知道儿子武断地回应我,并不是张展不见,而是他确实找不到张展。

是那个时候,我知道儿子成天念叨张展,不仅仅是怀旧,还是陷入想解释自己又打不通对方电话的焦虑和无奈中。

也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儿子一到节假日就出去玩一天是去了哪里,知道了一个区下面的小局长本事究竟有多大。更重要的是,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交换妈妈这一角色:本地孩子在外地上学,外地孩子在本地上学,为了不脱离有权有势大人的庇护,相互把孩子移植到对方家庭。让我不能想象的是,太原市某区里的官,和大连市某区的官,远在两省两地,他们怎么就相互认识就接上了头儿……

很显然,儿子的描述,不但没有打消我想见见张展的念头,反而更加强烈。只是这强烈的念头里,已经不单纯是为了安慰张展,还有替儿子做些解释的成分——我并不担心儿子失去友情,那时我并不知道他们有多深的友情,我只是不希望,对儿子的误解,为张展本已不幸的人生增添更多的痛苦。记得当时,我曾跟儿子说,如果见不到张展,能见到他的交换妈妈也行,张展再不喜欢,她也是他生命中帮助过他的人,他拒绝她的物质,但不一定拒绝她的精神安慰和帮助。

可我,终是没有见到张展,也没有见到他的交换妈妈——当儿子听我说还要见张展的交换妈妈,他的阻止非常粗暴:“你不要自取其辱了,妈妈,她那样的人,绝不会理睬你一个文人!”

我的念头一点点消退下去,不是相信了儿子的直觉,而是从记忆深处打捞出了这个女人。在一次又一次家长会上,我似乎见到过她,大高个儿,长瓜脸,无论冬夏,都穿一身职业装,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头贴在瘦脸上的短发,它让她挺着腰板走进教室时,显得趾高气扬,目空一切,没有丝毫家长的紧张和谦卑。她不是张展家长,她当然不紧张也不谦卑,可当这个女人黑亮的短发浮现在眼前,我仿佛已经看到,她是这样一种女人,她无视权力之外的任何存在。当然,这不是我没有见到她的重要原因,重要的是时间和空间在发生改变。没有多久,大学开学,儿子那茬学生,打散的小鸟似的各奔东西,当儿子和儿子的事情不再每天都环绕身边,当我的生活不再有月考、中考、高考、家长会,突然变得空荡荡一片真干净,与儿子有关的过去便也像被风刮走的浮云,在时光的背影里渐行渐远……

儿子抛下一句找张展对他有用的话,忙自己的事儿去了,却怎么都不会想到,这句话,像吹动浮云的一缕轻风,把一个孩子从时光的背影里吹了回来。到后来,那已经不是一缕轻风,而是一场风暴,因为我一连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只要闭上眼睛,就有飞机在眼前坠落,之后是混乱的乌烟瘴气的场面,是在机场候机口抱头痛哭的空难者家属,是一双双寂灭的犹如灰烬的眼神,而当这些眼神消失,张展冷漠而飘忽的目光如期而至——不知为什么,每每闭上眼睛,用不了多久,张展的目光就来到眼前,它没有寂灭如灰烬,而是冷漠、飘忽、游移……他似乎离你很近,近在咫尺,可只要你用心打量,他又突然走远,好像并不存在。然后猛一个激灵睁开双眼,你发现,他已经占据了你的整个神经,因为你会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在哪里?他如今在干什么?父亲那场空难,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为什么要和父亲决裂?他是否还在生儿子的气?

那时我才知道,有关张展的一切,我了解得太少太少。他曾是儿子的同学,他曾是儿子比一般同学更近的一个朋友……他们是朋友,只为一句话就中断了联系,是不是张展出了什么不好的状况,身体的,精神的,或者家里其他人的?还有,儿子为什么要找张展?是对张展的歉疚一直都没放下,还是怀旧的病复发,还是真像他说的那样,对他有用?儿子的终极理想,是由科学入哲学,他现在正在课余时间攻读心理学和哲学,读弗洛伊德和海德格尔,有关张展的成长,难道真的对他的科研有用?

事实证明,中国独生子女的妈妈,子女任何一个小小的要求,在她们心里都是一场风暴。只是在寻找张展的风暴里,还席卷了一丝渴望,那种用事实来证明张展过得很好,从而消除一切愧疚、不安与疑虑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