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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春明

来源:上海文学(微信公众号) | 戴升平  2019年02月27日08:52

从街对面望去,这家面馆是有些旧的,一块泛黄的白匾上红漆写着“多味面馆”四个大字,字是端端正正的宋体字,有几个笔划掉了指甲盖大小的漆片,裸出更黄的底色,看着便有些斑驳的年岁感。也许正是这年岁感有一份亲和力,这家老面馆便吸引来许多信任它的人。饭点的时候,许多人从门前的街上走过,闻到香味便慢下脚步,他们看看匾上的大字,又瞅瞅雾朦朦的玻璃门,不知不觉就走进店里去了。

佛龛里供着的是财神爷,一进门就看到。烟火是旧的,几个苹果也蔫巴巴,看得出已供奉了多日。店里已是座无虚席。他们一声声地叫:“春明,加勺面汤。”“春明,来碟猪舌。”“春明,再来碗面……”

厨房和外间隔了层玻璃门,春明在里面低着头忙碌。他的嗓子眼撑起来,浑厚的声音在嘈杂里开出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路,他回答着:“什么面?要熟食的自己来拿。还有那个,你要面汤?麻烦把碗端过来。一份一份来,大家都不要急。”春明的声音永远不急不慢,能准确地飞到每个人的耳朵。

排风扇呼啦啦地转,厨房里乌漆漆的,灶台碗柜上闪着油光,有呛鼻子的花椒味,卤鸡翅卤鸭脖卤鸭头都要用到。春明手重,下的味厚,汤汁也收的恰到好处,食物捞起来的时候还挂着又黑又亮的汁,咸津津,甜滋滋,香喷喷。春明做的熟食真好吃啊,有客人说春明的手艺青出于蓝胜于蓝,比老刘做的强多了。也有客人质疑,半开玩笑似地问春明是不是在汤汁里加了见不得人的东西。春明一听就瞪圆了眼睛,大着嗓门说:“不吃就滚蛋。”那客人就笑了,说春明长大了还是只小牛犊。春明有春明的自信,他觉得什么都没有关系,多味面馆有多味面馆的客人,爱这口的人天天会来,他从不愿意为难了自己去将就别人,用他的话说就是:我只烧这个味,你爱来不来。面馆的熟客主要还是街坊和这条街上的商铺老板,都是爱这家的卤味和面条的。大家都知道春明把筷子汤勺放哪个抽屉,会自己动手拿了个夹子夹熟食,放秤上称了后再加点料才拿走,有些干脆就不称,算账的时候跟春明打个招呼就自己去找零钱走人,跟自己家里开的面馆似的。也有人会问:“老刘干嘛去了?”

是啊,二十多年了,小牛犊长大了。面馆的桌子凳子早都腻上了一层油光,春明的脸也黑了瘦了,常常还不刮胡子,但春明笑的时候还是露出两个酒窝,好像那地方从来没有过忧愁。生活就是每天的油盐酱醋,平淡却从容,春明心里亮堂着。他只是偶尔觉得落寞,好像少了点什么,其实又清楚,春明知道自己少的是什么。

收银柜上的电话“铃铃铃”地响起来,春明皱皱眉头,放下手上的勺子,从厨房走出来,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拿起话筒:“喂,多味面馆。”

春明在等对方回应的时候顺便清了清喉咙,一口痰准确地飞到一米多远的垃圾筒里。面馆里一如既往的吵,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咳嗽,还有人想和春明说什么,就站在收银柜面前等。但是电话那头却异常的安静,似乎有电流微弱的呲呲声传来。“喂?”“喂!多味面馆。有什么需要?”那头还是沉默,春明纳闷地放下电话,就差两厘米,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把话筒提了起来,轻轻地、温柔地问:“是小敏吗?”

电话已经挂断了。

春明摸摸自己的板寸头,脸上迅速闪过一丝失望的表情。

小敏走了以后,春明就常常想,突然有一天,小敏拉着她的那只灰色旅行箱回来了。她很沉重似地一下子瘫坐在门口的那把木椅子上,然后拍着桌子大声地喊:“春明哥,我饿死了!给我烧碗肉丝面来,多放点咸菜啊。”那时,春明也许会忘了煮面,他只顾盯着小敏看了。小敏应该没什么变化,只是脸变糙了些,她走了很多地方,晒了很多太阳,涂了更多的油彩……但也许,小敏染了黄头发,擦了大红色的指甲油,已经变了一个人。不管是怎么样的她都没关系,只要她笑着告诉春明说:“没有一个地方是让我留恋的,我又回来了。”如果是这样,春明就会冲上去抱住小敏,告诉她,这几年,自己是多么的想念她,在等她。这些情景,这些话语,春明在梦里无数次的经历着。

客人的呼唤声把春明拉回现实,他转身前习惯性地望了望门口的那把椅子,那是小敏以前常坐的。现在,那里坐着别人,一个陌生人。

他们一直住在面馆的楼上。

老刘睡觉时动静很大,呼噜声一串一串,像白色泡泡飞到天空中炸开。春明睁着眼盯着天花板数,却怎么也数不完似的。有时,这些泡泡落到有股汗酸味的棉被上,马上嫌弃似地逃跑,有时,会落到窗外寂静的小巷子里,被清晨渐渐喧闹起来的人声踩碎,有时,则飘进梦乡,陪着春明远游。

第一天在老刘家睡,春明觉得老刘的呼噜真吵真烦人,他把头钻到被子底下,又马上钻了出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被子底下的味道差点没有把他熏晕过去。什么味道啊?他恨恨地骂了句,却被老刘的呼噜声淹没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他就假装猫叫,“喵——喵——”轻声轻气的,他想和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小敏说话。

小敏不理他,身子却翻了一下,她床上粉红色的蚊帐跟着抖动了起来。她还记恨着呢!好多天,她都没有和春明说话。小敏只会哭,她捂着嘴哭,鲜红的血从她的嘴角流出来,又从手指缝间流出来,她把血吐在地上,吐了一口又一口,看一眼,跺一下脚,又看一眼,跺一下脚。她哇哇地哭,把春明的脑袋都快哭炸了。李老师的脑袋也快炸开了,孩子们都围过来,挤挤攘攘,她一边要哄小敏,一边又把孩子们分开。她朝着门外大声叫:“园长,园长,你快来!”她的声音很快被孩子们的吵闹声淹没了。于是,她只好扯扯自己被孩子们拉皱的衣服,冲出门去。

春明斜着眼睛看着李老师闪到看不见的地方后,把自己手上的一小块鲜血抹在了蓝色的小桌子上,小桌子斑斑驳驳,已经旧的有了岁月痕迹。就在刚才,大概三分钟前吧,春明穿着已经变成灰色的蓝布鞋在上面跳来跳去,踢翻了大家的积木和玩具,还踩到了哪个孩子的手。教室里闹哄哄的,李老师举着苍蝇拍追过来,春明看准一个空隙往下跳,一个踉跄,他觉得自己的额头砸到了什么硬梆梆的东西,他赶紧用手捂住揉了揉。就在这时,他前面突然响起“哇”的一声大哭,鲜红的血渗过一只雪白的手的指缝流了出来,滴到小碎花的衬衫领子上,红色的鲜血真好看啊,也像一朵一朵绽开的小花。在疼痛里愣了愣,春明才看到那只手后面是小敏惨白的脸。

园长走路慢慢吞吞,说话也斯斯文文。她看了看小敏的伤口,说:“先看看严不严重,去诊所处理下。应该就是牙齿断了,止止血吧!”她把一小团棉花塞进小敏嘴里,又对李老师说:“再把春明的家长叫来吧!放学了总是要来接的,要不就不好向家长交代了,让他们自己去协调。”

春明已经不记得那天的老刘长什么样子了。他急急忙忙地冲进教室,可能是跑的太快,一阵一阵地喘粗气,好像喉咙要被堵住似的。老刘在小敏面前蹲下来,想翻开她的嘴唇仔细看看,但小敏不停喊疼,用手捂住嘴,不让他碰。小敏还在哭,肩膀一耸一耸。春明看见老刘穿着双黑胶鞋,大晴天的,他还穿着一双高到膝盖的雨鞋,走路时扑扑扑的,和那声音一起裹进来的还有一股子油烟味,这味道可比幼儿园食堂里散出来的味道有料多了。

作者戴升平

那个时候,他才三十多岁,就已经叫老刘了。老刘人不高,脑袋中间的头发有些稀,脸圆乎乎,眼睛鼓鼓的,看上去邋里邋遢,但是笑呵呵的。平常来接小敏的时候,他也总穿着扑扑响的胶鞋,他总是进门牵了小敏就走,要去赶什么事似的。赶什么事呢?不就是开个面馆嘛。

有一次,他讨好地问李老师:“我家小敏放学后多待会行吗?这个时候我赶不过来接呢,正好店里要开门,也没个人照看。”李老师眼睛看着别处,有些不高兴,她说:“我也有下班时间的,关门的时候你不来可就不行了。”老刘笑笑,眉毛和眼睛挤到一处了。他手里不知道捏着个什么东西,偷偷地塞到李老师的大衣口袋里,春明凑过去想看个究竟,却被老刘挤到一边去了。老刘说:“去去去,小屁孩凑什么热闹?”

医生来看了说小敏的门牙断了,还好问题不大。血止住了,她的嘴唇还肿的老胖。春明看着她就想笑,他想,这些女孩子平时都臭美臭美,现在难看死了。春明一得意就笑了。老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李老师也用手敲了敲他的脑袋。这孩子天天捣蛋,实在是太头痛了。大家都头痛。

放学时间到了,孩子们都陆陆续续被接走了,春明的母亲还没有来。李老师对老刘说:“他妈也可怜,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自己还有病,脸白的跟仙女似的,一点血色也没有。春明调皮的时候她也捉不住他,常常唉声叹气。”

唉声叹气有什么用,命运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老刘的眼前浮起一个影子,心里想,她是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我是一个男人带一个孩子,都不容易。

过了一会儿,李老师去开了灯,说阴天天色也暗的早,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气氛有些尴尬。后来,李老师说:“我有事要先走了。”然后她就真的走了,拎了个小包骑着自己的自行车走了。老刘在她身后“唉”了好几下,她头也没有回。

这一个瞬间,春明有点怕,他担心没有了李老师的监视,老刘的厚手掌会拍向自己的头。这个下午,老刘已经做了许多次这个手势,可能是碍着李老师在,他都没有拍下来。春明瞅瞅小敏,她已经停止了哭泣,可能是嘴唇和牙龈还痛着,常常要用手摸一下,然后又掉几颗眼泪。女孩子就是不经打。春明想去玩小桌子上的玩具,老刘就揪着他,大声地喊着让他站好。站好就站好吧,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刘身上的油烟味又冲过来了,春明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

老刘眉头一皱,突然想起来自己的面馆还要开的。这会儿,卤肉也快在煤球炉上烧干了。他急急忙忙地叫道:“你,你们俩,一起跟我回店里吧。”

老刘的卤肉果然烧干了,还好没把锅底烧穿。有客人在店堂里叫:“你这个死老刘,出门去那么久,店里要是被搬空了也不知道,快点下面条,快点下面条,饿死我了。”老刘笑呵呵地给客人下面条,又多抓了把面,给春明和小敏各做了一碗。干了坏事后还有一碗热乎乎的面条吃,春明的心里没有一丝的愧疚了。稀里哗拉地吃完面后,他好奇地在店里转来转去,看着老刘端着碗筷走进走出。看着看着,节奏便慢了下来,春明趴在油乎乎的桌子上,打起了嗑睡。

情节有些泛黄,像八九十年代的故事片。春明每次说到往事,老刘总说:“不是这样的,春明啊,你那时候还小,记得的事情少,我讲给你听啊,是这样的。”老刘在围兜上摸摸自己油乎乎的肥手,又清清嗓子,像锣鼓敲好了以后要热热闹闹地登场似的,但是,刚准备开讲,他便又停住去忙别的事情了。

春明懂事以后才发现小敏是个吸引人的姑娘。

他俩十三岁的时候,老刘把放杂物的阁楼修了修,把小敏的木床移上去,又在小敏原来睡过的地方给春明放了一张床,这样,春明就再也不用闻着老刘的脚臭味睡觉了。通往阁格的竹梯每日咿咿呀呀地响着,但是,突然间,春明发现小敏离自己也远起来了。她不再喜欢黏着春明了,常常有了害羞的模样。

有一天,他们正在靠窗的桌上写作业,一只雀鸟停在了窗外的晒衣杆上。那里正晒着他们前一日换洗的衣服,有老刘的汗衫,春明的衬衫裤子,小敏的裙子、袜子,还有一条粉红色的内裤。春明本想挥挥手把那只雀鸟赶走,但是目光却停下来,留在了小敏的那条粉红色内裤上。春明的手僵硬了,接着,他的脖子僵硬了,全身都麻麻的。突然,他的手臂有了感觉,一阵麻麻酥酥的酸痛钻进来,一直钻到他的嘴角。他“啊哟”了一声,猛地甩了甩手臂,把小敏的手甩开了。小敏有些俏皮地笑笑,问:“春明哥,你看什么呢?还不写作业。小心我告诉我爸去,你做作业又不认真了。”

一抹落日的红光透过玻璃正好落在小敏的额头上,把她脸上茸茸的细毛发也变成粉红色。春明盯着那抹美丽的红色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目光怎么也挪不开。小敏似乎也觉察到了春明的异样目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这时的小敏已经不是成天跟在春明后面叫着“春明哥”,麻烦春明给她拿这拿那,削个铅笔买个橡皮什么的那个小敏了。她的呼吸有些茉莉香味,长头发甩到春明脸上时痒痒的,她这一笑,春明的心就软了,这个小牛犊,爱打架爱吵闹的小牛犊似乎突然被一头绵羊俘虏了。他发现小敏的眉眼有了动人的神色,她喜欢用手拔开滑到脸上的长发,乌黑的浓密长发突然往身后散开时,如同一场雨,一场空想,留给他很多的回味。

别人半开玩笑地问他们:“你们到底是兄妹还是要做夫妻的?”大家都以为老刘把春明带回家是想给自己找个上门女婿,这也确实是老刘的打算。小的时候,别人若是这样开玩笑,他俩会合力把那个人顶摔倒,现在,他们却多了份小心翼翼。小敏会羞涩地躲开,春明则瞪圆眼睛:“胡说什么呢?嘴巴闲的?”

春明开始不敢正眼盯着小敏看了,说话时也常常看着别处,但是小敏一转身,他又悄悄用眼角的余光去找寻她。每一次,小敏爬上阁楼后,春明的耳朵就格外灵敏起来,他屏声静气,使劲把楼下面馆里传来的锅碗瓢盆的声响撇开,把街道上传来的喧哗人声撇开,把风吹过窗户时掀动窗帘的声响撇开。什么声音都被他隔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却仍按捺不住自己身体生长引起的动静,他坐立不安了,下身刺刺痒痒,一些毛发正在破土而出,和一股无形的热浪一起,要把他推倒,冲晕过去。哦,呼吸都快停住了!

青春期的反应过于难堪,春明再也读不了书了。

他本来就不是个好学生,现在,他能想到做到的便是用更激烈的方式来引起别人的注意,像个孩子似的以叛逆的淘气来反抗大人的冷漠,得到更多的宠爱。但是他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小敏对自己的冷漠。小敏还是和往常一样上下学,用一样的语气和他说话,没有任何不同。为了让小敏在乎自己,他也像老刘一样,把自己的脏衣服丢的到处都是,床上,地上,洗脸架上,甚至把臭袜子丢到了他俩的书桌上。

小敏先是抱怨几句,捏着鼻子把这些东西都整理了,接着便生气了,她不但没有更在乎春明,反而有了厌恶的表情。春明歪着头看她跺脚,听她说:“你们俩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样呢?又不是猪窝。你们再这样的话我就不管你们了。”这个家里,她是唯一的女人,她从小就负起了一个家庭主妇的责任,春明突然的转变,让她觉得诧异难过。但她极伤心的时候,也只是说“春明哥,你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春明是变了个人,他抽烟打架,还逃学了。

以前,春明几乎不去阁楼,他的几箱子杂物也搬下来放在了床下。但自从小敏搬到阁楼上,春明开始异常关心起阁楼上的响动,他知道那是因为他对小敏有了不一样的情感,心里有了期盼。

夏天的时候,好像是有预谋似的,他看到凉风撩起了爬在竹梯上的小敏的裙子,露出了有小碎花的底裤。他红着脸跑到洗脸架那里,用冷水冲了冲自己的脸。毛巾还拿在手上,他又听到楼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一只孔雀正拖着尾巴在走路。那只漂亮的孔雀,正抬头挺胸,昂首阔步,高傲地走动着,它似乎在挑逗,却又有些矜持。

过了好一会儿,那声音才消失不见,世界异常安静起来。

春明的心里浮躁起来,这安静让他更加难过。他不停地猜测,这是小敏在脱衣服吗?她这么早就睡了?她是不是把裙子脱下来折端正了摆在床前的椅子上?盖着那条粉红色小毯的她换了一条一样颜色的睡裙了吧……春明不停地想,就不停地有种探索的冲动,他想知道小敏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

青春是不能抵制的蠢蠢欲动,也是那时开始,春明有了秘密。有时候,他提前回到家里,趁着没人,他悄悄爬上阁楼,东翻翻,西看看,在小敏的床上躺一会,闻闻她的味道。每当这时,他的心里就暖暖的安静。

但春明还是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又有一次,小敏正攀着咿咿呀呀的竹梯往阁楼爬,春明突然大叫起来:“血——有血。”一片巴掌大的血迹粘在小敏浅蓝色的连衣裙后摆上。小敏在梯子上停下来,她先是惊诧地看了看春明,然后又回过头扯了扯自己的裙子,裙子上的血迹触目惊心,她也“啊”了一声,然后脸就煞白了。爬到梯子正中间的她不知所措了,上去也不是,下来也不是,她哭起来,大声地哭起来了。

家里没有个女人真是乱糟糟的,老刘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两个孩子带大的了。老刘那时还不知道春明出的状况,他以为春明的变化是正常的男人的变化,他也是邋里邋遢的,男人这样有什么关系。但老刘知道,这次的血是信号,是小敏长大了。小敏和春明都在长大,他们像春天的笋似的一夜之间就会冲上云霄。老刘真心喜欢春明,他是打算好要把小敏嫁给春明,他在等,等着他们长大。但是,他又有着隐隐的担忧,他怕春明和小敏一旦长大,就像鸟儿长硬了翅膀,小马儿要奔向草原,便会离开自己了。现在,这担忧越是强烈,事实就来的越快。

也许是为了庆祝小敏成人,吃晚饭的时候,老刘特地加了菜,有鱼也有肉。面馆是老刘家的生意,也是老刘家的厨房和餐厅。老刘要两个孩子好好读书做作业,不要他们插手面馆里的事,等到客人走的差不多了才是自家的开饭时间,他站在街边往楼上的窗户那里一叫唤,他俩就尾随着下来了。因为面馆忙碌,大家都是一起吃面,难得会烧上几个菜,吃一顿香喷喷的米饭。

拿着筷子坐下后,老刘却不动了,只是看着小敏出神。老刘自己长的难看,皮肤粗糙,短手短脚,但小敏完全是另外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她皮肤真白,眼睛又大又亮,黑头发拖到了屁股上。小敏声音也甜甜的,她娇嗔着把一大块鱼肉夹到老刘碗里,说:“快吃快吃,看什么呢?眼珠子都掉出来了。”难得不是吃面,春明的眼珠子没离开过饭碗。这时,他也抬起头,奇怪地看了看老刘,又瞟了一眼小敏,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春明故意打了那个男生的头。

那天是周末,小敏说自己要去排练。老刘急着要去店里,就吩咐春明:“你骑自行车去送送小敏,等她结束了再接回来。”这样的活,春明乐意的很,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他故意磨蹭了一小会儿。

小敏上中学后就活跃起来了,她参加了学校里的戏迷协会,各种晚会演出都要去凑一下热闹。春明知道她喜欢上了唱戏以后,才联想到她阁楼上发出的细微的响声是她裹着床单在表演。小敏自己学会了涂厚厚的油彩,她把脸刷的惨白了以后画上和别人一样的眉毛和嘴唇,春明有时候都分不清楚哪个是小敏,他看着台上,每个人都一模一样,只是服装不同,角色不同。小敏一直演丫环,有时候做大户人家的丫环,风风光光地跟在主人后面,有时候做落难了的官宦人家的丫环,穿的破破烂烂的和主人一起受苦。丫环有什么好做的?他不明白。但是小敏却责怪他:“你懂什么啊?这是艺术。”

艺术?做艺术的男生也娘娘腔,脸涂的白白的,眼睛画的红红的,比桃花还要妖艳。春明看了直摇头。但是小敏说:“你看,这是我们的社长,梨园世家呢。”小敏的眼里都是爱慕。这种奇怪的眼神——春明愣住了。小敏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睛看过他,现在,这眼神落在别人的身上,而且是这样一个奇怪的男生。

春明表现出不屑,他说:“你们上学就是上这个学?那还不如直接去戏班子唱戏呢!”

小敏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春明是没弄明白。这个男生每次都给小敏一个丫环的角色,她还对他充满感激和崇拜。

人都散了,其实也没多少人来看小敏她们演的戏。春明推着自行车在路边的墙角等着,看着脸上有油彩的、没有油彩的人三三两两地走过,又过了好一会儿,小敏才和那个当社长的男生一起走出来,就在一扇门的边上,那个男生突然把小敏按到墙上,马上又放开了。春明正疑惑着,他们一起走了过来,小敏自然地坐上了春明的自行车。

春明皮笑肉不笑地问:“小敏,你也不跟我介绍下你的朋友啊?”

小敏的脸红了,盯着春明看了眼说:“快走吧!”

春明朝着天空吹了个响亮的哨子,说:“坐好了,走喽!”

但是车子骑出去没几步,春明停了下来,他让小敏下来,稳稳地把车子停好,捡起路边的一块断砖朝另一个方向追去。那个男生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他已经倒在了地上……

打人后,春明没有跑的意思,但是,他一直被人纠着领口,一路纠到了医院,他的衬衣本来是塞在裤子里的,现在皱巴巴的跑出来了,看上去很狼狈。医生说还好没伤到要害,否则这辈子也赔不起了。

小敏在边上哭,她的裙子上还有血,血是刚才抱住那个男生时他头上流下来的。小敏哭的时候,春明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她也只是哭,那时哭是因为痛,现在是为什么呢?为了别人的痛?还是害怕?春明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收起来,这样,别人都不知道他现在的情绪了。

老刘急匆匆地赶到医院,在门口,他踩空了一个台阶,差点摔倒。所以,走进急诊室的他还是惊魂未定。他向受害者家长道歉的时候腰弯得很低很低,看上去身子更短了,他的眉眼又挤到了一起,很深的褶子里还似乎藏了些油污,春明从来没有觉得老刘是长得这样猥琐的。他觉得自己的心收的很紧很紧,拳头也捏的很紧很紧,右手虎口那里还有些震动,疼。他打的那个人家里来了好些人,他们对着春明的脑门指指点点,指责或者是咒骂,春明只觉得周围乱哄哄的,像是一群苍蝇在飞。

医院里的灯亮的白晃晃,几个医生的白大褂也白晃晃,刺眼,眼睛也酸。春明正要拿手背搓眼,一个巴掌从左到右,从他的脸颊打到鼻梁上。瞬间,急诊室里静下来了。那个巴掌打来的时候,春明没注意,所以他的身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差点撞到一个屏风上。脸上火辣辣的,这手掌真粗。小牛犊的脾气又上来了,春明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那只巴掌和他的主人,正要发火,却突然噎住。

老刘咬牙切齿地问:“你为什么打人?” 他的眼睛睁得圆鼓鼓,眼白里好像烧着火,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跟别人道歉时的那副猥琐样子。他也会恶狠狠。

春明昂着头,像只还要打架的小公鸡,他一边捂着左脸,一边说:“他欺负小敏。”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你凭什么打人?”

“凭什么?你说凭什么?”老刘的手掌又要挥过来,他的声音也颤抖了。

这一次,春明躲开了。老刘还要拉扯,小敏哭着推开他们跑出去了。她说:“你们都烦死了!”

拥挤的急诊室又闹哄哄起来。风吹着窗外的几个旗子,有红色的有黄色的,还有蓝色的,春明看着看着,就看不见了,仿佛有东西糊住了眼睛。

从医院出来后,春明一个人沿着暗旧的小巷子走着,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好像是要去找一个地方,也好像是漫无目的地走。这时,他确实不知道要去哪里了。被打的那个人还在医院里,老刘还生着气,小敏也恨死他了。他走着走着,却走到了那栋坍塌的木楼前面。

旧木头横七竖八,没人住的房子好像格外脆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老了塌了。春明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香烟……

春明,春明,是野地里生出来的孩子吧,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呢?没人告诉他。那个叫娟的女人去了哪里?也没人告诉春明。于是,那些没弄明白的事情就一起陪伴着他长大了。

她是哪一天不见的呢?也许是那天的早上,也许是那天的其他时间,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也忘记了春明。想到她,春明的心里便有些失落起来。

邻居们都叫她娟,岁数大的老人叫她“娟儿”,似乎是想用称呼表达疼爱。她头发长长的,裙子也长长的。春明知道自己的母亲长得好看,从路上走过时,人们都回过头来看,有些不正经的人还对着她吹哨子,遇到这样的情况,春明就会捡起路上的小石子砸过去。被石子砸到了的人恨恨地做出一个打人的姿势吓唬春明,但春明一点都不怕,他挺起胸脯朝着他们叫嚣:“你来啊,来啊!”春明从小就会叫嚣,他说男子汉要保护好自己的母亲。娟总是微微地笑着,脸那么白,白的不像人似的。她语重心长地说:“春明,你要听话啊,我不打你,也不教训你,你自己要懂事,妈妈一个人带你很辛苦的,你是小孩子,你不能和大人打架的。”春明哪里能和大人打,他天天在幼儿园里打架,打出了名气。

也有些人指指点点,说娟有桃花癫,这是种什么病呢?名字也这么好听。三月里,桃花点点,暖风洋洋。但娟烦燥什么?她想去找春明的父亲了。别人都这么说。他们还问春明:“春明,哪个人是你的父亲?”春明瞪圆眼睛说:“他在很远的地方,你们是见不到的。”如果有人还问,春明就挥起了小拳头。

娟拿着个梳子对着窗户上的玻璃梳着自己的头发,头发又长又顺,她真不像个母亲,像个少女,也许是吧,但春明的眼前渐渐模糊了,他已记不起母亲的模样了,只有一个影子在窗前梳着长发,甚至也想不起来她的衣着和日常。有时,春明想着想着,她就会变成小敏的模样,也许,那时候,春明想着的就是小敏。娟看着远处,那是很远的地方吧,是她想去的地方。突然,她胸前的扣子绷了一个,不知道滚到了什么地方,她弯下身子去翻找,屁股翘起来,长头发挂到了地上……

“春明,你母亲回来过的,我没有告诉你。她看了你一眼,又走了。是她把你托付给我了的。”不知道老刘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按了按春明的肩膀,又拿走了春明手里的烟,在他边上坐下来。

回忆往事常常有些难堪,春明懂事后不肯多问,也是因为他已明白寄人篱下,内心有了怯懦。

小敏也要走了,和春明的母亲不同,她不是悄悄走的,她考上一个剧团,去学戏曲了。她说自己喜欢那种四处漂流的生活,可以走到不同的地方,看到各种各样的人。若是有一个地方让她觉得留恋,那她就会留下来了。她把生活说的像一场戏,或者,是把戏说的像个现实。

小敏把她要用的东西都放进箱包里,码的整整齐齐。那只灰色旅行箱是从阁楼的某个角落翻出来的,是小敏母亲留下来的遗物,落了不少灰。老刘和春明都没有表情地看着她,心里却各自在翻腾。他们相互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也躲避着小敏的目光,怕被人看出自己内心的不舍和失落。

老刘努力装作平静,但声音还是有些异样,他说:“小敏,如果你想回来了,就回来吧!”在浙江呆了几十年,老刘的口音里还是有着湖北口音。老家是不回去了的,这个已被他当作家的地方,好像突然间也要散架了。

小敏低着头擦旅行箱上的灰尘,很小声地“嗯”了一下。

春明觉得自己是有好多话要和小敏说的,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他闻了闻,空气里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小敏身上散发出来的茉莉花香渐渐淡了,周围充斥着的灰尘里有年岁久远的味道。

一些灰尘变着戏法似的飞起来,变幻着形状,真好看,春明迷了眼睛。

春明看到自己赤着脚站在楼板上喊:“妈妈,你快来给我吹眼睛,眼睛糊了,妈妈,你快来。”娟站起来看了看春明,没有走过来,却突然转身,焦急地往跑下楼去了,木楼梯响起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

灰尘飞着,木楼梯又响起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小敏也要走了。很快的,她留给春明的印象也会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但是,也可能更加的清晰起来。

老刘拍了拍春明的肩膀,示意他送送小敏,但春明却没有动。

阁楼空出来了,但是春明再也不愿意上去,偶尔,老刘在那架竹梯上爬动发出来的声响会把春明吓一跳,他惊醒似地立着,魂魄飞出去好远。他会想:小敏这时不知道在哪里,她还是愿意演丫环吗?然后,恍惚地笑笑。

小敏离开后,老刘也出了点状况,反映出来的症状主要是健忘。

老刘每天到店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财神爷上香,香火是紫红色的,老街的一个阿婆隔几日就会送来。老刘上香时还会念念有词,但别人都听不清楚他到底在念什么,有时候听到个把句,就会觉得牛头不对马尾。比如说:保佑我家小敏平平安安、隔壁的猫不进窗……春明听了后暗笑,财神爷要管的可够多的,但他也习惯了。

不习惯的是老刘常常跑回楼上去锁门,看灯有没有关,时不时地去检查煤气阀门,看锅里有没有放水。有一次真的忘了倒水,糊了一锅鸡爪。他手忙脚乱地找铲子找锅盖,就是没有想到关火。还好春明眼急手快。但铝锅已经报废了,黑乎乎的鸡爪像一堆形状恐怖的残骸粘在锅底,冒着焦臭的黑烟。街坊说老刘这样子以后要得帕金森病的,这片巷子里得这种病的人有好几个,也不算稀奇事,就是行动不便,生活不能自理了,如果真是这样,以后就要苦了小敏。可是,小敏好像不想回来了。春明呢,他总是别人家的孩子,不会贴心,也不知道哪天就走了。人们这样有意无意地说着,老刘听了后心里便更焦急起来,好像真是得了重病不能救治了似的。

大家都说老刘把自己当儿子了,那是真的。自从六岁那年跟着老刘,春明的心里也一直把他当成父亲,却从来没有叫出来过,他也跟着别人叫他老刘老刘,叫的贼顺口。后来,春明又以为老刘要做自己的老丈人,但小敏跑了。那就还是当做父亲吧!老刘的状况不太好,春明有时候想表达下自己的关心,却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他仅仅只是放缓音速,假装看不过去似的对老刘说:“老刘,你把勺子的姿势多累啊,小心得肩周炎。”

春明这样的语气像一阵冷雨落下来,老刘突然浑身一激灵,心里却美滋滋的受用。他故意把声音提高,手挥起来装作要敲春明的额头似的,他说:“你这个小兔崽子,还用得着你来教训我?”

但老刘果然得了肩周炎。这一天,他正要给财神爷上香,香火已经点好,却发现手臂抬不高了。他努力了几次都没有用,几粒香火灰颤颤地落到他的鞋面上,鞋子还是黑胶鞋,厨房里有水也不会滑。他愣住了,看着香灰一粒粒落着。他在财神爷面前站了好久,直到香火烫到手,才不动声色地叫道:“春明,你来。”

春明纳闷地接过老刘递来的半截香火,插到佛龛里,什么都没有问。他知道,如果他一问什么,老刘就又要拿手敲他的脑袋了。

老刘看着春明把香火插好后,脱下油花花的围兜和袖套,恨恨地说:“这店归你了,以后自己看着办吧。”

春明笑了,露出两个酒窝,他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但是老刘已经拖着笨重的黑胶鞋走出门去了。老刘的背影叠在玻璃门上,玻璃门上的红字还是刚剪出来的:诚信老店,汤浓汁鲜,味美适口。字是一笔一划的,端正的有些严肃,这些字不能散发出味道,但烧卤和面汤的香味却从门缝里溢出来,飘到了街上。也许是桂皮八角放的多,有时候,这味道厚的有些难受,让人嗓子眼腻的生痰。

初夏的阳光明晃晃,落到街对面的店铺玻璃上,又转了个弯回来,刺着了春明的眼睛,春明突然发现自己的双眼湿了。他似乎又看见一个人影,拖着行李箱,远远地向他走来。春明使劲地晃了晃头,强烈的阳光下,只有静静的小巷。

戴升平:女,“80后”,生于海岛玉环,写有散文集《遇见》、小说集《化妆》。浙江省作协会员,第二期鲁迅文学院浙江高研班学员,入选浙江省第四批“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