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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19年第2期|牛利利:未曾命名的世界(节选)

来源:《西湖》2019年第2期 | 牛利利  2019年02月26日09:07

牛利利,1989年生,甘肃兰州人。毕业于兰州大学哲学系西方哲学专业,现居青海西宁。小说散见于《青年文学》、《清明》、《延河》、《飞天》等杂志,曾获甘肃省第七届“黄河文学奖”。

〇八年夏末,我离开钢厂,进入一家民营重工企业,做销售工作。人人都说钢厂效益不错,且是国营,就问我离开的原因,我从国际形势讲起,又说到国家的产能结构调整,洋洋洒洒,直说得口干舌燥。大家都说我眼光高远、有魄力。其实,我因为感情问题,不愿再见到某些人,才主动辞职。到了新单位,工作却十分清闲,每日喝茶看报聊天,像做了公务员。销售行业干得多,拿到的也多。我头几个月都只是拿一千六百块钱的底薪,生活十分清贫,晚上吃碗泡面都不敢买火腿肠,生怕月底无钱交房租。出租房里没有电视也没有网线,每夜我就读书写作消遣时光。只要不想到以后的发展,我觉得生活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倒也安逸舒适。

到了十一月,销售部又来了个新人。他背着大书包,高高瘦瘦的,戴着眼镜,打扮像学生。但看年纪,和我差不多,估计也奔三了。他站在门口,和大家打招呼:“大家好,我叫孔雪笠,请各位前辈多多关照!”说完给大家鞠了深躬。坐我斜对面的老陈说:“这个新人还蛮客气。”孔雪笠尴尬地笑了笑。

我站起来,向孔雪笠招了招手,让他过来。我说:“我旁边有个空位,你以后坐我旁边吧。”孔雪笠忙说,谢谢前辈。我说:“我也是新人,就比你早三个月,不是前辈。”孔雪笠坐我旁边,我递给他抹布,让他擦擦桌子,他说:“不必了,还挺干净的。”说着就把书包放在桌上,掏出厚厚一摞书和一个杯子。我帮他整理书籍,全是文史哲类,且都不俗。他仰起头,冲我一笑。我心中忽然涌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的左眼清澈明亮,犹如夜星,右眼却冷漠麻木。他的两只眼睛竟然泛着两种相反的光芒,细看之下,颇觉诡异。

孔雪笠坐下来,又从书包侧面掏出一本厚书看起来。我瞄了眼他看的书,居然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心里不禁暗暗称奇。本来来了新人,大家都很好奇,想问问他的基本情况,没想到孔雪笠坐下读书,头再也没抬过。大家都习惯了上班时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结果受了孔雪笠的影响,一早上都安安静静的。到了下午,孔雪笠刚要看书,老陈走过去,坐在他的桌上,问:“小孔,哪儿人?”

孔雪笠说:“陕西人。”

对面的老钱说:“跑这么远来上班。我听说你们那儿都吃不上米饭,只有过年才吃,且一人一碗,没菜,上面撒些白糖。”

孔雪笠说:“平时吃得上。陕西有的地方也种水稻,不过是一年一季稻,比不上这儿,一年两季稻。”

老陈又说:“我们这儿大米是蛮多,你们北方人可以敞开了肚皮吃嘛。饭馆里米饭是不要钱的,想吃多少吃多少,这个你们北方是想象不到的吧。”

孔雪笠点点头。大家又七嘴八舌问了些孔雪笠的基本情况。问到他的毕业学校时,老钱张大了嘴巴说:“哎呀,你真是蠢包嘞。名牌大学毕业做啥子销售嘛,什么工作找不到嘛。”

孔雪笠只是嘿嘿地笑。孔雪笠说:“我发现我们销售部一个女的都没有,全是男的,倒像是我读大学那会儿。”

老钱说:“男的搞销售那叫销售;女的做销售,那就叫公关了。”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孔雪笠一脸茫然,问:“公关是做什么的?”大家于是笑得更欢了。

老钱接着说:“行政部在公司有个名号叫‘丐帮’,因为他们总是伸手要钱咯。研发部叫作‘少林寺’,因为里面都是高手,且全是男的。公关部是‘怡红院’,我们销售部就是‘五毒教’咯。”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禁好奇起来,说:“为什么是五毒教?”

老钱说:“你们这些新人啊,都不知道什么是销售,就跑来吃这碗饭。我们销售是卖东西的,一台设备几百万,你怎么让人家掏钱包啊?还不是陪人家高兴,人家怎么要求我们怎么来。哈哈,小黄小孔,你们以后有机会办两件差,就知道有钱人多么会玩了。过上两年,你们五毒俱全,保准亲爹亲妈都不认识咯。”

孔雪笠点了点头,低声说:“原来是这样。”我坐在孔雪笠的左边,侧过头看到的总是他澄澈的左眼。

我们正说着话,王经理走了进来。老陈赶紧从桌子上跳下来,大家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拉了拉孔雪笠的袖子,孔雪笠也站了起来。王经理点了点头,操着一口湘西口音的普通话,指着孔雪笠说:“这是小孔,是上过名牌大学的,很不错的咯,也愿意来我们销售部。老钱你是老员工,多带带他嘛。那个,老钱老陈来我办公室一下,过两天我灰(飞)上海参加重工机械展,今天先开废(开会),研究下咯。”

老陈老钱一走,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不少。孔雪笠又开始低头看书,我就在电脑上浏览新闻。过了会儿,我去洗手间。我们销售部占了整个二楼,洗手间在楼道尽头,二楼一个,下了楼梯,一楼还单独为我们分了一个。整个一楼是封闭的,只有洗手间可以用。这倒不是公司多看重销售部,而是因为一楼和三楼都是研发部的人,五毒教的人员学历低,又鱼龙混杂,公司怕我们窃取机密。我去了一楼上厕所,等我出来时,看到孔雪笠正好从二楼的洗手间出来。我赶紧向孔雪笠招了招手,他走过来,问:“前辈,怎么了?”

我说:“孔雪笠,你记得,以后上洗手间,就去一楼,二楼你是不能用的。”

“洗手间也没有坏,怎么不能用?”

我压低声音说:“我们统一是用一楼的洗手间,二楼只能经理一个人用。”

孔雪笠睁大了眼睛,声音也提高了不少:“为什么呀?”

我说:“我怎么知道,以后记得就行。”

孔雪笠沉默了会儿,忽然笑着说:“哦,我知道了,领导习惯二楼,你们习惯了一楼。领导喜欢在你们头上拉屎撒尿的感觉。”

我气得一拍孔雪笠的胳膊,说:“你真是个学生兵!”我刚从高职毕业的那会儿找不到工作,就去青海玉树当了三年兵。当时连长骂我们这些刚入伍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就会骂“新兵蛋子”,比骂“新兵蛋子”还厉害的话就是“学生兵”。学生兵啥都不懂还有点自以为是,是兵里面最次的。

孔雪笠忽然苦笑,我俩刚转过拐角,正好就遇到了王经理,王经理笑着拍了拍孔雪笠的肩膀说:“小孔好好干,你有学历,如果肯踏实,那前景一定很好。面试你的岳主任说你蛮好。”

孔雪笠说:“谢谢王经理。”

孔雪笠每日只是低头读书,和同事们也不再交流了。大家都断定孔雪笠是典型的高分低能,是中国应试教育的失败案例,在我们五毒教混不长久的。我有几次发现孔雪笠在用二楼的洗手间,我心想,我已经提醒过他了,他还当作耳旁风,也就懒得去理他了。有天老钱进来,一脸坏笑,小声说:“我刚上厕所碰到孔雪笠,他在用二楼的洗手间。他一出来就碰到了经理,经理的脸色难看的呀!”他正说着,孔雪笠进来了,脸上仍是笑,坐到桌前就开始读书,读着读着便仰起头看着窗外,表情仿佛梦游,然后轻轻地叹一口气,抿一口茶,接着读书了。大家更加断定他在销售部蹦跶不了几天了。

有个周五的晚上,我喝了白米粥,正躺在床上读书,忽然孔雪笠来了短信,短信上说,他刚来此地,不知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便短信告他,今晚可去江边,九点后有浏阳烟花展。他又问我,是否愿意同去江边看烟花。我说,早已看腻,就不去了。我放下手机,又看了几页书,孔雪笠的短信又来了,上面只写着: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我不禁笑了,问他在哪儿。

孔雪笠住得不远,他直接到我租住的房间来找我。一进门,他看到我房间中到处堆积的书,眼睛就没有再离开过那堆书,左眼更是放出明亮的光,只是右眼依旧冷漠。他感叹道:“哎呀,没想到这次来公司能遇到爱读书的人。你是深藏不露,在公司只觉得你气质不像其他人,却从未见你看书。”

我说:“在办公室看书,影响不好,时间长了大家会说。”

孔雪笠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反正没事,不读书不是浪费时间吗?”

我说:“工作就是这样的,做什么都得和大家一致。大家努力,你起码得有个努力的样子;大家荒废时光,你也不能太积极。”

孔雪笠说:“真是奇怪的逻辑。”

“中国人就是这个样子。”我知道孔雪笠是个书呆子,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孔雪笠似乎不相信我读了这么些书,便十分孩子气地取了几本来考我。我苦笑着问他,还去不去江边赏烟花。他却不依不饶,非让我讲讲博尔赫斯和施莱尔马赫。我随口敷衍,他却继续追问,原来他也读过博尔赫斯,见解还颇有趣。他说,博尔赫斯的小说犹如遍体琉璃的天上世界,纤尘不染,纯是智性的愉悦。这不由让我刮目相看。他阔论一番之后,不无感慨地说:“我并不觉得博尔赫斯是最顶尖的小说家,他有硬伤。”

我好奇地问:“什么硬伤?”

他说:“总觉博尔赫斯离生活太远,没有烟火气息。”

博尔赫斯是我心头挚爱,听他这么一说,我本想反驳,可又怕他再演讲一番,就没有搭话。

出了房门,他说自己还未吃饭,问我愿不愿意陪他吃晚饭。我做事本来习惯直奔目的地,最烦时时刻刻都想着旁逸斜出的人,可此时一碗白米粥已经消化殆尽,便跟着他去了一家米粉店。我们各点了米粉,他又点了菜,一盘灯影牛肉,一盘青椒皮蛋。我只低头吃粉,他不断让菜。我想如果吃了菜,到时候AA制,不免又得掏一半的菜钱。没想到,孔雪笠直接将菜夹到我碗里。孔雪笠边吃边说:“这儿的米粉全国驰名,不过还不及老家的臊子面,以后你有机会去陕西,一定要吃岐山臊子面。”我只是点头,说一定一定,心里却在担心口袋中的钱不够。吃完了饭,孔雪笠非要请客,我有些诧异,身上现金不够,于是半推半就,让他付了钱。我一看时间,八点半了,就赶紧和孔雪笠出了门,向着江边跑去。我之前当过兵,跑个几公里没一点问题,可是孔雪笠跑了一会,就气喘吁吁了。

我说:“再坚持下就到了。”

孔雪笠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擦着头上的汗,说:“不行了,再跑就死了。”

我只好也停下来,陪他坐在路边。这时,一辆豪华跑车停了下来,车窗降下,一个年轻人问天心阁晚上是不是开放参观。我说,早关门了。那年轻人笑了笑,从车里扔出一支香烟来,然后绝尘而去。孔雪笠问:“什么烟,没见过啊。”我说:“我也没见过,上面像是俄语。”

我掏出火机点上了,慢慢抽了口。孔雪笠盯着我,我又把烟递给他。他本来跑得气喘,猛抽了口烟,就咳嗽起来。我俩一人一口轮流抽着。这时忽然听到远处“嘭”的一声响,烟花在空中炸开,仿佛一朵繁茂的金菊,花叶在空中缓慢垂下,拉出一条条长长的金色的线条。短暂的沉寂后,便是连番烟花冲上天际,不同色彩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我俩都仰着脑袋,呆呆地看着。我们离江边尚有一段距离,看不到低处的烟花,只能听到沉闷的响声,唯有高空中的烟花才能目睹。孔雪笠每看到烟花炸开,左眼中就流露兴奋的光辉。我给他介绍道:“这种烟花是最新研制的,名字叫作……”

孔雪笠打断了我:“不要说出它的名字,我喜欢这些叫不上名儿的东西。”

孔雪笠和我渐渐熟络,单位上,只和我主动聊天;别人搭话,他像是又恢复了刚来销售部时的样子,说话简洁至极。有时经理进来,和我们几个员工打招呼,随便聊几句,单不和孔雪笠说话,仿佛不知孔雪笠也是公司的一员。孔雪笠刚开始见经理还主动站起来,后来见经理眼中没有他这人,也就直剌剌地坐着读书,颇有董仲舒目不窥园的风度。有天下班路上,老钱喊住我,递我支烟,两人站在路边的樟树下,聊了起来。

老钱先夸我人不错,待人接物都得体,工作也认真,不急不躁,年轻人里算是难得。我赶紧说,我是新人,还是小学生,要学习的地方还多呢。老钱又说起公司的人事变动,说王经理很快要调走了,去武汉,当整个中南地区的大区经理。我说,好事啊。老钱说,王经理一走,这边就能空出位子来。他说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说了。我便说,以后就要仰仗钱哥了,钱哥业务能力强,干销售人脉广,等做了经理,我们也大树下面好乘凉。老钱嘿嘿地笑着,说,你这个人不错,我没看错你,你也不要因为自己是新人,就没自信,要争做业务骨干。我心里觉得无聊,脸上却还得堆笑。

聊天快要结束时,老钱说:“你以后不要和那个孔雪笠走得太近,他快滚蛋咯。”

“钱哥怎么知道的?”

老钱笑了笑说:“前天经理喊我去他办公室,说他要走的事情咯,然后又向我了解部门的情况,就问起孔雪笠。他提到孔雪笠时,我看那脸色不对头。果然,我说完之后,经理就说孔雪笠干不了这一行。经理说,我们销售部不是养老的,不能一上班就一副离休老干部的样,只晓得喝茶聊天,读一些无关的书。”

我点了点头,说:“他就是那个样子,估计是当惯了好学生,不读书就不知该做什么,他别的方面倒没什么问题。”

“你嘞,还是年轻。我说这些是好心咯!你整天和领导不喜欢的人待在一起,领导能喜欢你吗?现在行业不景气,到处裁员,丢了这碗饭,别的地方也吃不上饭嘛。你怎么想?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老钱扔掉烟头,笑眼斜看我。“孔雪笠和你不一样,人家有名牌大学的那个本本,人家离开这儿,还能找别的更好的单位。你别学他。”

我赶紧说:“谢谢钱哥提醒。”

这时一阵风吹过,老樟树枝叶摩擦,发出“哗哗”的声响。老钱说:“哎呀,天要冷下来咯。”

我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想了想,觉得不管现在生活如何清贫没有出息,生活还得继续下去,丢了工作,怕是连这样的生活也没了。和孔雪笠谈天说地,经理也不知晓,但是当着钱的面还和孔雪笠交往密切,以后钱做了领导,怕是要不高兴。

第二天,在办公室孔雪笠和我搭话,我假装手头有事,口中只是敷衍。过了会儿,他读书读得有趣,拿了书要指给我看。我说:“你自己先看,我忙着呢。”他是个聪明人,如此几次,便只是一个人看书,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了。他这样子,倒让我惭愧。等到了晚上,我便主动喊他到我房间中聊天。先是闲聊,他也十分高兴,直称赞我读书读得多。聊了会之后,我便提醒他,不要再在办公室读书了,那些老员工似乎有些意见。孔雪笠想了想,说:“是那个老钱有意见吧。”

我说:“你猜得倒准。”

孔雪笠说:“看他眼神就知他是这样的人。他最近在办公室有些亢奋,谁不在他就说谁的坏话。估计是要升官了。”

我不禁哈哈笑起来,说:“以为你是个书呆子,没想到观察还挺细腻。”

他笑着说:“人心鬼蜮,我也是知道些的。”

我说:“他既然对你有意见,以后他做了顶头上司,怕是要为难你。”

他说:“我倒不怕他,我也不是非得在这儿待。”

他这么一说,我便觉得老钱的话真有几分道理,他确和我不同,我可不能学他。

我问:“既然你毕业于名牌大学,何必做销售?”

他说:“我也不是觉得销售有多好。只是以前学理工科,毕业后做了几年设计,想换换口味。而且,关键是,我不熟悉销售,我的朋友同学也没有一个做销售的。”

“所以觉得新奇。”

他想了想,说:“倒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只是觉得销售还未被命名。”

“未命名?”

“说它未命名,不是说它没有名字,而是说它还没有被我命名。比如说你们会把销售部称作是‘五毒教’,这才是属于你们自己的命名。而我还没有给它命名。我不希望处于一个万物各有姓名的世界,我想要自己去命名。我想要去一个未曾命名的世界。”他说着有些兴奋了,掏出一包烟来,给我递上一支,“试想一个未曾命名的世界,你在那里徜徉,为它里面的一切取名,多有趣。”

我说:“诗人的世界不也正是这样的吗?他们虽然也用那些惯常使用的名字,可他们用诗为这些事物重新命名。”

他高兴地说:“你说得对。但是我觉得还是不够,不能光在脑海中命名,还要实践,我想要做一首行走的诗。”

他说到这儿时,两颊都泛着兴奋的红光。未曾命名的世界。我不由想起我在高原上当兵的那段岁月。那时看到山仿佛第一次见到山,看到雪像是第一次见到雪,饥肠辘辘时就像是第一次觉得饿是怎么一回事。我把这种感受说给孔雪笠。孔雪笠一拍大腿,说:“对,对,这就是我说的命名的意思。”

那天晚上,我俩一直聊到深夜。等我躺上床时,脑海中仍是兴奋,回味着和孔雪笠的对话,忽然脑中蹦出一个新想法时,恨不得立马打个电话告诉孔雪笠。这样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成眠。只听得窗外寒风的飒飒声和枯叶落在地上轻微的哒哒声。我翻起身在黑暗中点上烟,半倚在墙上,静静地看着窗帘上摇曳的树影,忽然觉得心一下子空了起来,仿佛胸中正飘洒着大雪,远山近景都不见了踪影,唯有茫茫然的荒寒气韵,唯有自己立在天地之中,一时竟觉得十分寂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依旧是半倚着墙。时间尚早,外边还是漆黑一片。我披被坐起,想起昨夜的畅聊,心中忽生出厌烦来。“腐儒无能,夸夸其谈。”大概说的就是孔雪笠这样的人吧。想必孔雪笠家境优渥,不在乎所挣的那三瓜两枣,所以他才能如此畅想。可我不同,父母都是河南的农民,一生面朝黄土背朝天,望我考个好大学改变命运,可我只上了高职。学校不好,还没一技之长,就爱读书写作,但靠写作改变命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孔雪笠想为世界命名,口气好大,可是这对实实在在的生活有什么益处呢?我俩境遇不同,我却还陪着他兴奋。想到这里,对自己也生出了厌烦。这时我眼前浮现出了孔雪笠冷漠的右眼,心中厌烦更甚。

过了十二月中旬,气温骤降,很快到了零下三四度,成了十年来最冷的冬天。南方湿冷,且没有暖气,每天早上醒来,被窝都是冰凉的。晚上睡前,我只得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然后再裹着被子睡。晚上不敢洗澡了,因为洗手间中没有任何供暖的设备,身上一股酸臭气味。我忽然感觉到度日的艰难。

过了几日,王经理给我们派了任务,说是年终岁末,应和老朋友们再联络下感情。这是销售部的例行活动,就是派我们去合作过的老板那儿送礼。不仅我们这么干,竞争对手也在做。这是我第一次直接和客户接触,不禁兴奋,幻想着若能顺手签上一笔合同,立马就有好几万的分红。孔雪笠也很高兴,开始找资料,研究参数。

我们每人领了活动经费,礼物由我们自己来定,但须有发票。老钱负责的客户是公司的老伙伴了,他们只要有采购设备的意向,那定是买我们公司的。因此这活又轻松又容易出成绩。老陈的情况比老钱差些,倒也不赖。分给我的客户却让我有些哭笑不得。我负责的企业虽然名叫某某集团,其实也就是个大点的施工队,共采购过我们两台设备,十年间再没买过,倒是老旧设备一出问题,就赶紧和我们公司联系,拜托我们的技术人员加班抢修。老板常带着哭腔说:“哎呀,拜托你们啊,快点让工程师来吧,设备停一个小时,我就少赚一千块钱呢。”不过我的情况比孔雪笠好些,他的客户虽是五百强企业,财大气粗,每次采购都是千万以上的大单,但他们和我们的竞争对手关系不错,从未买过我们东西。每年派人去他们那儿送礼,再说几句感谢的话,倒是有点黑色幽默的意思。

我虽知这次不过例行公事,但还存着签合同的幻想,因此十分细心认真,花了一千块买了工艺品,又一笔一划写了感谢信,从单位上带了两个新产品的小模型,再把产品的各项参数背得纯熟。

老钱看我准备得认真,把我拉到一边,偷偷告我不要太老实,把经费留给自己些,到时虚开些发票就行,就当给自己的压岁钱。我心里不禁一动,又悄悄和孔雪笠商量这事,孔雪笠急忙说:“万不要这样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如果想要挣钱,这次就好好努力,迟早能签上单的。”我心里暗骂他不知我们这些穷人的饥苦,自个家中有钱,便来谈气节谈高贵。但我最终还是没有虚开发票。到了那家企业,他们的总经理和总工亲自接待,中午还非要留我吃饭,饭桌上,推杯换盏,情意拳拳,却没有采购的打算。我不免失望。

倒是孔雪笠接连一个礼拜都没有来上班,大家都好奇他送什么礼品,竟送了一个礼拜。

冬至那天,忽然下起雪。刚开始还是雨夹雪,很快就变成了鹅毛大雪。整个厂区一片静谧,研发楼前的两排樟树和胡柚枝叶虽绿,上面却结了冰甲,糖葫芦一般。我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心想一年又到头了,这一年来,和女朋友分手,又换了工作,可生活还是那样失败,月月精打细算,却没余钱,等到过年回河南,怕是连给亲戚小孩的压岁钱都没。我不免有些伤感。这时老钱跑进办公室,说,今天冬至,我们单位聚餐。他又问孔雪笠人呢。我说,大概还是去送礼了吧。老钱冷笑说:“送啥子礼能送一个礼拜嘛?我看他这是翘班咯。”我赶紧给孔雪笠发了短信,问他在哪。孔雪笠没有回复。

大家都说老钱最近气色不错,是不是快要签单了。老钱得意地说:“现在还没得签,不过老客户,不怕没生意做嘛。”老陈说:“公司半年没有聚餐了,今天怎么想起来聚餐了。”老钱低声说:“王经理要走咯,估计是不想把部门的活动经费留给下任,这叫坚壁清野,哈哈。看着吧,今晚不花个一两万,绝对是不散场的噻。”大家也都低声笑着,有人说,照这样,老钱机会不小啊。老钱赶紧摆手,说,哪有哪有,说是要空降。大家都说,老钱在自己人面前还放烟雾弹。只有老陈抽着烟,看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天色黑了下来,大雪飘飘洒洒,远山白茫茫一片,天上依旧厚重的灰云,不知这雪还要下多久。厂区中偶尔走过几个人,暮天雪色中,仿佛鬼影般飘动。忽然咔嚓一声,窗外老樟树的枝桠被积雪压断,大家都扑到窗前来看,说,好大的雪。正这时,后面传来声音:“好雪!”大家回过头,看到孔雪笠走了进来,脸和双手都冻得通红。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倒了杯热水暖手,就站在窗前,感慨地说:“我以为来这里就看不到雪了,没想到南方的雪也这么生猛!”孔雪笠平日里不和别人搭话,大家也都没接他话。他却不以为意,高兴地说:“我今天忙完,一路走回来,顺道还去爬了山。山上的老树都裹了层冰,亮晶晶的,这在我们陕西是见不到的。”

依旧没有人理睬孔雪笠,我不免替他感到尴尬。过了会儿,老钱站了起来,问:“小孔啊,你这个礼拜都做什么了?”

孔雪笠说:“送东西,前几天人家不愿见,说是有事,东西让我带回。我就在他们那儿等,今天早上才算送出。”

老钱皱着眉,说:“你啊,送不出就不要送了嘛!可怜巴巴的。我们企业行内也是数得上的,这么做不是让别人看笑话吗?做事没有机变,真是蠢包嘞!销售可不是这样干的嘛。”

孔雪笠脸上仍是笑,却转了眼睛,看着窗外头的雪,仿佛没有听到老钱说话。我正好看到的是他的右眼,他那奇异的右眼配上微笑,显得更加冷酷了。

我问道:“孔雪笠,我们都很好奇你送的是什么礼。你给我们说说呗。”

孔雪笠转过头,说:“我送了他们一套书,精装版的,花了三百多块。”

别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送礼还有送书的!”“这想象力也是没谁了!”“人家要是正打牌,你去送书(输),人家还不气死了!”老钱也大笑了,他站起来,拍了拍孔雪笠的肩膀,却说:“年轻人嘛,没得事,反正我们和他们公司也不会合作的咯。气气他们也好。”

晚上,大家一同出门聚会,酒店果然十分高档,鲍鱼海参应有尽有,只可惜大家来回敬酒,几杯五粮液下肚,我脑袋就已经有点儿晕,也就没怎么吃了。等吃完饭,老钱又提议去唱歌,王经理说,好啊,唱歌的钱算他的。到了KTV,王经理先开嗓,吼了几首革命歌曲,便说有事,先回去了。老钱送经理回去,等他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个二十来岁的妹子。大家都起哄让老钱介绍下,老钱说:“这是小婷,刚从商学院毕业咯。”小婷身材娇小,性格却十分豪爽,大家劝酒,她也不推辞,杯到酒干。老钱却护着小婷,不让她多喝。小婷眼睛瞪得大大的,说:“你管我咯,我老子都不管我!”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问小婷和老钱什么关系。老钱说:“我妹妹。”有人赶紧起哄说:“小婷,老钱可有好多妹妹啊。”小婷说:“他妹妹多,我哥哥也多,不吃亏!”大家又哄笑起来。老钱却不尴尬,手搭在了小婷肩膀上,一脸春风。

老钱拿起了麦克风,一首接着一首唱了起来。我和孔雪笠嗑着瓜子,无聊至极。等过了会儿,小婷坐了过来,主动和我俩攀谈。孔雪笠本来觉得无聊,就和小婷聊了起来。老钱嗓门大,我也听不清两人在聊什么,只见小婷不断捂着肚子笑。有时正赶上老钱飙高音,小婷就贴着孔雪笠的耳朵说话。我赶紧掐了孔雪笠一把,他问我什么事。我贴着他耳朵说:“老钱看着呢。”孔雪笠笑了笑,又继续和小婷聊天去了。

老钱连着几个破音之后,才放下了话筒,坐过来喝酒。小婷又上去唱歌。小婷年纪虽小,选的歌却很老。小婷点了首《知心爱人》,大家赶紧说:“老钱,赶紧的,情歌对唱!”小婷拿着话筒说:“谁和你合唱啊,我要和孔雪笠唱!”老钱的脸刷地变白了,包厢中的气氛瞬间变得尴尬。我转头看着孔雪笠,孔雪笠却面色如常,站了起来,拿过了麦克风。我心里暗暗后悔,吃完饭后,孔雪笠本来不想来唱歌,我非拉着他来。可没想到现在竟成这样。

孔雪笠一开嗓,声音温厚有磁性,很有唱歌的天赋。但没人注意他的音色,大家都注意着老钱的脸色。只有老陈不断地鼓掌,大喊道:“唱得好!到底是年轻人厉害嘛!”小婷唱到动情处,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孔雪笠。一曲终了,老钱站了起来鼓掌,说:“唱得很好嘛!小孔,你过来坐我旁边。”

老钱喊了服务员,又要来了两箱啤酒,说:“干销售唱得好不重要,关键是要能喝咯。来来来,咱俩好好喝一喝啊!”老陈说:“小孔是北方人,你能喝得过?”老钱脸色铁青,说:“北方人怎么了?我就不信了!”

老钱和孔雪笠两人之间也不交流,只是喝,很快一箱酒就快没了。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两人的斗酒上,也没人唱了。小婷又坐在我旁边,吃着面前的鸡爪。她像是没吃晚饭,一碟鸡爪、一碟薯条都被她吃完了,一张嘴吃得油乎乎的。我拿了纸巾,示意她擦擦嘴,她却努起嘴巴,让我给她擦。我转过头,装作没有领会。

老钱渐渐有些不支,孔雪笠的眼睛却更加明亮了。我看老钱快不行了,赶忙端过杯子说:“钱哥,我代你喝几个。”老钱气呼呼地一挥手,打翻了我的酒杯,说:“谁要你帮忙!”我脸一下子红透了,不知道怎么圆场。

等散了场,两人架起老钱,喊了出租车。有人喊小婷一同上车。小婷说:“稍等一下。”我回头一看,只见小婷和孔雪笠两人正在互留电话。小婷上车前,笑着回头,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我仰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雪已经小了不少,细小的雪珠如细沙般在昏黄的灯光中飘洒。孔雪笠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着看着我,左眼澄澈,犹如雪夜。我忽然对他产生了厌烦。我本不想和孔雪笠一同坐车,但知他喝得多,忍着不满和他一同坐了车。

孔雪笠上了车后,露出了醉态。司机师傅担心地和我说:“让你朋友坚持下,千万别吐在我车上,这刚洗的座垫。”我忙说好。

孔雪笠叹了口气对我说:“你怎么不高兴了?”

我沉默了会,说:“你不要和那个小婷再来往,我看那女生是个害人精,谁碰谁倒霉。”

孔雪笠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不知道,她是个真性情的妙人!”

我冷笑说:“怎么,你又遇到未命名的事物了?”

孔雪笠高兴地说:“果然,你最懂我!小婷有我没见过的特质!”

我生气地说:“别说那么高尚,我看你就是精虫上脑了!”

出租车师傅一听哈哈哈笑了起来,说:“年轻人,精虫上脑正常嘛。”

送他回了房间,我给孔雪笠泡了热茶,已经快两点了。这时孔雪笠酒劲才完全发作,在床上浮躁地翻来覆去,直叫头疼。我给他盖上被子,又将脸盆放在床前。孔雪笠开始说醉话:“你待我真好,以后发财,必有你一份!”我心想,只怕是你倒霉了,我还得连坐。我说:“赶紧休息吧。”

我一个人回房之后,抽了根烟,开始回想今晚的事情,越想越是烦躁。老钱心里一定恨透了孔雪笠。孔雪笠本来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今晚老钱怕是连我也一并恨了起来,不然他为何打翻我的酒杯。孔雪笠也真没出息,众目睽睽,和那个小婷有说有笑倒也算了,还一起情歌对唱。若是换作我,怕要比老钱更生气。这儿混不下去了,我能去哪儿呢?

第二天上班,办公室里老钱和孔雪笠都没来。到了下午,老钱来了,脸色很差,显然一夜没怎么休息好。我主动和老钱打招呼,老钱也是爱理不理。我知道老钱恨屋及乌,果然连我也恨上了。快下班时,经理忽然喊大家开会。这时孔雪笠还没来,我赶紧给孔雪笠打电话,没有人接。我心里担心莫不是孔雪笠醉酒出事,心里正后悔昨晚没陪他一夜时,孔雪笠的电话就来了。

我低声说:“你在哪儿?赶紧来部门,要开会了。”

电话那头,孔雪笠声音很欢畅:“我就不来了,我今天又去爬山了。我重新命名了‘松树’,命名了‘初雪’……”我挂断了电话。

会上,王经理说自己年后将要离开部门,去武汉任职了。老钱带头表示了祝贺和不舍。王经理又说,今年行业不景气,公司决定明年三月份裁减一部分人。我们部门有一个名额。老钱忽然没头没脑地低声说:“那就让他过了这个年,明年再顶名额吧。”大家自然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晚上,我去门口小饭馆吃炒河粉,隔着玻璃看到孔雪笠和小婷坐在里面。我就转身走开了。我心里想,本来以为孔雪笠是个奇人,没想到也是俗物。什么未曾命名的世界,那不过是他常在女孩子面前故作高深的说辞罢了。积雪开始消融,不时有雪水从树上滴落下来,路边是一堆堆脏兮兮的残雪。我搓着手,快步走回了出租屋。

自此之后,我便很少和孔雪笠来往。他和小婷打得火热,也无暇理我。

春节回家,竟变得喜欢和父亲聊天。我和父亲走在田埂小道上,看着积雪覆盖的平原,常常随便一个话头聊起,一聊便是半天的工夫,直到暮色降临,我俩才向家走。这时村落里已升起了炊烟,火星子从烟囱飘出来,旋即灭了,天边也挂上了三三两两的星辰。

我之前觉得父亲没文化,从未和他深聊,不想他那乡土的智慧却让我十分受用。父亲说,不管做什么,都要亲君子,远小人。君子要尊,小人要防。我问父亲,什么是小人,什么是君子?父亲说,小人君子都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于是我就想起了孔雪笠,想到他舌灿莲花,明知小婷是老钱的相好,却还那么迫不及待地勾搭一处,他是小人?前女友和我谈了两年多,有次同学聚会,我带她赴宴,一面是向之前的同学炫耀,另一面也是向前女友暗示,她已经融入我的生活圈子了。没想到,她很快就和我分手,与那天一同吃饭的张某在一起了。张某为人一塌糊涂,但一张嘴巴十分讨人喜欢。因这层原因,我对孔雪笠更生出了一种别样的反感。

临走那天,我掏了两千块钱给父亲。我为了凑个整数,连来回的车票都是借钱买的。父亲却说,今年玉米丰收卖了些钱,我和你娘不愁吃喝,你在大城市生活花销也大,自己留着吧。父亲死活不收,我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去了好好干公事,我听你说单位上的情况,想了一夜,觉得你并不完全适合,但是既然干了,就好好干,只要工作踏实,为人正派,就不怕有大的问题。

在火车上,孔雪笠给我发短信,问我何时回单位,他想请我吃饭,并有些话想跟我说。我回道,回来之后还有工作要忙,日后有时间了,我请你吧。

年后回到单位,一下子就真忙了起来。老总毕竟是生意人,极重口彩,开年第一单生意被称作“开门红”,不论成交额的大小,公司都要重奖。开年就有生意,这是一年的好兆头。我们部门的几个人都天天往外跑,希望能拉上生意。如果正月出头,还未有生意入账,公司就自掏腰包,把钱给某个关系好的合作伙伴,让他们买我们的设备,再举办个仪式,等过上几天再要回钱,收回机器。但如果真这样做,销售部的人怕是一年都要难过了。

王经理三月中旬就要去武汉任职,但他始终没定裁员名单,大家都知道他是想借此压压大家。大伙虽料定是孔雪笠被裁无疑,但是心里却担心万一孔雪笠走运拿了“开门红”,那名额说不定就会落到自己头上。我更是担心新年初始,就落入失业的命运中,因此更是加紧联系客户,每天电话快打爆了,仍是看不到成功的一丝影子。

正月马上就结束了,公司也开始不断催促。王经理在上边也挨了骂,据说今年如果没有“开门红”,他也就不必去武汉了。可谁都没想到“开门红”真的来了。而这个结果却是大部分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包括我。拿到“开门红”的正是孔雪笠。

孔雪笠在二楼厕所门口遇到了王经理。王经理高兴地说:“哎呀,小孔啊,你可是救了我的命咯。来来来,洗手间你先用。”孔雪笠微笑着,也不客气。孔雪笠签了单后,每天继续在办公室里读书,王经理有时进来就夸赞他:“哎呀,我每次来你们这儿,都能看到小孔读书咯,你们要学习人家啊。”

这样一来,所有人的压力都大了起来,压力最大的当然是我。眼看孔雪笠是坐稳了,那最有可能离职的就是我了。老钱每天气咻咻地看着孔雪笠,却没有办法。一天下班后,孔雪笠又提出请我吃饭,我便答应了下来。到了饭馆,我先问他怎么就拉到生意,孔雪笠说:“就是上次我送书的那家企业。我去送书,他们那边负责采购的经理态度很不好,说一个销售人员年终送书过来,不是寻我们晦气,就是装高雅了。我不服气,和人家争论起来,没想到倒给人家留了好印象。今年也巧,他们本来采购了别家的设备,没想到出了问题,结果那边善后不力,得罪了企业,于是人家就想起了我,顺手就签了下来。”

我说:“真是好运气。”

孔雪笠心情很好,又和我喝了几杯。我本有些拘谨,喝了酒之后,便放得开了,就说起裁员的事情。孔雪笠笑着说:“放心吧,如果要裁,必定不是你。”

我问:“我知道大家背后都在说,他们认定是我了。”

孔雪笠说:“管他们说什么!山鬼之伎俩有尽,老僧之不闻不问无穷。”

我苦笑起来,把瓶中的白酒倒进水杯,倒了整整半杯,一仰头,喝个干干净净。

孔雪笠说:“你也不必太担心,万一被裁,可以去找别的单位。”

“我学历本来就低,加上现在金融危机,大学生就业都困难,何况我。”

孔雪笠却笑着说:“我倒希望被裁掉的人是我,我还没经历过失业呢。我倒是想用自己的经验命名什么叫作‘失业’。”

我听了他的话,更是气闷。我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杯,孔雪笠也端起酒。我俩沉默着又喝了好多杯。我脑袋有些发晕,心中苦闷,便开始装醉佯狂。孔雪笠喊来服务员,给我要了一杯酸奶。我点上烟,斜眼看他,大声问:“孔雪笠,你回答我,你那个未曾命名的世界究竟在哪里呀?你心里有那么个世界吗?它只是听着好听吧。”

孔雪笠叹了口气,说:“是啊,在哪里呢?反正不是这儿。”

我哈哈哈笑了起来,说:“是在小婷那儿吧。”

孔雪笠说:“早绝交了。”

我趴在桌子上,问怎么回事。孔雪笠开始讲起来,说冬至那晚,本来他对小婷只是好奇,加上之前老钱对他一直都有些不友好,因此,那夜和小婷聊得亲密,半是因为自己生性随和,半是因为讨厌老钱。他和小婷聊天,发现她怪异的性格都是家境导致的。他生出了同情。小婷和他认识不久,就和他谈论自己的性史。这当中或许有诱惑的意思在,但是他却在那些聊天中感到了悲凉。他想对小婷施加影响,让她离开老钱这种人,让她改变自己。

我插话道:“你不但想命名世界,你还想改变别人,你当自己是救世主?”

孔雪笠忽然怪笑了几声,一口喝干了杯中酒,说:“我就是他妈的当自己是救世主!”他低下头,接着讲了起来。他抽出一切时间陪伴小婷。小婷也将自己的往事徐徐展开。小婷说她生在农村,父亲和村子里很多女人搞在一起,很少回家,因此她和母亲常常待在一起。母亲性格暴躁,时常打骂她。有次父母吵架,母亲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摁倒在井沿上,她看到圆圆的井水中自己的脸。她母亲说,你别怕,你先死,我和你爸很快来陪你。她大声喊了起来,水面泛起了细小的波纹。她还被母亲捆在屋后鱼塘边的毛竹上整整一夜,借着月光,她看到池塘水面上游弋的水蛇。她身上爬了不少虫子,小腿上满是水蛭,个个都在尽情吸吮她的血液,饱涨成黑紫的圆环。那时她只十二岁。她恨死了自己的母亲,于是母亲最恨哪一种人,她便一心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她高三便和同班的男生搞在一起,十七岁读大学后更是放得开了。结果,她不到十八岁便得了妇科病。她有时同时交往好几个男友,就是要从他们身上弄些钱,一方面改善自己的生活,一方面也是为了治病。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说:“居然有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你遇到,怕是永远都想象不到。她做法虽不对,但也可怜。”

孔雪笠笑着说:“想不到的还在后面呢。你既然觉得她可怜,那你愿不愿意做她男朋友,和她结婚,改变她,将她从这种乱七八糟的生活中拯救出来?”

我摇了摇头,说:“不会。我不仅不会,反而会离她很远很远。人就一辈子,我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孔雪笠又问:“那我呢?如果我有一天陷入糟糕的境遇,你会不会救我?”

我想了想,说:“如果是朋友,我会的。”

孔雪笠哈哈笑了,接着讲了起来。他在小婷身上发现了越来越多异质性的东西,这种发现给他很强的满足感。他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也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情绪。他想到,或许这就是他的未命名的世界。有天深夜,小婷打电话给他,说有人要强奸她。他赶紧打车过去,却在小婷的出租屋看到了老钱。老钱气呼呼的,小婷却异常开心,毫无电话中的紧张,甚至还有些许得意。他本来急忙忙地赶来,看这架势心中却有些警惕。老钱喝了口茶,说,孔雪笠,我以前也遇到过陕西人,都还不错,你把陕西人的脸都丢尽了。他没有说话,心中揣摩着小婷的动机。小婷见他不说话,便对老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她就是生性太善良了,总不愿负了别人的心意,因此,屡屡吃亏,再加上孔雪笠为人很粗暴,经常强迫她做一些事情;她是做了些错事,但那都是因为她太善良,不愿违拗别人。孔雪笠说,当时他一听,便觉得血冲上了脑袋,直愣愣地站在那里。老钱以为他是害怕了,更是一脸瞧不起。老钱一把推开他,出去打了几个电话。他仰起头,定定地看着悬在天花板上的四十瓦的节能灯。他忽然间仿佛从那个环境中抽离了出来,不再生气,不再愤恨,他只是看着那盏四十瓦的节能灯,心中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然后呢?”我急忙问。

孔雪笠掐灭烟头,长叹了口气,说:“说起来,那晚的情形倒也算得上是精彩。”他说,老钱坐在那里喝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老钱看了眼他,挂掉了电话,发起了短信。小婷坐在了老钱身边。小婷看到他一脸的厌恶,便得意地无声地笑着。他越是流露出反感,小婷脸上越是开心。于是他也笑。房间中十分寂静,他听得到电灯里电流“刺刺”的细微声响。他再一次开始恍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时,他听到远处的脚步声。那会儿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是谁呢?他当时心里想,这一片出租屋住的都是城市最底层的人,或许是酒吧的服务生,或许是晚归的小姐,谁知道呢?他听到脚步声的同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这种地方是混乱肮脏的代名词,是法治新闻中凶杀案件最常出现的地方。在那一瞬间,他忽然警觉了。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老钱赶紧站了起来,跑了两步,拦在孔雪笠身前,说,不许走!他转身一把掐住老钱的脖子,上前一步,发力一推,老钱便倒在地上。他赶紧跑出去。天上星星很亮,潮湿冰冷的风扑了过来,他长长呼了口气。出了门刚左转到小巷子,他就碰到了五个男子。他们手里都带着家伙,有木棍,有扳手;还有个矮个男人,穿着皮夹克,夹克拉链开着,右手藏在夹克里面。那几个人盯着他看。孔雪笠说,你们是来找老钱的吗,赶紧的,老钱刚被人打坏了。矮个男人手从夹克里掏出来,果然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孔雪笠说,赶紧走啊,他们有三个人,拿的铁钎。矮个男人说,你赶紧领路。孔雪笠说,往前走,左拐就是,我还叫了几个哥们,他们到巷口了;我接下他们,你们赶紧去救老钱。说着,他就向巷口快步走去。这时他听到背后老钱的声音,抓住他,别让这杂种跑了!

“然后呢?”我赶紧问,“抓到你了吗?”

孔雪笠笑了笑,手一伸。我掏出香烟,给他点上。他说:“你这会儿酒醒了?看来我的故事很解酒。”

我说:“很解酒,你接着讲吧。”

孔雪笠说,那一片全是出租屋,巷道纵横交错,他左转右转,便躲进了一栋小二层的楼道里。他听见老钱和那几个打手就在不远处。老钱说,那杂种肯定没跑远咯。孔雪笠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把手机开成了静音。果然不一会儿,老钱的电话便打了过来。他听到老钱说,难道真跑远了?他沿着楼梯,悄悄上了二楼,透过窗户,看到老钱几人走来走去。孔雪笠掏出手机,给小婷发了短信,说,我已打车到了江边,如果你还记得我的好,就来江边找我,不要给我打电话,我只会在江边翠微亭边等你。一小时后见不到你,我就跳下去了。他等了半个小时,小婷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回短信。他听到附近没有任何声响了,就偷偷摸摸出了小巷。等到了主干道,他看到明亮的灯火,忽然有一种隔世之感。

“出来之后,你去哪儿了?”我问。

孔雪笠说:“翠微亭啊。”

我说:“你是不是傻,万一小婷跟老钱说了怎么办?”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就是想看看她会不会去。”孔雪笠笑着说:“我打了车,车子绕着翠微亭来回走,小婷没有来,老钱也没有来。然后我就回了房间。第二天没有去上班,这么到处躲了几天,估计老钱报复的心思也淡了,我这才回了部门。”

我哈哈笑了起来:“这就是你的未命名的世界?”

孔雪笠说:“只要有趣,就算是未命名的世界。”

我摇了摇头,说:“这有什么有趣,不过是争风吃醋。”

他说:“我也觉得无趣。在那一刻,我忽然在小婷身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生活的影子,我走了一千多公里,但还是遇到了我最熟悉最厌烦的那种人。所以,我也觉得无趣。不算是未命名的世界。”

我给他添上了酒,我俩碰了杯。我说:“你整日都说什么未命名的世界,究竟什么是未命名的世界?你真的知道吗?除了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还有一个世界?你信它,还是觉得这样说显得格调很高?”

孔雪笠微微一笑,却又叹了口气,说:“你觉得世上有神明吗?”

我说:“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哪有报应;如果有,又哪来的恶行?”

孔雪笠说:“你这种观点在哲学上叫作神正论,讲的是神和正义的关系。这个问题也算是触碰到核心了。”

我问:“你呢,你觉得有神吗?”

他想了会儿,说:“我不知道,我希望有。如果有神的话,就算我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起码他知道。”

我笑了笑。小饭馆放起了《晚安曲》,孔雪笠叫来服务员,买了单。出了门,夜风已经变得潮湿而温暖,春天到了。路上,我想起裁员的事情,又感慨了一番。孔雪笠安慰我,说,他最近还有些活儿,不如我跟着他去,到时候也算是工作成绩,说不定会有帮助。

过了几天,孔雪笠果然喊我去工地,说是那家企业的设备坏了,虽然公司也派了售后工程师去善后,但我俩也应该去工地了解情况,一方面为客户企业说说好话,一方面向这边反馈情况。我每天闲待在单位,心里也十分惶恐,想着出去毕竟是做事,就和他一起去了。工地在郊区。道路两边都是农家小屋子,白墙黑瓦,屋前一片池塘,几只鸭子悠闲地游来游去。田埂上、山坡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有红有黄有紫有蓝,近看星星点点,远看则是一片花海。我看着这野外风光,心情顿时舒畅了不少。

工地上却一片嘈杂,我和孔雪笠爬上水泥高台,我们单位的尚工和李工都在,他们看着下面翻倒的起重机。孔雪笠忽然往下指,对我说:“看,血!”我这时也看到起重机下面大摊的血迹,一大群苍蝇嗡嗡嘤嘤盘旋着。李工说:“这次真是麻烦大了,起重机侧翻,砸死了一个民工。”

我问:“真死了还是受伤送医院了?”

尚工叹着气说:“听说脑袋砸碎了,你说是不是真死了。”

孔雪笠问:“是操作的原因,还是设备的原因?”

李工说:“当然是设备的原因了。起重的时候,二级支腿断了,然后车子就翻了。”

我看着地面上的血,心里说不出的压抑,想象着不久前发生在这里惨烈的一幕。这时一只小鸟在远处啾啾地叫着,我忽然恍惚了起来,不住在脑海中回想,这究竟是什么鸟呢?正当我快要想到时,鸟鸣声停止了,一群民工向这边围了过来。“怎么了?”我急忙问。

李工脸色变得苍白,说:“不好,要出事。这些施工队的民工大多是一个村子出来,相互间都沾亲带故。这次死了人,他们估计是要找我们麻烦。”

李工正说着,几个民工也爬上了水泥台。为首一人说着方言,不知在说什么。尚工站了出来,说:“你们要做什么?”

有个矮个民工站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板砖,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说:“你们这些王八蛋,造出来的垃圾产品害死了我表弟,你们说怎么办?你们为了钱,什么事做不出来,现在害死了人,你们说怎么办?”

尚工说:“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的。我们先要认定责任方,也有可能是操作人员没有按照规定,起重过载了,也有可能是民工站得太近了,机器上明明写着起重臂下严禁站人嘛。所以现在责任还没有认定嘛。”

李工听了尚工的话,赶紧在背后捅了他一下。果然,工人们更加激动了,一边骂一边走了过来。水泥台本来不大,只有几平米,很快我们被逼到了水泥台边上。李工说:“大家不要激动嘛,什么事情都有个解决的办法,我们几个也是打工的人嘛,大家不要为难我们啊,我们都不容易,都是可怜人,这种事情要找老板,找我们没用嘛。”

结果工人们还是不依不饶。孔雪笠一拉我的袖子,说:“跳吧!”我和孔雪笠都跳了下来,随后李工也跳了下来。台子下面还有些民工,见到我们就追了上来。我喊:“尚工,赶紧跳啊!”尚工说:“我恐高!不敢跳!”这时,工人们也追了上来。我听见后面尚工“啊”地叫了一声,身后的民工也忽然不追了,都定定站住了。我们三个停了下来。台子上的民工也都跳下来。尚工脑袋磕在了下面的石头上,鲜血汩汩地流出,又渗进了泥土里。这时我又一次听到那鸟鸣。孔雪笠和李工脸色变得惨白,孔雪笠赶紧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又报了警。这时,那些民工也都不说话了。工地上一时变得十分安静。

我们三个人坐车回城,一路上都不说话。我的脑子混乱起来,根本不能集中注意力。我在车上不断回想那啾啾的鸟鸣,想起道路边的花海,想起看过的书以及和孔雪笠聊天的内容。孔雪笠说的未曾命名的世界究竟是什么呢?那个世界里将死亡叫作什么?我双手抱着脑袋。车开得很快,我听见窗外的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两道车灯光照在空旷平直的道路上,消失于远方,仿佛正走向深邃的大海。究竟什么才是未命名的世界呢,那样的世界还在用那些最基本的名词吗?我忽然想,我为什么要想这样无聊的问题,这不过是孔雪笠在女孩子面前夸夸其谈的内容。就在不久前一个活着的有家庭有喜怒哀乐的同事死了,他的面容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消失不见了,我再也想不起来了,仿佛一尊石像沉入了遗忘的大海。我有个同事死了,被推下去摔死的也有可能是我。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但是我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我脑中想到的却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什么是未命名的世界?小婷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