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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2期|马笑泉:直拳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2期 | 马笑泉  2019年02月26日08:16

内文摘录

莫小宝把师父抬出来,秦猛就不敢跟他争了。师父,那可是公认的高手,留着一字胡,穿着唐装,坐立腰板都笔挺,手里还常揉着一对墨绿色玉球,像极了电影里的武林宗师。有人说看见他半夜三更起来练功,点一下脚就飞过穿城流淌的邵水河。

听说张华被一个流氓给打了,秦猛吃惊得眼珠差点从眼眶中挣脱。张师兄,那可是跟着师父练足了五年的,蹲马步,头上放碗满水,一炷香纹丝不动;赵家拳六十四式可一气打完,动作娴熟流畅得让秦猛感到绝望;身体柔韧性也好,能劈一字马,能并腿折腰摸到自己脚后跟。在秦猛看来,他是可以成为大侠的。如今未来大侠却被一个流氓打伤了,秦猛实在不能相信。他瞪视着莫小宝,仿佛他就是那个流氓。

“你没看错吧?”

“我就站在边上,怎么可能看错?”

“张师兄没还手?”

“还不了手,那家伙太快了,两拳就把张师兄撂倒了。”

“那是个高手。”

“什么高手,就是个流氓,天天在街上乱窜,我认得的。”

“你说他在调戏妇女,怎么当时不报警?”

“报个卵的警。那个家伙打完就走了,那个女的看到张师兄被打倒,也溜了。还是我把他送到医院的。”

“告诉师父了么?”

“他特意叮嘱我莫告诉师父。”

秦猛愣住了,收回目光,伸手去揉太阳穴。

“他是怕丢面子。再说,师父不准我们随便跟人动手。”

“这不是随便跟人动手,是,见义勇为。”

“是见义勇为,但没打赢,传出去还是不好听。”

“我去看看他。”

“你最好莫去。”

秦猛又瞪向莫小宝。

莫小宝眨着双眼皮分明得像割出来的小眼睛,说:“你想想看,他肯定是不想别人晓得。”

“难道就这么算了?”

“我也摸不清他到底怎么打算。”

默然了一会,秦猛说:“你带我去找那个流氓。”

“你要搞清楚,张师兄都打他不赢。”

“我晓得,我就是想看看他的样子。”

“现在到哪里去找?”

“你不是经常看到他在街上乱窜吗?就去那周围找。”

“他说不定躲起来了。”

“你到底去不去?”

“哎呀,去就去,你莫凶我喽。要凶就对那家伙凶。”

“你以为我不敢啊?”

“你敢,你敢。你现在是没出师,要真练成了,泰森你也敢打。”

“练了快两年了,套路还没学完,不晓得要练到哪年哪月去了。”

“张师兄都把套路练得滚瓜烂熟了,不还在练?”

“你说,练套路到底管不管用?”

莫小宝眼睛眨得更快了,却没回话。

“你觉得到底管用么?”

“反正我身体是比以前好很多了,起码饭能多吃一碗。”

“那跑步、打篮球,都可以把身体锻炼好,何必来练武呢?”

“你说的也是。”

两人陷入一段沉默,在沉默中比拼着脚力。莫小宝比秦猛高半个头,步幅较大,秦猛却是越走越来劲,脚下如同装了弹簧。两人一气走完半条河西路。上了邵水桥后,莫小宝就慢下来了。

“那家伙是怎么出拳的?”

调匀了气,莫小宝说:“张师兄架势才拉到一半,他就照面一拳,打在鼻子上。”

“那是直拳。”

“是冲拳。”

“冲拳不就是直拳!”

“你莫忘记了,师父不准这么说。只有练散打的、练拳击的才这么说。”

莫小宝把师父抬出来,秦猛就不敢跟他争了。师父,那可是公认的高手,留着一字胡,穿着唐装,坐立腰板都笔挺,手里还常揉着一对墨绿色玉球,像极了电影里的武林宗师。有人说看见他半夜三更起来练功,点一下脚就飞过穿城流淌的邵水河。还有人说他能隔山打牛,伤人于无形。虽然学了快两年,轻功和隔山打牛还没看到影子,但秦猛心里尚存着希望。当初他没有去练拳击或散打,而是执意进了赵家武馆,就是太想成为电影中那些飞檐走壁、发射内气伤人的高手了。只是想到张华已跟了师父这么多年,却明显还没学到绝技,秦猛难免沮丧。

“他就是在那里被打的。”

顺着莫小宝手指的方向,秦猛头往左转,目光射向“步步高”商场前的小广场。广场之名虽然有点名不副实,但有时商家在其右侧搭个小舞台请来草台班子搞促销表演,前面空地还可不疏不密地站上百来个人,其他人也能穿插着进出商场。

“当时人多不多?”

“也不算少,也不算多。反正一动手旁边的人就退开丈把远,围起一个圈。”

估摸着当时的场景,秦猛觉得就算旁边的人还没退开,张华还是有躲闪回旋的余地,毕竟,不是挤在公交车上,怎么就被一拳打个正着呢?就算没提防挨了一拳,也还有还手的机会,怎么两拳就被撂倒呢?难道那家伙的拳这么快,这么狠,当得半个泰森?

“你想进去?那家伙肯定不在里面。”

把头转过来,秦猛加快了脚步。过了“步步高”,旁边是新建的文化市场,一条窄坡上去,两边大多是旧书店,到了上面的高地,便横陈着不少古董铺、画廊、装裱店,还有几家茶馆。秦猛想着那个家伙也不会去这种地方闲逛,便径直往前走。前面也是上坡路,他尽量挺着身板走。练武就得有个练武人的样子,师父这句话已经烙在他身上。看到莫小宝走得有些松松垮垮,秦猛就横了他一眼。不过横再多眼也没用,莫小宝就是这样,走路松松垮垮,练拳也是松松垮垮。不过他嘴巴甜,主意多,这两条秦猛没有。他俩住在一条街上,小学和初中是同学,读技校又是同学。秦猛学武,他也非要跟着一起拜师。起初是利用课余时间学,后来发展到逃课练武,他也跟着秦猛一起逃,练得又不太认真,其实就是找个借口玩。莫小宝脾气好,愿意跑腿,其他师兄有什么事也会唤他,在武馆里算是混了个好人缘。秦猛有点愣,反而没他那么招人喜欢,师兄中张华算是对他最好,曾公开表扬他刻苦,身上有股横劲,将来练得成。张华这么一说,其他师兄对他的愣也就宽容了。所以张华被打,秦猛除了惊诧,还有愤怒和心疼。

到了坡顶,是个十字路口。秦猛犹豫了一下,就往左拐。这条路上列着许多木器店,还敞着花鸟市场的入口和文化市场的正门。路面坑坑洼洼,车子驰过,会掀起一阵尘土。走到转盘处,两人往左拐下来,没多久就到了河东路。往前走上两百米,旁边就是张家冲,里面巷子套巷子。秦猛没来由地觉得那家伙就住在当中某条巷子里,便带着莫小宝一头扎了进去。

两人脚步不自觉地都放慢了,如两尾鱼在巷中缓缓游动,不时甩头摆尾,左顾右盼。这些长长的老巷有种让人慢下来、静下来的力量。这慢和静中又含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仿佛某个拐角处藏着什么意外,冷不防就会像只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蹦出来。秦猛甚至觉得那个坐在竹靠椅上的玄衣老人可能就是个高手,手中那杯茶随时可以当暗器发射出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老人的目光只是在他脸上像水一样漫过,然后又静静地流向别处。瞬间他在秦猛眼中又变回一个普通老人,于自家门口闲坐而已。这种感觉让秦猛有些发蒙。他揉了揉眼睛,带着对自己的不满,往前跨出几个大步。这几大步还真管用,他又进入了简单、生猛的状态。莫小宝跟上来。秦猛对他下了命令:“你看到了就扯我衣角!”然后目光直直地捅向前方,再不乱瞟。

莫小宝眼睛仍然四处转溜,显然在忠实执行命令。他觉得秦猛如果是司令,自己就是参谋长;秦猛如果是帮主,自己就是军师。他很乐意把自己摆在这种位置。秦猛肯定不如自己脑瓜灵,但人家说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还没说就干了起来,这份气概,莫小宝也很清楚自己是肯定比不上的。更何况秦猛拳头比自己的硬得多。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技校,一百张巧嘴也当不得一双硬拳头。这个理,莫小宝很早就用身体悟通了。

穿过一竖长巷和两弯短巷,到了一横小街上。往左通往东风路,往右是弯得像把超长镰刀的高家巷。莫小宝把目光投向秦猛,等待他的转向。秦猛却走到一个卖糖油粑粑的小摊边,也不问莫小宝,就要了两份。一份三元,盛以塑料小碗,里面叠放着三个软塌塌、黏乎乎的糖油粑粑。糖油粑粑得趁热吃。两人站在街边,各用竹签挑起一个,趁糖油汇聚在粑粑边缘将落未落时,仰头咬下小半截来。

“就只这糖油粑粑,还是跟小时候一个味道。”莫小宝感叹道。

“那还有烤红薯,还有牛肉粉。”

莫小宝正想说牛肉粉的汤没有过去那么浓了,码子也没有那么厚了,却紧急抿住嘴,目光定在两丈多远的小粉店旁。粉店门口摆了两张油油的小方桌,只有一个人在吃粉。莫小宝看准了,便把目光调向正望着自己的秦猛,用竹签对着那人指了指,眨眨眼睛。

秦猛点点头,继续嚼糖油粑粑,边嚼边瞟。那人穿着件白色休闲西装,头发吹得蓬松,这是在走飘逸型的路线,但他的身板壮实,沉沉的,像石头,跟其着装和发型所彰显的追求形成奇特反差。嚼完第一个粑粑后,秦猛把碗递给莫小宝。虽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莫小宝还是接了过来,然后看着他向粉店走去,眼睛睁圆到自己都想不到的地步。

在另一张桌子坐下,斜对着那人,秦猛叫了份大片牛肉粉。还没坐下时莫小宝就感觉那人瞟了自己一眼,但他假装无感,坐下后,点根烟,才假装随意地将目光漫过去。那人头发往后梳得溜光,颧骨和鼻子都高,骨骼粗大,一双正常的木头筷子被他拿在手里,显得纤细。他有没有练过武,秦猛还拿不准,但本力大,那是能确定的。老板在灶台后喊,粉好了。秦猛起身去端,重新坐下后,发现那人放了筷子,心里不禁一凉。好在他并没有走,而是跷起二郎腿,点了根烟。他跷二郎腿的时候,秦猛就想着这时如果在他身边,就可以趁机出拳。但这是流氓的打法,是被师父严厉批判的。其实从小在街头学到不少这样的打法,但进了武馆后,他才晓得,这类打法是高手所不屑的。他只有把这些东西藏起来,像狐狸把尾巴掖进衣服里,以便向高手的光辉行列迈进。那时他坚信师父是对的,但练着练着,这条尾巴变成了疑惑:如果不能打,动作再标准,再好看,又有什么用?等到听说张华被打后,这疑惑简直呼之欲出,却又无人解答。秦猛再次把目光投向那个流氓,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到答案。

这时有个衣服花哨、头发染出一片金黄的家伙晃了过来,对着“白西装”喊了声宋哥,就在旁边坐下,也掏出烟来,一边抽一边抖腿。

“听说你在‘步步高’那里跟人打了一架?”

“一个管闲事的卵人,我两拳就撂翻了。”

“听说那人还摆出个架势,好像是练过武的。”

“他不摆架势还倒得没那么快。花拳绣腿,不练还好些。”

“嘿嘿,练得再好,到了你面前,那还不是一样挨打。宋哥,你不去参加搏击比赛,真是可惜了。”

“我是打野架打惯了的,你要我戴着两个套子,又是这里不准打又是那里不准打,我都不晓得怎么打。”

“那些外国拳击手,好多是打野架出身的,训练一下就习惯了。”

“算了,我耍惯了,去受那份罪干什么?”

“嘿嘿,那是,人活着就是要多耍下。温姐那个店子里新来了个妹子,嫩得出水,骚名堂也多。”

“哦。”

“去看下么?”

宋哥笑了笑,笑容中有说不出的淫邪。他一手弹了下烟灰,一手叉开把头发往后梳了两下,便站起来。“金头发”也跟着起身。秦猛发现他和宋哥都喜欢晃着身子走路。直到他俩没入一家门口亮着粉红色灯光的小发廊,秦猛还没收回目光。莫小宝从旁边的小商店里钻出来,喊了他两声,秦猛才回过神来。见他神色凝重,莫小宝倒不说话,等着他开口。但在回去的路上,秦猛嘴巴闭得铁紧,只顾甩开膀子往前冲,仿佛要甩掉些什么东西。莫小宝绝不认为自己属于被甩掉之列,咬着牙提起气勉力跟上,即使想主动询问秦猛,也难以架开嘴巴。

接下来的几天,秦猛在课堂上发愣,唯一上心的汽车维修课也是如此;在武馆里也经常发愣,练套路的时候明显提不起劲,形同木偶,被记忆牵着完成固定动作而已。好在这一阵练武并不是武馆的重心,大家都忙着为赵振武的纪录片做准备。张华本想躲几天的,却被赵振武一个电话召来了。尽管他低着头,赵振武锐利的目光还是在第一时间戳到那些尚未完全消退的青肿之处。

“跟人打架了?”

“嗯。”

赵振武沉默了片刻。秦猛的心也绷了起来。

“没受内伤吧?”

“没有。轻伤。”

赵振武嗯了一声,接着向他分派了任务:带几个人把大厅重新布置一下。

松了口气,几乎在同时,秦猛心里涌起一股失望,溢出了眉眼。好在赵振武没注意到。

所谓重新布置,先是将悬挂在左侧墙上的“尚武精神”取下来。赵振武请市书协主席重新写了四个大字:“以武养生”。“尚武精神”是用颜体写的,有种让秦猛觉得很顺眼的威猛厚重。“以武养生”是用二王体,龙飞凤舞。秦猛也不敢说写得不好,只是觉得飘了点,甚至,有些花哨。至于字的内容,秦猛更是觉得新不如旧。练武是为了养生吗?实在搞不懂。但赵振武要换,他没有插嘴的余地。在大厅右侧,要新挂一幅画,是市美协主席的大作:老子骑牛图。秦猛对老子不熟,望着这个神秘兮兮的白胡子老头,觉得无论是画幅赵子龙还是岳飞,都比挂这幅图要靠谱。至于中堂,供奉的是太师祖和师祖的遗像,也就是赵振武的爷爷和爸爸。这是谁也无法挑剔的。只是遗像的框要换,用紫檀。

装裱和换框都得去文化市场。张华把武馆的“五菱之光”小面包车开出来,秦猛和莫小宝各捧一幅遗容,钻了进去。秦猛喜欢车,在技校学了两年,文化课一塌糊涂,开车和修车倒有了一定火候。他觉得张华开车动作不流畅,却又只能闷在心里,任由张华把车开得一顿一顿的。张华性格爽朗,跟师兄弟们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这会却默不作声。莫小宝也不知该如何打破这份沉闷,只能和秦猛一样憋着。

到了文化市场,在几家店子转了转,他们才弄明白装裱和装框是分开的。张华还加了点价,让两家店都把活往前面排。本来可以回去的,下午再来取,但张华不放心,非要守在这里不可,秦猛和莫小宝只好陪着他。中饭就在市场旁边的小摊上打发了。三个人都点了蛋炒饭。张华不沾酒,莫小宝跑到小超市买了三瓶红牛,说是算他请客。张华说,要你请做什么,到时一起报账就是。莫小宝挠挠头,嘿嘿一笑。

第二份蛋炒饭端上来后,秦猛埋头就扒。

张华瞄了他两眼,忍不住问:“猛子,你没什么事吧?”

秦猛抬头看着张华,摇摇头,又埋下去扒饭。扒了两口后,他对着塑料碗说:“师兄,你应该打得那个人赢的。”

张华一怔,然后脸色沉了下来。莫小宝连忙也勾下头去。

“我去看了那个人,他身体素质其实没你好。”秦猛对着蛋炒饭说完,才抬起头来。

张华把瞪向他的视线挪开,望向远处路口。过了好一会,他才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晓得怎么就输了。”

“我晓得。我们老是练套路,打得太少了。”

“师父说得很清楚,练好套路后再练对接,练好对接后再练实战。”

“问题是套路还要练好久?是不是要练五百年?”

“你走路还没走稳就想跑了?”

这句话是赵振武常说的。秦猛辩驳不了,他只是隐约觉得,这不是走和跑的关系。但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说不上来,只好重新埋下头去。

到了下午两点多,全部活计完工。回到馆里,为了把书画挂正,三人折腾了好几次。等到赵振武终于点头认可后,他们又把会客室中那张红木书案搬出来,横在左侧墙下,再布置一番。案上站着笔架,卧着砚台,还展放着一幅书法作品,用铜镇纸压住左右两端。那是赵振武向市书协主席学习练字的最新成果,是首古诗,也是飘着写,像打醉拳。师兄弟们围在案前,有的说写得好潇洒,有的说比墙上那张要好看,有的说,师父,你又成书法家了,另一个接着说,这叫文武双全。赵振武揉着玉球,满脸蔼然。秦猛站在外围,一言不发。

过了两天,有几个人扛着摄像机来了。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中年人,肥头大耳,光头锃亮,穿着唐装,手腕上缠绕着两条手串,其中有条还垂下杏黄色璎珞。赵振武称他为孔总,弟子端茶上来,他亲手把茶接递过去,孔总泰然受之。莫小宝退下来后,又站着看了一会,便向秦猛耳语道:“这个孔总应该是个大角,那些电视台的人都看他眼色呢。”

秦猛哼了一声,心想:“这里是武林,你身上又没有功夫,凭什么在这里充大角?”

仿佛是在回应秦猛的质疑,孔总端坐在太师椅上,做了一番训话。

“我和赵师傅正在联手打造传统武术养生文化,你们呢,要把赵家拳的养生内涵表现出来,要全面,要深刻,要生动,就跟上次拍我的企业文化一样。当然,赵家拳是传统武术中的,一朵,一朵怒放的奇葩,赵师傅是我市和我省,乃至全国著名的武林高手,这是一个大的基础,是根本。要在这个基础上表现养生文化。你们搞的那个方案我看了,认真学习了,做得很好,基本上符合我跟赵师傅的要求。希望在实际的拍摄过程中,就我说的那些方面,还能够有更精彩的发挥。”孔总顿了一顿,转头对端坐在八仙桌那侧的赵振武说,“赵师傅,你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孔总,你刚刚说的,正好是我想说的。”

孔总哈哈一笑,宣布拍摄开始。

赵振武缓缓起身,下场演示赵家拳。他先对着镜头解说:“赵家拳有两种。一种是赵家古拳法,六十四式,是从我的爷爷手里传下来的。赵家武馆有两次在全省传统武术比赛中获奖,就是这套赵家古拳法。一种是赵家养生拳法,是我在赵家古拳法的基础上,融合道家养生功法创立的,今天,是我第一次公开演示这套拳法。”

众弟子都是头次听说还有这套拳法,有的兴奋地扯长脖子只盼着看个新鲜,有的目光中更增崇拜之色,有的脸上掠过一抹茫然,有的瞟向四周观察旁人的反应。莫小宝看到张华满脸严肃,目不转睛,又去睇秦猛,他也是目不转睛,不过不像是在认真观察,倒像在发呆。晓得他有时看似发呆,其实却是在观察,有时看似在观察,其实却是在发呆,但究竟处于哪种状态,莫小宝也难以判断。不想跟其他人交换眼色,他调转目光,聚焦在赵振武身上。

秦猛还没学全赵家拳六十四式,但能看出这套赵家养生拳实际上还是赵家拳,只不过起式由“抱拳拉弓式”改成了双手环抱胸前再缓缓下蹲;大部分低架改成了高架;所有陡然发力的激烈招式都变得和缓,或者干脆去掉;六十四式精简为三十六式,还掺进了几个明显属于气功导引的动作,里面有个双手上扬回旋下降的招式,秦猛甚至觉得像舞蹈。赵振武打出这个动作的时候,秦猛顿生怪异之感,脊背竟有点发凉。好在总的来说,赵振武打得很稳,收放自如,给人的感觉是每个动作、每种变化都是在他的准确控制之中。秦猛很希望师父能表演一下隔山打牛,或者突然飞起来,让弟子们和全省人民一起领略赵家拳的最高境界。但赵振武竟然放弃了这个大好机会,一门心思紧扣养生主题。他打完之后,脸色愈见红润,对着镜头露出惬意的微笑。即便不用解说,观众们大概也能领会到此拳确实深具益寿延年之神奇功效。

弟子们还来不及鼓掌,大门外飙进一声冷笑。

“这是什么乌龟拳!赵振武,你还敢在师祖和师父的像前耍这种把戏,真的是不怕丢先人的脸!”

众人均大惊失色。秦猛心头一震,望向门口。当先走进的一人身形瘦小,一对大眼亮得像两盏灯;身着蓝中有些泛白的中山装,两只裤脚挽起,一只高一只低;脚蹬一双旧解放鞋,却是没穿袜子。背后跟着三个年轻人,都像是刚在地里干完活才走出来的。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全然转黑,赵振武死死盯着这人,喝道:“霍青白,你发什么神经?”

“我没有发神经。我只是听说赵师兄要在电视里面表演我们的赵家拳,特意赶过来看看,没想到看见的是这种把戏。”

“你也晓得我是你师兄哦。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兄么,还有师父么?”

“我眼里怎么会没有师父?我这身功夫都是他老人家手把手教出来的,这一世都记得。倒是你,当时跟体育局那帮人打得火热,学到他们那一套,反过来嘲笑师父是土把式,动作不好看,把他老人家都气出病来了。”

“霍青白,你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我胡言乱语,你敢把师母喊过来么?我们就在这里当场对质。你做的事,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赵振武,我忍你很久了。只是看在师父和师母面上,没跟你计较。现在连我教出的徒弟想到省里参加比赛,你都拦住不准,你做得太过分了。”

“好笑,人选是体育局定的,我有什么资格准哪个不准哪个。”

“哪个不晓得你跟体育局是一个鼻孔出气。下一届武协主席已经定了是你。你凭什么,还真的以为是凭你的功夫?”

“你这个人,真的是不识好歹。要你当常务理事,你不肯当。你要是当了,下一届你就是副主席了。我这个当师兄的,没有哪里对你不住。”

“好笑,凭我的功夫,就当个理事,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你莫以为自己功夫已经练到顶了。”

“我是没练好,不过比你强。你敢不敢跟我在这里比一场?”

“我还怕跟你比?现在我有正事,等哪天有空,我请金局长和刘主席做见证,正式跟你比一场。”

“你莫今天推到明天,明天推到后天,要比就现在比。这么多人在这里,都带了双眼睛,都可以做见证。”

秦猛血液奔腾,目光投射到赵振武脸上。他脸板到不能再紧,嘴巴都有点歪了,却没有立刻回话。

孔总突然哈哈一笑,踱到霍青白面前。

“霍师傅,你们师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你是哪个?”

“我是赵师傅的好朋友。我早就听他说过,你也是得了真传的。今天是你师兄的好日子,你不看他的面子,也要看你师父师祖的面子。你们两个要是在赵家武馆打起来,传出去,那其他门派的人都要当笑话看。”

“你莫拿话来将我的军。一句话,敢打还是不敢打?”

叹了口气,孔总说:“你师兄说你是头犟牛,看来一点都没说错。”他又摇摇头,和赵振武交换了一个眼色,背着手转身往回走,却没有落座,而是穿过大厅后门,进了会客室。

秦猛在心里喊道:“打啊!师父,你就跟他打一场啊!”

张华走了出来,抱拳对着霍青白鞠了一躬,说:“霍师叔,师父正在拍电视。这是在宣传本门的功夫,你老人家想必也不会反对。要不你先坐,有什么事等拍完了再说。”

霍青白瞪视着张华,说:“你又是哪个?”

“我叫张华,是师父的徒弟。”

“哦。你师父要是不敢比,你敢不敢跟我徒弟比一场?”

张华踌躇起来,望向赵振武。

赵振武凛然道:“赵家拳现在是归我做主,我说今天不比就不比。霍青白,你要么就坐在这里看,要么就回去等我派人通知你比武。”

“你莫在这里跟我摆掌门的派头,论才论德,你都不配。”

“我配不配,是体育局和武协说了算,由不得你在这里乱说。”

这时从摄制组里摇出一人,戴顶花纹横溢的布鸭舌帽,两片薄嘴唇红润得像涂了唇膏。他笑嘻嘻地说:“霍师傅,我看这样,你也来套拳,就来那套,赵家古拳法,我们拍下来,和赵师父的一起播出,这样不就全了么?”

“你又是哪个?”

“我是导演。”

“你懂武术么?”

“这个,我虽然没正式练过,但也算是中国传统武术的推广者嘛。”

“懂又不懂,推广个屁!我告诉你,赵家拳从来就只一套,哪有两套?真正的武术也不是用来表演的,是用来打的。”

“霍师傅,你这个话我就不能同意了。赵家拳到底有几套,应该由掌门说了算。至于武术不能表演,那我就更不好理解了。全国的武术比赛,都是套路表演,要想打,那你老人家就去参加散打比赛,拳击比赛。”

“呸!武术就是你们这种人带歪的。搞得真东西都看不到了,台上只剩下些花架子。”

导演笑容彻底凝固了,却又不敢发火,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钱导,你莫跟他浪费口水了。他就是个死脑筋,跟不上潮流,跟不上时代。”

霍青白头发都炸了起来,指着赵振武说:“哪一朝哪一代,武术都是讲打的,不是讲好看的。”

“你能打,没看到你去跟泰森打?武术,是要讲修养的,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哪像个练武的人?”

人群中迸发出一片讥笑。秦猛却没有心思附和,只是想:“师父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动一次手,什么都解决了。”紧接着他迸出一个念头:“师父莫非是怕跟他动手?”这念头把他惊得朝四周瞅了瞅,好在大家都望着场内,没有人来理会他的心思。

“你莫跟我提什么修养?我还不晓得你,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你装什么装?”

往门口瞟了眼,赵振武慢慢地挽起袖口,然后说:“霍青白,你血口喷人,不识好歹,看来我今天不教训你一下,你是不会懂味的。”

“你只管放马过来,看哪个教训哪个。”

摄像师连忙把机子连同架子往后扛。整个人圈也迅速变大了。秦猛两眼放光,血液又一次迅速跑动起来。

“武伢子,青伢子,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一位中年妇女搀着位老太太进来了。霍青白扭头看了一眼,整个身体随即转了过去,仿佛是一个动作。他流水迎了上去,叫声师母,却没理会旁边那个中年妇女。

赵振武也跟了上去,说:“娘老子,你怎么来了?”

没搭他的话,赵家老太太只是对霍青白说:“好久没看到你喽。”

“师母,我不好上门,不过心里是挂着你的,还派人给你送过几次菜,不晓得你收到么?”

瞟了旁边的中年妇女一眼,赵家老太太说:“收到了,收到了。难为你心里还挂着我。”

“师母,你坐下来说。”

“我不坐了,你陪我回去扯白话。”

霍青白愣住了。

“你也不听我的话了?”老太太本就有几分愁苦的形容变得凄切起来。

“不是的。是……”

“我喜欢清静,这里人多,我站不惯。有什么话,回去你再跟我慢慢细细说。”老太太说话一多,一急,似乎有点接不上气,开始微喘起来。霍青白下意识地去搀扶她另一边。才扶上,中年妇女就松了手。

老太太转身朝大门口挪去。霍青白只有随着她的步子走,回头对着赵振武剜了一眼。赵振武视而不见,也没挪步。那妇女回头看了他一眼。赵振武对她往外甩了甩手。她嘴巴一撇,也跟着去了。

孔总不知何时又出现了,脸上浮起一堆笑容,口里道:“继续,继续。”

摄制组又忙碌起来。弟子们继续观看,张华和另外两个师兄被安排表演和接受采访。莫小宝明知轮不到自己,却把脖子扯成鹅形,胸挺成鸡状,希望摄像机能一不留神把自己的光辉形象扫进去。秦猛却缩在人群后面,后来干脆偷偷溜走了。

此后一段时间,武馆里弥漫着怪怪的气氛。大家在表面上都闭口不谈那天霍青白来挑战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但许多人都在私下里议论。莫小宝是包打听的性格,搜罗到不少情况,攒成一个大包,抖搂给秦猛:

这位霍师叔住在五里牌,是个菜农。原来那里是满满的菜地,现在变成了城乡接合部,有一个热闹的集市。他就住在集市上,还是靠卖菜为生,其他时间都用来练武,也收了几个徒弟。据说当年在师祖门下,他是最喜欢跟人动手的。师祖跟师父性格不同,三句话不对头就要跟人打。但是来踢场子的人里面,有的没有名头,有的一看就晓得功夫太差,师祖跟这些人动手,有失身份。凡是出现这种情况,霍师叔总是抢着出场,打赢打输都不在乎,只要有的打,就兴高采烈。师祖年纪渐渐大了,也要个这样的人挡在前面,又担心他碰到真正的高手,堕了赵家拳的威名,时不时给他开个小灶。除了师父,他是小灶开得最多的,赵家拳的真传,起码是得了九成。但他性格很拗,脾气又躁,也不太把其他师兄弟放在眼里。等师祖过世后,大家渐渐地不跟他来往了。师父倒是还跟他有联系。原来师祖只是在公园里开场收徒,赵家武馆是在师父手里办起来的。开馆后有几年,他没事还会来馆里。有两次外地的硬手上门来喊着要切磋,还是他出面对付的。赵家武馆能够立起来,他也算是有功劳。但后来他跟师父闹翻了,两人关起门来大吵了一架,就再也没看到他上门了。至于为什么闹翻,那些师伯师叔们都不肯说,当年的那些师兄们也弄不太清楚。师父从此几乎不提他,偶而谈到,也只是说,他练一辈子,也就是个打手。

听到这里,秦猛摇摇头。

“这样说人家,也没有什么道理。”

莫小宝吃惊得连小眼睛都眨不动了。

“功夫就是打出来的。打别人不赢,算什么高手?”

“那没练过武的,乱打打赢了练过武的,也算高手?”

“打也是练,而且是最有用的练。”秦猛话一出口,自己也愣住了。过了片刻,他一拍脑袋,叫道:“我悟通了!就是这么回事!”

见他那双大三角眼仿佛燃烧起来,莫小宝莫名地紧张,往后退了一步。秦猛几乎是紧跟着进了半步。莫小宝还没反应过来,拳头就到了他的小腹上,一沾就回。

“这是什么拳?”

“管他什么拳,能把人打倒就对了。”

“我觉得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我就是喜欢简单,直接。”

“那是你做人的风格,是你的性格,跟练武不是一回事。”

“打拳也是做人,就是要把自己的性格打出来。”

“嗯,这句话还有点意思,像个哲学家说的。”

“什么鬼哲学家?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走,练武去!”

赵振武很少出现在大厅,他不是在会客室喝茶、练书法,就是在后院指点几个入室弟子。张华现在也转到了后院——赵振武终于开始传授他对接。以前秦猛要是没看到张华,劲头就会略减。但现在他倒觉得张华不在面前还好些,自己想怎么练就怎么练。其他师兄弟都在翻来覆去练套路,力求把动作练得标准,有机会去省里参加比赛。这套标准是赵振武定下来的,他还请人拍成录像,在大厅里反复播放。秦猛以前也经常站在屏幕前观看,矫正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但现在他瞟都懒得瞟,也不打套路,只是躲在一侧反复练习上步、出拳、后撤,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不断调整角度,从正面、侧面和上、中、下三路发起进攻。

莫小宝跟人聊天的时间比练拳多。等到连后院的师兄们都走得差不多了,秦猛就和他偷偷溜了进去。张华还在和人练习对接。

莫小宝看了一会,说:“这可以直接拍电影了。”

秦猛没吭声,又盯了一阵,就走到沙袋前,左一拳右一拳,打得性发了,还绕着圈打。莫小宝也上来打了一会,然后甩着手腕走开了。

等到对练的人也走了,张华拿条白毛巾,一边抹汗,一边往秦猛这边瞄。秦猛显然是打上瘾了,丝毫没有收手的迹象。

张华走了过来,说:“猛子,要关门了。”

秦猛又打出一拳,才收了手。

赵振武早就走了,把钥匙甩给了张华。张华反锁大门后,还要把钥匙送到赵振武家中。秦猛和莫小宝要陪他去送,他却说:“你们快回去吃饭吧。”

看着他大步走远了,莫小宝说:“他要是练成对接,打那个流氓就没问题了。”

秦猛不应,眼神有点黯淡。

“难道你觉得对接也没用?”

“那都是规定好的动作,你打我哪里,我怎么接,两个人事先都晓得。真打起来,我打你哪里,你晓得吗?”

莫小宝挠挠头,过了一小会才说:“我觉得还是有用。要是练熟了,别人打你哪里,你自然就晓得接。”

“是吗?反正我觉得有点像在背标准答案。”

“有标准答案还不好?”

“问题是动手的时候,没有标准答案。”

“你又开始像哲学家了。”

“你才像哲学家。”

“哎呀,有话好好说,莫动手啦……”

“我打爆你这个哲学家!”

莫小宝往前跑去,秦猛在背后追。打闹了一阵,就看到离家不远的街口了。

秦猛练得有感觉,劲头比以前更大,一有空就往武馆扎,瞅着机会就打沙袋。师兄弟们在背后议论,说他不像是练赵家拳,倒像在练散打。莫小宝有些担忧,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了他。

秦猛把头一昂,大声说:“我哪里不是练赵家拳了?在赵家武馆练的就是赵家拳。”

莫小宝只有苦笑,随即醒悟到他说这么大声,是给其他人听的。

赵振武没有听到,但有人跟他汇报了。他走出来,远远地望了一会,就皱起眉头,把秦猛喊到面前。

“你在练什么?”

“练拳。”

“什么拳?”

“赵家拳。”

“你这也叫赵家拳?”

“我是拆开来练的。”

“拆开练也不是这样练的,你也没到拆开练的时候。在我这里学武,就要老老实实练,一步一步来,莫还没走稳就想跑了。”

秦猛动了动嘴唇,最终只是嗯了一声。

“你把学过的套路给我练十遍。”

赵振武指派了一个师兄盯着他。秦猛还没练完一遍,那师兄就讥笑不断,说这个动作不标准,那个动作太丑。秦猛收了手,盯着他。

“你还不快练,还有九遍。”

“你莫嘴巴多。”

“你还敢跟我发脾气,信不信我去告诉师父。”

秦猛眼珠开始往外鼓。

“你敢跟我动手?你只要动一下,信不信我把你的屎都打出来?”

秦猛上步俯身就是一拳。他还没想好怎么招架,小腹就一阵剧痛,差点喷屎。

莫小宝看得呆了,过了片刻,才冲上去,把秦猛往外拉。另外一个师兄想拦,却被秦猛手一指,眼一瞪,竟立刻就气馁了,事后想起,觉得莫名其妙,又气又愧。

出了门,莫小宝一路小跑。秦猛不怕其他人,就怕被赵振武抓住再训一顿,所以也跟着跑。跑出半里路,看看后面没人追,两人才停下来。

莫小宝捂着胸口,说:“我的心脏都快弹出来了。”

“才跑了这么一下,你就受不了?”

“不是,我是替你着急。”

“替我急什么,我都不急。”

“你不急?闯了这么大的祸,看师父怎么收拾你!”

“我不到馆里去就是了。”

“你不练了?”

“练,要是没人教,我自己练就是。”

莫小宝睨着秦猛,见他容光焕发,仿佛刚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暗想:“这家伙真是不一般。”

傍晚时分,秦猛还没吃完夜饭,莫小宝就走了进来,说张华来了。秦猛狠扒了两口,把嘴一抹,便往外走。

张华站在对面街边。秦猛穿过街面,喊了声师兄。

“你还当我是师兄?”张华的目光直戳过来,半是恼怒半是痛心。

秦猛没吭声。莫小宝说:“我们到河边去谈。”

出了街口,就是河西路。斜对面的水泥亭已被吃完饭出来散心兼消食的大爷大娘们占据了。他们沿着亭旁水泥台阶下到河岸边。

“你敢在武馆打架,打的还是师兄,你说你闯的祸有好大?”

“是他先惹我的。”

“他没错,他是帮师父监督你。”

“他说话太难听了。”

“难听你也要忍着。这点气都忍不了,还想学什么功夫?”

秦猛本是勾着头的,这下却抬了起来。

“师兄,你学了这么久,你自己悟一下,到底学到什么真功夫么?”

“秦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抿着嘴,秦猛把目光投向河面。

“哦,你是看我没打赢那个流氓,就怀疑赵家拳了,就怀疑师父了?我告诉你,就算我现在打他不赢,等我功夫出来后,打他十个都没问题。我们练的是正宗的传统武术,功夫出来得慢是真的。但慢有慢的好处,练成了,一辈子都在身上。这个道理,师父跟我们说得很清楚。”

咬咬牙,秦猛说:“那师父怎么不敢跟霍师叔打?”

一时被噎住了,张华跺了跺脚,才把话从胸口跺出来:“怎么是不敢打?师父是个做大事的人,轻重缓急分得很清楚,那种场合,他怎么会跟霍师叔打?我晓得你佩服霍师叔。霍师叔是把硬手,那没错,但说到气度修养、待人接物,跟师父比起来,那就差得太远。”

秦猛心想:“要是打别人不赢,气度修养顶个屁用?我们是练武的,又不是耍嘴皮子的。”但看到张华气愤的样子,他还是把这话勒在嘴里。

“别人没说错,你就是个拗脑壳。你要是想拗下去,就莫来武馆了,学费也没得退。你要是还想学呢,就要认罚。”

莫小宝细声细气地问:“师兄,要怎么罚?”

“在师父面前跪下作检讨。还要跟魏涛赔礼道歉。”

见秦猛木然不应,莫小宝笑嘻嘻地说:“师兄,他这个拗脑壳,一时半会还转不过来。你特意过来,辛苦了。我请你们去吃烧烤,先消消气,有什么话再慢慢说。”

“他要是脾气有你一半好就好了。”张华叹了口气,“烧烤我就不吃了。我还有事,要回去了。秦猛,你自己好好悟一下,尽快给我回话。”说完,见秦猛低着头不吭声,他又跺了一下脚,快步离去。

“秦猛,你莫拗了。”

秦猛蹲下去,望着河面。莫小宝也蹲下去。河水在越来越沉的暮色中闪着波光,像无数的眼睛眨动。莫小宝时而眨着眼睛,时而瞟一下秦猛。秦猛瞪着眼,像是要用目光捅破这沉沉暮色,捅穿这比暮色更沉的河流。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猛慢慢站起来。

“走。”

“到哪去?”

“跟我走就是。”

他们上了台阶,往左拐。沿河西路走了三百多米,左转上了青龙桥。过了桥,沿东风路直行五百多米,右拐插进通往高家巷的小街。擦过粉店,往前走五十多米,驻足在一片粉红前。这里有三家小发廊,皆是闸门高卷,玻璃贴花门半开。里面都坐着一群女子:打麻将的,边吃零食边看打麻将的,修指甲的,对着贴墙长镜修眉毛或察看脸上痘痘的,就是没有理发的。

莫小宝咽了下口水,看着秦猛。秦猛站在门口,两腿变成了木头。他勉力撕开步子,跨进第一家。

有几个女人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收回,继续手上活计。秦猛有些发窘,几乎想转身,但还是硬着脸站在门边。

年纪最长、斜靠在沙发上的女人笑了起来,说:“小帅哥,看上哪个就点哪个,莫讲客气哦。”

“宋哥来了没有?”

“你找他做什么?要找就找我们这些美女。”

秦猛退了出去,又进了第二家。

“宋哥来了没有?”

“宋哥,还没看到来哦。”

秦猛正准备退出去,正对着他坐在麻将桌边的一个女人抬起头来,说:“帅哥,你是不是想趁他没来,先钻一下我们小董的裤裆?”

大家哄笑起来。坐在她旁边嗑瓜子的女人呸了一声,睇了秦猛一眼,又把目光落在麻将桌上,眼中那两汪水却是颤颤的。秦猛没什么反应,莫小宝在后面看到,身体顿时发酥。

退出来后,秦猛一边向斜对面走去一边说:“等他来。”

“他万一不来呢?”

“明天再来。”

“你打算怎么动手?”

“等他干完,出来就打。”

“嘿嘿,看不出来啊,你还很毒,等他泄了元气才动手。”

“这是真打,多一分把握总好些。”

“万一打不赢呢?”

“跑。”

莫小宝点点头,蹲下去,过了一会又站起,走来走去。

“你莫在这里晃。”

“我忍不住啊。”

“你去隔壁买包烟。”

烟买回了,抽了一口后,秦猛吐着烟说:“他进去了。”

莫小宝啊了一声,神色和身上的肉同时一紧。

秦猛叼着烟,目光凝聚,身体纹丝不动。莫小宝觉得他蹲在那里像只大狼。

抽了三根烟,莫小宝还跑进巷子里撒了泡尿。秦猛只抽了一根,等他从巷子里出来,就带着他贴到那家发廊边的暗角里。

时间过得更慢了,仿佛是从拧紧的水龙头一滴滴挤出来的。莫小宝想抽烟,秦猛却不准。他把手插进裤兜,目光搭向每一个路过的行人,倒也略略松弛了下来。

宋哥终于浮头了。他晃着身子,向东风路转去,边走边掏烟。

就在他点火的瞬间,秦猛从暗处蹿了出来,一拳打在他右肋上。

听到一声响,莫小宝身子一紧,仿佛自己的肋骨被打断了。

不等他从疼痛中醒过神来,秦猛又是一个后手直拳。还是打肋骨。

又是一声响。

宋哥勉力扭动身子,一脚蹬向他小腹,却没发好力,速度也牵强,被从旁边冲上来的莫小宝起脚荡歪了。不等他站稳,秦猛横撞上去。他砸在了地上,双手立刻反撑地,想弹起来,却扯出肋间的剧痛,一时僵悬在那里。

秦猛毫不客气地上去补了两拳,每一拳都像是把自己的骨头打裂了。

他还有足够的力气跑。莫小宝跟着他跑到东风路,又跑进斜对面的上河街。上河街接着中河街,中河街接着下河街,里面分布着蛛网一样的细街和小巷。

他俩放慢了脚步。谁也不说话,只听到彼此心脏的跳动声。

从下河街出来,走沿江桥,转到自家的那条街,秦猛问莫小宝要了根烟。

“你明天去告诉张华,我替他报了仇。”

“那你呢?”

“我要去五里牌。”

秦猛的脸在夜色中如同石头,两眼灼灼。

“我晓得你要走这一步的。”

“那你呢?”

“我当然跟你一起。”

拍拍莫小宝的肩膀,秦猛大步向前走去。

马笑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八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理事,湖南省作协青年文学委员会委员。著有中篇小说集《愤怒青年》、长篇小说《银行档案》《巫地传说》、新诗集《三种向度》等。曾获全国报纸副刊作品年赛一等奖、第21届湖南青年文学奖、湖南新闻奖副刊类一等奖、邵阳首届文学艺术奖最高奖——突出贡献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