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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19年第1期|刘建东:宁静致远(节选)

来源:《钟山》2019年第1期 | 刘建东  2019年02月25日08:56

小编说

退休后的袁老师爱好上了书法,又不止于爱好。他带着写好的字一袋又一袋地往“我”办公室送,让“我”找个买主卖个好价钱。作为学生,“我”碍于情面和情分,一次次自掏腰包支付所谓的“润笔费”,心底不由揣测:并不缺钱的恩师为什么如此迫切地赚取额外收入?一日袁老师的女儿突然来访,谜底揭开,却也招致了一个更大的谜团:袁老师,一个受人尊敬的学者,怎么就突然间喜欢上歌厅听年轻姑娘唱歌,还入不敷出地将钱全部投到这个嗜好中?女儿和学生的劝说无用、责难无用,袁老师依旧写字、“卖”字、出入歌厅,日子如常,人走茶凉,而“我”究竟要到何时,才会打开他那些堆成山落了灰的宣纸?

古稀之年,袁老师变得惜财如命。

第一次是在年底的老干部茶话会后,身材瘦削的他拎着单位发的大礼包,跟着我,进了我的办公室。他先是坐在办公桌对面和我寒暄,然后就站起来,仰头一直盯着墙上挂的潘学聪的书法“一半秋山带夕阳”,冷不防地说:“你能不能替我卖几幅字?”他略显不安地看着我的眼睛,目光中满是飘忽不定的疑虑。

此时我才发现,除了大礼包,他还拎着一个纸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他是有备而来。多少令我有些意外,我知道,退休后他一直在练习书法,偶尔来单位时也让我欣赏一下,但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初级水平,只能算是写字,还称不上书法。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好的,没问题。”

袁老师的任何请求我都无法拒绝。他是文学所的首任所长,正是他发现了我的才华,把我从一个企业中学调到社科院的。他是我事业上的导师,人生的引路人。

他脸上紧绷的神情一下子就舒朗了,急忙放下大礼包,把那个纸袋子提起来,递到我手上。他说:“一共是十张,你随意啊,多少钱都无所谓。我这水平,能有人要就烧高香了。”

我掏出钱包来,里面只有两千块。我递给袁老师:“先拿着,如果卖个好价钱我再给您。”

袁老师笑逐颜开,没做丝毫推辞就接过钱,“这就不少,不少了。这可是我头一次拿润笔费。谢谢你啊小董。”

我把他送出办公室,其实内心里有点落寞。我不大明白的是,一个曾经研究鲁迅的著名学者,何以要为了区区小钱而如此谦卑?

我没有打开那个纸袋子,把它随手放在了书架上,没过几天就忘记了。那十张书法作品,也和我书架中长年不动的书籍一样,开始慢慢地落上了灰尘。可是袁老师没忘,半个月后,他给我打电话,问我:“仙生啊,那十幅字卖了没有啊?”

我随口说:“卖了卖了,有人很喜欢您的书法作品呢。”

“那,”他犹豫了一下,声调明显高了,“那,卖了多少钱?”

我心里一沉,可我得给自己圆谎,“五百,一幅字五百。”

袁老师兴奋异常,破天荒的成功鼓舞着他,他的声音听上去都是颤抖的,“那我什么时候去你那里取剩下那三千块钱?”

我说:“随时,要不我给您送去吧。”

“你别来,你忙,还是我去你那里取吧。我又没什么事,就当锻炼身体了。”袁老师欢快地说。

第二天他就早早地来到单位,在办公室门口等着我。袁老师拿了一个大大的兜子,比上次的纸袋子要大两圈,我一看便明白了。他坐在对面的沙发椅上,待我给他泡好茶后,便开始给我讲他当年的辉煌。有些事我亲身经历过,有些也是头一次听到。我一直惴惴不安地看着紧紧挨着他放的那个大兜子。袁老师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时光,目光炯炯,稀疏的头发随之而起舞。他在我办公室足足待了有两个小时,发现自己说的太多了,他这才站起来,说:“好了,我得走了,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你的时间宝贵,你的时间都不知道去哪儿了。不像我,废人一个,时间多得都在我身边晃悠,赶都赶不走。”

我赶紧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早就预备好的一个信封,递给他。他接过去,戴上老花镜,认真地数了一遍,笑着说:“加起来正好是五千。你替我谢谢人家,如果他需要,我再写啊。”

我说:“好啊好啊,他还夸您的字和启功先生神似呢。”

袁老师略微有些得意地笑了,“哪里哪里,鲁迅研究我是个专家,书法我还是个小学生,哪能跟启功先生比。”

毫无疑问,他走时把那个大兜子留给了我,让我再接再厉,给他多推销一些。

我说:“放心吧袁老师,我一定加油。就像当初您鼓励我多做学问一样。”

袁老师满意而归。

我把那个大兜子放到了书柜里,和上次那个纸袋子挤到一起。

这之后的一个月里,袁老师给我打过六次电话,来我办公室两次,他都绝口不提他的书法作品,和我东拉西扯,谈论一些社科院的老人,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些学术界的朋友,谈到谁谁谁已经作古,就唏嘘一番。他记性超好,能够回忆起和他一起办班时桑奇先生的一些特殊的爱好,讲得栩栩如生,令我忍俊不禁。可他三番五次地出现在我面前,对我就是个巨大的压力,我看透了他的心思,主动安慰他说,艺术是给有缘人准备的,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它卖了,得挑一个真正懂它的人,卖一个好价钱。

而他总会说:“不用,不用,能卖掉就行。多少钱都行啊。”急迫的心情溢于言表。

他这样的态度让我觉得有些可疑,出于礼貌,我并没有去问他,只好编造各种理由搪塞他,尽量地把时间向后推。

在大约半年的时间里,我都无法摆脱掉袁老师如影随形的期待,我总共给了他三万两千块钱,做为他书法作品的润笔。因为他和我之间特殊的关系,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地满足他对金钱的渴望,满足他在拿到钱之后志得意满的笑容、舒畅的表情,就如同他以前对自己才华的自得一样。但我内心仍然徘徊着一丝的犹疑,师母几年前去世后,他独自一人生活,女儿也有着自己优渥的生活,他的工资足以让他应付自己日常的一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急于想得到这些额外的收入,难道仅仅是想证明自己在退休之后仍然老有所为?我不敢胡乱地揣测。

天气渐渐转凉后的一天,袁明晨突然来找我。她在我办公室外等了两个小时,直到我开完会。看她焦急的样子,我的心就一沉,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我问她:“袁老师怎么了?”

袁明晨是袁老师的女儿,她比我小几岁,是工商银行的高管。她坐下来,先是喝了半杯我给她倒的凉白开,叹口气,然后才开口说话,“我爸他,我还真不知怎么说,张不开嘴。说有事吧,可能对于你也不能算是事;说没事吧,还挺让人揪心的。”

我边整理开会的文件边说:“不急,你慢慢说。”

袁明晨捋捋飘散到脸庞的长发,“我爸他是不是向你借钱了?”

我愣了,“没有啊,我只是给他卖了几幅字而已。”

袁明晨说:“他的字也能卖吗?他又不是什么书法家。谁会傻到买他的字,有病吧。”

我以前去袁老师家,都是袁明晨给我们做饭吃,她的性格很像师母,温柔体贴,不像眼前这样火急火燎的样子。我只好实话实说,我叮嘱袁明晨:“你可千万别给袁老师说,把底都兜给他。我都瞒着他呢。”

袁明晨说:“我找你,不是和你说这些的。我就是想告诉你,千万不要再给他钱了,一分钱也不能给。这是为他好。”

这是为何,我提出了我的疑问。

袁明晨又重重地叹口气,“我爸他变了,这一年来,他突然间像换了个人,连我都不认识他了。”

“他怎么了?”一个七十岁老人的人生能有多大的改变呢。

“我都羞于说出口。”袁明晨的叹息让我看出她心思的分量,她忧伤地说:“我爸他,唉!不知道是因为老了,脑子糊涂了,还是别的原因,这一年来,他极为反常,总是去歌厅,而且还找……这哪儿是他这把年纪的人常去的地方啊,这哪儿是他该干的事啊。你想想那种地方,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都不够呀。”

我一听到歌厅这个词也颇感震惊和意外,我知道袁老师是个洁身自好的人,是个典型的谦谦君子,没有任何的不良嗜好,抽烟喝酒打牌唱歌,从来都不可能和他联系在一起,这怎么可能。我说:“这不可能吧。”

袁明晨凝着眉,“你看,你也觉得不可能吧。我爸,多温文尔雅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总往那种地方跑。可事实就是如此。我是偶然发现了他的这个爱好,我妈去世后,我一直想让他搬到我们那里,和我们一起住。他不愿意,他坚持在自己家里生活。我每周去看他几次,有好几个晚上我去家里,家里都黑着灯,打他的手机,他也支支吾吾地不说自己在哪里,但是我从手机里听出传来有唱歌的声音,却也猜不透地点。我也没太在意,可是后来他开始不断地向我要钱。自己的老爸,给他钱是应该的。可是他要的次数多了,我就留了心眼,这才发现了他的秘密,原来他常常去离我们小区不远的美好时光歌厅。一天晚上我终于鼓足勇气进了歌厅,挨个找他。看到他和一个打扮娇艳的姑娘坐在一起,两人有说有笑……”她一口气说完,眼里泛着泪花。

这确实也让我无法接受,我的老师和前任领导,一个令人尊敬的学者,怎么会突然平添了这样的嗜好?我问袁明晨:“你就没劝劝袁老师?”

“劝了,我是苦口婆心。但他表面上支应着我,说好好好,不去了不去了。可转身他就当成耳旁风了。照去不误。”她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声音也变了调,“他把自己的工资都花到歌厅里了,自从我揭开了他的秘密之后,他倒是不再伸手向我要钱。但我发现,他把我妈留下的一些首饰给当掉了。”

说到离世的母亲,袁明晨嘤嘤地哭起来。她的哭声里既有对母亲的怀念、对父亲行为的羞愧和怨恨,也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嗟叹。

我向她表明了我的态度,“我不会再替他卖一幅字,你放心。”

她得到了我的确切的保证,这才并不甘心地离去。如何去阻止袁老师疯狂的举动,她和我,其实都没有任何的信心。

有了袁明晨言辞恳切的忠告,我开始为袁老师担心,我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袁老师晚年为何会热衷于如此不堪的事情。我想想自己,大概都有许多年不进那种场合了。所以当他再次来单位催促我时,我看着老师的眼神都变了,怎么看,我都觉得,袁老师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袁老师了,那个温良恭俭让的老人的形象已经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我忧心忡忡地说:“袁老师,您是不是急需用钱?”

坐在我办公桌前的袁老师愣了一下,已然展开的笑容堆积在满是皱纹的脸上,瞬间变得僵硬,他挤了挤眼睛,才把笑容抖落,“没有没有。我不旅游、不抽烟、不喝酒,明晨也不需要我照顾,那么多的退休工资,花不完。”

“那就好,那就好。”我迂回曲折地和他聊,“现在的经济形势不好,字画市场与经济一样,不景气。”

“我知道,我知道。”袁老师谦恭地说,“所以我才找你。我经常看到你参加各种活动,开各种会的消息,你现在也是我们省文化界的名人,人脉广。不像我,一旦退出舞台,就没有任何的机会了。”袁老师以前是个恃才傲物的人,如今为了几幅字的钱,竟然也能低三下四。

“袁老师,如果您生活遇到了难题,您可要告诉我呀。我能有今天,都是您提携的呀。”我发自肺腑地说。

袁老师摆摆手,“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我担不起。还是你自己努力的,你看看现在,你发展得多好,比我当所长时要风光许多。我真的没困难,只是想活得有点意思,不那么单调麻木。你不知道退休的生活多么令人沮丧、令人颓废,无所事事,好像生活的目的就是等着死亡临近。我喜欢上书法后,感觉不一样了,像是找回了当年在所里工作的状态了。”他神采奕奕,口若悬河,真的像当年他在各种场合滔滔不绝的样子。

“除了书法,您还有其他的什么业余爱好?”自从他进来,我就一直在找个合适的缝隙把话题向歌厅那儿引。

我突如其来的问话显然起到了作用,袁老师的内心一定在翻江倒海,他渐渐变化的脸色暴露了一切。他躲闪着我的目光。“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否定道,“我就是写写字。”

我旁敲侧击地与他拉家常。我现身说法,开始给他讲我岳母迷信药品小广告,时常光顾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医疗机构,家里头买的假药堆成了小山。袁老师在我讲述过程中一直心不在焉,心神不定。数次站起来,又坐下。等我讲完,他迫不及待地说:“我得走了,今天我还有十幅字的任务没完成。”说完他就匆匆离去,甚至都忘了再提卖字的事。

我听着楼道中他杂沓的脚步声快速地消失,有些不忍,便打开门,向楼道中张望,空荡荡的,连惊慌的脚步声都没有了。

过了几日,袁明晨再次来访,她怒气冲冲,完全失去了惯常的优雅与知性,劈头盖脸地对我一通数落:“你怎么就不听我的劝,你怎么能放任他一错再错,你怎么能同流合污,你怎么能昧着良心……”

她连珠炮的“怎么能”,令我羞愧难当,仿佛我与袁老师背着她,合谋做了愧对天地良心的坏事似的。我小声说:“明晨,你说什么我真的不懂。”

“你是不是又给他钱了?”袁明晨指责我。

我委屈地说:“没有啊,自从你上次来过之后,我们就见过一次面,我没有给袁老师一分钱。老天可以做证。”

袁明晨坐下来,她一直生活在父亲令人羞耻的行为阴影中,一直被激怒着,总是显得那么愤愤不平,“他夸口说他是自己挣的写字的钱,我还以为是你给的。”

“他还去歌厅?”我关切地问她。

“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有时候我悄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我就想哭。”袁明晨悲伤的表情也深深地感染着我,毕竟,对于我们俩来说,他都是一个重要的人,一个令人牵挂的人。

我苦口婆心地劝慰袁明晨,让她冷静下来,好好地想想,是不是她的某些做法令老人不满意,使他无法在正常的生活中找到安慰,才到歌厅里去寻找慰藉。她直摇头,“没有,绝对没有。他什么也不缺,我每周都给他买一堆吃的东西塞到冰箱里,每天给他打电话,问他有没有事。我听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没事,你们忙你们的。”

她哭泣着说:“这件事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让我痛苦不堪。我没脸对我丈夫说,没脸对我孩子说。一进我自己的家,我都觉得偷偷摸摸的,就感觉脸烫烫的,特别害臊,像是自己做的那件事。单位里也是心事重重的,经常出差错。我丈夫说我是更年期,让我去医院检查检查。”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尝试着去平复她内心的创伤,我说:“去歌厅里唱歌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与陪酒女聊天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也许事实不像你想的那样,也许我们都错怪袁老师了。”

袁明晨对我的说法感到很惊讶,她恼怒地看着我,“可是他每隔几天就去歌厅确是事实。我去他那里时,我都觉得周围人的目光都是异样的,仿佛他们都在指指点点,说我爸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我们的空谈并不能让袁明晨安下心来,她犹如惊弓之鸟,甚至不能听到父亲的名字。她此次来的一个主要目的,是想请求我去劝说袁老师,而不是火上浇油。她说:“我想了好久,亲戚那里我说不出口。只有你最合适,他把你当成他的接班人、他的弟子,他最信任你。”

我答应了袁明晨,不再与袁老师虚与委蛇,而是开门见山,彻底阻止他荒唐的行为。那天中午,我请袁明晨在附近的饭馆吃了饭,我们信誓旦旦地碰杯,满腹狐疑地展望未来。

……

 

刘建东,男,1967年生,作家,现任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本刊发表中篇小说《秘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