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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2018年12期|宁可:羊(节选)

来源:《延河》2018年12期 | 宁可  2019年02月25日07:25

不管你是什么生灵,只要从秦岭山上经过,山坡上的草都会告诉你,灯草的犟,是从骨子里带来的,你若招惹了,必将万劫不复。

这不是秘密,山坡上的草也不是第一个知道的,第一个得到这条经验的是从小在山里长大的羊。

就像南方人喜欢糖,北方人迷恋辣,羊最痴恋的是山坡上的草。秦岭深处的草,一年四季青翠、茂密。只不过有的一从土中露出头,就暴露在阳光下;有的直到进了羊的肚子,也未沐浴过阳光。山里人把太阳能照得到的山坡,称为阳坡;一年四季不见太阳的,取名阴坡。不管阳坡阴坡,都长满了草。小羊跟着灯草一家,晚上住在阳坡,白天吃草的时候,却习惯性地去阴坡。灯草的爹和娘,都随着羊的性子,羊去哪儿,人就去哪儿。远远看去,倒不像人牵着羊,而是羊牵着人。直到灯草进了学堂,开始花家里的钱了。星期天不上学的时候,娘破天荒地将牵羊的绳子交到了灯草手里。牵羊的绳子不长,却和家里的柴米油盐,还有灯草的学费关联在一起,灯草觉得很神圣。接过绳子的那一刻,太阳已经升起,月亮还未退去,山坡上的绿草头顶露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星罗棋布的羊肠小道像大山的毛细血管,曲曲弯弯地连接着阳坡与阴坡。

跟着灯草爹娘的时间长了,小羊还以为自己是兔子,坚守着不吃窝边草的信念,出了家门,习惯性地向对面山坡走去。小羊走得摇头晃脑,短短的尾巴不时在空中挥舞一下,提示手牵缰绳的灯草加快脚步。直到绳子勒紧了脖颈,小羊再也走不动的时候,也不知道后面面临着什么。

灯草走到阳坡和阴坡的交界处,停住了脚步。

小羊回头,看见灯草一脚踩在阳光上,一脚踏在阴影里,站成了山里的一棵树。山坡上青草的味道随风钻入了鼻孔,提示小羊美味近在咫尺。回过头的小羊显得很烦躁,冲着灯草咩咩嚎叫。灯草从小看惯了老羊和小羊母女两代在爹娘面前的骄纵和蛮横,一旦脱离了爹娘的眼睛,灯草决定改变现状,由羊牵人变为人牵羊。

就这样,灯草和小羊对峙在阴阳交界处。

多年来,羊一直是灯草家的钱串子,比鸡和狗的贡献大,一代又一代,为灯草家的生计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作为灯草家功臣的后代,羊的饮食起居都是很有规律的。一旦规律被打破,即使小羊,也是有脾气的。早餐到了嘴边而不入,小羊很生气,冲着灯草吹胡子瞪眼。偏偏灯草也是双目圆睁,抓住绳子不放手。

村长踩着早晨的阳光来到了跟前,停住了好奇的脚步,灯草,为什么不让羊吃草?多少年了,山里的鸡毛蒜皮、家长里短,都是村长管辖的范围。

灯草仍然瞪着小羊,不回头,我没让小羊不吃草。

这丫头,都上学了,还说瞎话。村长佯装生气了。

正因为我上学了,灯草回过头,很认真地说,我才不让它吃阴坡的草。

阴坡的草绿,干净,小羊爱吃。村长强调道。

阴坡的草上有露水,羊吃了容易拉肚子,灯草怕没有说服力,又说了一句,这是我们老师说的。

你们老师瞎说,村长说,拉不拉肚子,羊不知道啊。

灯草用后脑勺说,这不是瞎说,是知识!

村长摇着头,嘴里嘀咕着“知识”两个字走了。一边走还一边琢磨,羊爱吃阴坡的草,就像村里的习俗一样,流传多少年了,你个小屁丫头,才念了几天的书,就想改规程了。我看你还能犟过头上长角的羊?村长在地里走了一圈,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慢悠悠地转了回来,惊异地看见灯草家的羊第一次站在阳坡上吃草,而灯草,坐在阳光下,一手牵着绳子,一手拿本书,安静得像年画里面的人。羊吃得认真,人看得聚精会神,以至于人和羊都没有看见村长。村长挠着脑袋,站在那里琢磨了半天,才找到了原因:这只小羊头上没有长角,角长到灯草头上去了。

这是灯草八岁那年的事。

这件事在村子里传了很长时间,一直传到灯草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去镇里上学的中学生。村子里的人都说这孩子不一般,长大了准有出息,只有村长不说话,对着灯草的背影不停地撇嘴摇烟袋。

上了中学以后,学费增长了不少,灯草家的光景变得紧张起来。山里除了青山绿水,再没有别的活计,只能靠山吃山,灯草家又在屋后开出了一块地,种上了早玉米。之所以说“早”,是因为反季节种的,所以就和麦子一起成熟了。乡镇学校的老师,大多数家里都有田地,到了麦收时节需要人手的时候,学校里就有了十天的假期。灯草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长在后院的玉米棒已经珠圆玉润,在玉米秆上雄赳赳气昂昂了。灯草家虽处秦岭深处,但在她们家住的山后,有一条高速公路巨蟒一样趴在山里。路面是封闭的,像山里冷酷的风,提醒着山里人虽然从你这儿经过,但却与你无关。事实也是如此,一辆辆说不出名字的车辆飞驰而过,山里人连里面坐着的人都来不及看清。让山里人稍微感到公平一点的是,后来建了一个加油站,活生生把高速公路撕开了一道口子,尽管得翻过一座山,但却使得这条从山里通过的公路和山里人搭上了关系。加油站旁,山里人就把从鸡屁股掏出来的、羊奶子挤出来的、果树上摘下来的、山地里刨出来的形形色色的山货拿出来,挣些油盐酱醋钱,以及孩子的学费钱。

山里安静,灯草睡得很踏实。睡醒以后,看见娘已经把玉米棒从玉米秆上掰下来放在了篮子里,灯草就清楚自己的使命了。匆匆吃了几口饭,又拿了几块饼,挎着篮子出了门。山里的早晨,雾气大、露水重,收麦的人们此刻都在家里养精蓄锐,准备太阳把露水赶走之后大干一场。所以,山路上的空气是为灯草一个人准备的。灯草一边走,一边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灯草知道,离山外愈近,空气的味道愈不纯净。就连地处浅山的镇上,空气的味道也已经有些变味了。山里经常能去镇里的,除了上学的灯草,就是常去开会的村长了。所以,当村长迎面走来的时候,灯草不由自主地往路边靠了靠。在山里人眼里,外面的世界就是村长的嘴。

按照村里的常规,走在山道上的村长从不主动向人打招呼。村长走路,从来不是看着天上的日落日出,就是看着山上的绿草树木,常常是一句问候传了过来,村长才知道对面或者是身后来了什么人,然后再决定是点头还是搭腔。今天很奇怪,村长明明感觉对面走过来一个人,就要擦肩而过了,也没有吭一声。村长只好把目光从天上和山上收回来,扫了一眼来人。村长先看见了篮子里的玉米棒,然后才看见了灯草。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我们村的女秀才回来了?

灯草本来已经过去了,闻声只好停下脚步,村长伯好。

伯不好,村长笑嘻嘻的,旱烟袋在胸前荡着秋千,你把书念得都不认识伯了?

灯草尴尬地脸红了,幸好村长的目光已经从灯草的脸上移到篮子里了,去加油站?

灯草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跑了,得翻一座山呢,村长旱烟袋上下一跳,体恤道,把玉米棒送到我家去吧,真是怪了,我那孙子一大早起来就嚷嚷要吃玉米棒,你婶在家,会把钱给你。有这时间帮你爹娘去收收麦子。

灯草已经是中学生了,中学生有自己的分辨能力。村子里其他人这样说,灯草不相信,村长这样说,灯草不得不信,几乎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住的是泥瓦房,只有村长家住的是楼房。住楼房的人家不会少了几个棒子钱。何况,爹娘年龄大了,地里的麦子也确实需要人手。灯草感激地冲着村长笑了笑,回村去了。

爹娘看见灯草提着空篮子进来,问道,玉米棒呢?

灯草很得意,卖了。

爹娘相互看了一眼,说,遇见村长了?

灯草说,是的,村长伯让我送到他家去了。

娘没有说话,拿起篮子又进了后院的玉米地里。爹犹豫了一下,问,你伯咋说的?

灯草说,伯让婶给钱。

爹急了,你真收他的钱了?

灯草说,婶说钱都在伯身上,等伯回来了付钱。

说话间,娘又掰了一篮子玉米棒,说道,快去吧,天黑前还能赶回来。

山里都是坡地,麦子不好割,割完了都靠人往下背。灯草家虽然麦子不多,收完的时候也快要开学了。幸好后院的玉米棒也被灯草一篮子一篮子地卖完了。太阳下山后,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饭。风吹散了灯草额前的头发,把灯草吹醒了。

娘,灯草说,村长伯欠咱的玉米棒子钱给了没有。

今年收成不错,娘心里很高兴,说,啥欠不欠的,几个棒子,又不值几个钱?

五十元呢,灯草说,够我一个月伙食费了。

爹磕了磕烟嘴,笑着说,你伯事多,兴许忘了。别再提了。

灯草放下了碗,那不行,村长伯说给钱的,说话就得算数。

犟脾气又来了,你以为村长是咱家的小羊啊?娘看着灯草说,也就是看着你是咱村第一个中学生,别人想给村长,人家还不要呢。

假期只有十天,别破坏了爹娘的好心情,灯草想。一阵微风吹了过来,全身说不出的舒坦,灯草站起来,美美地伸了个懒腰,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我去门口吹吹风。爹娘还没有回答,灯草的身影在灯光下一闪,融进了夜色中。山里的月亮,总是离人近,好像就挂在头顶,灯笼一样照亮了山路。灯草正在琢磨着怎么和村长开口,反正不能当着村人和村长家人的面说,这样会伤了村长的面子。灯草无所谓,爹娘就不好做人了。

灯草踩着黑夜往前走去,当那在夜色中一闪一灭的火星进入眼帘时,灯草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村长和她一样,也在山路上溜达,好像在等待着她。夜风陪着灯草一步步朝着村长的烟袋走去。到了跟前,才发现村长并不是一个人,旁边还有几个人围着村长。灯草侧身走过的时候,看见村长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扫了一眼。虽然村长没有说话,灯草还是心情愉快地回家了。只要村长看见她,今天的目的就达到了。

第二天黎明的山路上,灯草又遇见了村长。村长伯早,灯草热情地打了一声招呼,就从村长的身旁闪了过去。村长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着灯草的背影,喊道,女秀才,你婶把钱给了没有?灯草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我爹我娘说了,村长伯能看上我家的玉米棒,是给面子呢。说话间,灯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山路的拐弯处。村长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胸前的烟袋晃得更欢实了。

两天之中,村长第五次在山路上碰见灯草的时候,终于对此前的判断产生了疑虑,村长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说道,我问过你婶了,还欠你的钱呢?村长拿出一百元远远地递了过来,多少就是它了。灯草说,我要拿了,我爹我娘会骂我的。灯草说着就从村长身旁溜走了,村长看着灯草的背影在山路上跳跃,也看见山坡上的羊正在悠闲地吃草,是灯草家的羊。现在,羊不用牵,不用赶,自己就跑到太阳底下吃草去了,夏天也不例外。村长想了想,在鞋底上磕了一下烟嘴,向灯草家走去。

灯草的爹娘正在打扫院子里的树叶子和小石子,看见村长走了进来,两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村长从门口过去无数次了,从来没有往院子里瞅过一眼。村长从村子里每家每户的门前都走过无数次了,也轻易不往任何一家的院子里瞅一眼。这是村长多年的习惯。现在,村长的脚步在灯草家门口不但停了下来,而且走了进来。灯草的爹娘惊喜之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村长把一百元钱放在窗台上,笑着说,前几天拿了你家几个玉米棒,说好给钱的,灯草这孩子,死活不要,只好给你们送来了。灯草的爹娘一人抓住钞票的一角,一起往村长的手里塞,村长一边高声喊着说好要给钱的,一边转身笑哈哈地走了。村长的笑声很有魅力、很是大气,硬是把灯草爹娘悬在嗓子眼上的心笑回到了肚子里。

山里到山外的距离很远,一个寒暑也走不了几回。几个寒暑之后,灯草已经成了省城大学的一名大学生了。灯草不但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也是镇里第一个。灯草考上省城的大学以后,村子里开始上学的孩子多了,村长的孙子带头,和几个父母眼光远的人家的孩子,都已经在镇里上学了。前去上学的孩子第一堂课就是:向灯草学习,脱掉布鞋穿皮鞋。学校墙皮上刷的标语也是:以灯草为榜样,争做灯草第二。灯草就像山里的凤凰一样,成了山里的骄傲与象征。

这个夏天来临的时候,大学生灯草回村了。村里不通公路,也就不通车辆。坐车到了镇上,灯草踏上了羊肠小道。因为要赚够下学期的学费,灯草已经几年没有回家了。山里的一切在灯草的眼里变得陌生起来,除了脚下的路,仿佛一切都变了,变得新鲜、动人。虽然明明知道山还是原来的山,树还是原来的树,山坡上的草还是原来的草,这山这树这草在眼里竟然变得立体,活泼起来。灯草脚步轻快地行走在小路上,山音树声草语灌满了耳朵,个个都在热情地向她打着招呼。就这样,灯草一边和山、和树、和草说话聊天,一边欣赏着满眼的风景和画面。直到那朵乌云突兀地出现在画面中,好像洁净的画布上染上了一滴墨,一下子破坏了画面的美感。(本文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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