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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9年第2期|寒郁:我看见星河万千

来源:《湖南文学》2019年第2期 | 寒郁  2019年02月22日09:04

寒郁,河南永城人,1988年生,现居广东东莞。曾做过流水线工人、建筑工、企业文案、内刊编辑等。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法文版)《钟山》《小说月报·原创版》《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长城》《芙蓉》《作品》等刊发表小说若干,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江文艺选刊》等选载。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台湾第27届梁实秋文学奖,广东省有为小说奖,《莽原》《红豆》《黄河文学》等杂志文学奖。

翻了一圈通讯录,全志有还是只能打给李新结,带点讨好地说:“老李,过来喝酒,‘鲜味源’这儿。”

“没空,老子要去揍董三这狗日的,”李新结说,“要不你先过来,揍完他我们再喝。”

“不就他欠你那点儿钱嘛,他那个二流子货,老李你逼他有用吗?”

“站着说话不腰疼?下月房租再不交我就关门歇菜了。”

全志有呵呵笑,“你那个店,关了也好,省得坑害消费者。不说别的,就说我搁你那儿买了这么多彩票,哎,可有一张中的?”

“那是你运气不好。”

全志有略一停顿,“也许吧,我这辈子运气好像就没好过。”

这句话混合着几十年的感慨,艰辛、颓败、无奈、又不得不担着。李新结也被他这命运感的慨叹给一下子弄得很忧伤,联想到自己,命运何尝网开一面呢?

“好吧,这次算他运气好,要不是你劝着,我非得揍他一顿,你等着,我待会过去找你。”

李新结之所以对全志有的约酒答应得不那么痛快,还在于烦他每次喝点酒就拉住他敞开胸怀说心里话。几杯下肚,酒一上头,脸上扯过一块帘子似的遮了羞,全志有摊开手,就在那里叨叨叨地倾诉了。翻来覆去不过那几件事,李新结早听腻了。你倒好,撒尿似的,哗哗哗,排尽心底块垒,我这儿积攒了一堆,成什么了,垃圾桶?

往往全志有倾诉完了,两手一甩,杵着个大脑袋,向他讨主意:“老李,我该怎么办?”

被问急了,像狗叫烦了丢它根骨头,李新结潦草回他一句:“你这么这么着不就完事了吗?”全志有讨到主意,遂大喜,便更殷勤且看重地劝酒,喝了酒,他再重复心里话,循环播放似的。李新结头都大了,不耐烦摆在脸上,酒瓶后面,耷拉个脸,像是要打烊的小店。但全志有有个好处,得了主意之后,总要给他一拳,大喝一声:“老李,还是你!”这是李新结的高光时刻,眯眼端坐,弥勒佛似的,通体智慧。

所以在两人的关系里,他对全志有是又嫌弃又依偎。

隔一段,架不住劝,还是和他喝一场。然后在嫌弃中找补一点优越感。听对方拍他肩膀,赞一句:“老李,还是你!”这一句里饱含着肯定、奉承、亲昵。有次全志有由衷地赞叹:“老李,你脑子好使,在这儿,浪费了。”被董三听到,董三心想,好使个屁!他要是好使还至于开一爿小店,半死不活地挣那仨瓜俩枣儿的小钱。

可今晚这场酒却不欢而散。李新结到了地方,全志有已率先喝得差不多了。两人再对酌几杯,他便已摇摇欲坠。喝着喝着,全志有忽然顿了顿酒杯,大着舌头嚷了一声:“朋友,朋友,都他妈是狗屁朋友!”全志有膀大腰圆,桌子都被他震得发颤。

“何出此言?”

“你们都他妈知道,是吧?没一个人告我一声,都等着看我笑话呢!”

看他那样子,李新结便已料到。媳妇出轨这种事,全志有即便再笨,也早晚会知道。李新结心下微微一笑,却不得不蹙眉装作痛心疾首,感同身受。刚要象征性地劝慰两句,全志有猛地灌下一盅酒,放下筷头,叹一声:“那年我要是抱她一下就好了,你说,我怎么那么傻!”这叹息来自他身体内部,似乎叹出了所有的精气神儿,人佝偻着,一竿子撑到少年岁月,开始回忆了。

李新结一看他起这个范儿,就知道逃不掉了,又得听他祥林嫂式地感喟一番。

那时候全志有暗恋一个女生,恋得猛烈又自卑。火藏在心里烧,始终未曾让那女孩知道。直到忽然有一天,女孩约他到外面散步,一路上他红着脸,幸福得近乎晕厥,只顾咚咚的心跳,吭哧吭哧一句话也没说利索。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会说,却感觉这几年所有殷红的心事,女孩都懂了。最后,夜深了,露水无声地落满草尖。女孩望着天空,说一声,月亮真好。女孩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在全志有眼里美得像一朵栀子。他有一千个一万个冲动想要走近一点,趁势把女孩拥入怀中。女孩背对着他,那娇俏的身影,美好地挺拔着,似乎盈盈一握,呼应着他心中的扑腾。可他怂,翻腾了半天,手心中都攥出了汗,又把汗攥凉了,到底还是没有种伸出手……女孩最后叹息一声,很轻。然后,就结束了。隔天女孩就随着父母去了新疆,全志有再没有联系上她。他以为她给过他机会的,只是他没有把握。全志有总忍不住假设说:“那晚,要是我抱抱她就好了,也许她就不会走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人总是愿意给自己一点美好的幻觉。

李新结根本不配合,每次全志有抒情回忆的时候,他就打击道:“不就那个黑糊糊的大脸盘子愣丫头吗,电影看多了吧,想象力倒挺发达。”李新结跟他分析过,你是搁在记忆里,一遍一遍美化她,早就失真了。特别是在不幸争吵的婚姻中,持续地美化,无限地扩大了那种美好,而事实上呢,美好个屙粑粑。只是你没有得到,这么多年想的发疯,罢了,借以转移目前婚姻的枯燥无趣。全志有明知他说的对,但还是恼怒地回一句:“你懂个屁!”

全志有回忆完了,李新结照常没有表态。一方深入角色唏嘘感慨,一方撇着嘴呷一口酒置身事外。全志有很生气。他的生气也只是步步紧逼地催问:“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店里有水果刀,新进的,‘十八子’,这么长,捅下去,前后两窟窿。”李新结比划着,“刀免费,你有种没?”

全志有被他逼得一怔:“你大爷,是不是哥们,不能好好的给出个主意?”

“那不就得了嘛。你又没种弄死她,又没抓住她给你戴绿帽的现行,还能咋,接着凑合过呗,不就这么回事儿。”李新结看透的语气,鄙夷的表情,表示这是你们陷在婚姻之坑的人的破事,你偷我,我偷你,得了,都在一个酱缸里,被琐碎埋身其中,就算恶心,也要睁只眼闭只眼,日子总得过呢。

“要你老婆被人睡了呢,你还这么说?”

“我没老婆,也不打算弄个。”他轻快地回说,并为自己庆幸,还执拗地单着,没入这千古大彀中。“太麻烦了。”

全志有看着他,“你小子别嘚瑟,我就不信你不结婚。”近乎诅咒了。

李新结笑,“那我说不定会砍她,前提是你得确定逮着她,而不是仅凭短信里几句捕风捉影的暧昧话。”他说,“好了,喝酒吧,都这些破事,没意思。”

全志有也附和道:“是没意思。”可顿了顿,又喝问道:“可这世界什么有意思呢?”

回到家,以酒遮面,全志有重手重脚地推门,拉椅子,坐下,抽烟,响亮吐痰。做给苏丽芬看。可苏斜躺于床,支着iPad看热播电视剧,随着剧情吃吃地笑,根本把他当空气。全志有不甘心,咳嗽两声,仍没引起注意,不得已,晃晃茶壶,顿顿杯子,“连一口茶都不知道烧,就知道看,看!”

苏丽芬瞟了他一眼。

全志有咕咕哝哝,连带着动作,骂骂咧咧的。“常常上一天班,回到家连个热饭都没得,也不知道老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嘿,娶了这么个玩意儿。”

苏丽芬瞪了他一眼。

“人家女人都是贤贤惠惠的,这倒好,描眉涂粉,看看视频,长得好供着也就认了,瞧您这吨位,虎背熊腰的,五毛钱买根黄瓜缀上,跟男人有啥区别?”

“啪!”

苏丽芬猛地把iPad阖上,梭镖似的,直接扔将过来。全志有不嘟囔了,也不骂了,急忙张开双手如翅膀,瞪大眼,试图瞄准接住它。这虎老娘们儿,说扔都扔!他心疼。左右腾挪,到底还是磕在地板上,iPad的一角撞出一道白印,也不知磕坏了没有。全志有气急攻心,将其收好,然后转头寻了一圈,终于确定暖水壶这个倒霉蛋,拎起来,高高举起,不甘示弱地摔在苏丽芬面前。暖壶爆炸得格外欢快,碎了一地缤纷。可苏丽芬眼也没眨一下。全志有很失望,却也只能斗狠:“就你会摔,老子不会?”

然而待苏丽芬欲奔赴茶几展开新一轮摔砸比赛之际,全志有抢先一步,叉开手,拦住敌方去路。他可知道,这娘们下起手来才没个顾忌,什么值钱敢摔什么。全志有一边堵住她一边无奈地想,这真他妈不和自己亲啊,摔东西像摔别人家的!全志有心下悲哀,双手用力,将苏丽芬愣是推得飞起,重又倒在床上。接着,全志有带着恶狠狠的念头,报复性地扑上去,钳制住她的手,扯她的衣服,想以飞扬跋扈的性将其征服。

自始至终苏丽芬冷冷地看着他,那种冷漠,半个眼仁斜视着,眼皮都不屑于大幅度转动,就那么看着,眼神全是冰雪,让人即便是肌肤相近也觉得千里之隔。

全志有失败了,努了几次力,不行,腰间软塌塌的,临阵退缩,提不起士气。

苏丽芬鼻息哼了一声,嘴角扯动,乜斜着他,笑了。

全志有的火气被她这笑一下子激得烈焰蒸腾,很想还击,可还是忍住了,要不然战火波及太广,每次还不是他来收场?他泄了气,灰溜溜地下了床,提上裤子,找扫帚清理地上狼藉的肇事现场。两人谁也无话,都懒得沟通。全志有感慨地想,谁发明的婚姻这玩意啊,到了婚嫁年龄,世俗的程式套住你,也不管有没有感情,牲口似的被介绍到一起,明明是性格完全不同类型的两个物种,囿于各种压力,也要把配给的几十年光阴一同度过去。想想真是荒谬。

全志有此时特别羡慕李新结潇洒的单身,也羡慕董三和他女友那种三观相合黏着腻着的美好关系。叹一口气,全志有心想,老子认了,行吧?自己也嘴贱,和她计较个屁啊。

正扫着残碎,苏丽芬的电话忽然响起,他探头瞥了一眼,又是来历不明的号码。苏丽芬下了床,捉住手机,奔向阳台,带上门,叽叽喳喳地接电话去了。依稀听着有说有笑的,随着密语,仅看背影,也欢快了几分。

全志有杵在原地,一时难以置信,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就在眼皮底下,至少要做出点躲闪的样子吧,现在和别的男人暧昧都这么坦然了吗?那把当成他什么了!全志有扔下扫帚,大喝一声,震得屋内回音嗡嗡。

铝厂近年效益挺好,好得像是回光返照。要在庸城对口援疆的兵团所在地开一个分厂,两边的政策配备优惠到让领导心旷神怡,名义上优化当地经济格局,拉动边疆产值,遂在厂里选拔技术骨干,远赴新疆新厂。给的待遇不差,可大家报名却不怎么积极。全志有当然也不想去,那么远不说,更重要的一点,他离了家,鞭长莫及,苏丽芬能给他弄得满头泛绿。她有这实力。

可他人笨嘴拙,平日仗着技术不错,和领导疏于走动,而且人事科主任杜玉梅和他还有点芥蒂。说起来都很久了,那时候,杜玉梅正和丈夫周成方闹离婚,本来这事和他也扯不上半毛钱关系,可周成方叫他去帮着搬东西,他竟然去了。李新结说过他“愚蠢之极”。他还辩解:“那有啥办法,周那时也没辞职,还是采购科领导,能不去?”就这样,全志有被杜玉梅连带着一起算到周成方阵线里去。

可为了不被发配边疆,全志有只好笑脸相向,下了班就蹭到杜玉梅办公室前候着。第一次她在和人谈事情,他只好垂手在旁边等。中间换了两回站姿,感觉自己像一块棒冰,滴滴答答的,兀自消融。杜玉梅间隙里疑惑地看他两次,接着雍容地聊天。全志有在心中酝酿了无数句关于她母系亲属及至本人的动宾短句,可杜玉梅偶尔一个视线飘过来,他就殷勤地承接着,点头哈腰地笑。杜玉梅转过头,继续聊,绵绵无绝期似的。他明白了,这娘们是存心的。全志有牙根痒痒,想了想,走出去,买了一堆营养品,装在一个黑塑料袋里,趁天黑抱回来,一股脑儿放在她办公室门前。

第二天,再去,杜玉梅也在和人谈话,不过就没那么长时间了。他赶紧拼凑一个笑脸:“主任,您好忙哟!”

“还不是被你们这帮人逼的,”杜玉梅佯装叹口气,日理万机似的,“都不愿意去,你说这企业的计划还怎么开展。”转过头对这他,“全工,你这技术模范,该不会像他们那样没有大局观吧?”

全志有开门先被她将了一军,一时语塞,期期艾艾地说道:“呃,不会,不会……”

“我就说嘛,到底是榜样,觉悟就是不一样。好了,我还其他的要忙,没事你先回去吧。”杜玉梅打着官腔,指一指,“那个,是你放的吧,拿走它。我还没到服营养液的年纪呢,真有你的。一大早见门口杵着个黑袋子,弄得像抛尸现场似的,吓我一跳!”

全志有在那扭着身体,没走,也没拿,终于鼓足劲,憋出一句:“主任,晚上有安排没,想请您吃个饭哈。”

“为啥请我呀?”闲着也是闲着,她逗他,冷着脸,问话。她爱看这些人有求于她时的那种伏低做小,一脸的讨好,尽管背地里对她千捣万操。

全志有人沉嘴笨,一时回答不上来,干笑一下。她还在冷眼觑他,场面尴尬。他一狠心,“你是我姐啊,见着姐,就觉得亲!”

杜玉梅一愣。

他满脸通红,说得那么笨重又郑重,倒让她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感动。她欲抬手拍拍他肩膀,让他放松,拍了一半,收回了,趁势凌空做了个决定的手势,“你是想让我犯错误啊,全工。”

全志有还在原地傻乎乎笑着,期待地望着她。

“正夸你觉悟呢,又给我来这一套。明天看吧,有空呢我就去,不过你也别抱多大希望,最近确实挺忙。”

全志有“哎哎”着,眉开眼笑地走开,脚步飞快。

第二天杜玉梅没去。她想去的。可他不知道,派赴新厂的名额早就定了,里面就有他。原因也很简单,他没副作用。一不和领导沾亲带故扯上关系,二不刺儿头。杜玉梅被他一声姐叫得有些伤感,心想,这世道除了领导,谁不是配角?傻小子,吃顿饭就管事了?姐上面也有人管呢。

董三名董文斌,既不文也不武,就是瞎混。小钱懒得弯腰费劲去捡,大钱又不平白无故砸他脑袋,混来混去,除了撩拨一些女人,也没挣下什么钱。可董三心大,人乐观,张口总是:“哥们儿这把生意至少赚多少多少万。”然后笑嘻嘻地开口借钱,并信誓旦旦,“救个急,这回买卖完事就还你,带利息!”朋友们也见他曾挣到过钱,很快阔手阔脚地耍了,从没见其还过。可他总那样笑嘻嘻的,没心没肺,一脸喜气,欠了钱见了人还那样坦然,你也只能没有脾气。

全志有向来以为和他不是一个路上的人。他觉得董三这人没责任心,油嘴滑舌,除了耍些女人,一辈子干不成什么大事。可董三每个女友都漂亮得令人发指,且在董三跟前百依百顺。全志有羡慕得咬牙切齿,这狗日的。又腹诽那些女人,贱。意思是他这样踏实的好男人无人问津,董三这样的花花肠子,倒畅销得很。

但现在全志有想通了,自己三十了,按部就班地踏实着,做成什么事了吗?活得像是放馊了的道德标本。他,一个勤勤恳恳的小市民、铝厂高级焊工、儿子、疑似出轨女人的丈夫,也许会变成前夫。没有乐趣,只有责任。何不放下身段,在这污泥里打个滚儿,大家在小城里都这么黏腻不洁又舒服滋润地活着,似乎没有什么理由不随波逐流。

在“雅阁顿”KTV里,董三帮他们一人叫了一个陪酒,并上下其手打样给他们看。全志有和李新结两个像是初次作弊的学生,小心翼翼,脸上的表情既有放荡又有业务不熟的拘谨。董三挥洒自如,徜徉在以他为中心的世界里,逗得那陪酒的女孩笑得花枝乱颤。好在有酒,全志有喝得急切,呛住了,连连咳嗽。董三笑得不行,“别干喝,点个歌唱去。”他的举止做派里卖弄着一种示范性的优越感。

李新结点了一首唱了,他渐渐上道。全志有口干舌燥,后悔赌气请他俩来这里,说是消遣,却全身不自在。转了几圈,让他唱,他都摆摆手,笑得一脸慈祥,出离尘世似的。那是他不会唱。身边围着他的女孩也觉得无趣,抓起麦克风,和董三对唱去了。

董三身着白色风衣,随着乐感摇晃着纤细的身体,在拔高的起音里忽而扯开纽扣,往两边拨开风衣,乘风破浪一样,然后在浪尖站立,翘着头,眯着眼,送出嘹亮的高音。这些连贯的小动作,连全志有看了都觉得帅极。他心想,原来玩儿也是需要能耐的,只好闷闷地抽烟。董三不长眼色,招手叫他:“老二,过来唱啊,别在那儿坐着跟个娘们似的。”当年上学结拜胡闹按年齿排老二的全志有气冲冲地回了句:“唱你的就是了,废话恁多!”

全志有来到包房外走廊尽头抽烟,夜风从窗口灌进来,混合着包间里传来的声嚣和闪烁的霓虹,在微开的玻璃入口旋起呜呜的风声。他看到玻璃上自己提前迈入中年的疲惫倒影,摇摇曳曳的,像某种噩梦的具象投影,日渐臃肿,面目可憎。

抽完烟,全志有正要回转,却一瞥之间,看到外面路边一个红衣服的女子和同行男子从KTV出来,说笑着,然后等着男子去取车。

那个女子身影仿佛是苏丽芬。

只能说庸城太小了。要不就是夫妻太有默契了,连娱乐都选择同一家。全志有低吼一声“操你妈”旋转而下,待他追到路边,女子已钻进车里,呼啸着走了。只留给他一抹倏忽的红色。

全志有打她电话,苏丽芬没接,又打,就挂了,再打,就关机了。而这一夜,她并未归家。他在客厅守着,烟抽了一地。

他们曾讨论过这个城市为什么叫庸城。当然是李新结在说,他在听。李说古时候这附近是鄘地,《诗》里有《鄘风》,延续下来,不知怎么成了庸城,当然,也可能是这里太平庸,不配更好的名字。那时候全志有不觉得小城有什么不好,安定、安全、安心。他常觉得李新结庸人自扰,“找个人结婚就是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像你一样,随便听人介绍个母的。”“你别看不上我,哥们儿,你们不过是想说,苏丽芬是个二手货,别人用过甩了的,可是,我这样的,能娶到她,也不错啦,只要她以后跟我踏实过,我会好好对她的。”那时候他们还年轻,心里还有美好,对于生活、对于女人。

虽则现在也不老,心却灰了。

酒醒后,日子还得蝇营狗苟地过。全志有没和苏丽芬争吵,甚至都没问她那天晚上去哪儿了。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女人他已经驾驭不了,离了他,她有自己丰饶的乐园。全志有感到深刻的挫败,更多的还是愤怒。他打电话给李新结,说了情况,又是:“我该怎么办,现在?”

“离了吧。”

“我其实也这么打算,”他忽而咬着牙,“可又咽不下这口气,她凭什么不把我放在眼里?”

李新结本想说:“凭她不爱你。”太真实,也太残忍,改口道,“那你们接着耗下去吧,看谁能耗过谁?”

全志有没吭声,许久,忽而叹了一声:“我就不该轻率地接手她的,以为捡了个便宜,以为能喂熟,屁咧!”

“好了,以后不要再为这些破事打电话给我了。无非是些破烂男女事,没意思。”他说,“我要走了,哥们。在这没啥劲,想去别的地儿看看。”

去很远的城市?有一个新的开始?做喜欢的事?

走了又怎样,他想,到哪里不是被这庸常的俗世命运套牢?

“你能干什么,还开个乱七八糟的‘小而全’,音像、五金、烟酒,还代售彩票和避孕套?”

“也有可能。”

全志有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快。

李新结接着说:“再怎么着,也比陷在这里娶个老婆和她猫撕狗咬的强。”

很讥讽了。全志有悲辛酸楚,口不择言地反击:“老李,你总看不起我,一个没趣的工人阶级。你错了,你是眼高手低,瞎叛逆,却没个准方向,开个小店混日子,成天想着干出一番事儿,也没见你踏实干过啥。你瞧不上我,瞧不上董三,其实你比我们两个都不如。滚吧,我以后再不向你讨主意!”

全志有发泄完了,愣在那里,等他回过神,手机里只剩一片寂静。

选派奔赴新厂的人员名单下来了,全志有看到还在自己名字后面画了个括号,备注是技术骨干。他冷笑一声,骨干个蛋,还不是当一条狗使唤。转眼看见杜玉梅从旁边走过,全志有大声吐了口痰,骂了一句。

杜玉梅先还对他有些同情,看见全志有粗壮的身影,脸上讪讪的,正想着怎么给他解释下,听见他破口大骂,反倒坦然了,仰着脸,走过去,眼角都不夹他,甚至带着一丝邪性的快慰,想,没本事的东西,也就这点指桑骂槐的出息。

全志有到了车间,收拾下工具,拎了件汗衫从车间主任跟前大摇大摆地走了。主任照例询问:“全志有你去哪?”“管得着吗?”“什么态度?”“就这态度,怎么了?整个儿电镀间就弄老子一人发配过去,你什么态度?”他黑着脸,双目怒圆,要发疯的样子。主任倒低矮下来,挥挥手,大度地笑了,“也好,去吧,这几天,散散心,收拾收拾东西,等候发车通知。”全志有要走了,主任又补充道,“车间里你技术好,家累又小,所以才推荐你去的,没别的意思。”全志有气咻咻的,“是就我没关系吧?还推荐,说得多好听,什么时候的事,我同意了吗?”

而事实上,全志有不久就会庆幸他被派送到了遥远的新厂。去了石河子厂区只半年,他就爱上了那个地方,那里有好吃的面食,蓝的天,因为都是没背景的人,人际关系也相对纯净。宽阔的风吹过来,在那里他很放松。很快他成了业务精英,最重要的是,算上补助和工职加薪,卡里的工资慢慢丰满起来。那时候,他将感慨,李新结的话是对的,人,有机会就是要折腾着动动,别处没有风景,却可能真能换个心情。

可当天,全志有全程黑着脸,拎着工具包袱,从厂区附近的五金店买了一些钢丝,回到家一连忙活了两天,才做好了这件机巧的铁盒子。自己抽着烟端详,他的手工精巧,车间里的同事都知道。他做得坚固且柔韧,摩挲着,手感很好,他想笑,又觉得心酸。其实,隔了一年,全志有就彻底忘了苏丽芬带给他的羞辱感,那时候,他甚至觉得她也很可怜,她好看、虚荣,自己太温吞,挣钱少,开启不了她心中那份轻浮的浪漫。不怪她,也不怪他,只怪两个不同的品种,非要被婚姻圈在一个牢笼。

收好做的东西,全志有打电话,在“鲜味源”定了一个包间,再约李新结、董三一起来,“有媳妇的带着媳妇,没媳妇的带着别人老婆,都来,一起吃顿饭,吃完各自分散,就这。”并委托董三给苏丽芬打电话邀约。董三嘴甜,对女人有一套。夫妻两个一起去吃顿饭,还要别的人去劝,全志有想想自己也真够悲哀的。

他以为李新结会生他的气不来,结果老李提前来了,还带着两瓶酒。全志有拍拍他肩头,嘿嘿笑,说:“哥们儿,我也要滚蛋了,你不是听烦了我那个傻了吧唧的初恋故事,嘿,这回我可真要去新疆找她了,没准还能续上呢,回头再讲给你听。”全志有笑了。李新结也拍他肩膀,说:“挺好,挺好。”像两个越狱潜逃的同犯在交流想法。

人到齐了,饭吃到一半,全志有忽而停顿说道:“我被派去新厂,隔两天就走。”然后转头,意味深长地扫视一下苏丽芬,希望从她脸上看到一些挽留。可惜没有。他想,她能做到不笑出声已经很不错了。全志有喝一杯酒,“放心,苏丽芬,我会和你离婚,但是,今年我三十了,一事无成,诸事不顺,不想再折腾,明年开春,再和你离。”苏丽芬脸上绷紧。全志有盯住她,倒一杯酒,递过去,“好歹夫妻一场,就这半年,你能守住吗?”

苏丽芬转过脸,翻着眼睛,“啥意思,埋汰我,我有啥守不住的?”

全志有道:“那就好。”一扬脖,把酒喝掉。“KTV订好了包间,你们待会去唱歌吧,我就不去了,趁着黑,去厂里收拾下东西,省得白天被人撞见,丢人。”全志有笑呵呵的。

李新结也附和表示不去,“唱不好,你们去玩吧。”

这么一弄,本来谁也没心情再去唱K,可架不住董三卖力地劝:“订都订了,不去多浪费,再说,这两无趣的人不去也罢,我们乐得去嗨一下。这么着,我再叫几个哥们姐们,一起乐呵。”

苏丽芬架不住劝,还是去了。

全志有和李新结两个人找了个小酒馆,继续喝酒聊天去了。估计喝得差不多了,全志有摇摇晃晃回家,先是收拾好行李包袱,明天一早的车,他要走了。

然后开着门,抽着烟,等苏丽芬。他相信董三会按照嘱咐,让她喝得醉醺醺的。董三也欠他钱,两万多,“喝一杯少一千,你今个就让她喝个痛快。”

果不其然,苏丽芬是被董三的几个小马仔架着送回来的,到了床上,就轰然倒塌。酣然大醉,沉沉入睡。

全志有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苏丽芬,三年来的婚姻生活历历在目,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既是夫妻也是敌人,交织着爱和恨。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大抵如此。夜很深了,他还在犹豫,望着她睡着的样子,全志有有一瞬间甚至想,算了吧,只要你收敛起不安分的翅膀,我还是愿意和你过下去,不问过往……

苏丽芬的手机响起,打断他的思绪。全志有掏出她的手机,解不开密码,只能看到屏幕上方显示的一行微信:“宝贝儿,刚看到你信息,你是说他要去新疆?嘿……”后面是一串叵测的笑脸。

全志有倒笑了,很诡谲,好吧,成全你们!在这间隙,苏丽芬吐了一地,却很快又闭上眼睛。全志有给她擦洗掉身上的污迹,把她放平,然后,在她身边放下那个精巧结实的铁盒子。他贴了张纸条,留下三句话:

你不是会玩吗,来,我们也玩个游戏,知道你等不到明年开春,离婚协议我早已签好,就在里面。

我做的盒子没人能打开的,除非电锯,可我要提醒你,一旦盒子遭到剧烈破坏,上层的玻璃管里预置的硫酸就会洒落纸上销毁协议,所以,打开时要小心哦。

钥匙就在屋里,你不是急于离吗,好好找吧。

其间,苏丽芬触到金属的凉意,咕哝了一句,抬起眼看看他,迷迷糊糊的,眼神很陌生,再次睡去。

全志有把钥匙藏在墙上结婚照的夹层里,他想,要是她还有点心,总会找到的。

这回他谁的主意也没去讨要,自己想出的。

做完这些,全志有背起包袱,回看一眼床上的女人,走出家门。

来到街上,时间还早,到厂子有几里路,他不急,慢慢地走。走到半路上,撒了泡尿,一抬头,看到天上忽然无数颗流星快速划过,那场面像是上帝扔了一把发光的沙子,流星之多、之迅速,倏忽而过,带着细碎而密集的光芒,一起向他俯冲奔袭。全志有如沐浴在万千星河里,不知是惊吓还是感动,他一时百感交集,近乎怆然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