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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2期|李佩甫:杏的眼(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2期 | 李佩甫  2019年02月21日08:03

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这是一棵会飞的树。有时候,在我们的梦中,它像云霞一样,在天上飞。

童年里,我们曾结伙偷杏。在我们结伙偷杏的小伙伴中……有一个人,后来成了我们的骄傲。

在我们傅夏祁,有一棵老杏树。

这棵老杏树很有一些年头了,没有人知道它的树龄和历史。它不是一般的杏树,它的名字叫“十里香”。

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这是一棵会飞的树。有时候,在我们的梦中,它像云霞一样,在天上飞。

童年里,我们曾结伙偷杏。在我们结伙偷杏的小伙伴中……有一个人,后来成了我们的骄傲。

他的名字叫祁小元。

最初,没人把祁小元当作恩人。

那时候,他刚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穿一身绿军装,走路直杠杠的,甩着两只手,好像胳膊不会打弯儿似的。关键是他不会蹲了。当我们蹲在地上的时候,他仍然像旗杆一样立着。一米七八的个头儿,使人不得不仰望他。自然,本地话也不会说了,撇一口京腔。有一段时间,私下里人们都叫他狗啃麦苗——装样(羊)。

“狗啃麦苗”也就罢了。当了几年兵,他竟然还吹嘘说他曾在“天安门”站过岗。人问他:啥门?他说:天安门。这就有些大了。是不是?“天安门”能是你站的地方么?!吹吧。

祁小元也不解释。扭过身去,直直地就走了。很骄傲的样子,这一点尤其让村人看不惯。

当然,祁小元是当兵回来后,才让人看不起的。后来,通过邻村跟他一块当兵的战友,他的底细慢慢就让人套出来了。是的,他的确在北京当过四年兵,也就是站岗放哨,没干过别的。据说,在北京当兵那四年,他专门买了一个小收音机,每天揣在裤兜里,以听新闻的名义,悄悄地练习说普通话。比如:你好。同志们好。红粉墙上画凤凰,凤凰画在红粉墙,红凤凰、粉凤凰之类……他想干什么呢?没人知道。据说,为了练好这口流利的普通话,他早上四点起床,站在故宫的院子里,大声念“啊呀呜、勃波莫否”,喉咙喊哑了,“啊”一嘴的血沫子。练到最后,很多人都把他当成了北京人。有人问他:你哪里人?他说:傅夏祁。人问:哪个旗?他仍然说:傅夏祁。北京人不敢再问了,怕自己没学问,到了也不知道他属于什么“旗”。

还据说,当兵期间,他是很努力的。原本想留在北京,如果能提干的话,最好找一个北京姑娘。在北京当兵四年,他给排长洗了四年臭袜子。可最后也只是当了三个月的代理副排长,而后就复员了。这都是传闻。

所以,他刚刚复员回来的时候,就有了这样一个绰号,叫:“狗啃麦苗”。

不过,一年零九个月后,就不一样了。

那时候,十里已是很远。

“十里香”就栽在夏家的院门外,它曾是全村人的饭场。

春天里,每当杏树开花的时候,我们的心就动了。我们结伙趴在场院的麦秸垛上,望着远处烟霞一样的杏花,齐声高喊:夏保兰,夏保兰,同桌祁小元!

不久,夏家院子里就会传出一声夏家奶奶的骂声:滚!

是呀,我们是看杏花的。那遒劲老枝上开出的杏花,娇艳粉嫩,花瓣云霞般在阳光下亮着。在有风的日子里,花瓣飞起来,一瓣瓣在空中旋着,像雪,像船,像梦,粉色的。

它离我们很近。

它离我们很远。

在我们村,昂着头走路的人,是最让人看不起的。在这里,骄傲不只是骄傲,那是“狂悖”的意思,被称之为“傲造”。

我们的村子很大,是个多姓杂居的庄子。有七个相邻的自然村(也叫村民小组),户籍人口九百八十七户,三千六百口人。据说,这里最早只有三户人家:傅姓、夏姓和祁姓,是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县那边迁徙过来的。再早就无从考究了。所以村名就叫:傅夏祁。

在我们傅夏祁,被人称为“傲造”的,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祁小元,另一个就是夏保生了。夏保生跟祁小元曾经是中学同学。夏保生个头儿比祁小元略低一些。他学习成绩好,很早就戴上眼镜了,绰号“四眼”。在学校里每每参加考试,他都是前三名。家里人也时常夸他,夸得他平时走路一纵一纵的,就像跳坑似的。头扬得很高,是半个闲人不理的。且口气也大,原本是立志要去北京读大学的。据说,祁小元当兵临走前,两人曾搭手击掌,夸下海口:北京见!

那年高考,夏保生差三分没上线,一气之下,竟离家出走了。有一段时间,县城里的电线杆上,到处都贴着印有他照片的“寻人启事”。那时村里只有一部电话,在村部。于是常听见大喇叭里喊:夏保生他娘,有线索了!于是,全村人都会围过来,听那“线索”,结果却是“晃信儿”。骗人的。

后来,突然有一天,夏家人不再提这个名字了。也不去找了。有人问起来,夏家人很淡然地说:不找了。让他死去。死外边才好呢。这个“死”当然不是真的盼他死。这是气话,还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我们傅夏祁,家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可以意会的是,夏保生有消息了。

果然,有传言说,有人在安徽境内看见“四眼”了。夏天里,他光着脊梁,戴一破草帽,手里拿一把扇子,眼镜腿儿上贴一胶布,蹲在淮远的街头上卖西瓜呢。

接着,又有人说,真真儿地看见他了。“四眼”么,不是他是谁?在蚌埠的淮河边上,穿一大裤衩子,喂蚊子(给一老板淘沙)呢。

还有的说,那不是他。他在合肥。有人见他左手里拿一抹布,右手提一小水桶,给人擦车呢……

人们见了夏家人,说:有信儿了?

夏家人淡淡地说:有信儿了。

在我们傅夏祁,闲话传到一定的时候,也就不传了。不过,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两个年轻人都曾是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黎明时分,在太阳升起之前,微风中,粉粉的杏花像烟一样在天空中浮动,像是要飞走似的。

在蒙蒙的细雨中,它就落下来了。一瓣瓣、一脉脉带红丝的粉白……残残的,像是烟化了似的。

三月末,杏花败了。杏树上结出了一豆一豆的小果。先还是青的,一点点,一点点,在圆圆的杏叶里藏着。

而后就大了,一脉一脉圆,一天圆一圈。先是黄一肚儿线,接着是一润一润的亮黄。

那是我们仰望它的日子。

它就像是冥冥之中的“信儿”。

九个月后,祁小元通过他三舅的关系参加了一场考试,通过考试在县交通队当了一名协警。在人们眼里,协警不是正式的警察,连警服都是自己花钱买的,相当于临时工。只不过站在岗亭上,协助警察指挥指挥交通罢了。

可祁小元当协警跟别人当协警不一样。他先是被分配到七里店岗亭值班。七里店是离县城最远的一个岗亭,也是下了高速公路之后,进县城之前的第一道岗。七里店是个镇子,祁小元常年就站在镇街外边的十字路口值班。

这个地方离县城远不说,离镇街还有一里多地,且车多灰尘大。正式的警察,有点关系的,都不大愿意来。来了也是带个班什么的,大多时间溜号了。而祁小元只是个协警,让他去哪儿他就得去,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自然不敢溜号。按说,这么一个终日在阳光下吃灰的协警,本来是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可有人却注意到他了。

这年夏天,临近中午时分,天降暴雨。雨下得很大,很猛,白壮子。雨像箭头一样,直嗖嗖地从天上泼下来,满地的雨钉……也就是这时候,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从高速公路的出口开过来。当车开到离七里店岗亭大约有几十米的样子,坐在车里的人发现了站在岗亭上的警察。警察在瓢泼大雨中立着,浑身精湿。再近一些,车上的人发现,这个站在雨中的、浑身往下淌水的警察,右手五指并拢,正在向路过的车辆行礼!更让人惊讶的是,随着车行的方向,他缓缓侧身,仍右手五指并拢,行注目礼。车开过去了,坐在车上的人是前往邻县视察工作的市委书记。

雨太大,车自然开得慢了些,市委书记关相如一下子就记住了雨中的这个人。

此后,关相如每一次路过,都会看到这个向过往车辆行礼的警察。人站得直直正正,礼行得庄严、标准。它会让人想起当兵的日子。

时光荏苒,冬天很快就到了。这年的大年二十九,下来检查灾情的市委书记关相如,又在这个路口的岗亭上看到了这个警察。

天寒地冻,接连下了几天雪,大地白茫茫的。这天是有风的,西北风溜溜的,像刀子一样。岗亭上的警察全身落满了雪,脸冻得像个紫茄子。可他依然在岗亭上站着,依然向路过的车辆行礼。当车开到岗亭前时,他则侧身四十五度,行注目礼……车将要通过十字路口了,关相如突然对司机说:停车。

车停下了。关相如披着大衣从车上走下来。他对站在岗亭上的祁小元说:小同志,冷么?

祁小元两腿一绷,先行礼,而后说:报告,不冷。戴着手套呢。

关相如上前替他拂去帽檐上的雪,说:小同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祁小元说:报告首长,我叫祁小元。

关相如问:哪个“qí”?

祁小元说:祁连山的祁,大小的小,一元钱的元。

关相如点了点头,“噢”了一声,说:辛苦了。

这时,躲在街边小商店抽烟的带班交警老胡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啥事?咋了?

关相如看都没看他,扭过身去,上车走了。

老胡见那人不理他,骂道:扯鸡巴淡,他谁呀?

祁小元说:不认识。

大年初七,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市委书记关相如在讲话中特别提到了“颍水县七里店岗亭的交通民警祁小元”。他说: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大年二十九,漫天大雪,一个警察在岗亭上立着。那不是繁华的城区,那是一个几乎没多少行人的小岗亭,他的帽檐上落满了雪,他的眉毛上结了冰,他的嘴唇冻紫了,几乎成了一个雪人。可他仍然坚守岗位,向每一台通过的车辆行礼……说着说着,书记激动了,眼里有了泪花。他说:同志们,那个地方,是下高速后的第一个岗亭,每一台途经我市的车辆都会看到他。他就是我们平原市的一张名片!多好的同志呀。我们应该向这样的同志致敬!

会后,颍水的县委书记问公安局局长:谁是祁小元?

公安局局长怔了怔,慌忙说:我还真不知道。

县委书记说:回去查查,查后报我。

公安局局长回到县里,忙把交警队的大队长找来,问:谁是祁小元?

队长摸了摸脖子,想了很长时间,说:噢,想起来了。七里店的一个协警。咋啦?

于是层层上报。三天后,县委书记去市里汇报工作,着重给市委书记汇报了祁小元的情况。最后又补充说:人不错。可惜是个协警,临时的。

市委书记关相如说:协警怎么了?你们不是老说警力不足么?这样的人不用,用谁?

书记的话经过层层落实,一个月后,祁小元成了一名正式的交通警察。

五月,麦子黄梢的时候,是果子成熟的日子,也是我们结伙儿偷杏的日子。

“十里香”黄澄澄地在树枝上挂着。果是椭圆的,又大又酸又甜。我们闻着它的香气,馋得流下了涎水。我们想去偷,我们必须去偷。在我们这里,偷杏不是偷。夜里,我们在夏家的墙头上扒出一个个豁口,站在墙头上偷杏。可只要有一点动静,就被夏家奶奶发现了。她好像整夜不睡似的……在一些年份里,我们谁也没有吃过夏家的“十里香”。

我们想吃。我们有“内线”。

在我们结伙偷杏的日子里,夏保兰成了我们的“内线”。

上小学时,夏保兰跟祁小元是同桌。这是我们知道的。夏保兰对祁小元好,这也是我们知道的。

在“十里香”快要成熟的一些个夜晚,我们趴在夏家的院外学猫叫(这是我们的暗号)……而后,就有酸杏从夏家的院子里扔了出来,一个,两个,三个……不过,那是“落杏”。很酸。

我们知道,那是夏保兰偷偷扔出来的。我们也知道,那杏,是扔给祁小元的。

不过,后来,夏保兰小学毕业后,就不再上学了。再后来,她嫁给了一个瘸子。

其实,夏保生是偷偷回来过的。

不过,他没有回村,只是在县城里跟他妹夫见了个面。

夏保生的妹妹是夏保兰。夏保兰的男人是个瘸子,在县城里开摩的。此人叫王宽。王宽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落下了残疾,走路微跛,外号“王瘸子”。王宽虽然腿有点瘸,但人机灵,还有城市户口,那年月城市户口还是有吸引力的。保兰长得漂亮,人细高挑儿,俩眼忽灵灵的。两人在卖胡辣汤的铺子里见了个面,给了一万块钱的见面礼。当时保兰还提了个条件,对方也应下了。于是她偷偷地改了年龄,托人先把“证”领了。嫁个瘸子心里虽然稍稍有些委屈,但为了供哥上学,她认了。可是,阴差阳错的,哥差了三分,没考上大学。那一天,她哭了一夜,哭得很伤心。而后,她擦干眼泪,说:哥,我嫁了。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夏保生无地自容。第二天一早,他离家出走了。

夏保兰是在县城的街口上碰见哥哥夏保生的。夏保生蹲在街口,头上戴一破草帽。她从他身边走过去,以为是要饭的,差一点没认出来。夏保生低低地叫了一声:兰,保兰。夏保兰回身低头一看,是哥。哥已瘦得脱了形了。她抓住哥的手脖儿,捋开袖子一看,哥一身的红点子,密密麻麻的……她叫一声:哥。眼里的泪便流出来了。

夏保生说:哭啥?我又没死。而后,他说:你哥无耻。不争气。不要脸。拖累你了。

夏保兰一下子泪流满面:哥,你咋这样说?

夏保生说:你去把王宽叫出来。我有话跟他说。

夏保兰求道:这都到家门口了。上家吧。

夏保生说:不去了。净丢你的人。

夏保兰知道哥的脾气,就问:你吃饭了么?

夏保生深吸了一口气,说:吃,吃了。

夏保兰二话不说,硬拽着他进了路边卖煎包的铺子,给他要了一碗胡辣汤,两盘水煎包。夏保生勾下头,吸吸溜溜地喝了一碗,而后说:我再喝一碗。喝了,又说:我再喝一碗……他竟然一连喝了四碗!而后,他对保兰说:你把王宽叫出来,我有话跟他说。

保兰说:哥,回家吧。娘的眼都哭……

夏保生说:等哥把脸拾起来,就回。

兄妹俩就这么在街头上匆匆见了一面,分手了。

此后,夏保兰问王宽:哥让你干啥?

王宽诺诺说:老难。怕办不了。

夏保兰说:办不了也得办。

王宽说:办。咱办。

夏保兰说:哥有信儿了。回头,把那些电杆上的“寻人启事”揭了吧。

王宽说:揭。我去揭。

王宽一连跑了三天,终归还是把事办了。

晚上,两人躺在被窝里,保兰问:哥让你办的啥事?

王宽说:哥要个“照”。

夏保兰说:花了多少钱?

王宽说:带上“人事儿”,五六千吧。

夏保兰说:哥是啥样的人,你知道吧?

王宽说:知道。

有一年,我们终于吃上了“十里香”。

在一个下暴雨的夜晚,在滚滚的雷声里,我们又一次爬上了夏家的杏树,连摘带拾,几乎偷光的夏家的麦黄杏。

我们是躲在场院的麦秸窝儿里分的赃……出来后我们一个个都捂着嘴,杏有酸有甜。酸得能倒了牙。甜的,真甜哪!

第二天,夏家奶奶搬出一个小板凳,一拧一拧地走到村街里(那时,她是村里唯一还活着的小脚女人),坐在村街中央昂声大骂。一骂骂了三天!

而后,我们九个孩子,被村长一根长绳捆在一起,游街示众。人多,捆得不算紧,我们笑着走在村街里……

此后,我们发现,树梢儿上还挂有两个最大的杏,杏长红了,是润红色的。个儿大,饱满,圆润。可惜的是,这两个最大的杏被鸟儿啄了。它高高地挂在那里,远远望去,像两个眼睛。

后来才知道,那两只长在树梢头儿上的杏,是夏家奶奶专门留给鸟的。每年都一样。

那叫“杏的眼”。

那两个长有“眼睛”的杏一直高挂在树的梢头儿上。

它从五月一直挂到七月,当高挂在树梢儿上的杏,一日日萎变成紫色的时候,它就成了一泡酸甜的汁液……我们都很想用嘴接住。

我们傻傻地望着它。

它也看着我们。

祁小元正式入警后,抽空回了一趟家。

我们傅夏祁是个东西狭长,片片落落,七星连缀的村落。勺头是小傅村,而后是大傅村。隔一个草帽吴,也叫小吴庄。接着是大夏、薛庄、小夏,最后是祁家店。从方位说,祁家店自然就是勺底了。从勺底往南有条河,叫祁河,是淮水的支流。

说是三姓,但有着几百年的参连和纠结。你家的姑娘嫁他家,他家的儿子赘你家,从老姑奶奶说起,就这么亲戚来亲戚去的,参连久了,无论谁进了村,见了三姓中的任何一个人,论起来,都是要称呼点什么的。所以,这里虽是多姓杂合,人口众多,却又是个藏不住秘密的村子。无论谁家发生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

从县城回傅夏祁二十四里路,祁小元是借了一辆自行车骑车回来的。到了村头,祁小元原本是要一路骑过去的。可远远的,就有人跟他打招呼了。

有村人说:元儿,回来了?

祁小元应一声,说:回来了。而后,他不得不从车上下来,推着自行车走。

祁小元身上的警服是新的,特别是胸前新缀上的警牌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刺人的眼。

一路走来,就不断地有人打招呼:哟,元儿回来了。

祁小元说:回来了。

再有人打招呼时,说:咱元儿回来了。

祁小元还是那句话:回来了。

天气很好。话还是那样的话。一个很家常的问候语。可多了一个“咱”,就亲近了许多。

让祁小元惊讶的是,前不久还没人搭理他呢。有次回村,人们看见他装着没看见,背过身还“咳”一声。啥意思?想吧。他也知道,人们背后都叫他:“狗啃麦苗”。可这次回来,一路上人们都笑着跟他打招呼,话来话去的,还多了一个“咱”。

进门后,祁小元发现,娘喜洽洽地望着他,像不认识似的。他问:咋啦?娘说:不咋。他说:你笑啥呢?娘说:一早喜鹊就叫喳喳的。而后,她磨过身,从里屋端出一个小笸箩,小笸箩里装着五个黄澄澄的麦黄杏。娘说:元儿,稀罕物。新摘的。你尝尝。

祁小元问:夏家的?

娘说:夏家的。保生他娘送来的。保生他妹夫,保兰她男人不是在城里开摩的么?他听说信儿了。

说到夏保兰时,祁小元看了娘一眼,这一眼,把娘眼里的泪都看出来了。娘说:元儿,保兰……嫁了。

祁小元淡淡地说:我知道。而后问:啥信儿?

娘说:你入编了,是吧?啥是入编?我也不知道。总归是个好事吧。

祁小元“嗯”了一声,说:娘,东西给人家退回去吧。咱不吃人家的东西。

娘说:退不回去了。就送来八个杏。你妹小珍拿走了仨。咋退?接着,娘解释说:你保生婶也说了,杏树才结果,就这八个熟了。你可别嫌少。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咋退?

祁小元知道,夏家的这棵号称“十里香”的杏树,杏结得又大又甜,宝贝着呢。平时夏家人都舍不得吃,摘下来都拿去卖钱了。在夏家,只有夏保生可以吃那些带虫眼儿的果,他是夏家的“重点保护”……怎么就舍得给祁家送来了?

祁小元说:那,咱给他钱。

娘说:可不敢。这不打人脸么?

祁小元无话。只说:以后别要人家的东西。

娘说:行。我记住了。

吃过午饭,临走时,娘给他准备了一兜熟鸡蛋,装在挎包里,挂在车把上。而后,娘说:不忙了,抽空再回来一趟吧。

祁小元说:什么事?

他这一“什么”,娘撇了撇嘴。娘说:一早上,院里就飞来两只喜鹊,喳喳地叫,可喜庆。不一会儿,你三姑奶就来了,还有傅家的老大媳妇,都是来给你说媒的……

祁小元一口回绝,说:你告诉她们,别操这心,我不在乡下找。

娘不吭声了。娘在他的话里听出了几分骄傲。

祁小元走后的第二天,村里又传出话来,说祁小元之所以能入编,当上正式警察,是敬礼敬出来的。

传言说,祁小元是个有心计的精明人。他特意记住了本地区领导人的车号,凡有领导路过,他就敬礼……这样一来二去,惊动了省里的大领导,给他特批了一个编制。开始人们还不大相信,说不就是敬个礼么?谁不会呢?怎么就能敬出个警察编制来。全县独一份呀!

再往下,传言逐渐得到了证实。村里夏保生的妹夫,在县城开摩的。残疾人开摩的不用交税,就有一怕,怕交警罚。王瘸子开摩的被老胡罚过几次,而后两人成了朋友。他说,这话是县交警队的老胡亲口告诉他的。那天他请老胡吃饭,老胡在酒桌上喝多了,还骂骂咧咧的:……这姓祁的贼呀。你不知道他有多贼气!他娘那狗娃蛋,凭啥呢?不就会敬个礼么?你说他狗日的算个啥?狗■是,入编的指标竟让他给抢走了。我侄子当了七年协警,成天在大街上吃灰,张风喝冷的,给队长送过多少回礼,早就答应下了,到现在还没入上编呢……妹夫说:哥,胡哥,我咋不信呢,敬个礼就能入编?老胡说:他在岗亭上站着,瞅见领导的车就行礼。那可都是些大官,好这一口呗。妹夫说:路上天天跑车,他咋知道车里坐的是大领导?老胡说:你个锤子。这你就不懂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凡县级以上领导的车号,公安局都备着案呢。妹夫说:还有这事?老胡说:日他娘,不说了。说起来也怨我。上头给分队发了一张表格,我给扔抽屉里了。不知哪一天,被这姓祁的鳖儿给翻出来,偷偷背下来了。唉,老没面子呀。我当了十八年交警,七年的分队长,还不如一个生瓜蛋子……说着说着,老胡竟哭起来了。

村里人得到消息后,也只是私下里撇撇嘴,耳朵对耳朵传些闲话罢了。等再见到祁婶时,人们的目光就发生了一些变化。每当祁婶走到村口,就有人说:婶,人物!

祁婶不明白。说:咋啦?

村人纷纷从村口的代销点里跑出来,竖起大拇指,说:婶呀,咱家小元,人物啊!等着享福吧。

在傅夏祁,“人物”,是个有着多重含意的词。它可以有一百种注解。(节选)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2期杂志)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第1期

《长江文艺》2019年第2期

李佩甫,男,1953年生,河南许昌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生命册》《羊的门》《城的灯》《平原客》《城市白皮书》《等等灵魂》《李氏家族》等11部,中篇小说集《黑蜻蜓》《无边无际的早晨》《钢婚》《田园》《李佩甫文集》等7部,《颍河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等6部电视剧。作品曾先后获庄重文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华表奖、中国出版政府奖等。长篇小说《生命册》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部分作品曾翻译到美、日、韩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