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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19年第1期|王小王:魔术(节选)

来源:《钟山》2019年第1期 | 王小王  2019年02月20日08:37

小 编 说

什么是魔术,是一把准备变成凶器的弹簧刀的消失,还是一瓶准备夺人性命的药物的失效,又或许是一次敞开心扉的对谈,改变了两个人的生活方向。许多年前,他雇小男孩殴打自己,却避开源头不说缘由,只为享受被打的片刻以求内心的安慰,成为小男孩口中既亲切又陌生的“那个人”。小男孩禁不起金钱的诱惑,在父亲的鼓励下殴打得一次比一次凶狠,也认清了自己受人摆布的命运,心底的疑惑和随之而来的悲愤逐年疯长,成为惯于施暴的“二郎神”。阴郁眼神能否回到清澈,灵魂的刑罚能否停止,断裂的沟壑能否填补,当黑夜终于过去,天边出现一抹橙红,救赎的魔术是存在的。

 

王小王,原名王瑨,1979年生。有小说、诗歌及文学评论刊于《人民文学》《花城》《诗刊》等。曾获《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年度奖、吉林文学奖、《广西文学》评论奖等。曾在本刊发表短篇小说《第四个苹果》等作品。

A

他贴着墙走,贴得那么紧,就像那墙是一张床。路灯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拖来拖去,毫不怜惜。他今天很想回家,想早早躺下来,什么也不干,就那么躺着,安安静静。有个人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有注意,直到他撞到那人的身上。确切说,是那人撞到他身上。他抚弄了一下那小男孩儿的头,把他轻轻推到一边,接着向前走。

小男孩儿绕到他前面,推他的肚皮,说:“哎!”

他摇摇头,说:“不,今天不需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需要。”他朝小男孩儿歉意地笑笑,从那小身子和墙的中间挤过去。他现在只想贴着墙,就像他现在要回家,就像他以前常让男孩儿们那样对待他,没有理由,就是想这样,就是想那样。他从不给自己找理由,那没什么用。理由对自己有什么用?理由是对别人说的。对自己来说,有理由也好,没理由也好,一切都该怎样还怎样,既然无法改变,干吗要费劲给自己找个理由?

“那不行,我需要钱。”小男孩儿再次挡住他,却扭过头看向另一边的街角。

他顺着小男孩儿的目光看到了一群男孩儿。五个,或者六个。他们待在房屋的阴影里,路灯洒在他们前面的空地上,照不到他们。

“我们都来了。”小男孩儿接着说,并且转回头直视他,眼神里有了不屈的光彩。显然,伙伴们的存在给了男孩儿坚持的勇气。“怎么样?我们找好了一个地方,没有人会发现。要么,我们便宜点儿?”男孩儿接着说。最后这句话让那张小脸上显出了纯真。

他看着男孩儿,心里头一次充满了不一样的感觉,很疼爱似的。他伸出手抚摸男孩儿的脸。男孩儿使劲打掉了他的手,恶狠狠地蹭自己的脸。这个抚摸让男孩儿很气愤。“快点儿,跟我们走!”男孩儿盯着他,向上扬起了手挥动着,街角的几个孩子跟随那手势的召唤出现在灯光下了,向这边走过来。他看清了,是六个。

七个男孩儿围着他,抬头盯着他。他们中最高的那个的头也刚刚才到他的胸口。他想起了七个小矮人和白雪公主,觉得有些可笑。

也许他脸上露出了一点点笑意,也许男孩们把这笑意当成了默许,也或者当成了轻蔑。总之他们如同得到了号令,突然一拥而上,对他拳打脚踢。他们沉默着挥舞拳头,飞动麻秆一样的细腿,紧咬牙关,带着说不清是努力还是恨意的扭曲表情。他也一言不发,只是把身子紧紧贴住墙面,微蜷身体,闭上眼睛,像一个在噩梦中抽搐的人。

他高大,虽说不上威猛,但是两条胳膊也圆木一样粗壮结实,拳头攥起来,随便朝哪个男孩儿的脸上捣下去,也会砸出鼻血来,或者毁掉一两颗小牙。但是他不动,男孩儿们也似早就知道他不会还手一样,踢打得勇猛而坦然。

“多长时间了?”最高的男孩儿奋力舞出了自己的最后一拳后,先停下来,站到一边问。

男孩们跟着都停下来了,喘着粗气,散在他的四周,有一个一手扶着墙,看起来累得够呛。今天他们特别卖力,他们觉得自己表现很好。最先出现的那个小男孩儿抬起胳膊,撩起过于宽大的袖口,看手腕上一只金光闪闪的表。表盘对那只细胳膊来说大得要命。他认出,是他的表。是他以前给他们的。那一次他应该付给男孩儿们三百八十块钱,他们拿了八十块钱,提出要他的表。那是最不值钱的一块表,出门前临时换上的,但也值六万块,他觉得就当它是几百块也没什么,于是把表给了他们。后来他注意到,男孩们轮流戴那块表。他没有提醒他们应该把表卖掉,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想说,还是懒得说。他想,也许孩子们突然觉得他们的“工作”与时间有了关系,因此赋予了一块表更庄严的意义吧。

“差不多十分钟了。”小男孩儿看着表,郑重地回答。

他无奈地苦笑。

高个子的男孩儿向他伸出手来,“十分钟,一分钟三块钱,七个人,呃……二百一十块钱。”

他摇了摇头说:“不,今天不算。”

“操!”高个子的男孩儿高高跳起来,一脚踢到他两腿间。

他惨叫一声蹲下去,仍然说:“今天不算,我只想回家!”

男孩们再次扑上来。这次他们不再是沉默的。每个人都在边打边问:“算不算?算不算?算不算……”

奇怪,他们问得越多,他越不想回答,他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着说:“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没人听到他心里的话,就算是听得到也没人在意。他听着此起彼伏的“算不算”,猜想男孩们的心里一定也有他听不到的声音。他感觉到他们这次打得比刚才凶狠多了,他的腿支撑不住了,只能躺下来。尽管他今天真的不想这样,但也不会还手,他只是护住自己的口袋,不是为了护住钱包……

他突然想哭。

B

“滚开!滚!快滚!”年轻人扯住一个男孩儿的领子把他扔到一边,又拨开另一个,然后向那个仍没停手的孩子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现在所有的男孩儿都停下来了,但没有滚,他们看清了这个制止他们的人,迅速低下头来,向其致敬,并像受到过训练一样齐齐喊道:“二郎神。”

等年轻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作答复,那高个子的男孩儿才抬起头来低声说:“他还没给钱呢。”

“你们没听到吗?他今天不想给。”年轻人的手动起来,所有的孩子都不由自主地捂住脑袋。但他只是将手停在空中。男孩们放下胳膊,有些羞愧又有些松了口气地互相看看。年轻人在空气里一抓,几根烟便出现在指间。男孩们齐声叫好,然后几只手伸过来抽走了烟。他又向空气中一抓,掌中便多出一个打火机来。又是一阵叫好。他先给自己点上烟,深吸了一口,才把打火机扔给高个子的男孩儿。打火机在男孩儿中间传递,一个个烟头儿次第亮起红光来。年轻人吸着烟看男孩们,突然抢下一个男孩儿的烟扔到地上踩灭,说:“小崽子,学什么抽烟?”那男孩儿最矮,看上去是最小的一个。

“你,你给的嘛。”小个子男孩儿小心翼翼地辩解。

“我给你了吗?”年轻人略弯下腰,把头探到男孩儿跟前。

“没有没有没有,你就这么着,我自己拿的。”小个子男孩儿显出了机灵,一边说一边学着年轻人的样子伸手在空气中挥舞。

年轻人嘴角向左面撇撇,算作是笑。男孩儿们跟着笑,他们都笑出了声音,嘴咧得大大的,夸张得很。

“滚!”年轻人直起身来,挥了一下拿烟的那只手。长长的烟灰猛地抖落。

男孩们被惊吓到,不约而同地飞快跑了几步。离开一些距离后,他们慢下来,转过来倒着走。那最先出现的男孩儿喊道:“我妈没钱买药,我需要钱。”可当那年轻人矗立在路灯下的身影只慢慢转过一半时,他就转身拔腿向街角跑去,其他的孩子们也跟着他跑远了。他们害怕这个年轻人,这个外号“二郎神”的小伙子是这一带的霸主,当然只是针对一部分人来说。不过,恰好是这群孩子所归属的那部分。

这段时间内,被孩子们殴打的那个男人一直蜷缩在墙边,他静静地躺着,为了晾干自己的眼泪。

“二郎神”背朝着那个人,多年以前,他便用“那个人”给那个人重新命了名。这个称呼既有些崇拜,又有些轻蔑,既含着些恐惧,也带着些需求,既亲切,又陌生。“那个人”在他和其他孩子中间秘密流传,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姓名。“二郎神”的目光跟随着男孩们奔跑的脚步声,仿佛看到若干个自己在四下逃窜。他换上一副忧愁的面孔,慢慢将烟吸完,然后踩灭烟头,走到“那个人”的身边站着,静静地俯视那具同样安静的身躯。

过了好一阵儿,“那个人”才撑着墙站起。“二郎神”把目光移开,移向斜上方的夜空。

“谢谢。”“二郎神”听到“那个人”说。而他回应的方式只是把双手插进牛仔夹克的口袋。其中一个口袋里面有一把灵巧的弹簧刀。一按那个按钮,轻轻的“当”的一声,闪着银光的刀片就从黑色的刀把里长出来,像魔术一样精彩。当然,“二郎神”没有马上变这个魔术。他在暗处等着这男人出现,然后一路跟踪,本来就是为了变一个更大的魔术,比如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可男孩儿们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也搅乱了他的心思,现在,看着“那个人”的样子,“二郎神”没有了表演的欲望,他想,也许还不是时候。

A

他仍旧紧紧贴着墙,向前走,疼痛让他步履缓慢。年轻人走出一段距离,便靠在墙上等他。等他离近了,再闪开身子,把墙让给他,自己站在一边。他走出一段距离,便又听到年轻人沙沙的脚步从后面赶上来,超过他,走到前面去,走了一段,又停下来。有那么一次交会的时候,他扭过头去,觉得应该跟这年轻人说句话,可是却被内心的虚无感抑止了,就接着向前走。年轻人走走停停,紧抿双唇,似乎也决意就如此无声伴随。

夜色那么长,足够他们这样走下去。他看着自己的两只脚交替着一前一后,机械的重复像蕴藏着什么玄机,可他无力去想。他们的路却远没有夜色那样长,那堵墙到了尽头,他们停了下来。前面,是一扇阔大的门,大得让人不知所措。他在粗壮的铸铁栏杆前站了一会儿,才想起也许应该在这儿跟这个被称为“二郎神”的年轻人告别。

他看向“二郎神”,刚欲开口,那年轻人的目光却从他脸上移开了,攀过他的头顶,在他的身后缓缓飞起,落在高处。他被那束年轻目光指引着转身,在明亮的灯光中眯起眼睛,仰起头,沿着栏杆向上寻着,终于看到栏杆顶端那铸着繁复花纹的一排巨大箭头。它们直直指向夜空,好像在着重提示着方向———向上……

两个人都受了暗示一样向上望着,头向后折起,像两个叠加的问号。等他们的目光都从上面落下垂在地上时,两个人仿佛获得了某种默契,低着头并排向那大门走去。在一侧的小门前,他掏出门卡贴在磁锁上,门“嗒”的一声启开了一条缝隙。两个人一人伸出一只手,共同推开门,然后并排着走了进去。他感觉到“二郎神”的手撑起了他的胳膊,尽管有些生硬,但毕竟是一个依靠。他把身边的人当作墙,竟然感到些许安定。

B

“二郎神”走进来才感觉到诧异,像冥冥中有什么驱使他,他对自己说:也许我只是需要一个新的变魔术的场地。这个高墙中的院子是不属于他的世界。大墙中套着小墙,小墙内是一幢幢漂亮得吓人的房子。他的名号在这个别墅区叫不响,他在一街之隔的广阔地带叱咤风云,走进这墙内,却还不如路旁精美的欧式灯柱引人注目。他憎恶富人,也曾靠着劫富济贫酣畅地表达过这憎恶,可在真正面对一片庞大的富丽时,却陡然失去了力量。他突然扶住身旁那刚刚被一群孩子殴打过的男人,反倒觉得自己也被支撑了。他早就知道“那个人”住在这里面的某栋房子里,关于这个男人他只知道这件事,和另外一件事———正是这另外一件事,将他们联系起来。

“二郎神”九岁的时候———那时他还没有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也是一个夜晚,他正拖着一个破袋子四处寻找空饮料瓶子,这个男人走过来,将手中一瓶只喝了一半的矿泉水递给他。他们的故事便开了头。

他看看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迟疑了一下,便拧开瓶盖,倒掉了里面的矿泉水,把瓶子扔进袋子。然后含糊地说了句“谢谢”。

男人点点头,没说什么,也没有离开。

等他迈开步子向附近一个垃圾箱走去,男人跟上几步,在后面轻轻说:“你想挣钱吗?”

他听清了,却像没有听清。他对这句话充满困惑,于是他回过头,张开嘴,吐出一声:“啊?”

那男人却犹豫了一会儿才重复道:“想……挣钱吗?”

这句话让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如此心潮澎湃,以至于他飞快地返身奔回男人的面前,一边使劲点头一边说:“想啊,想啊,想啊!”在他当时的想象中,男人会把他带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数不清的空饮料瓶子,全都属于他一个人。

然后,这男人确实把他带到了一个地方,是一栋刚刚推倒一半的房子。那个时候,别墅区刚刚建成第一期,在那些气派的新房子旁边,大片的老房子被推倒,还有大片的老房子被涂上丑陋而气势汹汹的“拆”,那块原来充满了穷酸气的土地正等待着脱胎换骨。他在破房子里没看到一个瓶子,只看到那男人在黑暗中闪亮的眼睛,他感到了恐惧,以超常的机敏悄悄后退,正准备拔腿而逃。“一分钟一块钱。”他听到了这句话,瞬间就有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豪迈感,他对自己说:“妈的,豁出去了。”

“你要我干什么?”他努力使自己显得粗声粗气,仰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脸儿问那黑暗中的男人。

“打我。”男人说,“打我,不停地打,使劲儿打,我说停才可以停。”

“我打你?”他一时间怔住了,然后自估肯定那男人是说反了。他认为这件奇事最起码应该是那男人要打他才可以接受,如果是反过来,那就太过于奇特了。

“是的,你打我。用拳头也行,用脚踢也行。随你怎么样。一分钟给你一块钱,十分钟十块钱,一小时就是六十块钱,两小时……”男人停住了,期待他的肯定。

“为什么?”他必须这么问,这是无法避免的好奇心。

“不为什么。”男人轻轻答道。

他没有说话,用沉默的目光重复着他的问题。

男人抬起头,看着废墟中残破的夜色重新回答:“因为我想这样。”等了一会儿,重又看着他,很温柔地问:“可以吗?”

他便愣住了,这事儿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可以了,但他又觉得不可以,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用力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光线暗淡得看不清神色,只看到那双眼睛里透露出的恳求。最后,仿佛是这目光,而不是钱的驱使,让他扔掉了手里的袋子,试探着以不大不小的力量向男人肚腹上捣了一拳,作为他给那男人的答复。

如果我是富有的,那个夜晚就不会存在———“二郎神”置身在这另一个世界,在心中回望自己生长的贫民区,感到了说不清根由却无比清晰的痛楚。

A

拐过两道弯,他看到了自己的家。今天他原本特别想早早回到家里,在床上躺下来,就那么一直躺下去……

可突发的事件耽误了他的渴望。那群男孩子,那群他经常付钱请他们殴打他的男孩子,今天主动进行了工作,可却没从他这儿得到回报。他听到了那小男孩儿远远的喊声,说他母亲等钱买药。他有点儿后悔没给他们钱,尽管他今天真的不想被打,但是给他们一点钱又能怎么样呢?孩子们已经把打他当成了一项工作、一个挣钱的行当,当他们需要钱的时候,他成了他们的希望。而今天他的固执让他们的希望落空了。可他逼问自己,确实是因为固执吗?

以往男孩儿们打他的时候,他感到的是安慰,今天他却感到了悲凉。悲凉使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受害者,是一个可怜人,悲凉也使他丧失了付钱的勇气。

是的,为这种事付钱是需要勇气的,他的地位,他的财富,让他有勇气以这种方式承认自己是一个变态。然而当回家的渴望被孩子们不由分说地阻断时,他突然在心里缩成了一个更小更弱的孩子。他希望能被放过,可没人理解他,没人同情他,他们不但不在乎他的心情,甚至连他高大的身躯也不放在眼里。而且他们也不想从他这儿抢钱,他们只是要让他屈服于自己的角色。这种彻底的鄙视让他由最初的不想付钱变成了不敢付钱,他已丢光了一个有钱的变态者的自信。他蜷缩在墙边,虽然他已准备好去死,却并不想死在那儿;虽然并不想这样被打死,却也没有自救或反击的欲望。他只是小心保护着口袋里的药瓶,心中被担心一种死亡阻止另一种死亡的忧虑占满。这种对于“死”无法把握的感觉,让他更加绝望。

可“二郎神”救了他,他感到了羞愧。

曾有将近五年的时间,他们不定期地相聚,以逐渐发展的默契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关系。甚至随着物价的提高,他为领受殴打所付出的费用也自然地增长。这男孩儿用打他赚来的钱补贴家用,他粗略算过,已经相当于一个成年人在工地上付出苦力的报酬。而他得到的则更多———他是这样认为的———当他心中郁结难耐,无法排解的时候,一个男孩儿落在他身上的拳脚会将一些烦闷赶跑、打出,让它们暂时远离他,让他可以顺利地走向新的一天。

直到突然发现他承受的已不再是他所需要的,那已经变成了来自一个少年的只能让人痛苦的殴打,他无法从中感受快慰,只有身体上的痛。他明白了,他不需要一个少年,他只需要小男孩儿,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

他知道有一种人的偏好被归于“恋童癖”,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群体。他的怪癖无法命名。没有名称,意义便无从附着,这成了他生命里一个不可说的事物。“凡是能够说的事情,都能够说清楚,而凡是不能说的事情,就应该保持沉默。”他便对自己沉默了,屈从了这不可说的召唤。于是一切没有因为小男孩儿变成少年而终结,少年“二郎神”得到了一个新的工作———为他寻找新的小男孩儿。十四岁的小“二郎神”乐于接受这新的安排,并迅速地扩大了“业务”,接下来的几年,贫民区里的适龄男孩儿都或多或少地从他这里获得过这种特别的“资助”,小“二郎神”通过这业务建立了他最初的权威,并得到了更丰厚的回报。后来,这最初以这种怪异方式与他结缘的男孩儿淡出了他的生活,很久没有再出现。他对此并不在意,对他来说,男孩儿们都是一样的,只要他们打他。

尽管已经几年没见,今天当“二郎神”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马上便认出了那副面孔。他想起,当他在备受心中那无以名状的折磨时,正是今天的这个人给了他突如其来的光亮。他发现被那男孩儿痛打一番的渴望像饥饿中面对食物一样无可抵挡———那是他的“第一次”;在他的计划中,“最后一次”已经在上一次结束了,然而就像冥冥中被安排,他被动被强加的“最后一次”结束在开启“第一次”的人手中———那个男孩儿已长大,具有力量、威严和响亮的跟神有关的名号。想到这些,他有些感动,然而却不是感动于被搭救,而是感动于这种命运的巧合。

他将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了一圈,停住了。他突然感到了此刻的情境充满了吊诡———他为什么没在小区门口感谢这年轻人的搭救和护送然后对他说再见?为什么要将他带回家?尽管他没有用语言表示邀请,但他用行动引领了跟从。这是为什么?这不是他最后的一个夜晚吗,他有这一生最重要的事情要做。可为什么……

他转回头看向“二郎神”,当年那张稚嫩懵懂的面孔如今已布满与年龄并不相称的阴郁和沧桑。他想起多年以前他们第一次相遇时,自己抛给那个疑惑的小男孩儿的答案———“不为什么”。为什么要问“为什么”,自己那个“为什么”的源头便全然隐蔽在虚空之中,除了他需要被殴打的时刻,他在自己生命的其他时空中全然回避着这个现实,并用强大的心理暗示承认了自己是个天生的变态。有一次,他曾向一个即将跟他结婚的女人坦白了自己这个独特的嗜好,结果那个女人揪住这个问题不放,不停地问他为什么会这样,结果,他只能痛苦地选择了与之分手。

“不为什么。”他很快给了自己答案。钥匙接着转动,锁孔里“咔哒”一响,门开了。

不为什么———这几乎已是他的人生信条。他打开门,以一种从天而降的茫然的亲近感邀请“二郎神”走进了他的家中。

B

“二郎神”换好拖鞋,走进去,站在客厅的中央环顾这个富丽堂皇的房子,再次把双手插进上衣的口袋,右手抚摸着里面的弹簧刀,仿佛在安抚那把刀的惊讶。他当然知道“那个人”是个有钱人,但从未想到过富有到这种程度。说不清是憎恨还是恐惧,总之这富有一时让他无法接受,他把不可思议的目光移向“那个人”。

“这是你家?”他问。

“是的……算是吧。”他听到“那个人”很低郁的回答。

“什么叫算是?租的?”

“不不,那倒不是,是我的房子。”“那个人”说,“不过,有时候觉得它不像个家。”

“二郎神”点了点头,这句话让他有了认同感,他也时常觉得家不像家。

“那个人”很感激他的认同似的笑了笑,然后指着沙发提出建议:“坐?”

“二郎神”犹疑地看着身后那张硕大的皮沙发,向它移近了一步,却没有坐,还是回过身来直直地站着。

主人也那么站着,两个人面对着,透露出不知道要拿对方怎么办的窘迫。

“二郎神”摩挲着他口袋里的弹簧刀,突然觉得很口渴,于是问道:“有……啤酒吗?”

“那个人”愣了一下,“啤酒?”

“二郎神”突然想到他不应该在这个家里留下太多痕迹,随即改口说:“不不,算了。”

可是,当“那个人”向厨房走去的时候,“二郎神”却又感到自己无法阻止。他的目光追随“那个人”一路点亮灯光走进厨房,隔了一会儿,他看着“那个人”怀里抱着一堆易拉罐出来。啤酒。他觉得自己应该帮一下忙,可他仍然保持着双手插在口袋里的立定站姿,似乎自己是一个被紧缚的木乃伊。

一堆易拉罐散在大理石面的茶几上,叮叮当当地响了一气才稳住。“那个人”又返回厨房,再回来时,又抱着一堆东西。同样,一古脑儿摊在茶几上。“二郎神”感到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可以改变姿势了。他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双手从口袋里移出,迫不及待地“砰”地开启一个易拉罐。

好像两个人都渴得要命,一人一罐啤酒咕咚咚喝下去,他们又几乎同时打开了第二罐。这次,他们慢了下来,并且开始享用花生米和薯片,每喝上一口还要碰一下彼此手中的易拉罐。无论是否用力,这种“碰杯”都只发出音量几乎固定的小小声响,如同背对一个发声障碍的人,即使他涨红了脸在你背后拼命嘶吼,你也只听到平静。

第二罐就这样有些优雅地喝完。

“再来一个?”“那个人”指着茶几上的啤酒问他,算是谈话的开始。

他当然再来了一个,他要做的事还没有做。

“你一个人?”喝第三罐的第一口后,“二郎神”问道。

“是的。”

“离婚了?”

“那倒不是,一直没结过。”

“没有女朋友?”

“很久没有了。”

“二郎神”抓起一把花生米,犹豫着,往嘴里抛了一颗,还是问道:“你喜欢男的?”

“那个人”愣住了,抬头看他,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回答:“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二郎神”一边看着“那个人”,一边喝光了手里的那罐酒。

在他小的时候,每次依照这男人的请求对其进行殴打时都觉得毫不理解,虽然再不问为什么,可“为什么”始终萦绕心底。最初,看着蜷在地上老老实实挨打的身体,他心里涌动着不由自主的同情。然而疑惑慢慢折磨着他,没有出路,他开始在自己身上寻找。这样他便逐渐感到了自己的可悲———一个被有钱的变态者所驱使的“打手”,一个摆脱不了自己命运的穷孩子。对,这就是他的命运。再下手的时候,他不必再等“那个人”要求“再用点儿力”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每打一下都带着恶狠狠的快感,仿佛他打的是那个掌控他命运的魔鬼。可是每次结束,看着那离去的背影,他又会生出强烈的悔痛。他对“那个人”的情感是复杂的,复杂得让幼小的他难以承受。他下定决心要拒绝,但是不知是因为金钱,还是“那个人”本身,他被说不清的力量诱使着,一次次地回应着召唤,来到“那个人”的身边。他恨自己,也恨那个变态的男人,然后,他终于觉得整个世界都如此面目可憎。

长大一些之后,当他懂得了男女之事,便立即轻率地给了“那个人”一个结论———性变态。他不想再被疑惑控制了,他需要一个答案。于是他便认定,“那个人”是一个天生的性变态,靠这种方式达到性快感。这虽然让人恶心,但起码是个理由。有理由的事情才能让人心安。好了,这样一来,他终于可以坦然地对待“那个人”,对待整件事了,一切变得简单了。

可今天,多年来的判断遭到了否定。“二郎神”盯着男人疲惫的脸,看出那张脸上没有半点欺骗的兴味,只有说不出的苦楚。“二郎神”对“那个人”重新疑惑了。这疑惑因为经年的根基,生长得极为迅猛,像杂草侵占庄稼,呼啦一下把他心里的恨挤得细瘦。现在他只能再喝一罐啤酒———他原本想喝完这一罐就完成他的计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