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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1期|孔令燕:茶香里的安溪古韵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1期 | 孔令燕  2019年02月19日08:47

说到安溪,首先想到的就是铁观音,实地到了安溪更是如此,不仅抬眉低首都是茶树与茶店,到了收获季节连空气里都荡漾着炒茶的香气。据史料记载, 安溪已有上千年的产茶史,北宋诗人的“宿雨一番蔬甲嫩,春山几焙茗旗香”, 说的就是这里的遍地茶香。

喝茶品茶为安溪人的日常生活增加了难得的仪式感,走在街市上,任何一家商铺的门脸都是打开的,开门处均支一方茶桌茶具,店主人总在耐心而熟练地烧水、洗茶、冲茶、品茶,细细体味、乐在其中。来了客人也并不着急卖货,反倒先招呼一杯热茶。到了安溪,内心都因为茶韵安静下来,愿意到更多的地方停一停,看一看。

当有机缘深入从容地端详安溪的各个侧面,走进那些既传统、又温情、且充满烟火气的乡间村镇,在茶香馥郁之外,我们更是看到了一个浓郁古典文化脉络与日常情味并重的安溪。

安溪具有悠久而丰富的文化积淀,不仅在历史学上有据可查,现在去到山野乡里,仍能看到许多历史遗迹与文化留存。 安溪古名清溪,近泉州, 属闽南文化区。无论历史还是现实中,闽南文化都以崇儒重本、 恪守传统为主要特色,在日常生活中重人情伦理,知识分子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想。浅显地追根溯源,主要历史节点有二, 一是此处乡民主要来自于北方士族的南迁,再是北宋理学大家朱熹在此地长期教化推广,为后来的安溪人建筑了牢固的精神依据。关于闽南的人群主体,通常说法是东晋时永嘉之乱后,中原地区多年战乱民不聊生,大批汉族士族等臣民相随南逃,在福建有“衣冠南渡,八姓入闽”之说,逐渐形成闽南文化群落的主体, 带来积淀丰厚的中原文化。

另外一个重要的历史文化根源,是宋明理学集大成者朱熹对闽南的 “过化” 。朱熹年轻时曾在闽南为官讲学多年,老年后又多次故地重游,他在此地极力推崇教育、弘扬儒学、编印经典,传授弟子 , 对闽南地区经济文化教育产生了深远影响。朱熹在闽南前后为官居住七八年,是他任地方官时间最长的地方。期间,他的足迹遍及晋江、南安、安溪、永春、德化、金门、龙溪等地,对闽南文化的民俗、宗教、家族、戏曲等有深入了解,同时其理学思想,尤其是社会伦理思想,对闽南民风民俗影响则更为深远。《泉州府志》称,朱熹“过化”后,泉州“民风更变”, 民间婚丧喜庆悉“遵朱子家礼”, 更有“泉郡人文之盛 , 甲于全闽……经学之儒彬彬辈出”等等。

朱熹的理学思想对闽南文化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同时,此地幽奇的山水与民俗也纾解和充实了朱熹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安溪,从现存的史料与石刻中能看到朱熹对此地的钟爱。史书记载, 二十几岁的朱熹任同安主簿时,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曾多次到相邻的安溪寻山问水,见此地山水幽奇,留有许多墨宝遗迹。有迹可循的有《留安溪三日按事未竟》诗、《过安溪道中泉石奇甚绝类建剑间山水佳处因吟》诗、 《题凤山庵》诗、 品题“清溪八景”等。其中的《题凤山庵》诗,相传朱熹登凤山时,即今安溪祥云路附近的凤池庵(古称通元观) ,在庵墙上留诗 :“心外无法,满目青山 ; 通元峰顶,不是人间。”从他品题的“清溪八景”: 凤麓春阴、龙津夜月、东皋渔舍、南市酒家、芦濑行舟、葛磐坐钓、阆岩夕照、薛坂晓霞, 可以看出他对安溪山水的遍寻与钟爱。

如今在安溪各个村镇中最为声名远播的湖头镇,相传也来自朱熹的命名。湖头镇四面环山,中间盆地开阔平坦,西溪从中穿过,以前称阆湖、 湖山。相传朱熹路过时, 俯瞰该地,见状如大湖,遂称湖头,沿用至今。

终于再一次来到了湖头镇。这是几次到安溪最令人惊艳与流连的小镇,这里不仅是朱熹喜欢的山水盛景, 亦是清代名相李光地的故乡,既有文化根脉、历史印迹、又有丰富鲜活的生活日常。

被雍正皇帝视为“一代完人”的李光地是安溪湖头人,作为康熙朝的重臣,历任翰林院编修,曾协助康熙平定“三藩之乱”“统一台湾”, 官至吏部尚书、 文渊阁大学士等要职。因其功绩人品,康熙曾高度评价 :“李光地谨慎清勤,始终一节,学问渊博。朕知之最真,知朕亦无过光地者。 ” 。李光地以清正廉明、学识渊博闻名于世,其制定依循的家规家训与清廉名声数百年来在安溪源远流长,成为安溪文化脉络中重要文化支撑之一。李光地的精神根源正是来自于朱熹的理学思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载 :“光地之学,源于朱子,而能心知其意,得所变通,故不拘墟于门户之见。 ”《清代名人传略》里也曾记载,李光地在其政治活动中,清廉勤政,公忠体国,秉持大义,不拘小节。晚年他竭诚辅佐康熙帝治国,极力迎合清廷的思想文化政策,曾奉敕编纂了《性理精义》 《朱子全书》 《周易折中》等彰扬程朱理学之书,对于当时理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作用。

儒家理学的理想人格对李光地产生了深远影响, 他的一生都在为完善这个理想而努力,其精神品格亦成为后世子孙弘扬与追望的理想高地。

如今的湖头镇仍留有保存完好的李光地故居,包括新衙、旧衙、贤良祠等实物建筑,还有生活其中传承数百年仍将祖训宗法奉为圭臬的李家后人。李光地作为一代名相,不仅是康熙皇帝的重臣, 更是当地乡民和族人的骄傲,新衙旧衙都挂有康熙皇帝题赐和名人的匾额与对联,其品格精神几百年来流传不断,后代子孙以此为荣。我几次到湖头,每次都遇到不同的后人在故居中向游人慷慨激昂地讲解故居的来龙去脉,及几百年来不曾丢弃的祖训家规。目前保存的故居有旧衙和新衙两处建筑群,除了年久失修有些破损,总体保存完整良好。

我们先到的是新衙,又名昌祐堂,是一座典型的四进院闽南大厝,“红砖白石双坡曲 , 出砖入石燕尾脊”, 就是最为形象的描述。到达那天,正遇上李光地诞辰周年,新衙里即将举办祭祀或庆祝仪式。这个祭奠显然不是官方的,像是族人给本家老人做寿,一位貌似主管或族长的老者在指挥,其余年纪轻些的壮年人在抬桌子、搬椅子,平日里空旷的主厅摆满了长条木桌,虽然我们行程紧密无缘参与或等待仪式的开始, 但从这些人脸上的庄严和行动的勤快,能感受到他们对这件事情的看重,也能想象仪式开始时的隆重庄严。

相传,新衙与旧衙两处府邸都不是李光地所建。李光地一生勤俭朴素,虽位高权重身居庙堂之上,却两袖清风,家中余财不多,族人纷纷出资瞒着他建了新衙,装饰繁复、规模较大,从建制和品相上与一代重臣很般配。但是就是这份般配,却让一生廉洁的李光地大为恼火, 自新衙建好, 他从没有踏进这座宅院半步。乡里传闻,当李光地回到家乡,在巷口看到蔚为大观的新居,立刻质疑家人,说 : 以我应得的俸禄和寄回的家用,根本攒不下修建这所宅院的费用,我住不得这样的房子,这不是我的家。说着转身就走,仍回到之前的旧衙居住。所以直到今天,新衙在湖头镇存立了几百年,都是李光地的族人后人居住,他没有踏进过一次、也没有居住过一天。

后人领着我们穿过新衙后面窄窄的巷道,指着巷口说 : 李光地就是走到这里看到新衙,转头走的。

穿过窄巷和一片空地,就来到了另一处故居,也是李光地真正居住过的家,旧衙。旧衙又名昌和堂,为五进式闽南古大厝,现住着李光地的长子李钟伦的后裔。我们走进的时候,正厅屋檐下有几位老者正在喝茶、下棋,穿过门厅,又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奶奶扶门站着,看着我们在各厅穿梭,她一直笑着用闽南话说着什么,同行的友人说 : 她在说坐下来喝茶。这些老者,都是李光地的后人,他们看到祖先被越来越多的人瞻仰了解,内心里一定是骄傲而喜悦的。

旧衙是李光地真正的家,传说是与他同朝的满州人宁海将军拉哈达所赠,将军感恩于李光地曾献计帮其脱困,便以定居湖头为借口,建了府衙赠予李光地。当然, 以李光地的为人,他肯定不会平白接受别人如此丰厚的馈赠,连家人出钱修的院子都不住,怎么能接受同僚的赠与。最后是将军想出一个办法,由他出钱修建宅院,希望从朝廷退休之后能到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颐养天年。等房子修好后,将军又找了各种理由说无法来住,委托回乡的李光地,让他全家住下帮忙看养宅院。因为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房子一定要有人住,不能空,空着的房子易衰败朽坏。这个理由让李光地不好推辞,就住了下来。

后来李光地又在旧衙后方修建了一所书院,即“贤良祠” 。贤良祠的前身为“榕村书屋”,是李光地命其长子李钟伦修筑,形制规矩依照京城国子监的制式形状,如今穿过写有“榕树”门额的院门走进书院,面前就是辽阔的半池与主殿,保存完好。李光地曾在此“讲授性理之学, 诵读圣贤之书”, 留下不少学林佳话。雍正皇帝为表彰李光地“冰霜之节操、辅政之忠勤、学问之博洽”,改名为贤良祠,因而流传至今。

安溪乡下的湖头镇,不仅有李光地的几处完整故居,还能在街头巷尾看到其他保存完整的旧房祖屋, 建筑形式和规模都非常开阔大气,明显祖上也是书香门第或高官厚禄的人家。目前这些房子都还有人居住,里面像北京的大杂院一样被各个小家庭分割成零落的单元,有老人在屋檐下晒太阳,有小孩子在屋堂之间跑跳穿梭, 有年轻的少妇在廊下灶火上炒菜或洗衣,大宅院的每个角落堆着日常杂物,雕花的门楣和窗棂都被柴米油盐的日常烟火感染或损坏,居住在这里的人在日常奔忙的间隙,不知道是否有一个瞬间会疑惑,这座旧屋的祖上是谁、做过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呢。

【作者系《当代》杂志社社长、主编】

作者简介

孔令燕,《当代》杂志社社长、主编,1998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同年入职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直从事文学编辑和当代文学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