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雨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学刚  2019年02月19日08:42

雨水是二十四节气的第二个节气。立春之后是雨水。春始属木,生木者必水。古人造字,随体诘诎。甲骨文的“雨”用上三点下三点的排列表示飘飘洒洒之雨,雨点上有一横,是云层,是天空,诚如古人所言:天一生水。

二十四节气是农耕社会的钟表。二十四节气的时间与钟表上单调乏味的罗马数字全然不同,二十四节气的时间刻度上有太阳的运行,冰雪的消融,花朵的绽放,鸟虫的鸣叫,天气的冷暖。和谷雨、小雪、大雪一样,雨水是反映降水现象的节气。天上的雨降落下来,成为河里的水湖里的水地里的水庄稼内部的水。雨与水并连,彰显着自然世界的精美秩序以及雨水之于庄稼的作用。雨水是一个包含着对自然事物和农耕文明无比热爱和尊崇的语词。

今年的雨水天气晴朗。前几天的落雨,早已和城市的生活废水同流合污,环城河浅浅的眼窝是兜不住雨水的。我们从县城出发,赶往三十里以外的一所乡村小学。接我们的司机是当地人,下国道,抄近路,故乡世界司空见惯的那种黄土路,路面凹凸不平。天上的雨落在安静的乡村,有声响,有气息,有光亮,也有印迹。这条乡村公路被雨水泡软、车轮碾压之后,出现了两条水沟以及许多小小的水坑。黑色轿车宛如风浪中的小船左摇右晃,泥水像一群受了惊的蚂蚱,扑扑簌簌地飞,落在地上噼噼啪啪地响。有人抱怨路况太差,村干部不作为。司机说,村支书的老婆刚死了,抑郁而死。支书老婆酗酒,一天一斤。村里人传言支书不怎么回家,支书老婆睡觉都搂着酒坛子。一个中年女人用一杯杯液态的火暖热身体,让村庄成为她沉醉、燃烧、曼妙飞升的天堂。她用酒精制造麻醉和欢愉,又黯然地掐灭了身体的焰火。村庄第一夫人的去世,让我们把进村的路走成了一段曲曲折折的愁肠。

这天恰逢村庄的大集。好像什么人往村庄的十字街口泼了一些水,人群和货物由此向东西南北两条主街洇染开去。勤快的经营者总是得到众人的尊重,在街心的某个显眼位置摆上商品,君王般在商品后面一坐就是,他左近的路边的空地儿不断地摆上新的商品。这样的集市,其文化方向是朝向村庄四围的田野的,它和那些购物城炒作的类似狂购日的大集不同。七九八九雨水节,种田老汉不能歇。卖货的人买货的人不会在集市上停留许久,他们大都是种地的农民,地里还有一滩活儿。街道像一个巨大的蜂箱,人们像蜜蜂一样嗡嗡飞来,货担往街沿上一搁,就把街道变成农村生活的展览馆。买布的把五颜六色的布挂在横杆上,飘摇招展,宛若一个盛大的花园。买咸菜的用木板搭一个临时台面,上面摆着各种盆盆罐罐,酱茄子、腌辣椒、腌蒜头、腌豆豉、腌萝卜条、腌咸菜疙瘩,腌制的食材均来自土地。各种佐料也一目了然,酱油、姜片、麻汁、辣椒末、花椒油,用石磨研磨的麻汁黄褐色,呈粘稠状。秋季腌,从冬天吃到开春,腌制蔬菜是一种古老的保藏蔬菜并赋予其新鲜滋味的蔬菜加工法,也是农民把日子过得细水长流、有滋有味的一种生活智慧。乡村集市呈现的是人与生活的关系、人与土地的关系,吃的、用的、穿的全都指向日常生活和田间劳动。集市持续两三小时,人们便一窝蜂地散去,真的像从头到脚浑身都沾满黄色花粉的蜜蜂一样,女人回家给锅碗瓢盆鸡狗鹅鸭授粉,宛若春天的阳光,女人把慈爱的光芒均匀地洒向农家小院的每一件器物;男人去田野把汗水洒向洒向新买的锄头、含苞的果枝、洒向解冻的土地,这也是一种授粉,授勤劳的花粉,锄头也会开花的,开一朵一朵泥巴的花。

乡村大集上有两种人是不会散去的。一种是箍桶箍盆焊壶锔大缸修簸箕修风箱钉瓷器活的乡村手艺人,一种是头顶白雪皑皑、皱纹里长满故事的老人。他们来得很早,手艺人拣个僻静的角落,老人们则坐在靠街的门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下午,我把两条主街再次走了一遍,手艺人和村里的老人依旧待在上午的地方,似乎成了街道必备的一些人物。他们坐在那里,坐成树墩的样子,又矮又黑,使村庄有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和可以定居的安全感。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卖簸箕,也修簸箕。我问,簸箕怎么卖的?老人回答:一号110元,二号90元,修一个簸箕10元。说着话,一个妇女走过来,取她上午请老人修的簸箕。妇女穿一件紫红的对襟碎花小袄,开着怀,露出里面酱红色的毛衣。雨水时节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今天白天最高气温12℃,较之昨天的最高气温4℃,气温的升高验证了雨水节气的神奇和经典。敞着怀的妇女端着她的簸箕看,很认真地看,她对旧物专注迷恋的表情让我肃然起敬。老人没有收她的修理费。中午的时候,她端过来一碗香喷喷的炒土豆丝和一个热腾腾的又白又暄的大馒头。

一群老人坐在马扎上,聊着什么。我背对他们,假装在看一棵光秃秃的柿树。我听得清他们聊天的内容。他们聊上午大喇叭广播的一件事,那种“一朵牵牛花,爬上大树杈”的高音喇叭。有人说,他没听清说的什么事。接着有人说,好像是缴三百,到时返还六百。有人补充,五十五岁以下的人缴。去哪里缴呢?不是民政就是计生办吧。这群老人说了半天,也没理清这个问题。但是,他们的话题转移到村里五十五岁左右的人,谁家的那小谁有多大,谁家的那小谁要是活到现在也五十多了。他们谈得很投入,每个人一下子上知天文下知村庄了。后来,我从村干部那里得知,那是一款专门为老人定制的商业保险,投保数额的大小决定五十五岁以后返还的多少,有返三百和六百两档。喇叭放大的高音宛如大雁咕咕嘎嘎地飞过,丢下一些零零碎碎的叫声和鸟屎,老人们眼神空茫地看了几眼村庄的上空,思绪或者话语继续在现代化之前的旧村庄里漫游。

和我去过的许多村庄一样,这个村庄的南北主街用以承载上面来的公务车,以及对村庄的种种赞美。主街两侧的墙面涂抹成热烈的黄色,以取悦城里人。各家各户的房屋并没有被统一高度,黄土屋砖坯屋水泥屋高低错落,颜色驳杂,整个村庄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由灌木乔木组成的树林。那些勤劳致富的人推倒了老宅,模仿城里住宅楼的样子,全钢筋混凝土浇筑新房,不用一砖一瓦。有些用树、泥土、红瓦建造的老宅人去屋空,没了烟熏火燎,老宅破败不堪。忽然想起,读过当地作者描绘这里村庄的文字,日新月异,炊烟袅袅,公路畅通,欢天喜地。这种假大空的写作是一种遮蔽。譬如,遮蔽老人们的愁恨悲欢,让他们神采飞扬地跳着小苹果,极力虚构乌托邦式的农村生活,虚构即歪曲。

村庄的老宅老得沧桑,新房新得异样,在雨水、阳光、雾霾、霜降、寂寞、喧腾的冲击中发生着变化。但是,村庄的格局没变。村南种苹果树,村北种梨树。村里最气派的建筑依旧是校舍,从平房到高楼,都建造在村南的鸡鸣和鲜花之间,建造在必将生长出一片琅琅书声的地方。村南也不全是苹果园,果园旁边紧贴着一处麦田或者菜地,开花的时候显得特别耀眼,大片大片的苹果花白光熠熠,犹如无数的小喇叭吹响春天的集结号。

立春阳气转,雨水送肥忙。在村南的苹果园,我遇见一对送肥的中年夫妇。男人开着农用三轮车“突突突”地驶进果园,跳下车来,卸下拖斗两边的铁板,然后,抓起铁锨哼哧哼哧地往地里卸粪,他的女人用粪耙子扒拉着地上的粪肥,双手往上一扬,胳膊肘向里一收,再往身后一拉抻,那些细碎的粪肥仿佛听话的孩子均匀地散开。拖斗是加长版的,有五米长,上面用油漆喷了“张家埠制造”五个字(张家埠是附近的村庄),春节贴的大红福字也在拖斗上闪耀着,在灰褐色的果园里,颇有日出的景象。女人一边捣粪一边和我说话:鸭粪不花钱,开着三轮去养鸭场拉的。我说,挺好的,也给养鸭场打扫卫生了。谈到果园的近期管理,她说,剪枝刮皮松土。雨水时节天气转暖,病虫即将出蛰,刮的是主干和大枝的粗皮干皮老翘皮,刮去浅褐色皮层,以见绿不见白为度,在树下铺一块塑料布,以带走并烧毁皮屑、老皮及藏匿其中的病虫。“春田肥料早运上,耙耢保墒不容停。”这对活在农谚里的夫妇,他们对节气的熟悉如同自己的家事,追肥,刮皮,松土并把地面的粪肥埋进泥土里,他们赶在果树发芽之前耐心细致地做着这些事情。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多年以来,他们对助长素催熟剂之类的东西表示怀疑,一直用土肥粪肥灰肥饼肥培育着水果蔬菜。我们把这样的蔬果叫作有机水果绿色蔬菜。在他们看来,这有些荒唐:蔬果本来就是绿色的,绿苹果熟了是红苹果。当绿色纯天然无公害成为流行词,并用以炒作蔬果时,我们生存的世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些传统的守旧的东西被认为不合时宜的,世界像催熟的苹果一样,大而无味。

站在果园里往东看,明晃晃的一片,像是阳光照耀着的一个大湖。我知道,那是大片的保温地膜在闪闪发光。及至近前,我依然愿意用“波平如镜”“水光潋滟”“蔚为壮观”之类的好词来描绘它。洁白的地膜紧贴着泥土,不像种土豆那样起高垄覆膜,如条条小溪清澈如练。有农民告诉我,这是熏地,准备种大姜。我寻访了一个大姜种植户。一对年轻的夫妇在村南的空地里晒姜。或许,他们认为大姜是不洁的,搬运晾晒时男女均穿围裙戴手套套袖。这样的劳动要持续半个月时间。姜种晾晒一两天后运至室内,盖上草苫堆放三四天,这叫困姜。晒姜困姜交替三两次,生姜的新芽就急着回土地了。终于聊到熏地。姜山美人,姜娇气着呢,容易得姜瘟,叶子自下而上地枯黄,嫩姜外部似有许多雪片状的水渍,比人生了热疮热疖还难看。买什么都贵,卖什么都便宜。熏地也贵啊,买谁的药,谁给你熏,熏地一亩三千多元呢,氯化苦不好捉弄,叫人恶心呕吐腹泻。这对夫妇种姜多年,他们显然隐藏了一个真相:氯化苦熏地犹如给病人做化疗,病菌有益菌全部杀死,而且残留在生姜体内。细嫩的姜芽宛若女子的纤纤玉指,玲珑剔透。唐人柳宗元以“捧心人”赞美姜芽,劝诫人们识别真相,识认自然之道。当下的真相,可挪移河东先生之诗,并略作改动:世上悠悠不识真,姜芽多是毒心人。

我们在学校办完事情,便聊起学校的新楼,也聊校园的绿化,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支书的亡妻。校园花坛里的胖娃娃和栾树是去冬支书老婆和三五个妇女种植的,买苗木的钱是她个人出的。从选种的苗木来看,她的内心笃定而善良,不像一个抑郁症患者。胖娃娃,学名燕子掌,也叫景天树,是一种很可爱的多肉植物。它的名字和形态都像极了胖嘟嘟憨厚厚的孩子。

雨水有三候:一候獭祭鱼,二候鸿雁来,三候草木萌动。候着候着,草木们齐刷刷起身,大地一派盎然春意。我也有我的三候,一候胖娃娃长成景天树,二候栾树长出一个金黄的深秋,三候大地上尽是不染尘埃的绿晶莹剔透的绿。

选自 《中国时间——二十四节气》作者:刘学刚 出版社:沈阳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年0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