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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2期|陈村:我的母亲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2期 | 陈村  2019年02月18日08:09

我叫她“姆妈”,她和哥哥姐姐叫我“小弟”。

想为母亲写篇文字已很久。母亲活着的时候不喜欢我写到家里的事情,更不要写她。母亲去世后,我想起她就心乱如麻,无法成文。现在,时间到了,母亲将要一百岁了,当儿子的应该写上几个字。这辈子,我不欠任何人文字,但欠妈妈。

母亲叫金惠芳,她说原先“惠”的上面有草字头,后来迁户口迁没了。母亲生于农历己未年正月,即“五四”运动的1919年。她跟那些大事无关,一生犯愁的是日常生活。母亲祖籍南京水西门,生在上海,一生居住上海。那年岁的人结婚早,母亲十六岁生下她的第一个孩子。她一生共生育了八个孩子,存活五个。我是最小的。在我出生前的四个多月,我的父亲病故。妈妈三十五岁守寡,带着五个孩子艰难度日。她有时会说属羊的女人命苦。妈妈体弱,开过三次刀,晚年患肺气肿,享年八十三岁。

妈妈是2002年去世的。每年去扫墓,告诉她家人和睦,家人平安。

妈妈一生过着清贫的日子,一生在担忧。她有时会说到以前的事情,我那时不懂事,觉得又要说过去,很烦。现在很后悔没跟妈妈好好聊聊,将她的话记下来,录音下来。1995年她来我家小住,有天她跟我闲谈,我忽然想到用笔记下,她靠在床上,我靠在沙发上,记了一张纸。她说到自己的小时候,她的祖母开衣妆店,喜欢她,吃白木耳也给她吃,带她坐黄包车去大世界看过扬州戏。那是她回忆中最好的日子。但也要干活挣钱,给衣裳缲边,冬天摘黄豆芽,拣茶叶,包糖。那时大约十一岁。帮炒货店剥黄鱼胶,将手上的皮也剥脱了。

妈妈上过几天私塾,没上过学校。她识字是进工厂后扫盲,能看书看报,能写简单的信。

婚后阿娘(祖母)对我妈妈不好,馊的饭菜推到她面前。妈妈多次说过,做宁波人的媳妇是最难的。我父亲是个钟表匠,也曾在德士古轮船公司当过水手、引擎匠。妈妈说,有一次东洋人的飞机在头上盯着轮船摇机关枪,父亲套一只救命圈跳河逃命,身无分文,对着电线杆给家里写信。抗战八年,失业八年。妈妈去轧户口米,买来换成六谷粉,可以多吃两天。吃生虫的户口豆,嘴里吃出血。吃麸皮,一家人吐泻。父亲将汤婆子砸了当铜卖,去买吃的回家。中午吃饭留一个底,晚上加许多水烧泡饭,薄得救命汤一样。买不起煤球,烧饭用申报纸,裁成一方方,一张接一张烧,要是有个破鞋底就开心死了。烧饭时一家人围在炉子边,有饭吃了,开心死了。

我父亲是酒徒,喝酒比吃饭更要紧。妈妈有点钱就给他买酒。他喝酒时抱一个孩子,他喝,给孩子吃菜。

逃难出来,住在汪家弄。房子小,脚也没处放,晚上男的到电车上睡觉。大娘娘出国之前,要妈妈住到她的宏业花园去,那是洋房。妈妈很快住不起了,她没工作,靠里弄发下来的活儿(敲直洋钉一斤一分钱)付不起房租,于是调到延陵村的两间汽车间。我便是生在延陵村。妈妈奶水不够,跑很多路去申请救济的奶粉。妈妈记着延陵村邻居的许多好,帮她介绍打毛衣、洗衣裳的活儿,还有人帮我们拍了照片。妈妈一辈子遇到许多好心人,穷人帮穷人,连卖牛肉的老虞对她也很照顾。

因和延陵村隔墙的公私合营上联电工器材厂要跟我家换房子,邻居教妈妈向厂里要求工作。资方后勤科长赀寿禄先生同意了,进厂试工。妈妈出力工作,她很骄傲自己三个星期就升了长工。家里,五岁的小姐姐管两岁的我。妈妈说,有天下班看到姐姐领着我站在厂门口,很冷的天我光着屁股。姐姐见我拉在身上,给我将裤子脱了,带我去等妈妈。妈妈看见,眼泪止不住地流。

父亲去世后,为谋生,十九岁的哥哥去青海工作。他是妈妈有事可以商量的大儿子。哥哥走后,妈妈常常恸哭。

(“我的妈妈”)

记忆中的妈妈一直和家连在一起。家就是妈妈。最早的愚园路,我还没记事。印象最深的是在江苏路733弄。我家住在假三层上,有个公用的晒台。我很小的时候跟妈妈睡,妈妈半夜发现不对,又尿床了,将我推开,用汤婆子来烘干,上班前恨恨地将棉花胎晒出去。我也不是故意要尿床,只好由她骂两声。后来我一个人睡小床,那时的上海有臭虫,我捉到臭虫就捺死在墙上,想写“吸血鬼”三个字。妈妈见了头晕,好好的白墙弄污了。我喜欢下楼去玩,弄堂的野蛮小鬼玩好人坏人、飞香烟牌子、刮片、打弹子、滚铁圈、叮橄榄核、抽贱骨头、斗鸡,买不起扯铃就扯钢精锅的锅盖,玩弹皮弓会闯祸,“砰”的一声将谁家的玻璃窗打破了。我的一个坏毛病是喜欢爬屋顶,看远方。那时的上海极少高楼,我站在三楼的屋顶可看到人民广场的礼花。屋顶是红瓦的斜面,脚下如果一滑就摔到十几米的下面,非死即伤。我爬过无数次,脚下打滑过,居然没摔下去。我差点摔下去的事情是不会告诉妈妈的。她见我爬屋顶会严厉呵斥。我们在那里安静地过日子,我上学不用妈妈操心,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但冬天会赖学,有次被妈妈扯着耳朵皮拖去学校。学生手册的品德评语中,老师总是要我加强组织纪律性,不要骄傲。后来“文革”了,不必上学了,家长只求小祖宗们别出去闯祸,不管孩子了。

我记着一些零碎的场景。

那时我很小,记得妈妈在桌上摆放了小菜,点上香,要我磕头。是我父亲的生日还是忌日。父亲的坟没有了,我小时候跟妈妈去扫过墓,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平了没有了。家里挂着父亲和祖父、祖母的遗像,总像在看我,令我不安。后来“文革”了,改挂毛主席像。

有一年的除夕,我跟小姐姐和妈妈三个人吃年夜饭。吃完饭,妈妈给我和姐姐一人十元钱。妈妈有点伤感地说,秀华要出嫁了,明年我跟你两个人了。话虽这么说,小姐姐和妈妈始终在一起,照顾她,听她的吩咐,听她数落。

妈妈吃菜吃菜梗,吃鱼吃鱼头。她喜欢的东西很少,她没有非要不可的东西。小时候我钻到床底下玩,那里有个小柜子,我在里面发现一管很旧的口红。我不认识它,也从没见谁用过。“文革”破“四旧”,妈妈的老照片都自己赶快烧掉了。

妈妈下班,有时会带几只馒头。我去翻她的包,她教育我小人不好翻大人的包。冬天她有时买一包两只角的老菱回家,热热的,好吃。我从小孔将菱肉掏出来,做个哨子,吹得很响。“文革”的时候,妈妈居然买回家一只四管半导体收音机,三十二元钱,下面有一行金字:“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我听它,一直听到夜深所有的电台都没有声音了。

我做过很坏的事。有天妈妈嘱咐我,家里要来人,你不要弄得一塌糊涂。那天是妈妈退休,对她是重要的日子。我家平时很干净整洁,那天厂里的工友们送她回家,家里被我弄得一塌糊涂。妈妈气昏了,实在气昏了!

很长时间,我家挂着“光荣退休”的镜框。妈妈对这份工作非常上心,也引以为傲。有工作她才有资本养家。

妈妈教育我们,公是公,私是私。她在总务科管收发,据说那里库房除了棺材没有,什么都有。“文革”时妈妈每天要发放许多白报纸、笔、墨水。但我们写字的本子、笔、卷笔刀和橡皮从来是自己买的,妈妈连废纸都不带回家当草稿纸。她说,人不可贪小。

我家有“海外关系”,两个孃孃在香港和意大利。尽管我的姑父只是货轮的大副和放射科医生,有这些亲戚也是罪过。小孃孃有时会寄钱来,让妈妈买东西带给阿娘吃,其中也有照顾我妈的意思。国家急需外汇,寄来的港币换成人民币之余还会送一些侨汇券,到华侨商店购买市面上很难买到的东西。“文革”时,我小姑父在上海独居的弟弟自杀身亡。一天,妈妈上班时候带着两个人回家,将孃孃的来信都拿出来给他们检查。官方大概是邮检发现香港的姑父知道弟弟是自杀,要查谁通风报信的。妈妈被他们吓坏了,赶快给香港去信:“你们再也别寄钱来,我们生活得很好,再寄来我也要退回去的。”孃孃收到信非常郁闷。官方可能也有点郁闷,它们喜欢的外汇不来了。这个“海外关系”最终影响了我中学的毕业分配,妈妈再次郁闷。

儿女给妈妈买来大闸蟹,妈妈会说太贵。我给她拍照,她要我拍过就好了,不要多拍,一按就是一元钱。我难得做件好事,给她买过一只空调,她很高兴,但她极少开。她高兴的是儿女孝顺想到老娘,不是暖和与凉快。她会操心儿女们这家那家的事情,跟人家比的不是物质,是孩子们争气。每年的大年初一,全家去给妈妈拜年,她笑嘻嘻给小孩子压岁钱。即便她去世后,家族的三十余人也每年大年初一相聚,怀念妈妈在的日子。

一个人老了病了,足不出户,生活极为单调。妈妈说她像在鸟笼里。那时妈妈虽然气喘气急,日常还没吸氧。有天我跟外甥女陪她坐在出租车上去看上海。妈妈觉得又不为了去哪里,出租车很贵。我们到人民广场,四周看看,转地铁去了徐家汇。让她看看久违的上海街景,看看地铁。给她拍了一些照片。妈妈的床头放着照相簿,里面是她百看不厌的家人照片,她卧床无聊,常拿出来翻看。其中有她去苏州、杭州的留影。小姐姐和姐夫带她去苏州,哥哥和嫂嫂带她去杭州。这是她走得最远的地方。遗憾的是,我走过那么多地方,没想到陪她去看看她的祖籍南京。

妈妈病卧在床,常用一面小镜子。老人家去世后,小姐姐将它送给我留个纪念。我放在电脑前,有时用它看看自己。妈妈脑子始终清醒,眼光明亮,什么都无法蒙她。她说:活着的时候对老人好点,死了就不要猫哭老鼠了。她曾说我:自私自利,自高自大,自作自受。妈妈说得很对。

(“妈妈和我、小姐姐”)

家境始终贫寒,妈妈的工资很长时间一直是四十二元三角,要靠它养我们全家。每月的十五号发工资了,妈妈将柴米油盐先买来,有它们这个月就基本安定了,买菜看钱多钱少,吃好吃差都可对付。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她也会向很熟的友人借钱,发工资赶紧还给人家。上海话叫“调调头”,在老板们就叫“调头寸”。现在想,妈妈的一生就是被钱害苦了。她要面子,借钱是万不得已,想了又想才向人开口。也去当铺,称作“去娘舅家”,有钱了再赎回。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她向亲戚借钱,借给她一只电风扇,她去当铺,当铺不收,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去还给亲戚。我还记得,那时弄堂里的“吉大厂”多次失火,别人家携带细软逃出家门,妈妈慌忙中带着一卷当票。想到这些,为妈妈悲伤。

尽管穷,必须精打细算,家里依然是正常的气象。从没饿饭,从未衣衫褴褛。过年,妈妈会给我做新衣服。家里请来裁缝给一家人做新衣服,或将旧衣裳改一下。给儿时的我买过好看的木头宝剑。我要买书,她给我钱。她有钱了,会给我买饼干,我生病时还买过散装的巧克力。会给小孩子买冷饮。她常常看孩子吃,自己不吃。

大哥去了青海,大姐工作了结婚了,最后二姐也出嫁了,他们多次帮妈妈还债。妈妈的晚年,终于积攒了一些钱。她有退休工资,儿女给她的零用钱,她留着不花,跟她说正在通货膨胀她不要听。我买电脑、买房子时向她借过。能帮上孩子的忙,她很开心。后来,她坚持要自己买坟地,说给自己和你们阿爸买个房子。临终她还留下几万元钱,对她这是巨款,说给儿女,给我的儿子上学。母亲尽管不重男轻女,但喜欢这个小孙子。

妈妈一直教育我们,别人都是靠不住的,一个人要靠自己。她很硬气地一直靠自己。

妈妈有自己的信条和哲学。她要我对人有礼貌,吃饭要捧住碗,饭粒必须吃干净,这是敬重农民。要坐有坐相,立有立相。不可以诅咒天地。不可欺软怕硬。她跟从外婆的回族,户口簿上填写着信仰回教,她不诵经不去清真寺,但遵从清真饮食。她更相信的是“人在做,天在看”,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年轻时最难接受的是她常说的“吃亏就是便宜”。我在外打架吃了亏,回家还得挨揍。她见不得逞强欺负别人。她会说,“吃拳头的时候想想吃馒头的时候”,她吃苦吃亏自己咽下,不会坑害、报复任何人。

母亲在时,我家五世同堂。家人很齐心,兄弟姐妹不生嫌隙,女婿和儿媳妇也都尊她敬她。母亲辛劳一生,终于有些安慰。经过“旧社会”的战乱、失业和饥饿,从自己的经历,妈妈觉得还是“新社会”好,有一份工作就有饭吃,看病有劳保,日子虽然清苦,局势也很动荡,一家人总算都还太平。这就是当年说的“朴素的阶级觉悟”吧,她是最普通的“劳动人民”。在她心里,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家。家完整,妈妈就完整。

我是母亲最麻烦的孩子,有我,她多吃了不少苦。十九岁那年,我在插队落户的乡下差点死去,后被诊断为“中毒性肺炎”,两个姐夫来接我回家。在电报往来的日子,妈妈几度昏厥。我回家后,她倾家荡产地给我看病。此后我立誓,一定要死在妈妈的后面,绝不能让她送我。

妈妈喜欢孩子,但她又说带孩子带怕了。我家的许多孙辈她都带过,跟她格外亲。我给妈妈增添的又一个大麻烦是我离婚了。离婚不仅对当事人很糟糕,还带累家族。我执意要监护孩子。回家跟妈妈说,妈妈听完,平静地说她帮我。那时妈妈快七十岁了。她一直和小姐姐住,她们帮我带孩子,直到我女儿上小学。我去,见妈妈一手抱着我女儿一手炒菜,见老奶奶捧着饭碗追着孙女喂饭,小孩子吃一口就逃。什么事情到妈妈那里就变得很简单。妈妈曾笑话我们这代人,几个人弄一个孩子都鸡飞狗跳的。幼儿园要讲普通话,妈妈说了一辈子的上海话,跟孙女学说普通话,说得大家笑死:赫的八的(黑的白的)。那段时间,妈妈只有一次严肃跟我说话。那次我要去参与一个她不赞同的活动,她叫住我,要我想一想:小弟,你是一个有小人的人,你要为女儿想想。

我一直觉得自己还算努力,喜欢看书,以小学五年级的底子考上大学,从兴趣开始的写作写成职业作家。对我考上大学,妈妈很高兴,会告诉别人。上学期间,哥哥姐姐给我零花钱,帮妈妈的忙。但对我的写作,妈妈很不喜欢。“文革”时我写诗歌散文,习作藏好也被她找出来,她一看就知道跟市面上的文章太不相同。她央求我千万不要再写了!妈妈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写文章会倒大霉的事情她太知道了。我听见妈妈的话,但还是在写,多年后开始发表作品。妈妈对此并不开心。她觉得谋生靠出体力的劳动是正当的,写字挣钱不是个正经的工作,还会招祸。她不喜欢家人出名。我跟她说,我这身体,幸好会写字,不写字做什么工作呢?她只能随我去了。

我出了书送给妈妈一本,但印象中她很少读我写的文字。她不喜欢我的小说。她读过我的长篇小说《从前》,那里的一些故事是她知道的。

记得有个拳王说过:这世界上,只有我母亲可以打我。他说得很重,很对。

我的床头挂着一张照片,妈妈抱着幼年的我。只有在她那里,我还是那个孩子,被爱覆盖。

妈妈曾经问我:小弟,妈妈死了,你会哭吗?那时我还小,烦她那样问,我不说话。

为母亲送行的那天,我木木的。朋友帮我拍了一些照片,我至今不敢去看。灵柩被推走时,小姐姐像小时候那样拉着我,她说:“小弟,我们去送送妈妈,你再也看不到妈妈了,妈最喜欢你了!”每每想起,我唯有痛哭。

灵堂挂着我拟的两行字:

严父早逝举家困厄赖妈妈苦承当

慈母西行其子其女去何处话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