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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腰的蓝飘带

来源:文艺报 | 李新勇  2019年02月18日09:19

北方的秋天,陡得跟坐了过山车似的,日历刚翻到秋季,昨天还热汗涔涔的后脑勺,今天一早便凉飕飕了。奇韧峭拔的太行山,只在坚韧的山体上部,覆盖了苍苍莽莽的植被。此时,黄连木、五角枫、黄栌、鸡爪槭,陆陆续续晾出一树一树红黄叶子,点缀在波涛一般的山峦绿树中,踞守在太行山寸草不生的垂直断崖上。

当地人说,你来早了,要是再晚半个月,漫山遍野的红叶,绚烂如花,波澜壮阔,在北方苍凉辽远的蓝天白云映衬下,姹紫嫣红,大气磅礴。

从眼前一团一簇不成规模的红叶,我已能想象出千岭尽染、万山红遍的壮观,从手机掐下来的一鳞半爪镜头,也能理解太行红叶的热情奔放、波澜壮阔。

可我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来晚了,要是在30岁、20岁甚至更早来过,我绝不会为所经历的艰难坎坷叹一口气,流一滴泪,说一句抱怨的话。

林州,红旗渠。这两个关键词,从小学识字开始,便从宣传画报上知道了,这是一条人工天河。但仅仅知道而已,没有深刻认识。那时候的文字,总是见事不见人,堆砌一堆堆数字,比如长度、石方量等等,把有血有肉、令人潸然泪下的诚恳奉献和献身精神,写得像义正辞严、铿锵悦耳的演讲稿、政务报告。

在这红叶漫山遍野胡乱题诗的季节,爬了近300级台阶,走上位于太行山山腰的红旗渠的堤坝,顺渠水的流向,行走至青年洞,70多公里的总干渠,我们只走了3公里多。就在这3公里多的堤坝上,当年那些活生生的历史画面,在真实的语境中,被语言复制,在脑海中激活。我被深深震撼,不时泪水潸然,禁不住感慨:红旗渠不仅是林州的、河南的,更是中国和世界的。

太行山脚下的林州,最大的灾难来自于水。巍巍太行山,雄伟就雄伟在凌然不可侵犯的断崖上,那如同一摞一摞纸张、一本一本书籍层层堆叠挤压的石英砂岩,既不蓄水,也不吸水。夏天洪水横流,冬天和春天闹水荒。在林州地方史料中,有记载的500年时间里,洪涝和干旱灾害就多达100多次,平均4年发生一次;其中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的年份多达30年。

是这条红旗渠,结束了林州人到几十里甚至百里之外担水吃的历史,给林州的土地带来生机;是这条红旗渠,让林州人安居乐业、五谷丰登;还是这条红旗渠,向世人展示了林州人的坚韧、勤劳、团结和聪明。

这是一条让林州人绝处逢生的水渠,这是一条给林州人带来希望和未来的渠,这还是一条永远向世人证明只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就没有什么困难能够扼杀前途和希望的旗帜一般的水渠。

这条水渠生不逢时,1960年上马,在新中国最困难的时期,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家无存粮,吃完野菜和树皮,靠用磨细的“观音土”与米糠同煮求生或至死。没有现代化的挖掘设备,风钻只听说过,没见过,挖掘机要再过几年,才会出现在汉语读物中。靠一双手、一身汗,靠最原始的铁锤、铁砧、钢钎、撬棍等工具,靠一个信念:不能再让我们的子孙跑几十里路担水吃,不能再让后世子孙因吃不上水,背井离乡、家破人亡。

坚韧和聪明的林州百姓全靠人力,历时10年,修成了惠及全林州的1500公里长的大水渠。

没有水平仪,在面盆里盛满水,把木凳子翻来腿朝上,利用两个横衬瞄,调整远处的高程点;没有水泥,自己烧石灰;买不起TNT炸药,自己用锯末、牛马粪便、盐和硝酸铵制造土炸药;没有工程师,靠土木工老师傅现场传帮带;没有住的地方,乱坟岗子、工地、新凿开的悬崖绝壁,铺上草席,就是宿营地;食物严重短缺,漫山遍野挖野菜,漳河里捞水草。实在饿不过,撸一把柳树叶子塞到嘴巴里,也能抵半天工夫。用水盆板凳校准的高程点,保证了整个红旗渠70多公里的主干渠,只有10.31米的落差,也就是渠水每流8000米,落差才有1米。渠中的水,至今缓缓流淌,人在渠堤上走,渠中的水流速度,比人的步行速度还要缓慢。整条红旗渠的主干渠,悬在距离山脚数十到数百米的悬崖绝壁上。

自己烧出的石灰,照理比不上水泥好用,但红旗渠修成至今,从未出现垮塌或大型崩漏,至今当年用石灰堆砌和勾缝的痕迹仍清晰可见。

当年工地上的徒子徒孙,后来成了师傅,带出来的徒弟,修完红旗渠,便转行搞建筑,使林州成为建筑之乡,十万能工巧匠不仅遍布全国,还远辟俄罗斯、南非、东南亚市场。能吃苦、技术好、管理严、质量高,成了林州建筑铁军的业界口碑。

一个联合国的官员看了当年民工食用的野菜、树叶标本,无法想象这些低热量的植物,怎么能转化成开天辟地的力量,他说:“也许,未来世界史专家会改写历史。也许他们会告诉世界,人类不仅有八大奇迹,还有第九大奇迹。”

有了这条渠,从前光秃秃的山,能够蓄养草木,草木一年比一年茂盛,至今,已经让棱角分明的太行山有了莽莽苍苍的柔和线条。

每当遇到困难,林州人会说:“红旗渠都修得起来,还有什么困难难得倒我们!”每一年都有参加修筑红旗渠的老人,到医院更换当年累坏的骨头,外面的人建议他们寻求赔偿,他们说:“修渠是为了让我和我的子子孙孙吃上干净清澈的水,就像在我家里打井,打自己家的井累出毛病,要向谁讨赔偿去?”

淡青色的渠水,跟我所生活的长江下游的江水比起来,多半还优质一些,可人家这里水资源充足,生活用水取自林州的水库。如今,红旗渠的水,主要用于灌溉和工业用水。

我在百度中搜索红旗渠的信息,希望能看到一部影片。很可惜,除了一部拍摄于上世纪70年代的黑白宣传片,至今还没有一部正面表现红旗渠建设者的电影或电视剧。讲好中国故事,讲好红旗渠的故事,应是这个时代文艺繁荣发展的题中之义。不需要太多的虚构和煽情,到处都是煽情的泪点,红旗渠到处都是令人精神振奋的有血有肉的故事。

当然,我不希望再是宣传片。电影是给人观看的,应该聚焦到人和人性身上。说老百姓自己的话,讲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才会动人,才会感染人。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能够等到。

走在静静的渠水边上,似乎还能看见当年热火朝天的场景。那一群修渠人,是上天派到人间的骄子。不管是一个家庭、一个单位,还是一个国家,走近红旗渠,都会获得教益和启示,红旗渠永不过时。一个人如果深刻理解红旗渠,纵使生于马槽,他也能通过奋斗,成为于人于己有用的人;一个单位若是深刻理解红旗渠,这个单位上下当能团结协作、无私奉献、兢兢业业;一个国家若能深刻理解红旗渠,这个国家必定懂得惜天爱民、珍视创造、胸襟开阔而充满希望。

红旗渠,就像巍峨峭拔的太行山腰的腰带,一条给人生命和希望的蓝色腰带。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