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刘老三大名刘国新，哈尔滨公滨路加油站加油员。因为在家排行老三，就这么叫开了。老三，老三，从小叫到老。

不知咋回事，我觉得老三配上姓刘，叫起来特逗。如是陈老三、王老三，就没那么逗了。姓王的还是叫王老五好。王老五，衣服破了没人补，肚子饿了啃白薯。

去年冬天，我见到刘老三，他头发白了，一脸褶子。

李老师，我今年五十九，长得有点儿急。听说您都七十多了，是吗？

我说，已经吃七十一的饭了。

他咂咂嘴，哎哟喂，您看您，少兴的！叫您叔吧，我有点儿不甘心；叫您哥吧，也别扭，不得劲儿。

我笑了，就凭这两句，你就是个有故事的人。

刘老三也笑了，我不会拐弯抹角，也不会虚头巴脑，您说我有故事，我就说说，里头有故事，也有事故，有用没用的，您择着听——

我1979年来中石油，到今年整39年，来年正好40年，我也该退了。30多年里，我经历了几份工作，有荣耀，也有沟坎。刚来的时候，让我烧锅炉。您还别说，没有一套的，这活儿拿不下来。为什么让我干呢，因为我父亲就是烧锅炉的。他解放前打过仗，负过伤，属于伤残军人。虽说他手续丢了，但民政部门认他，就给他分到中石油来了。他没文化，只能干没文化的活儿，推手推车拉油，轱辘辘，轱辘辘，干得挺麻利。活儿不忙了，就让他烧锅炉。一烧烧了10来年。我书读不下去，就跟他一块儿烧，帮他推煤、推灰，还能在灰里扒拉点儿没烧透的煤核儿，拿家去接着烧。有时候，我看父亲干累了，也学着他往炉子里添煤。添煤有讲究，炉门一扒开，煤添进去必须散花。就是把煤散开，我们叫散花。煤散开了，火苗就扑起来。要是不会整，撮一铲子煤往炉子里一搁，咣当！堆成一堆。旁边儿的煤着没了，你这一堆还石头似的没着起来。我一来报到，领导就跟我说，小刘，看你人挺本分，先去烧锅炉吧。你爸干过这个，你肯定也会点儿！我说，我是会点儿！

可是，一到锅炉房，我就傻眼了。那不是加油站的小锅炉，是给公司7层楼供暖的大锅炉；也不是烧水的，是烧气的。水烧热了产生蒸气，储进储存罐，一打开气阀，呼呼呼——热气就钻进暖器里。烧气很危险，跟高压锅一样，看不好压力表就会爆炸。就算有安全阀，也保不齐。有过爆炸的例子，锅炉房炸了不说，还出了人命。我一看这个大炸弹就傻眼了。可傻眼归傻眼，吓是没吓住，跟老师傅一学就上手了，十天八天个把月，老师傅就撂挑子了，说可有徒弟了，我得歇歇了。

我闷头烧锅炉，一干就是2年多。当然没炸过。要是炸了，跟您唠嗑儿的就不是我刘老三了。我整天俩眼死盯着压力表，大黑眼珠子都对一块儿了，成了斗鸡眼儿，到现在还分不太开。

后来，公司要新建大楼，把锅炉房扒了，我没活儿干了。这时候，6705油库要招经济警察，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打更看门的，现在叫保安。油库是1967年5月盖的，按年月取了这么个名儿。我一听，这活儿好啊，就是按点儿巡逻，还穿制服、戴领章，美！就想托托门子去干。老天可怜我，一打听，我哥就在队里当队长。我赶紧跑去找他，说招谁不是招，肥水不流外人田。哥说，我同意不算，得问问指导员。我心里头就吊起水桶来，七上八下。想不到，指导员一看我照片就瞪起眼，啊，你还有这么个弟弟？我哥说咋滴？瞧你长得跟茄子似的，你弟比你俊多啦！让他来吧！得，成了。

古人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后面还有一句呢，一般人都不知道。什么呀？好汉也不提当年美！呵呵！那时候我20多岁，长得一根葱似的，青是青白是白。现在完了，满脸褶子，跟葡萄干儿似的。李老师，我插个曲儿啊，前两天媳妇跟我说，咱家现在有条件了，走，我领你买件像样儿的衣服，别成天像花子似的。我俩来到街上，她帮我挑了一件，一试还行。女服务员赶紧过来，跟我媳妇说，哎呀，你看看，你爸穿得多合身呀，买了吧！我和媳妇哭笑不得。哎哟喂，我媳妇也50多了，在外人眼里我都老成啥啦？变形金刚啊！转念一想，又乐了，这说明我媳妇儿还年轻漂亮啊！买买买，给我媳妇也来一件！

在油库当保安，责任比烧锅炉一点儿不小，也是守着个大炸弹！白天站岗，晚上巡逻，一人俩小时。尤其是下半夜，谁都不愿意起。队里安了个钟，专门监督用。谁几点上的岗，就用手指头在钟上点一下，留个手印儿。第二天早上，领导来查岗，一看玻璃罩上有手印儿，就说明按点儿巡逻了。我巡逻完了，回屋一看，老哥们儿还睡着呢，打呼噜流口水。我不忍心叫，就接着巡逻。第二天，老哥们儿吓坏了，让领导逮着要扣钱。我说，别怕，我替你留手印儿了！这样一来可好啦，队里有4个班，个个都拽我到他们班去，都想让我帮着巡逻。这个请我喝酒，那个请我吃饭，从家里带来鸡蛋，一锅一锅地炒。我感到挺自豪。

那时候，进油用火车拉，一大罐一大罐的，一列车七八罐，由车头拉进油库。火车也不是内燃机，烧煤。一天晚上，轮到我值班，下半夜3点多，来送油了。车上的司炉工把烧过的炉灰渣子，一坨一坨地往地下撇。他以为烧过了，撇野地里就完了。他哪儿知道，旁边就是大油罐。我一看，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这还了得！我烧过锅炉，知道炉灰渣子没火了，可风一吹还能着。一旦着起来，引起油罐爆炸就全毁了！我赶紧跑过去，大声喊着，哎，哎！别撇炉灰渣子，别撇炉灰渣子！一边儿喊，一边儿扑上去，抱起地上的炉灰渣子往远处扔。您想想，那刚烧过的炉灰渣子有多烫？我当时什么也不顾了，一门心思就想把炉灰渣子往远处扔，扔了一坨又一坨，看看地上没了，这才踏实了。这时候，突然感到两手像被锯了一样，伸出来一看，全是鸡蛋大的泡，两三个月都没好。本来这事我不想说，手上的伤瞒不住。指导员问我是咋回事儿，我索性说出来，让他反映反映，避免类似事故发生。结果，一说不要紧，大会宣传，小会表扬，又是发奖状，又是向我学习。我拿着奖状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半夜笑醒了，还起来看两眼。那时候没奖金，奖状就是金！

我在油库干了两年，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这跟我哥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我做到了。

想不到，好花不常开，没过多久，这份工作就黄了。正规消防队接管了油库，把我们顶了。接下来，公司统一分配，我就来到了加油站。

我先到的任家桥加油站。领导知道我是干活的，不会偷奸耍滑，直接叫我当班长。我以前没干过加油站，业务一窍不通。但鼻子底下长着嘴，不懂就问；鼻子上面长着眼，不会就看别人怎么干，给他当徒弟。呵呵，我悟性还行，很快就整明白了。

一天晚上，我正带着班里的弟兄们加油，一辆车的前盖子突然蹿出火苗，呼呼呼——自燃了。司机拉开门就跑了，比兔子还快。我一看，急了，加油机就在旁边儿，见不得火啊！我抄起灭火器就滋，心急手乱，滋了我一头一脸，我连抹都没抹，对着火苗一通滋！一个灭火器滋没了，又抄起一个。弟兄们也赶过来，滋滋滋，一通滋，把火扑灭了。火灭了，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了，个个都成了雪人，只有两个黑眼珠子转。因为抢救及时，加油站保住了，车也只是烧了小部件。司机非常感动，给我们送锦旗，又请我们吃饭。其实，吃就吃了，可是我没去。我媳妇说，你真傻！

还有一次更惊险。那时候，我调到了和兴加油站，赶上哈尔滨发大水。我们那儿有一条马家沟河，这条河很长，恨不得一直到吉林。我们的油站处在灌区，马家沟河满了，水直接灌到站里来。危险到什么程度？眼看一人高的油罐说话就被淹了，水再涨，就淹了罐顶。罐里还有半下子油，一进水就报废了。

我一看，没招儿啊，只能拿脸盆淘，别让水往上涨。罐底下是个大槽子，就是一大坑。这个坑的平面跟马家沟河的平面差不多，河里一满，水就直接流槽里了。我抄起脸盆，噌地一下跳到罐顶上，撅着屁股就往外淘。那么高的罐，一般人上不去。站在罐顶上，连我自己都吃惊，怎么上来的？弟兄们一看我上去了，也跟着连爬带拽上去了，七八个脸盆一起淘。淘着，淘着，脚底下忽然动起来。好家伙！油罐漂上来了。罐里只有半下子油，水的力量多大呀，把油罐都浮起来了。这一浮不要紧，站不住人了，我们几个像鸭子似的，噼里扑通掉到水里，可精彩了！又精彩，又惊险，又害怕。我们掉到水里，往起一站，刚好没脖子。还行，淹不死。要是水再深点儿，淹死淹不死可就难说了。我也不会游泳，就是会游，槽里也没什么可抓的，地方又窄，真是捡了一条命！我们站在水里，接着往外淘，受老罪了！一口气干了两三个小时，到了儿也没让水淹了罐顶，国家财产总算保住了。

那天中午，公司招待我们，猪肉炖粉条儿！

这回我去吃了，再不吃，回家媳妇又要骂我傻。

我媳妇总骂我是天下第一大傻子，没有第二个。

李老师，说到这儿，我再插个曲儿，说说我干的一件傻事——

我家在辽河住的时候，有一天我急着上班，路过一栋楼房，忽听草地里有人喊，救命啊，救命！我过去一看，是个40多岁的男人躺在地上。我说你咋啦？他说他住5楼，擦玻璃掉下来了。我再一看，不得了，他的腿摔断了，骨头茬都从肉皮里穿出来，煞白煞白的，吓死人。他说你救救我。我说你等着，说完赶紧跑去找车。正巧来了一辆出租车。我说，赶紧的，拉他上五院！那时候，哈尔滨五院专治骨科，在黑龙江非常有名。司机还不错，往车上扶他。这一扶，血出来了，弄了一车，司机不干了。我说没事，掏出100块给他，这钱留着洗车，路费另算。司机这才走了。后来，连车钱一共花了130块。

来到医院，直接送急诊，医院要2000块押金。我跟那人说，赶紧的，招呼你家来人，拿上钱！他说我家没人，我媳妇上班了，单位没电话。哎哟喂，这可愁死我了，叫我马上拿2000块，我也拿不出来。就是能拿出来，也得通过媳妇，家里我不掌盘。跟媳妇说吧，肯定就是一个傻！

这咋整？心里一急来了主意，我给小学同学打电话，说我着急用钱。他问你干什么？我说我一个朋友摔了，在医院等钱用。我没敢说不认识，说不认识他不能借给我。他说我也没有这么多，你别着急，我再给你淘弄去！我说，那谢谢你了！他又跟别人借，凑齐2000块，直接赶到医院交上了。医院拿到钱开始治疗。我也不上班了，靠在那儿等，直到把他媳妇等来。他媳妇说，谢谢大哥你帮忙，我们会尽快把2000块凑齐了还你。听她这样说，我连130块车钱都没好意思提，心想人家治病够困难的了，这点儿小钱就别说了。

可是，我是借同学的钱，不能让人家担着。可我上哪淘弄去？没招儿了，只好一五一十跟媳妇说了。媳妇说，你傻啊，这钱咋能让咱们还？你朝那家人要去！我说他家现在也没钱了，你先借我行不行？我把同学的钱先还上。媳妇说，瞧你做的这傻事！只能咱们先拿了，不能让好人受委屈。就这样，媳妇拿出2000块，我赶紧还了同学。

后来，这男人出院了，钱还没给我。我就上门去要，人家挺客气，说住院花老了，只能先还你1000块。没辙，我省吃俭用，攒了点儿小金库，把钱凑齐交给了媳妇。还跟她说瞎话，说人家还了。

又过了两个月，我寻思他家该凑齐钱了，又去要。一敲门，出来一个女的，不认识，我还以为走错门了呢。再一看，对呀。不等我把话说明白，这女的就说，他们早搬家了！啊，搬哪儿去了？不知道！

这事我可不敢跟媳妇说，想不到她贼呀，竟然去找那家问，结果，一下就穿帮了。好家伙，这下她可得了理。打是不能打我，嘴岔子不饶人！她说话没有逗号，连电似的，嘴巴跟脑袋一条线，整天拿这事磨叨我，说我是天下第一大傻瓜。磨叨得我觉都睡不着。她再磨叨，我就敲桌子，说你能不能有个逗号？停一下，过会儿再磨叨。她说，我不是埋怨你，你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你傻是傻点儿，可你是个好人，要不我怎么找了你呢？

李老师，您看我这插曲儿，插着插着就说远了。要是咱俩敞开唠，两天两宿也唠不完。我这人没坏心眼儿，不管到了哪儿，谁都愿意跟咱交朋友。领导昨天告诉我，说您从北京来采访我，我一听嘴就笨了，说我跟人家说什么呀？领导说你干了什么就说什么呗，从你参加工作说起。领导的话让我一宿没睡着，我就想，这么多年我都干什么了？一幕幕的，就在眼前过。就说救人这个事吧，我给他背出老远，才上了车。有啥办法呢，叫咱遇着了，我不救他，血流多了怕活不成。他家搬走了，许是治病拉了饥荒，日子困难了，就把房卖了，不能往坏处想人家。再说，他都摔成那样了，咱也不差那几百块钱。得啦，就唠到这儿吧。我跟您说啊，唠不完！

刘老三的聊天儿就到这儿了。

临分手，我问他，明年你就退休了，以后想干点什么呢？

他说，两件事！一个是带媳妇旅旅游，先中国，后世界。这么多年她跟着我不易。再一个，时不时去站里转转，看看弟兄们，看看加油机，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毕竟小40年了，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