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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爱

来源:贵州民族报 | 程华  2019年02月15日08:34

我爸生前是一家国企领导,自我小时候起,对我要求就严,可惜去世早。我妈文化不高,对我疏于管教,我十几岁时她也去世了。我过早进入社会做点小生意,吃饭不成问题,也没有染上恶习。没想到在我20多岁时,一时冲动酿成大祸。

12年了,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你看我头发花白,哪像30多岁的人。

12年前的一个秋天。晚上,几个哥们一起喝酒。男人打堆,斗酒划拳。酒过几巡,言语开始火爆,我和黑狗杠上了。黑狗自小和我关系不错,但有个毛病,喜欢吹牛,这会更是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不惯讽了几句,黑狗瞪眼抓住我,吼着要单挑。

我们当场动手,谁都拉不住,黑狗踹我下身,我怒火腾起,顺手抓起旁边的水果刀捅向黑狗的大腿……众人惊呆了。看到黑狗倒下,我的酒吓醒了。

我不晓得往哪逃,也不晓得黑狗怎样了。我躲在附近,听到一片嚎啕,他婆娘的哭喊特别尖锐:“你死了我啷个办,娃儿才几岁啊!”黑狗死了,我完了!

我连夜坐火车逃往河南,找到以前学车认识的驾校师傅李大哥,骗他说重庆买卖难做,想在河南开车跑运输,让他帮忙找一辆车开。可李大哥整天忙着带学徒,哪有时间帮我?

转眼初冬,我受不了北方严寒,便不辞而别,逃往南方。

到了厦门,我只剩几百块钱,只能住廉价旅馆,和几个外地人挤在一间霉臭的小屋里。我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耗子,每天一听到过道上响起的脚步声就发抖。躲了几天,兜里的钱越来越少。

我憋不住了,大起胆子到街上察看动静,恰好一辆警车开来,我连连后退,差点栽进臭水沟。警车呼啸而过,而我一头冷汗。

但总要生活啊。我偷偷摸摸转了几天,发现偏街有家不起眼的川菜馆,小老板竟是重庆人。他一听我口音就亲近得不行。听说我精通厨艺,给他打工不要工钱,只要包吃包住,他大喜,当场拍板留下了我。

我每天和店员一起,吃的是客人的残羹剩饭,但总能填饱肚子。每晚收工后,我和两个洗碗工打地铺睡在店里阁楼上的旮旯里,虽然又脏又窄还飘着烂菜叶的臭味,但不用为住处犯愁了。

每到夜深人静,身边伙计鼾声四起,我强迫自己数数,数到筋疲力尽才勉强睡着。刚迷糊一会又做噩梦,一会梦到警察拿枪抵着我,一会梦到满身是血的黑狗对我“嘿嘿”冷笑……我一骨碌爬起来,心跳如鼓。

黑狗到底死没死?如果没死,那我人不人鬼不鬼岂不冤枉?我决定冒险打个电话给一个要好的发小。发小和我亲如兄弟,我信他。

发小说黑狗死了,还劝我回去自首。我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发小又神秘地告诉我:“这一年,幺妹到处找你。”“幺妹?”

幺妹是我中学同学,低我一个年级,长得乖脾气又好,一直巴心巴肠对我。但我晓得我们不是一路人。

高中那年,我在她面前骄傲了一回。那晚我独自回家,遇到几个小流氓拦路调戏她。我性子烈,上去就吼:“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堂客(方言,即女人)?马上滚!哪个不服,单挑!”对方灰溜溜跑了。

那以后幺妹对我更好了。我也心动,想好生赚点钱,等配得上她了再给她挑明。

万万没想到,几天后小工说有人找,我一看,幺妹!她苦求发小打听到我的落脚点,竟然瞒着父母说外出打工,来找我了!我吞吞吐吐说,我犯了点事。幺妹一跺脚,说,不管啥事,我都跟你!

我们在一起了。我需要一份稳定的收入更好的工作,给幺妹好一点的生活。我费尽周折找到一份帮人开出租车的工作。为安全起见,我不准幺妹出去做事,让她呆在家里。我每天早出晚归,收入也还过得去,我们搬进了月租600块的出租屋,虽不宽敞,但比小阁楼好多了。

第二年,我的驾照该年审了。我不敢去,怕被警察识破。我只得放弃了这份难得的工作,靠摆游摊赚点小钱勉强糊口。

两年后,女儿出生了。我又开心又难过。我想让幺妹和女儿过好点,可我不但办不到,还不得不一次次搬家。幺妹跟我迁来搬去,从不问为什么。我不清楚她究竟是不想知道,还是不想点破。这种精神折磨,让我夜不能寐,神经衰弱越来越严重。

一天,我捡到一个钱包,里面只有一张身份证,估计是被贼丢弃的。我惊讶地发现,身份证上这个叫周立的和我长得太像了。天无绝人之路,我总算有“身份”了!从此,我有了名字“周立”,凡认识的人都喊我“老周”或“周哥”。但我还是心虚。

街上有家婚纱影楼每次路过,幺妹都痴望半天。

2月14日是情人节,满街飘散甜蜜气息,幺妹穿得格外好看。毕竟她才20多岁。我们牵手转街,不觉又转到影楼前。透过落地窗,里面几对情侣正试穿礼服,女子一个个满脸娇羞,在身边男友的呵护下,笑颜如花。

我心头有些酸,想拉幺妹走。幺妹没像平时一样听话,一直盯着里面:“你说,要是我穿上那身婚纱,好不好看?”她回头,眼睛亮亮的。渐渐地,她的眼神黯淡下来,默默走了。那以后,她再没提过这个话题。

不能给心爱的女人一张结婚证,我只能尽力对她好。幺妹是个好女人,可越这样我越惶恐。我不晓得这种生活还能过多久?重庆警察不会放过我,黑狗的家人不会放过我,要是哪天被抓回去,我会不会被枪毙?

浑浑噩噩又过了几年。“周立”的身份证再次帮了我。我用这张身份证租下一间门面,凭着以前学会的纹身技术开始赚钱。当地人喜欢纹身,我为顾客在肩上刺一只蝴蝶收费上千元,整背刺图案收好几千甚至上万元。我手艺不错,人也活络,回头客越来越多。我一度觉得我就是“周立”,“周立”就是我。

可我怕说重庆话的人,哪怕得罪也不接他们的生意。还有几次,有警察进来随便看了看,我就吓得几天吃不下睡不着。

又一年情人节到了。我特地挑了一只玉镯送给幺妹。现在我有钱给自己的女人买昂贵的礼物了。我们高高兴兴带女儿出去吃饭。女儿快10岁了,和她妈妈一样好看。

烛光下,我看见门口几张陌生男人的脸。我明白,这一天来了。我强作镇定去上洗手间,对他们说,不要当着女儿的面抓我。他们点头。

我被带走那天,幺妹独自来送我。她追着火车哭:“等我,我回重庆!”

警察很和善,路上他们吃啥我也吃啥,还给我买烟,陪我聊天。没想到这辈子最怕最讨厌的警察对我这样好。他们开解我说,如果那年我去自首,今天处境就大不一样。“你说你这些年跟坐牢有啥区别?”我后悔得捶胸顿足。

我现在只想一件事:好好服刑,争取早些出来。做错了就要改,我要给我女人一个名分,给我女儿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