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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上的风

来源:河北日报 | 蒲素平  2019年02月15日08:31

易县紫荆关奇峰岭上,山顶上的风,把自己刮出去了,刮得自己也找不到自己了。

山顶上的风,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要到哪里去,它只是一味地埋着头刮,有点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永远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

山顶上的风,和我咫尺之间。

那时,我刚刚历经千辛万苦爬到山顶,大雪正在慢慢停下来,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好事。这一天的工作实在是重要而特殊,我要上到铁塔和导线上,对刚刚抢修好一条500kV线路的工作质量进行验收。如果下着雪上塔干这活,实在是一件艰难的事,此刻,雪停了,虽然刮着风,但已经算是够幸运了。

我看看另一座山头上,那里也有几个人,他们是国网河北检修公司的线路运检工人,是我的同事,他们在检修铁塔。我们站在两座山头上,隔着一个大山沟,可以彼此隐约看见。我们在进行孤独的劳动,一个人远离一个人,一个人远离一座村庄,一群人远得看不见一座城市和城市里的家人。

在这里,看着对面山头上劳动的人,我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但我知道里面有我的师弟宋海锋,他永远穿着一身红色的工装,招摇地爬在铁塔的最高处,嘴里喊着、笑着,见谁和谁打招呼,没有人就和角铁打招呼,和青草野花打招呼,和冰雪打招呼。一个天生爱打招呼的人,你简直拿他没办法。

宋海锋说,干野外架线这工作,是一个孤独、寂寞的活,平时见到的都是浓密的庄稼、蔓延的野草、独自绽放的野花、风中的草屑、飞起的尘土、沉默的角铁、寡言的螺丝、绵长的导线。这么一想,架线这活的确够寂寞的,一个人干久了,自己的身体不知道会不会荒凉。

隐身于劳动中,成为劳动的一部分,就是最好的办法了,我对宋海锋说。

此刻,雪粒子完全沉寂了下来,我站在铁塔上,站在更高的高处,再往上一寸就是天空,就是鸟的世界,可惜,在这样的天气里,鸟也只好放弃自己的地盘,躲了起来。我不能躲,我站在铁塔的最高处,干活的时候,风就是看不见的刀锋,只割人的肉,而没有形状。在风里,我手里握着角铁,埋头工作着,我只是一点一点检查这些新安装的角铁、螺丝是否各归其位,各谋其政。一基铁塔,只有组成它的角铁、螺丝各谋其政时,才可以成为一基铁塔。

山顶上风大,不长树,只长草,能长些草已经不易。如果山顶上长起了几十米高的铁塔,铁塔上有人在劳动,这更不容易啊。角铁没有名字,在上面劳动的人有名字,可是除了有限的几个同事,有谁知道他们的名字呢?一些人在工地上、在铁塔上劳动了半辈子,甚至一辈子,他们的名字如同草一样,秋天已过,干枯了,再也没有人想起。如果是熟悉他们的人,比如我,会在某一个时候偶尔想起一个名字,想起他们曾经的笑貌。是啊,谁没名字呢?角铁被编了号,安装在那里,那编号不就是名字吗?每一个角铁都有着自己的长短、坚硬,自己的位置,只不过常被人叫一个统一的名字。草何尝不是,每一根草都有自己的叶子和根,都有自己的成长过程,到最后了,还不是被统称为草吗?

许多人和事,被生活遮蔽了。

其实这有何干?草不会在乎这些的,角铁也不会在乎这些的,那么一个常年在工地上的人就更不会在乎这些了。你看,大风把我的衣服吹起来,直刺我的后背,在我看不见的最深处,把冷还原成冷,疼还原成疼,但这些不值一提的感觉,与角铁组装起来的铁塔相比,显得脆弱和矫情。

山顶上的风,一般都比较固执,认准了一个方向,就一直吹,不休息,不怕累,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冷里,不亦乐乎。我从铁塔横担上抱着瓷瓶下到线上,瓷瓶上有部分冰雪,光滑、冰冷。脚蹬在上面,哧溜哧溜,但这也不算啥,除了梯子,什么样的东西是好爬的呢?手抓住了,脚踩稳当了,上下瓷瓶也不是啥难事,当然多少也需要一点技巧,啥事不需要一点技巧呢?

在导线上与在铁塔上有些不同,铁塔是坚硬的,大地一样坚硬,踩在上面无论你使多大的劲,它也不会晃动得太厉害。导线就不同了,如果你是第一次走在上面,那可真够你喝一壶的。导线一晃动,整个人都跟着晃动,你一晃动,你看见的四周就都是天空,你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再冷的天,你的后背也湿了。但对于一个熟练的走线者来说,会把导线当成平地,只管走下去就好。也就是当你的注意力不再放在走线这事的本身上时,就会走好线,就会省些力气。

我一边走线一边检查新架设的导线是否有松股、跳股、断股、毛刺等问题。走着走着会向远方、向下方看看。远方是山,是雪中的山,天空迷蒙。下方的山涧,有一棵孤零零的柿子树,叶子早已落尽,高处的树枝上似乎有一两个柿子,半是覆盖着雪,半是露出一点点黄色来,孤独、安静,收紧内心的翅膀。

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我故意大声地咳嗽了几声,除了从导线上掉落几片雪之外,世界又重新归于寂静,似乎比刚才更加寂静。一整天都在铁塔的身体上爬上爬下,我尽可能和它进行一点体温和情感上的交流,使一基铁塔不至于过于寂寞和荒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