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芙蓉》2019年第1期|吴文君:失手

来源:《芙蓉》2019年第1期 | 吴文君  2019年02月14日09:00

那么哀伤,那么陌生,那一去不返的时光。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

早上出了门,谢莉想起她又忘记带午饭了。她现在健忘成这样。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走回去拿——饿一天又不会死。车来了,她上了车。这一天她没吃任何东西。公司边上就有卖鸡排饭卤肉饭豆浆汤包的各色小店,可她打定主意不吃——饿到一个地步就不饿了。

下班后去超市买了西兰花、番茄,付了钱,还没走到门口,想想忽然觉得不对,晚上不是威威请客吗?刚想起,手机就响了,威威在电话里问她怎么还没来?

她想着威威绷紧的鼻根,诧异自己连这事都给忘了。

威威算她半个老板。她现在兼职的几家账目都是威威介绍的。年底一近就要忙了,威威请客,也是想笼络笼络她们,让她们干活尽心点。尤其她。威威最恨她算错账,不管边上有没有人,敲着桌子就骂她脑子坏了让狗吃了。她真不想干了,不要这钱了。可这话在心里再翻江倒海,也没敢说出来。扔了这几本账容易,问题是,到哪儿挣这钱去?

她和威威都是省财经学院毕业,威威比她早进厂一年,她买断工龄从厂里出来另谋职业比威威晚两年,有一阵都想考注册会计师都没考上。可威威过得就是比她好,丈夫越混越好,当上了民政局的副局长;儿子去新西兰了,先读书,再拿居留,威威等于后半生也去了新西兰。

不只是威威,晚上一块吃饭的这几个过得都不错,她在这伙人里总有点不是滋味。从前她们劝她别晃荡了,差不多找一个算了,老觉得跟她们讲不清。现在她们不大劝她了,大概都认为照她这样子不可能找到像样的男人了,特别前年她得了面神经痉挛症,直到现在笑起来还不太自然。等她打了车,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威威家,却不知道让她们找着什么闪光点了,刚坐下,就有人说起有个男的,在检察院上班,快五十了,老婆得了癌症还在医院还没死,做介绍的都要挤破门了,给他介绍的那堆女人年纪最小的才三十。

大家一边笑现在的女人怎么这样啊,一听人家单位好,不难看,就跟苍蝇似的;一边打哈哈,说不然跟她倒合适,互相打听谁检察院有熟人。

她最怕自己这事成为话题,却止不住她们做媒的热情,一圈电话打下来,真找着了愿意牵线的人。

万一人家老婆病好了呢?她不太想去见这个面,被她们说来说去的又答应了。

反正也不见得能约到。

她啤酒喝多了,急着去厕所。

便秘许多天,偏赶上这时。肚子轻松了,站起来却傻了眼。

威威家的抽水马桶还是日本进口的,这就给堵了。

还好,有脸盆。拿了一个过来接水,也没接多满,不知怎么水就洒了一大摊出来,只好四处找抹布。正擦得冒汗,威威敲门进来,不耐烦地说:“你出去吧,我来。”本来到这儿也没什么,她一只脚已经跨出去了,威威又加了一句:“反正什么事到了你这儿就没有好的。”

“不至于次次这样吧!”她替自己辩护。

“上次喝茶你忘了?大家喝得好好的,你一倒茶,把茶壶盖给摔了,还是我赔的钱。”

她想说,盖子是我摔的,话不能这么说啊!眼睛扫到威威家日式风格的厕所,那清新的果绿色,那漂亮的一长排香水瓶,就她进来这一会儿统统蒙了尘沾了垢似的,把话吞了回去。

夜里谢莉坐在电脑跟前吃着橘子,和威威闹掰不干了的冲动已经平息了。临走威威说单位发了一篓橘子,拿了几个塞到她包里。就是这几只金灿灿的大橘子,让她忘了威威说的戳心的话,准备再买一双带熊头的拖鞋送给威威。这种拖鞋冬天穿比较暖,熊头憨乎乎的也很可爱——她现在这样有童心,这样喜欢卡通图案。

拉货的大车开过大桥,房子一阵颤动。

窗外只有淡淡几点灯光,这房子在市区最边上了,再过去就是农田。不远,房价不会便宜。要不是厂里把租给她的八平方米收回去,她还下不了决心买。

总算有了自己的窝,不用在那八平方米倒腾了,锅都没地方放,好几年不得不搁在厕所里。这倒不是最让她心酸的,香港电影里有些人家不也在厕所里炒菜烧饭过日子。真让她心酸的,还是那种瞧不起人的话,那种瞧不起人的一眼把人打地上去的眼神。要不就是她从前过得太好了。大学读文学课,是荷马还是谁说的:“人类如叶子一般。当一代人兴盛时,另一代就衰微。”也真是的。从前谁敢瞧不起她啊?就算威威到她家也只有站在边上羡慕的份。

她趴到窗口,迷迷茫茫地好像又看到铺着青石板的老街,拐角上白白净净的两层小楼就是她们谢家的祖屋。一色的平房里,独矗着高人一头。楼上住人,楼下前面半间当店铺,后面半间摆了张大八仙桌吃饭。大概吧,她对这店铺其实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一只又长又大的玻璃橱。靠着玻璃橱里卖的香烟草纸、糖果糕点,全家不愁吃穿地过了好多年。守着玻璃橱的是她爷爷奶奶,爷爷好酒,脸天天喝得通红;奶奶一冬天一件紫红绣花的对襟棉袄,头发盘起来插一根象牙簪子,一只玉扳指有时戴手上,有时扔抽屉里,新中国成立后她就剩这点家产了。大哥虽然长得漂亮,可得过脑膜炎后智商降到50以下;妹妹好一点,智商平时凑合,读书就不行了。只有她聪明,得爷爷奶奶欢心,用不着为钱发愁。想着要用钱,钱就来了,不用她开口,不用耍心眼。

害了她的也是这只玻璃橱吧。她对人世间围绕钱发生的争斗一无所知。爷爷奶奶死了,玻璃橱撤了出去,靠着以前的结余,又过了几年好日子,终于落到比一般人家都差的地步。妈妈怨怼爸爸在战场上立那么大的功,回来却只能去羊市场卖羊。爸爸身穿军装,挂满军功章的大照片就挂在墙上,每年政府有人带着礼品慰问,坐在大照片前亲切地问他有什么困难。实际上他那样矮小,一说话嘴就抖,喝口茶手也抖半天,告诉人家他什么困难也没有,过得很好,很好。政府的人一走,妈妈把军功章翻出来摔到地上,“好!叫你好!你去好啊!你一个人好去!”她逃出门,听着屋内推搡哭叫,有一种灾祸袭来的恐惧,却舍不得吐出嘴里的糖。

从前的事谢莉根本没记得多少——她就像走在风头里,感觉到风吹着,风已经过去了,落到身后了。可她始终记得和威威一起去杭州看希阳那天。

要不是威威陪她,她还提不起劲跑那一趟。希阳也是省财经的,和她同届,先是打球认识,后来学跳舞,又认识了一次。希阳佩服她什么球都能打,乒乓球,排球,羽毛球,其实到大三她就光打羽毛球,别的都不打了。跳舞她不如希阳。关键是跳不出他那种随意自在的劲儿。朗诵,演讲,考试,她都不如希阳。每次想起大学那四年,总觉得他们在一起挺多。再一想,又觉得每次身边都有很多人,球队的,舞蹈队的,诗社的,他们只是乐陶陶地夹杂其中算那个群体的一分子罢了。毕业后希阳留在杭州,而她回了老家,她以为他们这就完了,没想到上班的第二个月,希阳就来厂里看她了。就算他人不来,也能收到他写的信。他喜欢把莉字的最后一竖竖得特别长,最后一钩又钩特别尖,信封都快刺破了。厂里的人都把希阳当成她男朋友,她嘴上不承认,心里也觉得一个男人没事老往人家厂里跑什么。他当然是爱她的。他们是在恋爱,这是肯定的。然后,出了一点很小的事。

真的是很小的事。

他们已经吃好午饭,一个坐床上,一个坐窗前,喝着茶聊了一会了。她看上班快到点儿了,拿起包,准备送他到车站。就在门口,他突然转过身,胳膊张开了朝她伸过来,朦胧中,他的嘴好像也朝她贴过来。但其实他的手根本没碰到她,感觉他的手就要碰到她肩膀的刹那,她把他推开了。

她当时想什么了呢?她真不知道当时想什么了。本能的反应,怕别人看见,还是别的什么?

她迟钝地浑浑地过了一年,才发现他一年没来了,只寄了张贺卡祝她新年快乐。有这么严重吗?他应该知道她喜欢他的。难道他连这也看不出?难道她推他一下,他就不来了?永远不来了?

她又等了半年,这半年比起前面的一年感觉上漫长得多,也难过得多。她承认有一种东西发酵一样破坏了他们的过去,却老觉得还有转机,老觉得这只是暂时中断,最终他们会在哪儿重新汇合。

半醉中跟威威吐露这一切之后的一个早上,她们分头从家里赶到长途汽车站,上了去杭州的车。在车上她们说了很多,关于她干吗不早点找他,关于理智、情感和自尊的关系;关于威威的结婚戒指到哪儿买,亨得利?还是第一百货?不停地说了一路,过后她却大都想不起来了。

照着以前的寄信地址,威威不放心,又找杭州的同学打听了一下,她们顺利地找到希阳住的地方。出来开门的正是他,说了声是你,半天才笑着招呼她们进去坐。他白了点,肩膀宽了点。她说不上他还有什么变化。她有些晕眩。再次见到他,她实在高兴极了。

来的路上她和威威商量见到他怎么说,威威说,就说她们来杭州买东西,顺便看看他。

真到了这里,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光是笑。

一个胖鼓鼓的全身都是肉的女人从里屋出来,问他谁来了,手里抱着孩子。孩子歪在女人肩上,头还不太能抬起来,下巴上的肉一圈圈叠在一起,极小的两只眼睛,她觉得非常丑。

“噢,我儿子,四个月了。”希阳说,不太好意思似的摸摸孩子的屁股,请她们里面坐。

她和威威互相看了看。

既然她没有掉头就走的意思,她们就一起进去了。

她几乎不能想什么,也没想起这屋子过去的样子。他肯定她来过,和红楼社团的成员,在这儿朗诵了一下午红楼诗,晚饭也在这儿吃的,从附近店里买来啤酒白酒各种冷餐,她说没甜食不行,跑出去买了个蛋糕。

是吧?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家具肯定不是原来那些了,还有孩子用的东西,这么多,扔得到处都是。墙上挂婚纱照的地方,原来应该是画着西藏密宗高僧的版画。冰箱边竖着一副羽毛球拍——没错,是一副羽毛球拍,套在一只沾了灰的塑料袋里。

她问他是不是以前学校里用过的那一副,川崎牌的。

“是啊!”他说,“你还记得?”

“当然了!那会儿你老说川崎的平衡感好。”

他问她还打吗,抱怨现在生了孩子都没时间打了。

她说县里或者地区一级的赛事偶尔去打一下,看威威拉孩子的手,也伸手拉了拉,就像拉到一团软乎乎的肉。那孩子的脸也是一团软乎乎的肉,刚熟睡过,红彤彤的。她奇怪自己真的能笑出来,还谈起现在不在财务室了,他们叫她到厂里的小卖部去。

为什么?希阳直瞪瞪地看着她。

一时没人说话。

他老婆说要换尿布,抱着孩子回了里屋。

他又问:“为什么?总有个理由吧?”

虽然通知她去小卖部的时候,一整天她都红着脸和脖子,却不愿意别人也把这件事看成她的耻辱。都安排好了,她能怎样?支吾说:“财务人多。加上我,都有六个了。听说还要进来一个,一个厂,七个财务,多不多?”

“再多也不能让你去小卖部。”希阳站起来,愤愤地摸索了一会,摸出一根烟,点着了说,“怎么能这样!你正经财经学院毕业的,又不是没文凭。不去!”

她说刚开始也说了不去,不过,后来她想通了,小卖部也是管钱,反正都是管钱。至于想通的过程,她说得非常马虎,非常潦草。人总是这样,一会儿一个念头,变起来飞快。刚才她还很在意他的反应,这会却不想再说下去了,毕竟在他家里,他老婆就在隔壁,又是这种脸上无光的事。

他没再说什么,闷声不响把一根烟吸得花生米大才扔掉。

威威很得体地聊起几个同学的近况,然后说她们还有别的事,带着她告辞出门。

到了外面,她再也撑不住了:“你说这算什么?就推了他一下,说都不说便结婚了,还生孩子了。”只差号啕大哭。

“都这样了,你叫他说什么?”威威劝她。过路的人都转头看她们,威威踌躇了一会,问她:“东西不去买了?”

她抹抹眼睛,说:“买啊,走。”

路口一株老梅开了许多花,她怅怅地往身后望一眼。春天刚来,她的爱情却这样结束了。

威威说得对,有的人你再推也推不开,有的人推一下就推走了。

这年秋天她得了肝炎,威威的结婚喜酒都没去喝。厂里怕开不出健康证,把她从小卖部调回财务室,算是因祸得福。

虽然年底忙账目忙得没一点空,礼拜天了,谢莉照例要回一趟家。也只有这一天,她才恍然觉得自己有一个家可以回。远远看见四四方方的屋顶阳台,却一阵沮丧。有一年听人说这房子过去是司姑庙的地基,她在百度上、县志上查来查去,只查到陆司空庙。陆司空好像是三国时候在这一带屯兵造田的人,不算菩萨吧。小时候夜里好几次被红光惊醒,蒙眬中看见有人跪在地上磕头,还有菩萨,有时端端正正坐着,有时又摇摇摆摆晃着。总是做梦。她父母听人说寺庙地基盖房子住人不好,对神不敬,虽起疑窦,可手里有了钱,立刻把平房翻成楼房。刚盖好也觉得够大,两层八间房呢,和邻居后来盖的三层楼一比,还是矮,还是小。

那是人站在外面的感觉,真跨进去了又觉得大得无当。空阔阔的地和墙,桌椅在窗边只占去很小一块,妈妈当窗坐着。

窗台上的几只破碗里有一只是她买的日本碗,白底黄花的淡彩,一共就买了两个。认出那只碗,她非常生气,脱口说:“什么好东西给了你们就都不像样了!”

妈妈的心思全在手里的一张纸上,就像没听见——谢莉想不通她就是这个又高又大的女人生的,简直没一点相似之处。

桌上一半搁了剩菜,另一半摊着酱油瓶,眼镜壳子,牙签,挖过耳朵的耳扒。茶杯上礼拜刚擦过,又积满茶垢了。她尽量装作没看见,免得自己又说不好听的话。杂乱中却有四个胖胖的雪白的药瓶格外醒目。怔了一怔,问妈妈:“你又买保健品了?说多少遍了,骗人的,还要买!”

本意也不过劝劝妈妈,话一出来便成了斥责。妈妈最气她这一点,到底谁是妈啊?眨着眼睛,想辩解,又忍了下去,放下手里的纸,其实是一张药品说明书,咕哝一声,起身淘米去了。

暂时算她获了胜,心里刚舒展了一些,听见妈妈“谁啊谁啊”地喊着,以为有陌生人,出去一看,却是对面剃头的,闲扯着,不知说到谁了,妈妈在那儿刨根问底。两只眼睛睡不醒一样浮肿着,撑着一头硬得竖起来的白发,妈妈真是老了。

剃头的闲着没事,花枝招展地靠在门上啰唆个不停,又是“真年轻啊,叫谁也看不出快五十了!”又是“差不多了,别东挑西拣了,定定心神带个老公回来,你妈一天到晚盼你带个老公回来”。

“有了总归要带回来的,谁还藏起来!”她有意要让自己的话长刺似的,刺疼的仍是自己——这年纪还嫁不出去的是她,又不是别人——无情无绪返身回到屋内。

虽然这地方打扫了也跟没打扫一样,她还是拖了地,麻利地把桌面清理整齐,散在地上的东西一样样归置好。

大哥死后,她有些害怕到楼上去,只在楼下忙着。之前劝妈妈把帮人拉横机用的羊毛纱放大哥房里,免得睹物伤感,却遭爸爸坚决反对,一副谁敢动那屋子跟谁拼命的样子。她到威威那儿抱怨,威威说她没生过孩子,不知道就是一个傻儿子,父母也是当作宝的。后来妈妈摔了一跤,拉不动横机了,除了开封的几筒羊毛纱,别的都退给了羊毛衫厂,不用再腾出房间来放,她也不提了。

厨房的香味浓起来。她洗了手,问妈妈煮什么。妈妈说蔬菜汤,卖保健品的给的方子,降血脂的。当下滗出半碗,叫她喝喝。

她看着炖得黑乎乎的烂菜叶实在没有胃口,拿起一个药瓶问妈妈多少钱。妈妈先不肯说,憋了一会大概觉得迟早要说漏嘴,又理直气壮了。“也没多少,一千九。”

四瓶,快八千了,还没多少?她差点要暴发了。忍了忍,说:“你们真有钱。”

“我们算少的,你没看见,一起去的几个老太婆,十瓶十瓶的买。”妈妈一边说,一边觑她的脸。

她最见不得这种鬼祟的样子,不觉又数落了几句。从不识人心,不知好坏,到没文化,不读书,愚昧。

妈妈多数时候倒过来有点怕她,今天到底好像忍不下去了,“又不用你的钱。人还不能有点爱好?”

“这也算爱好?”她简直要哭笑不得了。

“有什么好笑的?他们还请我们吃饭看电影,就算卖保健品的骗我们,又怎么了?他的话让我们高兴,我们高兴他赚我们的钱。我们生你养你,你又说过什么让我们高兴的话了?”

“吃饭,看电影,还不是你们自己的钱?”她说,正觉得戳中妈妈的软处了,不料妈妈头一摆,冲着她说:“你也知道这是我们自己的钱。我现在倒是想,养你有什么用?真没有一点用!”

这也不是妈妈第一次这么说。妈妈憋急了,让她住嘴的法宝就靠这几句。没错,这几年她给家里的钱越来越少,房子首付的钱一半妈妈出的,说是借她,她也知道,不要她还的。可这跟买保健品是两回事,她一边搜寻妈妈听得进去的事例,一边却很清楚自己根本说不动妈妈。

门口一暗,有人进来了。

谢莉闻着味道就知道是外甥女,马琪。睡到这个点儿,从她边上晃过去,眼睛还闭着。

家里这些人,智商最接近谢莉的就是马琪了。谢莉一直以为马琪会超过她,读个比省财经更好的学校。谁知道马琪居然没考上高中,和那一年的另外四千多考生流进了职高、卫校,还有听着好听,毕业了干不了什么的艺校。马琪自己都不相信,就这么和大学,和本科,和省传媒、工大、师大错过了,刚进职高那会,发誓要考大专班去省里读两年,先拿个大专文凭。可人是会变的,她现在改主意了,不想读书了,准备明年一毕业就出来工作。谢莉问她找什么工作,一个职高文凭,伤了她的自尊,话也不想跟谢莉说了。

今天马琪也没打算叫她,走到厨房门口才睁开眼睛,不耐烦地问饭烧好了没,吃了要和同学逛街去。那种目中无人的样子,谢莉本来已经看熟了,可前面刚被妈妈说没用,无端又受了一个刺激。何况她还有别的苦衷,两个月没来月经,像是要停经了,心里本来就烦,也不耐烦地问妈妈是不是可以吃了,想着吃完就走,别待在这泥浆一样让人呼吸不畅的地方了。

就是这对愚昧的父母,吃饭的时候带给她一个消息。

“郑军,你记得吧?”

她一下没想起来,“哪个郑军?”

“原来祖屋隔壁那家嘛,比你大一点点。呃,大一点点。前几天,他父母上门来问我们要你的电话,想让你们联系联系,呃,联系联系。”

“你给他了?”

“给了,给了。办公室,手机,都给了。都给了。”

“他现在做什么?”

“证券公司,什么大户室?呃,房子有两套,这儿一套,杭州一套。呃,很有钱。很有钱。”

她看着爸爸只剩一圈发际的头,毛衣领子耷拉到胸口上,猜不透郑家看上她什么,值得专程上门提亲。

谢莉找丈夫的首要条件就是有钱。她的观点是,没钱的人容易偏激,心理阴暗,看别人的钱都是不义之财,看别人的感情背后全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当然光有钱也不行,还得读点书,不然只知道吹嘘什么海钓,什么汽车牌照几个8……反正介绍给她认识的算有点钱的全是这一路。

有钱、有学历了,没长相,也还是不行。缩头缩脑的,天天送花也受不了。供她挑选的范围于是极其狭窄。

到希阳家,撞到他有孩子了的第二年,是她相亲次数最多的一年。事后想起来,好像有那么几个能同时满足三个条件,接送上下班,烛光,西餐桌,咖啡,鲜花,度假,打球,泡温泉,像电影里的情节,最后却一个都没谈成。原因不太能想起来了,似乎有一个胃不好,口臭;有一个掏皮夹速度特别慢,经常她自己买单;还有一个,一起看汤姆·汉克斯的电影,那么酷,那么利落的电影,居然嫌沉闷,不好看,睡着了。别的,能打几下球的,没看过《红楼梦》;会唱几下跳几下的,不知道荷马是谁华兹华斯是谁……不是缺这就是缺那。那年她二十五岁,自然不急。又过了几年,眼看奔三十了,也还不那么急。急也白急。把自己弄急赤白脸的,谁看了都不好看,自己也嫌弃。反正急一阵,垂头丧气一阵,就自愈了。

就是那年,她三十了,在杭州一家商场的餐吧里,和妹妹一人端饭,一人拎东西,正往里面走,迎面撞上希阳,坐在角落里翻报纸,外套也没脱,随时要走的样子。

果然,他说等人,喝杯咖啡提提神,下午要谈个事,看她手上,“你们这是,有人要结婚吗?”

“别多想,是我妹妹。我妹妹要结婚了。”

“啊,你妹妹?不是你?”

“不行吗?总不至于我不结婚,我妹妹也不结婚?”她说着笑了,觉得自己很幽默。

“元旦。”妹妹补充,居然没脸红。天知道怎么回事,她这妹妹平时很少开口,角质层薄到让人惊叹,随便一句问候的话都能让她发窘。再多说两句,很平常的话都能把她说哭了。

希阳开玩笑说:“妹妹结婚了,姐姐也快了?”

妹妹吃错药似的又补充:“姐姐要求高。”

“噢,怎么高了?”希阳认真问,人也朝妹妹坐正。

“你听她呢。”谢莉想说就到这儿吧,别说下去了,找点别的话,妹妹脸一红,已经说开了:“怎么不高?又要钱多,又要读书好、长得漂亮。妈妈说,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人?有也轮不到你。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长什么样,有钱吗?读书好吗?漂亮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妹妹话一多,就有点口吃,脸更红了,眼睛水汪汪的,要掉下泪来了。谢莉自己也要掉下泪来了,强忍着自嘲说:“好嘛,你看,我这种形象还结什么婚?”

希阳倒是脸色如常,问她还打不打羽毛球,留了她的电话,说亲戚的孩子想学羽毛球,到时候来找她。

那天她也不知道怎么回去的,手里东西太多,走哪儿都脚踩虚云,发颤加飘忽。她没去怪妹妹。妹妹这种智商,只会直来直去。要怪也只有怪妈妈。

癞蛤蟆!

还有爸爸。

也够丢人的。

虽然谢莉隐约听说过他在外面找女人,可还有人说她同性恋呢,谁拿那种闲话当真?

六十好几的人,缩水似的一年比一年矮小,走个路都踉跄,居然认识了一个洗头店的小女人,以为他多有钱,还找到家里来了,哭哭啼啼说丈夫知道了,做不了人,要爸爸给个说法。妈妈说:“什么说法?你要结婚,我把他让给你。”甩把鼻涕,又说:“我看着他都烦死了,你把他带走送终算了。现在就带走。”她嗓门本来就大,再一吼,把四邻都吸引过来了。正闹着,女人的丈夫来了,张嘴就问老不死的在哪儿,敢勾引他老婆,他要亲手把老不死的劈成两半。

爸爸坐在帐子里不肯出来。妈妈干脆系系鞋带走人了。最后还是她出面,给了那对夫妻一笔钱。为了让他们绝了日后讹诈的念,她最后把话说得很绝,菜刀都拿出来了。

刚谈上的男友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叫她以后少跟娘家人来往,不然父母那边不好交代。她心里一冷:“既然你这样想,我们就算了吧。”

坏自己事的说到底还是家里这些人,每次这个念头钻出来,像根钉子似的顶穿她的脑门,她就想抛下这些人算了,管他爸妈,大哥,妹妹,管他们呢。可这天下午,她从父母家出来,却多少有些高兴。

她想起一点郑军的样子,好像还不难看。前些年她见过郑军的弟弟,经贸局的同学给她介绍对象,留经贸局吃饭,刚巧在电梯里碰到。叫郑潮?还是郑超?在经贸局当科长,一米八五的大个。郑军比弟弟矮,没弟弟好看,只读了个高中,也没正经工作,一会儿开出租车,一会儿开钓鱼店混着。

炒股票的不是他爸吗?谢莉往手上哈哈气,想起郑军的妈妈有一阵经常来找妈妈,埋怨丈夫炒股票把家里的钱都给套住了,害得她没钱买菜,两个儿子吃得又多。还说起她小时候,问她愿不愿意嫁给郑军,把她气跑了。后来郑军的爸爸赚了钱,去别处盖了房子。她刚工作那几年,郑军的妈妈偶尔还来走动一下,问她找对象没,怪郑军不肯谈对象,如果郑军找了她,知根知底,多好。可那个时期她和郑军一样,骄傲,看不上别人,都没把对方划进自己的挑选范围。想不到二十年过去,他们又要碰头了。

也太晚了。她都要停经了。

真的太晚了。

礼拜天,天又好,马路上走着许多人。在她眼里大多成双成对喜气洋洋,只有一个小男孩独自站在街沿上吹肥皂泡,吹出亮晶晶一大片,把他自己都要淹没了。

她换了车,想去同事介绍的时装店看看,万一要约会,衣服都没有。她的眼睛不时落到店铺明亮的闪烁着亮光的地方,突然,车停了,是红灯,一个十字架突出一点尖顶,正好在她这边的车窗外面。

没错,是十字架。

怎么这儿有教堂?

她想看清楚点,可脖子受不了老那么伸着。

车子又开了几分钟,靠站,她下了车,在尖顶的指引下,穿过几条弄堂,走近教堂灰白的外墙。门开着,还真是拱形的,就是太小了,并排走,两个人都嫌挤。几个女的,四五十岁、五六十岁都有,聚在门口晒着太阳讲话。

只看轮廓,这教堂和照片里通常的样子差不多,不过省掉了所有的装饰,圆顶,花窗,雕塑,一样也没有。

女人们约莫在讲各自的儿女,样子随和,不像菜场里那种锱铢必较一分钱不肯让的女人。

她怕她们拦着不让她进去。要是以为她想信教,拉住她不放,也怕的。

一个围着绿丝巾的女人注意到她,问她:“你要忏悔吗?”

“不。”她急着否定,问她,“你们来做礼拜吗?”

“礼拜结束了。我们是这里的义工。”

“义工?都做些什么呢?”

“这个啊,要看不同的种类,弹琴,参加合唱团,打扫桌椅,都可以。”

“噢。我没进去过,就想看一看。”她说。

“可以呀,教堂的门是永远开着的。”女人说。

这话女人平时想来经常说,可谢莉头一次听见,心里就不一样,一热,一激动,就过去了。

里面没有人,也没有壁画那种东西,阳光从一扇小窗透进来,从桌椅上撇过,显得寂静黯淡。前方正中有一尊耶稣塑像。他痛苦地垂着头,脚下却有一张乡下人吃饭用的大八仙桌,摆着两束假百合花,一托盘假水果。

她真是被眼前简陋的景象惊住了,问女人:“我们这儿,有几个教堂啊?”

“最大的就是这个了。”

她觉得不可思议。

穹顶虽然也算宽敞,能感觉到的只有阴冷的冬天的气息。上帝呢?牧师呢?

她想走了,看看女人有点不好意思。女人没多说什么,笑了笑,叫她什么时候再过来。

她答应抽空再来。可她哪有时间?年底的账是最烦琐的。白天忙公司的,晚上还得去租房忙威威接的那几家账。反正每年都有这么一段急吼吼的打仗一样的日子,手机都没工夫看,就算郑军约她,也只能往后推一推。这么过了几天,却也没看到像是郑军打来的电话。她疑心爸爸报错了号码,打电话去问,爸爸问她:“他没打给你?”

她抑郁地说:“就是没有我才问你。打了还用问么?”

爸爸说:“我去问问,我去问问。我跟他们说你只有礼拜天有空,呃,只有礼拜天有空。”

“什么只有礼拜天有空?!”她的气一下上来了,发火说,“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说了又说不好。”就没想这话是她说的,懒得多回家的托词,爸爸太老实了。

可到了礼拜天还是没有郑军的电话。他没那个意思吧,他父母瞎操心,她倒当了真,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