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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1期|袁哲生:猴子(节选)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1期 | 袁哲生  2019年02月14日08:51

关掉所有的日光灯之后,我们从活动中心的围墙后面走出来,走到我们家的巷口。在这样的夜色里,突然多了两个人和我一起走到这段路上,我的心里冒出一股从来不曾有过的感受,好像我已经长大了,隔天就要去当兵了。巷口的九重葛热热闹闹地开满了紫色的小花却没有半点香气。我突然怀念起活动中心围墙边上的那一丛茉莉来了,那香气暗暗的、小小声的,好像在说悄悄话。

没有人提议再往回走。是回家的时刻了。

我的塑胶拖板跟上卡了一颗小石子,走起路来割玻璃似的划在水泥地上。我不打算把它挖出来。

我走在梁羽玲的左边,荣小强走在梁羽玲的右边。走到巷子的中段,我经过了我们家,荣小强经过了他们家,或许是被我拖板上的石子磨地声给惊扰了,荣小强家的猴子从门墙后边跃上墙顶,两手扒在墙沿上,上身伏得很低,仿佛预备飞扑而下,脖子上长长的铁链还锁在铁窗上,绷得直直的。

梁羽玲被猴子突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她的肩膀撞到了我的肩膀,于是,我的身体就好像缩小了,只剩下了一条脱臼的手臂。

“呸!”荣小强把嘴里的泡泡糖啐到猴子的胸口上,猴子也不甘示弱地用手去扫,这一使劲,泡泡糖反而粘得更紧了,弄到后来,猴子的手掌、胸毛,和脑袋瓜子上都黏糊糊的像是招惹了一坨强力胶。

“白痴。”荣小强从短裤里又搜出一颗泡泡糖来剥进嘴里。

猴子还蹲在墙顶梳理身上纠缠不清的泡泡糖,梁羽玲笑了起来,我也跟着她笑。荣小强走近墙根上,伸出舌头让猴子看他嘴里的泡泡糖,然后嘟起嘴巴作势要再朝猴子身上发射一记似的;猴子一溜烟蹿回到地上去了,脖子上的铁链发出一阵慌张的响声,依旧牢牢地扣在铁窗上,被躲在墙根背后的猴子拉扯成一条斜下的线条。

收拾了半途杀出的猴子,我们继续陪梁羽玲走回家。猴子一定还在为身上的泡泡糖而苦恼着,从我们身后传来一阵阵铁链刮过地板的摩擦声。

“到了,进去挨骂吧!”荣小强吹出一个好大的泡泡,吹到快没气的时候,用手啪的一声把泡泡打扁在自己的脸上,再撕下来重新塞回嘴里。

梁羽玲没有笑出来,她低头转过身去把门推开一条细缝,白色的衣摆下方露出我们崇德国中印在体育裤后面小口袋上的校徽。

“我爸不管我了。”梁羽玲背对着我们说。

门开了,梁羽玲走进去,塑胶拖板踩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发出尴尬的声音。门里面暗暗的,客厅的灯没有开,梁包子的脚踏车停靠在一扇窗户边上,车后架上的白漆木箱子还稳稳地捆在上头。

门关上了,锁扣发出干净利落的弹簧声。门后面一片沉静。

“明天打不打球?”荣小强把手圈在嚼着泡泡糖的嘴边向门内说话。

塑胶拖板的声音又响起来,门被打开了,梁羽玲露出半张脸,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我着急了起来。我在心里面搜集了好几句话想说,譬如:“明天早上、中午,或是吃过晚饭的时候在活动中心碰面?”或是“你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就在我决定鼓起勇气开口的时候,荣小强说话了:“明天早上打电话给你。”说完,荣小强就把门带上了,我还来不及看梁羽玲的表情。

“走吧。”荣小强对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们往回走,走到巷子的中段。

“明天早上到我们家。”荣小强推开他们家的红木门。

“明天要找梁羽玲?”我问。

“要啊。”

“梁羽玲会来吗?”

“当然。”荣小强说完就进门里去,留下我站在我们家的门口,巷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我没有立刻转身推门回家去。我蹑手蹑脚地,把拖鞋跟上的小石子挖掉了,又走到巷尾梁羽玲家门口。

我没有蹲下来假装揉膝盖,这晚,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直接走向那扇门,仿佛要推门走进去了。我的鼻子差一点就要碰在门板上了,我的心跳得厉害,好像跳到了我的身体外面去替我敲门似的。

“我爸爸也不管我了。”虽然巷子里没有人,我还是说得很小声,小到即使梁羽玲还站在门后面也听不见吧。

回到家里之后,我的心还垂直地跳着。我走进厨房里去,打开冰箱,端出一锅红豆汤,用白瓷碗盛了一碗,坐在饭桌旁安静地喝着。喝完了,我还记得把红豆汤放回冰箱里去,白瓷碗和铁汤匙也都洗干净了,倒扣在塑胶盘上晾着。

隔着巷子,我和荣小强的房间窗对着窗,都在前院的边间上。我走到窗边,看见他房里的灯还亮着,窗户是掩上的。荣小强还在背他的英文单字吗?

我开始整理我的房间,把国小水彩写生比赛的、分不清是朝阳还是落日的八开图画纸从墙上撕下来,揉到字纸篓里去;火柴盒小汽车和断了炮管的坦克模型一起装进一个铁皮的月饼盒,塞到大抽屉底下;桌上散乱的作业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合起来叠成方方正正的一摞,还没写的本子压在底下;课本全部往书架上安插,倒着放也无所谓,只留下一本《健康教育》。

我拉开椅子,坐在书桌旁读书。《健康教育》第十四章,女性生理构造,我读得很熟了。“看过了再看一遍啊!”这是邱叔说的。

书页的插画是一个粗糙的玩笑,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的脸,从脖子到脚踝都只用黑线勾出轮廓;肚脐眼下方,卵巢、输卵管、子宫联结如蚁窝的剖面;再下方,是阿伍用小楷毛笔强迫画上的一撮逆三角形的松针;当然,胸前还有一个圆乎乎的英文字母W再点上两个黑眼。画吧,我想,谁画都一样,每个人的《健康教育》课本早晚都是这个样。

夜晚还很长。我的书桌整齐而清爽,桌上摊开着一本书。没有人要求我看书,叫我上床睡觉。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荣小强的房间熄灯了。距离明天早上还很久,明天早上是什么意思?六点是早上,十一点也是早上。

我推开纱门,走到院子里去透透气。薄薄的月色,凉凉的空气,看不见月亮。我在院子里站不到一分钟就稀稀疏疏地下起雨来。

对门荣小强家院子里的猴子也被雨淋了吧,一小节接连一小节铁链刮过水泥地板的摩擦声传过来,听起来好像是某种古老行业的手艺人还在黑静且潮湿的夜幕底下忙碌着。

雨丝渗入干燥的瓦片和地板里,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水泥纸袋拆封后的味道。玻璃窗上蒙蒙一层薄雾,绿色的老纱窗像雨后屋檐下的蛛网。我有一张稳重而清爽的书桌,桌上有一叠收拾整齐的作业簿和一本《健康教育》课本。我没有失眠,因为我根本不想睡。猴子跳到荣小强房间外的铁窗上,又跳下来了,一阵干涩且颤抖的摩擦声像条铁蛇似的哗哗游动着。雨水滴到我的耳朵上,好像在说悄悄话。

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一直记得那是多么无聊而愉快的夜晚。一阵细雨过后,空气凉凉的、蓝蓝的,我坐在床沿上看着我的房间,干净而明亮,四面墙壁像是刚刷过一遍清水的宣纸,变得有些透明起来。我还记得当时想了什么,我想到,如果没有阳光,这个世界多么美好。

那天晚上,梁包子第一次轻微中风,梁羽玲第一次出现在活动中心门口。

……

快开学前的一个晚上,荣小强告诉我,梁羽玲已经被梁包子送给一个小同乡了,是个在兵工厂上班的光杆儿。就在几天前,梁包子叫了一台计程车把梁羽玲和几包衣服送过去了,荣小强他妈妈亲眼看见的。

“梁包子说他快要死了,养不大梁羽玲了,”荣小强压低了嗓门说,“我妈说梁包子是把梁羽玲送给那光杆儿养大了当老婆的……”我回家,走进房间,把世界关在门外面。我的房间干净而明亮。我躺在床上,把被子盖到脖子上,看着屋顶上一盏六十烛光的旭光牌灯泡。梁羽玲转学了。

我想到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坐在梁羽玲家门口,吕秋美从门后走出来,我们匆匆地吓了彼此一跳,然后,我看着吕秋美头上的向日葵花纹头巾消失在巷口的那一丛九重葛后面,从此不再出现……我想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从活动中心走回巷子里,经过我们家,继续走到梁羽玲家门口,我回头观察了一下,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躺在床上,想到那扇红色的木门,门后面安安静静,一点声响都没有。我觉得膝盖痛了起来……

选自《猴子·罗汉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