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见字如面

来源:新华日报 | 林超然  2019年02月14日10:41

女儿跟我解释了半天,我总算明白了,主要是我不大相信:她投稿只能留我和她妈妈单位或家里的地址,现在的信很少,学校只在宿舍安排了一个敞开的架子,谁约摸自己有信就去那儿翻,根本没有独立的信箱。一个朋友去国外旅游,要给她寄张明信片。女儿说肯定收不到,别寄。朋友说,试试。果然没有收到。

当年我读书的时候,不但有信箱,还有“箱长”——专门负责为大家开箱取信的同学。在我心里,他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不是班级干部胜似班级干部,并且可亲好几倍。他一进教室,我就能“感觉”到。他如果朝我微笑一下或是点点头,我就开始在心里庆祝“有信”。如果他眼光在别处,那我就只能等下次了。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直觉得书信是人生副本。

江苏高邮,秦始皇于公元前223年在此筑高台、置邮亭,故名“高邮”。现城内有盂城驿,是明代留下来的古老驿站。那里有中国唯一的邮驿博物馆,它告诉人们邮政是多么亲密的伙伴。从古至今的一条邮路,就是从古至今的一条情路。

近年有一档综艺节目《见字如面》,形式是明星读信。让书信复活,让相关的历史现实、社会风物、人生故事复活,当然会带来绵长的、无限的回味。

父亲害怕写信,每次只一页纸,还要空半截。这样,从小学三年级我便开始写信。写信帮了我的大忙,每次作文都得到表扬,在生活中更把信视为珍宝,而且觉得信实在是个大世界,人世的方方面面都涉及得到。十五岁那年,我想自己是个小伙子了,凡事该由自己独当一面,这话用嘴难说,我就极郑重地写了一封信,父亲母亲也确是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回。

在学习和工作中,不顺心的事有时像季节雨,应时而至,这个时候,安下心来,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面对洁白的信纸,也就是面对一个心地高洁的朋友。信到结尾,我的烦恼,总做烟云散。不日,有朋友信飞来,那份浓浓的情谊,深深的理解,早使我那些不快像脚印一样丢在了脑后。

日记是写给自己的信。每日的阴晴雨雪,每日的所遇所感,都整整齐齐地排在那些精美的本子里。发信的是我,收信的是我,中间少了时间和金钱的周折,时过境迁,再翻看那些日记,往往别有一番滋味。日积月累,到了今天,那一大摞花花绿绿的本子,已是搬着费劲了。对于这个预备在文学路上一个跟斗一个跟斗摔下去的人,这未尝不是一种不惜千金也买不到的收藏。

我离故乡越来越远,像三月里的风筝在一片蓝色的天空中飘荡,而父老乡亲的书信,竟是牵引的绳线,太多的叮咛和恩情,让我很好地继承了老家人的勤劳和坚韧,除了乡音,那些善良、美好的品质,并没有因为奔波,并没有因为碰钉子,而改变些许本色。

高兴与悲伤,茫然与镇静,都可以对着信纸一吐为快,对着这面镜子你可以正容貌,正脚步,坚定、清醒地走以后的路,父母、亲朋、恋人,一直在你周围让人感到温暖和欣慰,生活并不是让人望而生畏了。信竟如风,在我的世界里,无处不在。

婚后最初的一段时间,两个人是分居两地的,一年里只有几十天能在一起。信便是最好的使者了,庄重又文雅,为这段时光带走了急躁和牢骚,还平添了无限诗意。对于这些信件,我们都爱之若命、惜之若眼,珍存起来。粗算一下,这几年两个人合起来居然是几百封信,这个数目我们自己也感到惊奇了,接下来便是觉着有点不好意思。把这些青春的花瓣叠放在箱底儿,留做他年之想,他年之读,一定是件极有情趣的事。

爱屋及乌,我对纸、笔、信封、邮票都怀有深情,甚至对邮局、邮递员,还有收发室的老太太都另眼相看。有信飞来,我总要尽快地回信,饭可以晚吃一会儿,觉可以晚睡一会儿,父母的慈爱与教导,亲朋的关怀与信任,都使我不能有一点敷衍、懈怠的态度。

那些年总做这样一个梦:我的信纸积做一座青葱的山峰,而信上的行行字迹,流成条条小溪,这里自是别样的山明水秀。

前几天,见学生们稿件地址的最小单位竟然是学校。我说:“若是平信回复,你们能收到吗,你们到底不是校长,也不是收发室工作人员呐。”他们面露难色:“老师,我们没有信箱,班级、寝室都没有。”我问:“那给你们的信寄到哪里?”他们答:“没有信寄来。”

难道“鸿雁传书”“鱼传尺素”“竹报平安”之事,注定是留在历史深处的人情传奇?

1994年,李春波的一首“城市民谣”《一封家书》,唱遍大江南北,至今人们也是回想一次、重听一次便荡气回肠一次。

可是,现在真有一封家书翩然而来,它将何处落脚?若无处落脚,“见字如面”“纸短情长”“余不一一”的深沉、优雅与高贵,也将无处安放。

不知何时,我们的面容齐刷刷由手机屏幕点亮。从此我们全部的表情达意,遗忘得像传输一样方便快捷。

晏殊曾在他的一首《蝶恋花》中发问:“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千年以后,今天的我,今天的我们或许也会有相似的一问。他受困于柔情,我们受困于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