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年猪

来源:天津日报 | 阿成  2019年02月14日08:06

对黑龙江人来说,最喜欢的菜(也是东北的名菜),全国人民都知道的,就是“猪肉炖粉条”。至于说猪肉炖粉条的做法,亦有千差万别,主要是据每家的口味的不同,作个别的调整,或做减法,或做加法。如果我们把东北人的饮食文化做成一本书的话,那么,猪肉炖粉条,我个人意见应当是这本书的头条。可能年轻人对这样的菜品、这样的排位提出一些异议,年轻人就是提异议的一族,并且也是推动东北文化前行的主要动力和“噪音”。但是,猪肉炖粉条在东北,特别是在上个世纪初,尤其是在五六七八九十年代的这个桥段,猪肉炖粉条几乎就是东北人过大年的主菜之一。为什么?如果说,过大年的时候,这一家人没吃猪肉炖粉条,那他们的东北人身份就是可疑的了。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说起来,准备这道菜是很辛苦的,尤其是农民兄弟姐妹,东北话讲的“屯子人”,只要是一开春儿,就开始到集上抓小猪崽儿(抓,就是买的意思),干什么呢?养年猪啊。“养年猪”这三个字我就不解释了,一看就明白。可是这年猪养起来不仅辛苦,而且麻烦。有猪那就得有猪舍,有猪舍就得打扫猪舍。当然这没什么,土生土长的庄户人家受点儿累,正常。养猪主要是喂,这与养羊、养马、养牛不一样,猪不需要放牧,就是圈养,只有圈养的猪才肥、才壮。是的,家养的猪和野猪不同。野猪非常凶猛,活动在东北林区的猎人有这样一句话,叫做“一猪、二熊、三老虎”。他们当中谁最厉害?亲,野猪。熊和老虎一见了野猪,就像我见到了领导似的,立刻闪了。为什么?野猪太凶猛了,而且无所畏惧。当然,经过几千年的驯养,即家养,家猪和野猪的区别那绝对就是壮汉与婴儿的区别了。所以当代人,特别是有钱人很喜欢吃野猪肉。为什么呀?绿色是一条,但关键是瘦肉多。然而不然,过去并不是这种样子,家庭的主妇买猪肉主要看肥膘多不多,是几指膘,二指膘的猪肉绝对不会买,至少也得是三指膘、四指膘,如果遇到五指膘的猪肉那就得一路小跑着去买,不然,一眨眼的工夫就卖光了。为什么要买这么厚肥膘的猪肉呢?答案很简单,可以把肥膘片下来熬大油(猪油),用来炖菜吃着特别香。比如炖豆腐、炖豆角、炖茄子、炖白菜土豆、包大菜包子吃,那家伙,吃起来不仅是一额头的汗,而且还伴有一种幸福感、满足感、获得感。在这个当口,您过来通知他说,组织部要给他提一个副股级干部。您别瞧不起副股级,大小是个头嘛。当然他不可能不去赴任,但他仍然会不情愿地放下筷子,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一大碗香喷喷的炖菜,神情落寞地走了。

我们还说猪肉炖粉条。猪肉炖粉条,猪肉是关键,选肉更是关键中的关键。那么选猪身上什么地方的肉呢?用东北话说,选那种“五花三层”的五花肉。是,进了腊月门,到了年根儿底下,屯子人就开始把圈养了一年的猪,开始宰了卖了。没错,这个桥段是卖猪肉的最佳时间。要过年了呀,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谁家过年不吃顿猪肉炖粉条子呢?必须的呀。当然,养年猪的人家自己也要留一点过年吃,这就要牵扯到杀猪的问题了。在屯子,在乡下杀猪,那是一种专门的手艺,有这个手艺的,俗称“杀猪匠”。当然,猪并不能让人家白杀,杀猪匠将猪杀死之后,第一件事,用东北话说,麻溜的,赶紧的,趁着放血的工夫帮着猪主人灌上血肠(血肠炖酸菜、血肠蘸蒜泥,那都是东北名菜),然后用开水煺了毛,开膛、卸肉。大家都是有知识的人,肯定读过那篇《庖丁解牛》的古文。在人们眼里那真是一门艺术。猪的“头蹄下水”,按乡约民俗就归杀猪匠了。这就顶报酬了。

说到这儿,我还要把话题拐个弯儿。哈尔滨光复以后不久,俺老爸还年轻嘛,正赶上外贸部到哈尔滨来招考日语翻译。当时正是腊月,年轻的老爸笔试、面试考过了之后,通知说腊月二十九发榜。可是快过年了,家里连过年的肉、面、油还都没有呢。所谓吉人天相,恰好邻居的一位老太太家里养了一口年猪,可是请不到杀猪匠,这时候杀猪匠太忙了。老太太爱叨叨,老爸说,我会杀。其实他根本就不会杀,他是一个读书人,别说杀猪了,我亲眼看见他杀鸡手都哆嗦。看官,您就展开想象力吧,这头猪死得该有多招罪了,父亲大人捅了多少刀都没捅到正地方,最后总算是捅到了心脏,猪这才解脱了。当然,老爸顺利地拿到了一套头蹄下水,过年的肉有了。然后去看发榜。哟,第一名(而且人家就招两名)。您说这多顺哪(后来老爸没敢去赴职,他是伪职员出身,担心他的这个“历史问题”会给他日后的工作造成诸多麻烦)。老爸回忆说,那个旧历年是他一生中过得最肥的一个年。

拐回到正题上。猪肉炖粉条,先要把猪肉切成豆腐大的方块儿,炖八成熟,然后切成片儿和酸菜、粉条一块儿炖。过年了嘛,家里的一大串儿孩子们可以放开吃,放开造(造,就是猛吃的意思)。真的是非常幸福,真的是盼望着天天都过年该多好。说到这儿,我真的对过去的年的感情,对猪肉炖粉条的感情感动得要流眼泪。是啊,即便是到了今天,我仍然喜欢猪肉炖粉条这道东北名菜,经常是亲自操刀、亲自做。可家里的年轻人并不愿意吃。在他们眼里,老爸老妈对猪肉炖粉条的这份感情,这份执著,这副傻呵呵的吃相,简直不可理喻。

是啊,到了猪年,不说一说这么多年来“年猪”对我们东北人的陪伴与奉献,不由衷地说上一声“谢谢”,其情何堪哪?

作者简介:阿成,原名王阿成。著有长篇小说《忸怩》等四部,短篇小说集《安重根击毙伊滕博文》等二十余部,散文集《馋鬼日记》等十余部,创作电影《一块儿过年》等。短篇小说《年关六赋》曾获1988—198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